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炎热通常总让布鲁内蒂提不起一点食欲,可是今晚他却发现自己从与帕多瓦尼一起吃过饭以后,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饥饿。回家的路上,他在里阿尔托桥停了一下,惊讶地发现某些果蔬摊在八点以后还开着。他买了一公斤梨形番茄,番茄熟得要命。以至于那个小贩警告他拎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在上面放什么东西。在另一个果蔬摊上,他买了一公斤无花果,得到了同样的警告。所幸每句警告都附带送来了一只塑料袋,所以等他到家时,两只手里各拿着一只袋子。
  进屋以后,他打开屋内所有的窗,换上棉布宽松裤和一件T恤衫,走进厨房。他先切洋葱,再把番茄浸到沸水中——这样剥起来就更容易,然后到阳台上挑一些新鲜罗勒叶。这些动作都是下意识的,他并没有花心思去注意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已经不知不觉准备好了一种简单的沙司,接着又放好了水准备煮通心粉。当加好盐的水温度升到沸点时,他把半袋菱形通心粉扔进水中,搅拌了一通。
  干所有这些活的时候,他一直在想着与最近十天里发生的这些事件有关的形形色色的人,却并不想理清这一堆乱作一团的名字和脸庞。通心粉煮熟以后,他先搁在滤盆上沥干水,然后快速盛进分莱碗里,在上面浇上沙司。他用一只大匙子上下翻搅,然后来到阳台上。他刚才在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把叉,一只玻璃杯,一瓶卡百内葡萄酒。于是他开始就着碗吃那些通心粉。他们的阳台很高,所以跟他近到足以能看清他的举动的人只可能呆在圣保罗教堂的钟楼上。他吃完了所有的通心粉,又用一片面包蘸上剩下的沙司一口气吃下去,然后把碗拿进屋去,带着一盘洗好的新鲜碧绿的无花果出来。
  在他开始吃无花果之前,他先回屋拿了一本塔西佗的《罗马帝国编年史》。布鲁内蒂从上次中断的地方看起,那是一段关于提比略统治时期大量恐怖景象的描写,塔西佗似乎对这位皇帝特别厌恶。这些古罗马人谋杀、背叛、践踏名誉和残害他人,他们与我们是多么相似啊,布鲁内蒂想。他继续读下去,没看到什么能改变自己的结论,一直读到蚊子开始朝他进攻,把他赶进屋去才停下来。接着,在沙发上,他又一口气读到午夜过后很久,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份近两千年前人们犯下的罪孽和暴行的记录会让他忘却周围的人们正在犯下的罪行。他睡得很熟,一夜无梦,醒来以后精神一振,似乎相信塔西佗那强烈的、不容妥协的道德观无论如何会帮着他度过这一天。
  上午到达警察局时,他惊讶地发现,帕塔昨天在动身去米兰之前居然已经抽出时间来向指令法官申请了一道法庭指令,凭着这个他们就能得到“道德联盟”和维罗纳银行的案卷了。不仅如此,上午指令已经下达到了这两家机构,它们各自的主管人员已经保证过会服从。两家机构坚持要花一些时间准备必要的文件,他们都说不准究竟要花多长时间。
  到十一点为止,还是没有帕塔的消息。那天上午,在警察局里工作的人大多都买了一张报纸,可没有一张提及布拉斯卡被捕。对于布鲁内蒂和其他职员来说,这事儿不足为怪,但是这样一来却大大增加了大家想知道副局长昨晚米兰之行的结局的渴望,更不用说由此产生的种种猜测了。所有这些布鲁内蒂都不为所动。他只顾着给财政警署打电话,询问他们有没有批准暂借人员来核查银行及联盟案卷的请求。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获悉那位指令法官,卢卡·贝内代蒂,已经打过电话,提议文件一旦齐备,就由财政警署来核查。
  维亚内洛在午饭快要开始之前走进了布鲁内蒂的办公室。他肯定是来汇报文件尚未到达,或者更有可能是汇报银行和联盟突然都发现了某个公务程序上的障碍,因此文件的提交将被延迟,兴许是无限期的。
  “早上好,警长。”维亚内洛一边说,一边进来。
  布鲁内蒂从桌上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来看了看,问道:“什么事,巡佐?”
  “我这儿有个人想跟你谈谈。”
  “谁?”布鲁内蒂问,放下笔,搁在面前的文件上。
  “路易吉·拉蒂教授和他的太太。”维亚内洛答道,除了简简单单的一句“从米兰来”,他再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请允许我问一下,教授和他的太太是什么人?”
  “他们是联盟管理的那些公寓的一家房客,住的时间刚刚超过两年。”
  “说下去,维亚内洛。”布鲁内蒂说,来了兴致。
  “教授的公寓在我那部分名单上,所以今天上午我去找他谈。我问他这套公寓是怎么弄来的,他说联盟的决定是秘而不宣的。我问他是怎么付房租的,他解释说自己每月把二十二万里拉汇入联盟在维罗纳银行的账户。我问他能否看看他的收据,可他说收据他是从不保存的。”
  “真的吗?”布鲁内蒂问,兴趣更浓了。因为谁都难以预料某些政府机构什么时候会断定一张账单没有付清,一次税款没有缴纳,一份文件没有签发,所以,意大利人不会丢弃任何正式公文,那至少可以证明某笔款项已经支付过了。
  事实上,布鲁内蒂和保拉就有整整两抽屉过去十年内的公用事业账单,还有至少三盒各种各样的文件塞在阁楼上。一个宣称自己把房租收据丢掉的人,这种举动不是出于极度疯狂就是在说谎。“教授的公寓在哪里?”
  “在扎泰拉,面对朱代卡运河。”维亚内洛说,他指的是城里最让人向往的地区之一。接着他又说:“我敢说,公寓里有六间房,但我只看到了门厅。”
  “二十二万里拉?”布鲁内蒂问,心想,上个月拉菲买“森林”牌皮鞋就花了这些钱。
  “对,长官。”维亚内洛说。
  “那么,为什么不让教授和他太太进来呢,巡佐?顺便问一句,这位教授是什么教授?”
  “我想什么也不是,长官。”
  “我明白了。”布鲁内蒂说,把笔套在钢笔上重新拧好。
  维亚内洛走到门口,打开门,又往回挪了一步,让拉蒂教授夫妇走进办公室来。
  拉蒂教授可能五十出头,但他却在尽最大努力隐瞒这个事实。他的这种企图得到了一位理发师的帮助,把他的头发剪得紧贴头皮,使原本的灰白色很容易错看成茶褐色。一件范思哲牌鸽灰色丝绸西装使他显得愈发年轻,同样达到这种效果的还有那件开着领口的紫红色丝绸衬衫。他的鞋——他没穿袜子——和衬衫的颜色相同,是用镶拼皮料制成的,这种鞋只有韦内塔商店才会出售。肯定是有人警告过他额下的皮肤有下垂的趋势,所以他戴上了一个白色丝绸领结,把他的下巴人为地抬高,似乎是为了弥补哪位粗心的配镜师把他的双光眼镜片装错了地方。
  如果说这位教授是在同自己的年龄进行适可而止的抗衡的话,那么,他的太太则热衷于公然向岁月宣战。她头发的颜色与她丈夫的衬衫惊人地相似,她脸上的肌肉毫不松弛,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因为青春的朝气,就只能归功于外科医师的手术技艺了。她长得瘦骨嶙峋,穿一款白色亚麻套装,上衣敞开着,好展示出那件翠绿色丝绸衬衫。看见他们俩,布鲁内蒂弄不明白他们如何在这种大热天里到处走动却依然看上去神采奕奕,清凉宜人。他们身上最清凉宜人的部分就是他们的眼睛了。
  “你想找我谈,教授?”布鲁内蒂问,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并没有握手的意思。
  “对,没错。”拉蒂说,示意他的妻子坐在布鲁内蒂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然后上前,自说自话地又拉了一张靠在墙边的椅子。等到他们俩都坐舒坦了,他接着说:“我是来告诉你,我有多么讨厌警察侵犯我家里的隐私。不仅如此,我还想投诉有人含沙射影。”拉蒂就像许多米兰人一样,说话的时候把所有的“r’s”音统统吃掉。这种发育总让布鲁内蒂想起那类体形比较窈窕的女演员。
  “那是些怎样的含沙射影,教授?”布鲁内蒂问,坐回到椅子上,示意维亚内洛呆着别动,就呆在屋里。
  “说什么我的租房问题有某些不正当的地方。”
  布鲁内蒂朝对面的维亚内洛瞥了一眼,发现巡佐正在盯着天花板瞧。看来此人不仅有米兰口音,还喜欢夸大其辞。
  “是什么使你相信有人含沙射影,教授?”布鲁内蒂问。
  “呶,你们警察;习进我的公寓,强令我出示房租收据,还能为了什么?”教授在说话的时候,他太太的双眼就在办公室里溜来溜去。
  “‘闯’,教授?”布鲁内蒂以一种亲切随意的口气问道,“‘强令’?”接着,又问维亚内洛,“巡佐,你是怎么进入教授——”他顿了一下,“所租用的房屋的?”
  “是仆人让我进去的,长官。”
  “那你跟让你进去的那个仆人说了些什么,巡佐?”
  “我说,我想跟拉蒂教授谈谈。”
  “我明白了。”布鲁内蒂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拉蒂身上。“那么他是如何‘强令’的,教授?”
  “你的巡佐要看我的房租收据,好像我会把这种东西留在身边似的。”
  “你没有保留收据的习惯吗,教授?”
  拉蒂的一只手挥了挥。他妻子带着一种矫揉造作的惊奇看了布鲁内蒂一眼,似乎在暗示,把这么小一笔钱的单据留下来要浪费多少时间呀。
  “那如果房主说你没付房租,你该怎么办呢?你将出示什么凭证呢?”布鲁内蒂问。
  这一次,拉蒂的手势是想否认有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而他妻子的眼神则是想暗示,根本就不会有人想到要对他丈夫所说的话质疑。
  “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付房租的,教授?”
  “我不明白这跟警察有什么关系?”拉蒂含着敌意说,“我可不习惯受到这种待遇。”
  “什么样的待遇,教授?”布鲁内蒂怀着真正的好奇问道。
  “像对待嫌疑犯一样。”
  “以前有没有别的警察像对嫌疑犯一样对待过你,并且使你对个中滋味了如指掌?”
  拉蒂几乎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朝他妻子扫了一眼。“我没有必要忍受下去了。我的一个朋友是市政顾问。”
  他妻子用一只手做了一个小动作,于是他又慢慢坐了下去。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付房租的,拉蒂教授?”
  拉蒂直视着布鲁内蒂。“我把房租存入维罗纳银行。”
  “在圣·巴尔托洛梅奥广场?”
  “对。”
  “房租有多少,教授?”
  “没多少钱。”教授说,对这个数目不屑一顾。
  “数目是二十二万里拉吗?”
  “对。”
  布鲁内蒂点点头。“那么,这套公寓有多少平方米?”
  说到这里,拉蒂太太插了进来,仿佛她已经再也没有能力忍受这种愚蠢了。“我们不清楚。反正我们够用了。”
  布鲁内蒂把那份记录着联盟托管的公寓名单往他面前一送,翻到第三页,手指着名单数下去,一直点到拉蒂的名字为止。“我想,是三百一十二平方米。六间房。对,我想对大多数需求者来说是够用了。”
  拉蒂太太马上接口:“那是什么意思?”
  布鲁内蒂平静地看着她。“就是我说的这些,太太,没其他意思。我说六间房对两个人来说应该足够了——你们只有两个人,是不是?”
  “还有那个仆人。”她答道。
  “那么,三个人,”布鲁内蒂同意,“还是够用的。”他从她身边转开,表情依然如故,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她丈夫身上。“你们是怎么弄到一套联盟名下的公寓的,教授?”
  “那很简单。”拉蒂说,不过布鲁内蒂觉得他已经开始咆哮了。“我按照正常方式申请,然后就拿到了。”
  “你是向谁申请的?”
  “当然是向‘道德联盟’申请。”
  “那你怎么碰巧知道了联盟有房子出租呢?”
  “城里人人都知道,不是吗,警长?”
  “即使现在不是这样,以后也很快就会尽人皆知的,教授。”
  拉蒂夫妇都没接茬,但拉蒂太太飞快地扫了丈夫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布鲁内蒂身上。
  “你们记得有哪个人专门跟你们说起公寓的事吗?”
  两个人都马上回答:“没有。”
  布鲁内蒂没有克制,任凭自己露出了那种最冷酷的笑容。“你们看上去对这一点很有把握。”他在名单上的这些名字上随意画了一道波纹线。“为了得到这套公寓,你们有没有跟人面谈过?”
  “没有,”拉蒂说,“我们填完书面文件,就寄出去了。后来我们被告知,已经选中了我们。”
  “你们是收到一封信,还是一个电话?”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拉蒂说。他又转过脸来向妻子求证,她也摇了摇头。
  “你们已经在这套公寓里住了两年了?”
  拉蒂点头。
  “房租收据你们一张也没留下?”
  这一次他妻子摇了摇头。
  “告诉我,教授,每年你在公寓里住多长时间?”
  他想了一会儿。“我们每年来过四旬斋前的狂欢节。”
  他妻子用了一声坚定的“没错”完成了他的句子。
  她丈夫接着说:“我们九月份会来,有时也会来过圣诞节。”
  他的妻子插进来,补充说:“当然,一年里其余的时间我们会不定期地在周末时候来。”
  “当然,”布鲁内蒂重复了一遍,“那仆人呢?”
  “我们把她从米兰带过来。”
  “当然。”布鲁内蒂点点头,在他面前的那张纸上又加了一道波纹线。
  “我能不能问问你,教授,你熟不熟悉联盟的宗旨?他们的目标?”
  “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改善道德风尚。”教授答道。他那声调里的意思是说,这一套东西是多多益善的。
  “哦,对。”布鲁内蒂说,又问,“不过除此之外,对于它出租公寓的目标呢?”
  这回,拉蒂朝他太太瞥了一眼。“我想他们的目的是试图把公寓租给那些他们认为值得出租的人。”
  布鲁内蒂接着说:“既然知道这一点,教授,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奇怪,联盟作为威尼斯的组织,居然把它管辖的一套公寓租给一个米兰来的人,更何况,这个人每年只有几个月用这套公寓?”拉蒂一言不发,布鲁内蒂便追问道,“你肯定知道在这座城市里觅一套公寓有多困难吧?”
  拉蒂太太决定来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认为,他们是想把这样一套公寓给那些知道如何欣赏、如何照顾它的人。”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们要比,随便举个例子,一个从坎纳雷吉奥来的木匠家庭更能照管好一套宽敞、舒适的公寓呢?”
  “我想那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是谁,请允许我问一下,支付公寓的修理费用呢?”布鲁内蒂问。
  拉蒂太太笑着回答:“目前为止,还无需作任何修理。”
  “但是,在你们的合同上肯定有一条——如果你们拿到一份合同的话——明确由谁负责修理。”
  “他们。”拉蒂答道。。
  “联盟?”布鲁内蒂问。
  “对”
  “这么说来,不是由租房的人负责维修的?”
  “不是”。
  “而你们在那儿,”布鲁内蒂打开了话头,又低头朝他面前的纸上瞥了一眼,仿佛他已经让人把那数字写在上面了似的,“大约每年住两个月?”拉蒂不置可否,布鲁内蒂又问,“对不对,教授,”他的问题被答以一声含含糊糊的“对”。
  布鲁内蒂摆了一个显然与牧师在文法学校里的班上讲授《教理问答》时的动作一模一样的姿势,把双手整齐地交叠在身前,恰好离他面前桌上的那张纸下端还差那么一丁点儿距离,说:“我觉得是开始作出选择的时候了,教授。”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能向你解释一下。第一个选择是我让你把这段对话重复一遍,把你对我的问题的回答录进一盘磁带,或者我们让一位秘书进来把这些话速记下来。不管选哪种方法,我都要请你们在那份陈述上签上名字,请你们俩都签,因为你们告诉我的话跟上面写的是一样的。”布鲁内蒂停了很长时间,让这些话有足够的时间被吃透。“或者,你也可以,我觉得这是眼下比较明智的做法,开始跟我们说真话。”两个人都佯装吓了一跳。拉蒂太太甚至还添上了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不管在哪种情况下,”布鲁内蒂心平气和地补充道,“至少你们会失去这套公寓。尽管这可能还要假以时日。
  无论如何,你们会失去公寓,这事儿微不足道,却是毫无疑问的。”他觉得很有意思,两个人都没有要求他把说过的话解释一遍。
  “显然,这些公寓中有许多套都被非法出租,某个与联盟有关的人已经非法收了好几年房租。”拉蒂刚要开口反对,布鲁内蒂便举起一只手挥了一下,然后又很快把手指重新交叠在一起。“假设这仅仅是一起诈骗案,那么,或许你还是继续坚持说你对此一无所知为好。然而,不幸的是,这要比一起诈骗案严重得多。”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老天作证,他得把话从他们嘴里套出来。
  “那么,这是一件什么样的案子?”拉蒂问。自从踏进布鲁内蒂的办公室,他现在说话的语气是最轻的。
  “这是一起谋杀案。三起谋杀案,其中一起的被害者是一位警员。我把这话告诉你,你就会意识到这事我们是不会放过的。我们有一个自己人给杀了,所以我们要查出是谁干的,还要惩处他们。”他停了一会儿,让这话能被充分理解。
  “至于公寓,如果你非要说你现在所说的那一套,你最终将被卷进一起谋杀诉讼案里去。”
  “我们对谋杀一无所知。”拉蒂太太说,嗓音尖利。
  “你现在知道了,太太。出租公寓的这套计划的幕后主使者也得为这三起谋杀案负责。如果你们拒绝协助我们找出负责把公寓租给你们并且每月收取你们房租的人,那么你们就等于在阻挠一起谋杀案的调查工作。对这种行为的处罚,我无需提醒你们,比惩罚在一起涉及诈骗的案子中故意推托要严重得多。我还要补充一点,不过这完全是私下里说,假如你们拒绝帮助我们的话,我将尽一切力量,一定要让你们受到这种惩罚。”
  拉蒂站起身:“我想跟我妻子谈一会儿。私下里谈。”
  “不行。”布鲁内蒂说,第一次提高了声调。
  “我有这权利。”拉蒂请求道。
  “你有跟你的律师谈的权利,拉蒂先生,而且我会愉快地允许你这么做。可是你和你太太现在就得决定另一件事,就在我面前。”他的行为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合法权力,他也清楚这一点,他唯一的希望是拉蒂夫妇不清楚。
  他们俩互相对视了那么久,以至于布鲁内蒂都绝望了。
  可是,接着她却点了点那个长着紫红色头发的脑袋,于是两个人又都坐回到了椅子上。
  “好吧。”拉蒂说,“但是我想申明,我们对这件谋杀案一无所知。”
  “这些谋杀案。”布鲁内蒂说,看见拉蒂被这句纠正的话震动了一下。
  “三年前,”拉蒂说开了,“我们的一个在米兰的朋友告诉我们,他认识一个他认为能帮助我们在威尼斯找到一套公寓的人。我们已经找了约莫六个月了,但是找什么东西都很难,尤其是这么远。”布鲁内蒂怀疑自己接下去是否非得听一连串的怨言了。拉蒂或许是觉察出了布鲁内蒂的不耐烦,继续说:“他给了我们一个可供查询的电话号码,一个在这里、在威尼斯的号码。我们打了电话,说明了我们的要求,电话那头的男人就问我们想要哪种公寓,愿意付多少钱。”
  拉蒂暂停了片刻。难道他已经说完了?
  “怎么?”布鲁内蒂追问,声调就与孩子们对《教理问答》提出问题或者心存疑虑时牧师的口气一模一样。
  “我跟他说了我的想法,他就说他过几天会给我打电话。他打了,说如果我们能在那个周末来威尼斯,他就有三套公寓给我们看。我们来了以后,他就把这套公寓和另外两套给我们看了。”
  “他就是接你电话的那个男人吗?”
  “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那个后来又给我们打电话的人。”
  “你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吗?";
  “是收我们房租的人,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们是怎么干的?”
  “他在每个月的最后一星期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在哪儿跟他会面。通常是一个酒吧,不过有时候,在夏季的时候,是在户外。”
  “在哪里?在这里,在威尼斯,还是在米兰?”
  他太太插嘴说:“他好像知道我们在哪里。如果我们在威尼斯,他就在这里给我们打,如果我们在米兰,他就在那里打”“接下来你们干什么?”’这一次拉蒂答道:“我跟他会面,给他钱。”
  “多少?”
  “二百五十万里拉。”
  “一个月?”
  “对,不过有时候我会提前把几个月的一起给他。”
  “你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吗?”布鲁内蒂问。。
  “不知道,不过在这里,我曾经在街上看到过他几回。”
  布鲁内蒂心想,过一会儿会有时间详细描述的,便放过这一点继续问下去。“那联盟呢?你们是怎么参加的?”
  “我们跟这个男人说我们对这套公寓感兴趣,他就提了个价,可我们跟他还了价,砍到二百五十万。”拉蒂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那联盟呢?”布鲁内蒂问。
  “他对我们说,我们将会收到联盟寄来的申请表,我们填完表后再寄还,两星期以后就能搬进公寓了。”
  拉蒂太太在这里插了一句:“他还叮嘱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是怎么得到公寓的。”
  “有人问过你们吗?”
  “我们的一些在米兰的朋友问过,”她答道,“可我们告诉他们,是通过一家租赁代理商找到的。”
  “那么,给你们最初那个电话号码的人呢?”
  拉蒂插嘴说:“我们跟他说的是一样的话,说我们找了一家代理商。”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号码的?”
  “他告诉我们,那是在一次聚会中有人交给他的。”
  “你还记得打第一个电话是在何年何月吗?”布鲁内蒂问。
  “怎么?”拉蒂问,一下子猜疑起来。
  “我想更清楚地了解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布鲁内蒂在说谎。他心里琢磨着自己可以去查查电话记录,找当时打到威尼斯的。
  尽管表情和声调都带着几分狐疑,拉蒂还是回答了:“那是在三月份,两年前。快到月底的时候。我们是在五月初搬到这里的。”
  “我明白了。”布鲁内蒂说,“既然你一直住在这套公寓里,那你与联盟有没有什么瓜葛?”
  “没有,什么也没有。”拉蒂说。
  “那收据呢?”布鲁内蒂问。
  拉蒂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挪了一下;“我们每月都从银行收到一张。”
  “多少钱的收据?”
  “二十二万。”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给维亚内洛巡佐看?”
  他妻子又插了进来,替他答道:“我们不想跟任何事情有牵连。”
  “指马斯卡里?”布鲁内蒂突然问。
  拉蒂似乎更紧张了:“你是什么意思?”
  “给你房租收据的银行的行长遭人杀害,你就不感到蹊跷?”
  “不,为什么我该这么想?”拉蒂说,嗓音里掺进了怒气,“我读到了他是怎么死的。我猜想他是给他的某个——你们叫什么来着,‘嫖客’杀掉的。”布鲁内蒂完全相信,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些人该怎么称呼,但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近来有没有人就房子问题跟你接触过?”
  “不,没有人。”
  “如果碰巧那个收你房租的人给你打来电话,或者来找你,我希望你能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好,没问题,警长。”拉蒂说,又恢复了他那副完美公民的形象。
  刹那间,布鲁内蒂对他们,对他们的做作,对他们的名牌衣着感到一阵厌恶。他说:“你可以和维亚内洛巡佐一起下楼去了。请尽可能向他详细地描述一下收你们房租的那个男人。”接着,又对维亚内洛说,“如果听上去像是某个我们可能认识的人,就让他们看几张照片。”
  维亚内洛点点头,打开门。拉蒂夫妇都站起来,但没人想去握布鲁内蒂的手。教授挽着他妻子的胳膊走了一小段路来到门口,接着又往后一站,让她在他面前走出门去。维亚内洛瞥了一眼对面的布鲁内蒂,微微一笑,然后跟着他们俩走出了办公室,关上了身后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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