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个日子,在各自舔拭伤口中度过,再见面却恍如隔世,相对无言。
窗外木棉花的繁华,一如分别的当时。
采晴和维青对坐着,愧疚感使她无力迎向维青的眼,侧着头流连于窗外的景色,火红的木棉花是记忆的钥匙,开启了压抑的狂流,赋予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四年前的……”辨晴绞着衣衫的手冒着冷汗,道歉的方式尽管已在梦里演练了千百回,真要派上用场时,仍笨拙得表达不完整。
“别说这些了。”维青拾起她的手放在掌中,“告诉我,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一句真诚的问候,越过时空,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唤醒沉睡的回忆,她曾是那样依赖她!
辨晴动容地握紧她的手,“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和你像现在这样说话了。”
“傻瓜,我根本把你当成亲妹妹一样,是你叫我别再找你的……”维青笑着说。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其实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但我还是得告诉你,那不是我的本意,当时……”
维青专注地聆听着她的细诉,同时发现了云飏的细心!他转述得钜细靡遗,而且不加入个人的评断或猜测。
“一切转变得太快,太突然,我只觉得一片混乱,那么莫名其妙的话就冒出来了;等你跑掉之后,我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不是存心要让你难堪的,真对不起。”她再次讶异于述说时的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这篇“爱的告白”居然没在心湖激起任何涟漪。
“你确定……你是爱上我了?”维青试探地看了她一眼谨慎地问。
“嗯!”她肯定地点点头。
“像情侣那样?”
“嗯!”她又点头。
“现在呢?还像以前那样爱我?”
“对!”
辨晴信誓旦旦的模样,让维青深深的叹息,没办法了,只好使出杀手钔,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压抑住心里的紧张不安,她神色若定地来到辨晴跟前,“吻我。”
辨晴本能地往后缩,惊慌地闪躲着维青愈来愈贴近的脸。怎么会这样?她在心里大声地呐喊着。
维青停了下来,和她保持着五公分的距离,眼睛牢牢地锁住她,“你不是爱我,像情侣一样吗?”
“可是……那也不必接吻哪!”采晴局促地蠕动着身体,无法想像她和维青接吻的画面,光说出“接吻”这两个字就够她脸红的了;脑海中突然闪过云飏的脸,更教她心跳加速。
“你去问问看,有哪对情侣不接吻?”乘胜追击,毫不放松。
“谁说情侣一定……”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她也不是很肯定,这种事教她上哪儿问?找谁去问?“我们能不能不要……只像以前那样在一起?”
“行!那就是好朋友喽”维青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要是辨晴真要吻她,那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幸亏,她下对了赌注,赌辨晴不敢也不能。“还说自己是同性恋呢!有没有搞错哇?”现在可以坐得安稳了。
“可是……”
“有些时候,对同性产生的迷恋、爱慕,只是暂时性、阶段性的。”
她似懂非懂地望着维青。
“让我这样说好了,我们念的是尼姑学校,每天接触的都是女孩子,当浪漫的憧憬遇上没什么选择的情况,便容易把周遭符合类似条件的女孩子,冠上白马王子的形象,我也有过这种心情呀!国中时迷上隔壁班的女生,.她篮球打得又帅、又准,为了接近她,我还特地练篮球,有时候和她一起打,我就故意打得很烂,让她指导、纠正我的姿势。后来又迷上一个B段班的学姐,多欣赏她那股吊儿郎当的味道哇!不在乎成绩、不在乎升学压力,我就没法像她那样放得开……”虽然穿着长裙,维青还是跷起二郎腿示范说明:“我知道我的言行举止很有男人味,这点我正在努力修正中,但改变是需要时间的,给我一点时间嘛!别老是把我当Tom boy!”
“可是我……”
“你呀!你原来的生活圈子太小了,除了我,你没有朋友,没有聊天的对象,自然想紧紧地抓住我、怕失去我,因为那时候你的世界里只有家人和我。可那并不表示你爱上我了呀!”
辨晴怔怔地思索着,维青的话好像很有道理。
“友情也可以是亘古不变的,不一定只有爱情才是天长地久的。我很高兴你这么看重我,但是天地如此辽阔,还有许多关心你的人,你难道要对他们不理不睬,宁愿关在象牙塔里面钻牛角尖?”
她想起靖茹他们写的信。
“不要把那些绘声绘影的谣言放在心上,人家说你是同性恋,你还信以为真咧!人家无聊乱放话,你就惶惶不安的过日子,笨死了!”
“那林碧嘉明明……”她忽然记起在“诡异”门口发生的事,如果维青不是同性恋,那又作何解释?
“碧嘉真是我的好姐妹,你大概还不知道……”她困难地咽咽口水,“我爸妈去世了。”
辨晴震住了,她知道他们是她最重要的人,最大的精神支柱,他们走了,维青怎么办?“怎么会这样?”采晴无法置信地望着维青,蹲跪在她的脚畔,紧握着她的手。
“车祸。”想起那段痛彻心肺的日子,仍不免心酸。“我赶到医院时,他们已经被送到太平间了,我不能相信他们死了,从此天人两隔,我再也看不到他们了。”维青的手背一阵潮湿,是辨晴滴落的泪水,她抚着采晴的头,“现在没事了,别为我掉眼泪。”
“要不是碧嘉,我真不知该怎么熬过来,那时候我只会哭,眼睛一闭就看见爸妈血肉模糊的样子;碧嘉一直陪着我,我睡不着她也不睡,我睡着了她还是守着我,怕我作恶梦醒来没人在身边。她为了保持清醒,猛灌黑咖啡,被我折磨得不成人形。怕我时间太多会胡思乱想,她托她男友介绍吧台的工作给我,押着我上工。那阵子我很敏感、很脆弱,她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家人的事,甚至干脆搬到我家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就怕我一蹶不振,是她坚定的意念让我相信我还有勇气面对人生……”维青如诉如泣的说着。
“我好惭愧。”辨晴抬起头,泪流成河。“我只会想到自己,只看到自己的需要,希望你当我是最重要的朋友,却不曾为你付出过,甚至在你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我还是只想到自己所失去的……我……我怎会是这种人?我怎么会这么自私?”
“别这样,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并不知道呀!”维青安抚着她愈显激动的情绪。“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如果我不那么幼稚的自以为是,便不会有这四年的空白,不会在你最无助的时候不闻不问,我实在……”采晴颤抖的声音伴着自责,一下子要面对自己未曾察觉的失败,实是不堪。
“如果真要追究起来,那件事我也有错,我可以阻止它发生,可是我没有;我如果细心一点,你也不用傻呼呼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同性恋,藏在阴暗的角落,害怕别人不能接受你。”维青摇撼着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与其为过去追悔,不如好好把握现在和将来。”
“我不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不论对你或对云飏他们,我总是吝于付出却计较收获。”采晴黯然的说。
“这你就别担心了,只要开始,永不嫌迟。你的改变会有人看得见,只要你肯主动跨出那一步,还怕交不到朋友吗?”
“真的?”她需要一些肯定的支持。
维青用力点头,鼓励的说:“Trust me,You can make it.”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终于想到要问了。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想不想多交个朋友?”
“谁?”
“林碧嘉喽!”
“好哇!那你想不想多交群朋友?”
“上次和你一起去‘诡异’的那几个?”
“嗯!”
“好哇!”任务圆满达成,心中那几块大石总算落了地,维青充满着喜悦地欣然同意。
“什么事那么重要?神秘兮兮的,电话里也不说清楚。”奕娟春风满面地走进浩子房里,语气透着小女人的娇嗔,昔日意气风发的强悍已不复见。
“恋爱中的女人果然不同,连讲话都像沾着蜜似的,啧啧啧……”靖茹挖苦的说。
“不是我说你,你呀!有了异性没人性,见色忘友!”小三加入炮轰奕娟的行列,佯怒道。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咦!云飏和辨晴呢?”
“哟!还记得找人哪!”浩子满是嘲讽地瞟她一眼,“他们要是知道你记得他们的名字,一定感动得痛哭流涕!”
“好了啦!我郑重道歉,对不起。”奕娟鞠躬哈腰,讨饶的说:“别再挖苦我了,行不行?”
“行!”小三爽快的说:“什么时候你的神秘恋人才能曝光啊?”
“这……”奕娟为难地蹙紧眉峰。
“怎么?见光死?还是怕我们把他吃了?”
“不是啦!只是……他……他很忙,而且他……他……”她支支吾吾,不想明说。
靖茹看出她有难言之隐,正想替她解围,却给浩子一阵抢白:“他他他,你烦不烦?”他拉着奕娟站到镜子前,“你看看你,成什么样了?矫揉造作,扭捏作态,恶不恶心哪?”
“喂!你吃错药啦?”浩子的态度没有玩笑的成分,让她感到难堪和受伤。
“别理他,他最近荷尔蒙失调,心理不太平衡。”靖茹连忙打圆场,拉着奕娟坐下,顺便给了浩子一记白眼,示意他闭嘴。“你好久没来,最近出了点状况……”她挽着奕娟的手,并肩坐在软垫上,叼叼絮絮地说着云飏和采晴的异状。
“那……怎么办?”
“云飏就先别管了,先找……”一语未毕,辨晴悄然出现在门口。
“哈!稀客稀客,我们正要找你,你就来了,咱们的心电感应真灵!”小三打趣的说。
“快进来呀!站在门口当电线杆哪!”
辨晴搜寻的目光落了空,众人皆在,独缺云飏。
浩子兴冲冲地拿起机车钥匙往外走,“除了离家出走的云飏,其他人都凑齐了。哇!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我去买汽水,你们乖乖待在这儿,可不许溜哦!”
奕娟吃味地扁扁嘴,嘀嘀咕咕的说:“什么态度嘛?差别待遇。”
“浩子,先别走,我有些话要说,趁现在我还有勇气,也许你听了,连水都不想让我喝呢!”辨晴缓缓开口道。
“什么事这么严重?”浩子折了回来,所有人都以辨晴为中心,靠拢过来,屏息以待。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我……”她顿了顿,“我是同性恋。”
大伙儿面面相觑,沉默持续了一分钟。
“是哦!”小三饶富兴味地打量着她,语气中并不把它当真。
“你也恋爱啦?”浩子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奕娟的改变源自爱情的灌溉,不论变好或变差,总之变得很奇怪,而辨晴一反常态,突然说自己是同性恋,那一定又是爱情惹的祸。
奕娟也是缺席的人,她不明白辨晴哪根筋搭错了线,看她一派正经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况且她一直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那么……?奕娟只能压抑住好奇心,不敢吭气,免得一不小心把炮口转向自己。
在他们的眼中,辨晴找不到意料中的嫌恶,他们脸上没挂起“生人勿近”的防御告示,辨晴不禁起疑,是她语焉不详或是他们耳朵长茧?她又大声地重申一遍:“我说我是同、性、恋。”
“你刚才说过了!”
“怎么……你们不介意吗?”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些失望,难不成她有自虐或被虐倾向?
“神经!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同性恋难道就不能有异性恋的朋友啊!亏你还饱读圣贤书呢,这么白痴的话也问得出口?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同学?”小三不敢相信考场上攻无不克的江辨晴,言行居然像个小学生?
“对呀!音乐无国界,友谊无性别。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们,说这种话简直是污辱我们的人格。”浩子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们应该介意吗?”
辨晴羞赧的报以微笑。
奕娟执起她的手,“你想太多了,如果你真是同性恋,那也不会影响我们对你的看法;何况,爱或不爱一个人,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事。做朋友的,即使不能支持,也不会排斥你啊!”奕娟一语双关,有意无意地瞥了浩子一眼。
浩子闷闷的在心里嘀咕:“我也没排斥你呀!”
始终沉默的靖茹,引起大家“关爱”的眼神。
她知道该她说话了,清清嗓子:“我是不介意啦,除非……”
“什么?”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仿佛她即将说出的话,会引发战事似的。
“我的意思是……我……哎哟!你不要突然告诉我,你爱上我了,我……我……”
辨晴轻叹着,“唉!我实在太傻了!”
靖茹弹跳起来,“不会吧!我随便说说的,真被我瞎蒙上了?不不不……不要吓我,我心脏不太好……”她深怕辨晴又要说些吓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小三和浩子一人一手,按住她的肩,要她稍安勿躁。辨晴说话一向段落不明,不到最后是不会听出重点的,平常细心的靖茹,这会儿竟忘了辨晴这毛病。
“我一直以为你们会因此而远离我,尤其把云飏吓跑之后,我更不敢说了。收到你们的信,我真的好高兴、好感动,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面对你们,如果你们也像云飏那样,我……我一定会崩溃的。”
奕娟不解地凑到靖茹耳边问:“什么信?”
“待会儿再告诉你。”她知道奕娟的顾忌,怕又引起众愤,于是也轻声的回答她。
“你是说,云飏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家出走的?”
“八九不离十。”口气平淡得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而她却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无以名状的痛楚,正在蚕食她的心、她的灵魂。
“我不相信他是这种人。”浩子义正辞严的为云飏辩护。
屋里顿时人声鼎沸,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得到的结果是一致赞同浩子的看法。
靖茹眼看辨晴陷入沉思,对他们的交谈恍若未闻,怕她话还没说完,勇气倒先用完了。于是,她以压倒性的音量,将注意力转向辨晴,“为什么你现在敢说了呢?”
辨晴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这话是在问她,拉回游离的思绪,“因为……维青说……可能是我弄错了,我……好像不是同性恋。”
“等等,我被你搞糊涂了,你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好像不是,怎么连这种事也会弄错?还有,维青又是谁?”小三烦躁地拉扯着头发,申吟了一声:“唉哟!好复杂哦!”
这是他们共同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