8


  屋中应该有人。前边圆形栅栏围起的房子黑漆漆的,但有电视的声音从后边模糊地传出来。过道尽头有一缕灯光从门缝下挤了出来。
  凯茨再次按下门铃,这次比上次时间更长。从房间深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喊声——“乔治!”然后有一个更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声。厨房的灯亮了,紧接着听到脚步声由远至近。“是谁?”语气中透着一股怒气,是那种压抑已久、行将爆发的愤懑。
  凯茨对莫伊拉使了个眼色。“让我来。”她冲着投信口大声喊道:“警察!斯塔布斯先生吗?”
  “是,你们要干吗?”
  “我们想谈一谈,斯塔布斯先生。外面冷得很。”
  门锁应声而开,露出一道不足一英寸的小缝,门上还搭着链子。黑暗中飘出一句话来,“证件?”
  凯茨早已拿在手中,立刻打开来。
  黑洞洞的大门里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呢?”他冲莫伊拉点了点头,“让我看看你的。”
  莫伊拉慌忙在手袋中翻找起来,嘴里喃喃地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凯茨看不见她的脸,但她能感觉到莫伊拉满脸涨得通红。
  “我们能进来吗?斯塔布斯先生。”
  “得等我看到这黑鬼的证件。”斯塔布斯斩钉截铁地说。幸亏莫伊拉没留神。
  “谢天谢地。”莫伊拉总算找着了,在空中兴奋地挥舞起来。
  他看了一眼,咕哝道:“我看你们可以进来了。”他解开门链,把门打开。“她在那边。如果需要,我会到后头去。”说完转身离去,边走边粗鲁地喊道,“艾琳!是警察!”艾琳·斯塔布斯在里屋,她丈夫步入厨房前,给她们指了个方向,随即在身后把门关上。在房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凯茨看见了他那小小的世界:一台小黑白电视机,一个烟灰缸,一打淡啤酒,晚报翻开在赛马版上。
  斯塔布斯夫人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高大的靠背,棕色皮革的扶手几乎将她包在其中。扁平的扶手由椅背弯盘面下,她的双手死气沉沉地搭在上头,那儿的皮革已经有点褪色了。她腿上盖着印花羽绒被,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但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在她的对面是个煤气取暖炉,四个火头都开着,烧得通红。屋里简直像个烤房。电视声音大得吵人,斯塔布斯夫人盯着屏幕,双眼灰暗,空洞无神,混浊的眼光让人几乎觉着她半盲,看起来几乎有六十岁。当她开口说话时,脸上毫无表情。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我想,我们能不能……?”凯茨冲电视机点了点头。
  斯塔布斯夫人身边堆满垃圾的桌子上放着摇控器,她拿起来接了下“静音”键,电视声突然停止,她们只能听到壁炉中火苗嘶嘶的声音以及透过厨房的墙壁传来的隐隐约约别的电视的声音。斯塔布斯夫人轻轻地抬了下眼皮,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们两人一番,似乎心意已决。
  “我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然后转过脸去继续盯着电视里寂静无声的新闻。
  屋里的温度热得让人难以忍受,莫伊拉看起来已经打蔫了。她冲斯塔布斯夫人笑了笑,问是否能脱掉外套。斯塔布斯夫人表示可以,并示意她们俩都坐下。她告诉她俩,别担心隔壁厨房里她丈夫,他会整晚都呆在那儿。
  莫伊拉挑了一张远离火炉并且临窗的椅子坐下,那是一张和艾琳所坐的同样的棕色皮椅。屋里只剩下火炉旁的双人长沙发,垫子都被烤得烫人。凯茨想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但她知道自己应该和斯塔布斯夫人一样,坐下来。她笑了笑说屋里有点热。
  “我倒没觉得。”斯塔布斯夫人答道。
  “我知道这会很难,斯塔布斯夫人……”凯茨轻柔地说,“我们当然不愿意……”她顿了一顿,“强迫,但是……”艾琳·斯塔布斯显得无动于衷。凯茨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进去了,于是慢慢地握住了这女人的手。“斯塔布斯夫人?”
  艾琳·斯塔布斯慢慢地转过头来,视线从电视屏幕上移到这位女警察粉嫩的手上,抬眼盯住凯茨,眼光中透出万分悲苦。凯茨感觉到两人指尖轻触的地方有些异常。
  “你叫什么?”斯塔布斯夫人轻声问。
  “凯西·弗拉德,”凯茨答道,“朋友们都叫我凯茨。”
  “名字真好听。”
  当凯茨握住艾琳·斯塔布斯的手时,本打算引起她的注意就收回手来,但这会儿已是骑虎难下。凯茨感到手有点麻了。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能感觉得到房间嗡嗡作响,她能感觉得到艾琳脉搏的跳动,她想她能体会到她的痛苦。凯茨不知该再做些什么,她将自己的手挪开,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伸手再次去抚慰艾琳。她觉得艾琳的身体热了起来。当她抬眼看着她时,她已感觉到艾琳哭了。
  “你触摸我了,”艾琳说。煤气炉的火苗嘶嘶作响。“乔治不再碰我了,一次也没有了。自从那之后,一次也没有了。”凯茨抬头看着艾琳的泪水,先是一滴滴的,紧接着泪如泉涌,再也压抑不住的痛苦像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地渲泄出来。“他不再碰我,一次也不。他说他做不到,似乎那是我的错,似乎是我做错了什么。”
  “要我们给你弄点什么喝的吗?斯塔布斯夫人。”凯茨轻声问道,她又往旁边靠了靠,试图正视斯塔布斯的脸。“你想喝杯茶吗?”
  那女人抽泣着。“不,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她抬起眼来,眼光一闪,几乎是微笑着望着警官,柔声说道:“继续握着我的手吧,我不在意。”
  “没问题,艾琳,”凯茨平静地说道,“忘掉那些问题,那并不重要。要纸巾吗?”
  艾琳点了点头。
  “我这儿有!”莫伊拉说着从手袋中取出一包。
  “谢谢!”
  莫伊拉松了口气。“不用谢,斯塔布斯夫人。”
  “给,艾琳。”
  “没关系,艾琳。我这儿有的是纸巾。”
  斯塔布斯擤了把鼻涕。“谢谢,太感激了。”她突然停下并坐起身来。“你们觉得这儿热吗?”
  莫伊拉的白衬衣已经敞至脖根。她咳了咳,“有点儿,斯塔布斯夫人。不过要是你觉得……”
  艾琳看着凯茨,“要不我们把火关小点儿?凯……”
  “凯西,艾琳。我说过吧,朋友们都喊我凯茨。”
  “噢,是的,”斯塔布斯慢慢说。她往上看看,“凯茨,把火关小些好吗?我觉得这儿太热了。”
  要去关小火,凯茨就得松开握住的艾琳的手。她迟疑着,艾琳明白了,她笑着,慢慢地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凯茨弯下腰,靠近火焰去找开关,她觉得火苗的热气舔着她的脸。她将开关旋回三档,一时间都觉得有点儿冷了。
  “好些了!”艾琳说。
  凯茨脸朝前坐在沙发上,两手叠在一起,两肘搭在膝上。她冲斯塔布斯夫人的方向斜倚着,不过不再握她的手了。“该死!”她想起什么,又伸出手摸着艾琳。那女人捏了捏她的手,用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凯茨想了一会儿。“艾琳,你没接受过心理辅导吧?”
  斯塔布斯夫人微微一抖。“不!我不想出去。而且乔治……”她看了眼厨房,“乔治说他也不希望任何人来这儿。”
  “你最后一次外出是什么时候?艾琳。”
  “事情发生的那周。”她突然停下来,浑身紧绷,用完全不同的口吻大声说道,“那以后我就再没出过这幢房子,我……”她再次突然停住,坐起身来,推开羽绒被。“很抱歉,警官,自从我被强暴的那一周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外出过。”
  四目相投,凯茨看见艾琳和她有着同样碧绿的眼睛。出于本能,她问道:“今晚怎么样?艾琳。”
  时间仿佛停滞,凝固的空气似乎在等待着艾琳艰难地做出抉择。她抬起头,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眼神中流露出心意已决。凯茨下了步险棋,但毕竟是步好棋。艾琳说今晚可以,但出去前得洗个澡,能否等她一会儿。
  “当然可以,要帮忙吗?”
  “不,谢谢,我很好。等我半小时,可以吗?”
  她站起身,摇晃了一会儿,稳住了身体。羽绒被滑落到地上。当她走到大厅时,用力敲了敲厨房门。“乔治!我要出门。我出去时你把起居室打扫一下。”她扭头对莫伊拉和凯茨说:“二十五分钟,好吗?”然后转身离去。
  凯茨等艾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她打开了水龙头,转身对莫伊拉说:
  “把电视开一下,弄响点儿,我要去和那个阿亚图拉说句话!”莫伊拉听了又吃惊地垂下了下巴。凯茨抬手指着她的下颏:“合上。赶快行动!”
  她敲了敲厨房门,没等回答就推门进去了。乔治·斯塔布斯从报纸上抬起眼。
  “她真的要出去?”
  “洗完澡之后,乔治。”
  他放下手中的罐头,两眼直盯着凯茨。“天啊!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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