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顶着温书迎考的压力,奋笔疾书的男孩,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了一眼桌上一分一秒走着的闹钟,随即从抽屉里掏出一台随身听,按下FM键,戴上耳塞,熟悉的音乐正好开始响起了前奏。
他闭上眼睛,握着笔,轻轻地打着节拍,没有发现书房的门悄悄地打开,端着牛奶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边,把托盘放在一边,猛地摘下他的耳塞。
“都要考试的人了,还听什么音乐呀?”母亲责备着。
随身听里适时地传来了歌声。
“……As time goes by
I've been dreaming of you
Holding me into your arms
Think of the day
I said goodbye to you……”
“听英语歌曲可以提高听力水平的,”男孩煞有其事,为了增加可信度,还强调着:“上次家长会,老师不也说过嘛。”
母亲满意地点了点头,离开书房,没听见音乐过后,那舒缓而流利的一串中文。自然更没有看见男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而那讲述夜的故事正刚刚开始。
霓虹灯闪烁着夜的鬼魅。
靠窗的秋千架上坐着一个女子,长长的卷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望着窗外,今夜又是一个等待,等待着晚归的人。
身子一沉,止住秋千的摇晃,伸出手,拿起桌上那精致的雕花咖啡杯,轻啜了一口已经悄悄冷却的咖啡,不知它原是如何的醇香,更不知它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夏日的午夜里,那一抹冻彻心扉的冰凉,从食道,从胃,迅速地蔓延到全身,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她蜷缩着,一声又一声地叹着气。不远处的钟楼开始准点报时了,那沉钝的声音悠悠远远地传来,竟让她感觉恍如隔世。
小小的咖啡屋里悠扬的笛声在那瞬间被换成了有一丝嘈杂的“滴答滴答”的电子报时声,“您好,这里是合德经济电台,现在是晚上十点整。”
她愣了愣,电台节目?
一串一串柔和的音符从角落的音箱传出。
“……Teardrop just come from my eyes
Being alone, stand by the sea
Think of your smile and tears
Praying to God
Hoping some day
We'll be together again……”
她侧着头很认真地听着,任那旋律温暖她的五脏六腑。
咖啡屋很小,深夜里客人也不多,她听见坐在她后面的那一桌的男女招来服务生,询问音乐转换的原因。
服务生带着笑意的声音很清晰地传来:“非常抱歉,这是我们店主所剩无几的坚持哦。”
训练有素的回答,她可以想像那服务生的笑是多么灿烂了。
电台的DJ开始讲述一个又一个在繁忙的都市里匆匆的悲欢离合了。
她听着,想着。
闭上眼睛,任由那黑暗把双眼中的朦胧一一剔除。
再一次睁开眼,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节目结束了,她也没有等到要等的人。于是结账,跳下秋千,把剩余的冷咖啡一饮而尽。
走过吧台时,她看了一眼趴在桌上只露出一个黑色头颅的男人,所剩无几的坚持呀,能够做到的人其实也不多。
走了一会儿,突然回头,那有着木头质感的招牌上隐约写着“流水浮灯”四个篆书大字,用这一般人看不懂的古久字体,是不是也是一种坚持呢?
她摇了摇头,觉得今晚莫名其妙的念头似乎太多了。
而从那以后,她知道,她来这里的原因又加一项——“坚持”。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辆出租车见缝插针地忽左忽右行驶着,运气不错,没有出什么事故,而因为有了夜幕的遮挡,而没有被发现。不过这种行为还是不要提倡的,毕竟安全第一。
车内坐着一个扎着花头巾的司机和一个满头大汗的乘客。
乘客紧张地催着:“快点快点,我的飞机快来不及了……”
司机笑着道:“您看我这速度,一定准时到的,不怕的。”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挪开方向盘上的右手,在旁边的一排按纽上按了几下。于是,一袭如风般的旋律迎面而来,缓解了车内紧张的氛围。
“……As time goes by
I've been dreaming of you
Holding me into your arms
Waiting for the day
You will come back to me……”
司机的手随着音乐的节拍在方向盘上摆动着,车子也似乎按着这节奏前进。
“师傅,这……”乘客想说些什么。
“不用担心啦,我一定准时送你去啦。”
乘客满头黑线,好想打电话请电台的DJ换个比较劲爆一点的音乐,估计这样他赶上飞机的几率比较大呀,哭。
十分钟后,某机场旁。乘客蹲在草丛里吐得头昏目眩,肝胆俱裂。
“先生,你的包!”花头巾司机很尽责地把他遗落在车厢里的黑色手提包递给他。
他很虚弱地站起身,接过包,翻出一包纸巾,擦干净身上不小心溅到的污秽,艰难地从西服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挑了两张一百的大钞,表情复杂地递给乖乖等在一旁的司机。
花头巾司机麻利地接过钱,落下一句“谢谢惠顾,欢迎下次搭乘”,就一溜烟地把车开走了。
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只有从车窗呼呼灌入的风与DJ细碎的声音附和着,却奇异般地抚平了他内心的每一处褶皱。他低下头,趴在方向盘上,扭头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有些孤单,有些疲累了。
忙忙碌碌讨生活的人,大概都有他这样的感受吧。每天十几个钟头的匆匆来去,除了长期的肉体疲乏,短暂的物质满足,精神却一片空虚。而他选择了电台,喜欢在这样一个如水的月夜里,听着一个温柔的声音细细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故事,却可以引发一阵又一阵熟悉的共鸣。
被汗沾湿的头巾,不知什么时候从头上滑落,掉在这一片触手可及的黑暗中,却好像一朵绽放在春天的花,摇曳着,大概是他故乡的大山在呼唤着他吧。
他笑着,眯着眼,很久没有回家了吧?
深夜的居民楼里,锅碗瓢盆依旧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间杂着女人的谩骂声。
男人疲惫地收拾着破碎的瓷片,抬起头,望着乌黑的墙上歪歪斜斜挂着的挂钟,上面的指针很挣扎地爬到了十点钟的方向。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抹布抹了下手,然后走到木桌前,旋着一台袖珍收音机,整点的报时过后,一曲熟悉的《TOGETHER AGAIN》,轻柔地飘进了两颗因为生活而无奈的心里,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慢慢地向四周扩展开去。
“……Feeling your lips close to mine,
Praying to God,
Hoping some day,
We'll be together again……”
“怎么八百年也不见换个曲子?”女人一边挽起袖子准备开始干活一边发着牢骚,只是语气已经较之刚才,舒缓许多。
男人笑了笑,隐约有一丝解脱。他继续收拾着那些大战过后的残破器具。
DJ依旧也是八百年不变地用着岁月沉淀过的声音讲述着一个或许浅薄或许深沉的情感故事。女人也在唏嘘中开始平静下来。
突然她用肮脏的手抹了一下脸,哽咽着:“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你……会给电台写情诗……”
然后蹲在地板上,歇斯底里地哭着。
男人却笑了,熟悉的她又回来了。
他放下手上的忙碌,向她走去,用宽大的肩膀搂着她。
“我以前可是校花,那时多风光呀,那个某某某追我追得可勤了,那个某某某每天一束花的……我干吗就选了你这穷教书的……我讨厌这该死的电台……”女人的小拳头敲打着男人的胸脯,却有着一丝小小的甜蜜。
男人把所有的责备都承担下来,认着莫名其妙的错误,却觉得心里有着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他们都累了,在这忙忙碌碌的生活中,都累了。
曾经的诺言渐渐变成了生活重负下束缚他们的绳索,再也解脱不开。恋爱时的甜蜜也慢慢被生活的无奈折腾得不见踪迹。只有那些往日的情怀,会在一些不经意的温柔中被小心翼翼地回忆着。
而他却希望,他们能够一直一起走下去,或许争吵多于拥抱,或许疲惫多于亲吻,但是只要是同样的两个人,他希望,不要放弃,永远不要放弃……能够遇见一个心动的人,太难太难,所以再辛苦,也希望能够坚持。
空中的电波依旧在宁静的夜晚里在每个孤寂的心灵中传播着,用或许已经古老的方式,说着你的、我的,或许是他的故事,或许方式已经过时,可是,情感的故事依旧流行,无论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