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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5)夜店的名字叫“寂寞” 作者:李敏

夜店的名字叫“寂寞”

  “请问轮候借阅的柜面是哪一个?”

  “轮候借阅的书存放在楼上,不过……”图书馆职员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知他想说:“不过,现在差不多放工了,为什么你总是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来借书呢?”

  造化写我的程序时必定是要赶着上厕所,否则为什么我的生命总是匆匆忙忙的,都不知在赶着什么。

  “放工了?全都走了没有?”我按着台上的铃。

  我等了三分钟,没有人应答,我想这次都是白行一趟了,很无奈,但除了转身离去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是你按铃吗?”有人从柜面叫出来。当时,图书馆的人都走光了,在一个宁静得令人耳鸣的室内突然有人在背后叫唤我,我被吓得六神无主。

  我回头望向柜面,又没有人。

  想想,可能是错觉吧。

  “是你按铃吗?”原来人就在我面前。

  “吓!”我惊愕的神情表现出来,人也倒退了好几步,对方很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栗得说不出话。虽然在医学院一年级时早已解剖过死尸,但遇到古古怪怪的情况,仍是惊心动魄的。何况,在整层图书馆里就只有我和他。

  他是谁?

  现在定了神,看清楚。

  他是Icarus。

  “你是来借阅那两本医学书的吗?”他问。

  “对。今天有图书馆职员致电留口讯,说如果今天不来借阅就会失去优先借阅的权利。我现在来了,下一步又怎样呢?”

  “请你跟我过来柜面办理手续。”

  我看着他蹒蹒跚跚地走到柜面,他的右脚似乎是受了颇严重的伤。佩服他仍上班,如果是我早便多多藉口。现在看见真相,才明白为什么在演奏会里他没有站起来向观众鞠躬。

  “你的图书证?”

  我呆了。“似乎匆忙出来的时候忘了。”

  “唔。那么学生证呢。”

  “学生证和图书证放在一起。”

  假如不是大姊今天给我的刺激,我一定不会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

  我不好意思地:“那只好算了。我改天再来,谢谢你今天致电通知我,无论如何很感激你。”

  “不要离去,我有一个办法。”

  “办法?如果太麻烦的就不必了。”

  “不。很简单的。你就用我的图书证吧!”

  “可以?”

  “可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我只好接受你的帮忙,因为我确实等着那两本书来救命。”

  “放心用我的证。只要你两星期后准时把书交还,什么问题都不会产生。”

  “但电脑上显示的轮候名单没有你的名字。”

  “我是图书馆管理员,我可以删去你的名字,然后打入我的名字填上原本的位置内。”

  我不知应否接受一个陌生人的热诚。但,其实可能这是程序的安排,别忘记我在维也纳曾经给他差不多二百美元的打赏,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那富豪就是我。

  Icarus的服务很快捷:“书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谢谢,不知怎感激你。”那时已经是八时十五分。

  “不必客气。Victoria。”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是图书馆的管理员,除了要知道图书的资料,也可以知道借书人的资料。”

  “从电脑中索取所有资料。”

  “对。从电脑。”

  “这个图书馆用的程序真了不起。”

  “我想,图书馆的大门早已关了,Victoria,可能你需要和我一样用职员出入口,不如你跟我来。”

  跟着他走,似乎他对自己的脚伤全无痛苦的感觉。

  “跟我到这边。”他引路。

  在一个黑暗的图书馆里,我和他的脚步响着强烈的回音。

  “对不起。我每次都是累你不能准时放工。是啊!假如我还书时,要不要直接找你?”

  “唔……最好啦。你来找我吧!我叫Icarus。”

  “Icarus,我在感恩节音乐会已经见过你的人,且听过你的钢琴演奏。”

  “是真的吗?”他停止前进,站得定定地看着我。“那天我很失准。”

  我被迫只有也停步看着他:“不见得,那次演奏很动听。”

  “来吧!不要说客套话。”

  “为什么我现在还要向你说客套话?我已经得到我想借的书。”

  他笑一笑,然后又开始起步前进,听说有艺术骨头的人的社交技术很差。虽然他的脚伤了,但走动起来还很快捷,为了跟着他,我赶得喘气。似乎,他不太懂得迁就别人,适应别人的步伐。

  终于到了出口,大街的车辆拉出雨中轮胎的轨迹。

  “天又下雨了。”他说。

  我喘着气答:“是啊!”

  “为什么你在喘气?”

  “你刚刚走得很快。”

  “是吗?当我紧张时我会不自觉地走得很快。”

  “有什么令你如此紧张?图书馆内的炸弹六时后便会爆炸?”

  只是笑。

  “车有没有?”

  “今天没有。”

  “不如我送你一程,好吗?”

  反正书本像两本大电话簿般厚,我当然答应。

  “我帮你拿书,好吗?”

  我把书本交给他。

  风吹得很急,我的头发也吹得乱七八糟。只是短短一条小马路,衣服都湿了一大截。

  “冷吗?”他问。

  “冷。”

  “十月中便冷得令人抖震。”

  车子转到我家附近,那时我肚子很空,饿得鼓鼓地响,我想他一定听到。更严重的,就是开始因吃不定时而有点胃痛。

  “你很饿?”对方不经意地问。

  他真的听到由我肚子传出的声音。尴尬极了!

  “整天也没有吃过东西,只是一片口香糖。”

  “不如你先吃点东西才回家。”只是他的提议。

  “也许你可以在街口那间甜圈店停车。”

  “甜圈店?太杂了。不如我带你到咖啡室吃点东西,反正我也未吃晚饭。”

  “会不会麻烦。”

  “不是太远。”似乎,世上没有什么是麻烦的。

  “贵的吗?”

  “如果你认为贵的我请你。”

  “不。如果我认为贵的我请你才对。”

  “假如……假如你不放心和陌生人……”

  “陌生?Icarus  Ng──擅长于钢琴和小提琴──音乐系四年级学生──每年都拿到什么──什么──最高成绩荣誉奖──而且──是品学兼优的一个例子。”

  “哗!那个演奏会中我一定是表演得很差劲,否则你怎会这么留意场刊所印出来的简介。”

  陌生?在维也纳的那一次我还未告诉他!也许注定他要把钱还给我。现在,就好像是做话剧一样,他是台上被蒙在鼓里的主角,而我就是台下将什么也看得一清二楚的观众。

  车子驶到湖畔区的皇后码头附近,并停泊在一间名叫“寂寞”的夜店外。停车场与夜店有好一段距离,那时,天已不再哭雨水。

  我要了一杯血色玛莉和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他只是要了一杯Expresso。

  “其实这次多得你帮忙,才可以借到那两本‘电话簿’救急,我请客,你不用客气,叫多些东西吃。”

  “别客气了,其实我不肚饿。”

  但,他不是在车子里说过还未吃晚饭吗?莫非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你晚饭吃了什么?”我试探地问。

  “汉堡包。”

  原来真是披着人皮的狼。可惜,他没有我一半精明。男人总是太不拘小节,所以,连一个似样些少,有连贯性些少的谎话也作不出。不过,我也明白他是什么葫芦卖什么药。这就是我发现的“君子好逑症”。

  他开始进攻:“这间夜店有很多关于寂寞的诗。”

  我问:“你时常来的吗?”

  “来过两三次。都是一个人来坐,取作曲灵感,但以前来的时候多是很吵,很少像今天的情况,小猫三两只。”

  “可能因为刚才那场雨太大。”

  中文的诗只得一首,是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看不懂中文,你看得懂吗?”

  “可以。我十四岁时才来加拿大,而且母亲是教中文的老师。”我说。

  “可以告诉我这中文诗是关于什么?”

  “唔……是关于一个寂寞的女人。”

  “女人?”

  “对。是女的诗人。”

  “那她一定很丑。”

  “何以见得呢?”我问。

  “如果她是漂亮的就不会寂寞。”

  “漂亮并不代表必定找到自己最深爱的人。”

  “但,如果她是漂亮的话,她起码也会有一个愿意听她心事的男人。”

  “可能她选择孤独,宁愿寂寞也不退而求其次。”

  “假使她最喜欢的人,在她寂寞时竟然不顾而去,那就不配被她喜欢。反而,那一个明知自己是副选但又不惜代价地去追求她的人,才值得她欣赏。”

  不知是他无意或刻意言论,竟然刺中我的心内弱点。我不得不再三提醒自己,天尧是我的男友,我的男友叫天尧。

  “你呢?最喜欢那一段关于寂寞的文字?”我问他。

  “在我背后的一段。”他无需思索便答了我的问题。

  我读:“C.E.M.  Joad  1891-1953……何许人?他说这句话时我尚未出世。”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我继续读:“我将生命花在两个恒久的选择上,选择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为了害怕寂寞而惹人注目的节奏,和为了沉闷而尝试摆脱别人的节奏。”

  “很贴切。”

  “看来这段说话也很适合你的心境。”我说。

  “那么你认为我是什么心境?”

  “一个音乐家充满节拍的心境。走入掌声中惹人注目,和走到这间夜店独自取灵感兼摆脱一些女性追求者。”

  “我没有很多追求者,你以为我会有吗?”

  “为什么没有?”

  “仰慕我的人只是仰慕我的音乐,但他们不会理会我虽为作家,一样有血肉之躯的感受,我就是在逃避这类仰慕者。”他淡淡然地说出来。

  “你亦不能对观众要求过高。”

  “我想我还是表达不到自己,我的辞令总是差劲。”

  “对方表达能力差不要紧,我有很高的理解力,我知你的感觉,你拥有的是画家梵高的感觉,对吗?”

  “正确的比喻。”他点点头。“有没有听过‘歌剧院幻影’这套音乐剧?”

  “只闻其名,印象不深刻。”

  “有没有兴趣听内容?”

  “好。”

  Icarus,是种能够帮助对像燃烧的人。他应该是一个用蜡造的男孩。他懂得在你最不留意的一刻把友谊的独光点亮。不自觉,我除了喜欢他的音乐之外,也喜欢听他叙述的故事,两者都是娓娓动听的。他温柔的声线,带点稳重,一点幽默,一点童心,听他的故事,像冬天不会再来一样。我自问就没有一点艺术骨头,也说不出引人入胜的故事。他说故事的神情像一个在逗孩子睡觉的父亲,使我还想起小时候,爸爸总会在淅淅沥沥下雨的声音中,叙述美丽的童话故事给我听。那时,像每一个小孩子一样,都会以为童话故事会有相当的可信性,但人长了,才知道“人世”是回怎样的事。所以,我已经很久没听过童话故事了。

  “姬蒂本来只是个歌剧院的配角演员,直到幻影每夜在她房间的机关外教导她歌唱技术,她终于一炮而红。她没有见过幻影的真面目,但对幻影却产生了敬仰和些少爱慕之情,但在这个时候,姬蒂失散了多年青梅竹马的男友又回来,所以便产生了一个凄美的故事。”

  “幻影是她的恩人,在一般情况下女孩子多数都会以身相许。”

  “但这个情形很不同。”

  “有什么不同?莫非幻影是一个生得极丑的坏蛋?”

  “看过剧情吗?你怎知的。”

  “猜。”

  “幻影有张天生异形的脸,他母亲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张面具。”

  “这母亲真残忍。”

  “要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真残忍!正因为他脸上的缺陷使他走上了悲剧的道路。没有人会想亲近他,没有人会待他好,他只有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有时,在你死我活的情况,只有杀了敌人,他并没有选择余地。”

  “有些坏人是值得同情的。”

  “在其他方面,他是世上罕有的天才。天文地理、建筑音乐都精通,而且还有一种磁性具吸引力的声音。”

  “结局是怎样?”

  “他成全了那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将自己困在自建的地下室等死亡来临。”

  “都是生得丑陋累事。”我的意见。

  “如果他生得正常一点,即使是不算俊朗,即使不再有才华,结局也不用如此收场。”

  “怪不得我二哥说生得丑陋原就是罪。”

  “不用做天才,外表也不用太美,做普通人有其乐趣。”

  “这音乐剧你在哪里看的?”

  “刚刚这个暑期游览欧洲时在英国看的。”

  “是啊!是啊!我现在记得这音乐剧的标志,是一朵玫瑰花在黑腾腾的背景中,还有一个白色的面具。我在伦敦时也见过。”我终于记起了。

  “原来你也去过伦敦。”

  我想说没有去过也太迟了:“去过,是刚刚那个暑假的事。”

  “那么你有没有到维也纳?”

  “有。”

  “有没有到歌剧院?”

  “有。”

  “我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演奏了两个星期的小提琴。”

  “我知。”

  “你怎知呢?”

  “我是编剧我当然知。”我在卖关子似的。“我还知道你在维也纳有极大的金钱收获。”

  “唏!你怎知的?”他紧张起来。

  “有人把一大笔马克掷进那黑色的小提琴箱内。”

  “那天你在场见到了吗?”

  “总之我知。”

  “那,你恰巧认识我班上的同学,是他们告知你的。”

  “不。”

  “快告诉我,否则我不载你回家。”

  “我……”停顿。“就是那个大手笔的豪客了。”

  “原来是你!”他用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我。

  “不相信?”

  “难以。”

  “你最后是演奏拉明洛夫的狂想曲,正确吗?而且,一奏完便和一些游客拍照。”

  “不可思议。”他笑得像婴儿第一次看见玩具一样。

  “相信吧!世界并不是太大。”

  他望出窗,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深深地呼出来。之后,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我说:“怪不得当我第一次在图书馆里见你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似曾相识,甚至像在前生相识过。”

  “你真的有这种感觉?”

  “对。”

  我们都很兴奋,大家对于这些巧遇的安排,不得不惊叹。

  “我给你的钱呢?”

  “都用光了。干吗?想我完璧归赵?”

  “有想过要你还,但其实我又没有权,因为不是你开口借的,是我自愿给你的。”

  “也许,今天应该由我付钱,是吗?”

  “随你。”我同意及微笑。

  何处不相逢?是写程序的家伙又一把戏。我们谈至午夜一时。

  从“寂寞”夜店步至停车场,我看见他带着一个不能沉下来的笑容。正想问他为什么把脚弄伤时,他先问我:“为什么在维也纳给我厚厚的赏金?”

  “因为你在我最厌闷时提供了最好的娱乐。”

  “并不是因为我高超的技术?”

  “你期待我如何答你这问题?”

  “没怎样期待。”

  “技术也不错吧!这样答满意吗?”

  看得出他是真的高兴,像在充满花香的公园里的一只粉蝶。他的笑容很甜,当你看到他笑时。你自然会被其笑容逗笑。

  “送我回家吧!”我说。

  如果凭他的外型和音乐才华,一定可以胜任爱情的猎人,但据我的判断,他追求女孩的手法还是很初哥,到底有什么令他没变成花花公子?真奇怪!他,和我同行时永远是走在我前面;他,没有为我开车门;他,在谈话时不敢正视我;他,紧张得连交通灯已转绿了也不知道;他,绝不吝啬的笑容令他脸庞也变红。

  “别忘记来找我还书!”他叮嘱。

  “绝不会忘记。”

  “这是我家的电话,有问题找我。”

  他的动机已颇明显了。

  “如果有问题就找你。”

  “即使没问题也可以找我。”他笑咪咪地说。

  车子驶到我家门前,我下车了。

  “多谢你的帮忙。”我说。

  “晚安。”

  “晚安。”

  他在东方消失,我一直看着他离去。

  入了屋还未够半分钟,门铃又响了。莫非是Icarus?我往应门,从门上的玻璃见到一个男子的身影。

  “是谁?”我问。

  “是姐夫。”他回答。

  我开门让他进来。在姐夫的面孔上,看得出心事重重。

  “大姊呢?”他一开口我嗅到酒精的味道。

  “你老婆?”

  “大姊啊?她往哪里去?”

  “她和二哥往水牛城购物,今天也不会回来。”

  “是吗?”他怀疑我。

  “还有二哥的女友。”

  幸好我的头脑也灵活,说谎并不眨眼。说谎也是善意的,因为,我想大姊多是和她的秘密追求者往外去。如果姐夫死要留在此等大姊,刚巧她的秘密情人送她回来,那时一场伦理大惨剧便会发生,可能连我也会受牵连。

  “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不如你明天再打电话来看他们回到多伦多没有。”

  “但我想在这里等。”

  “除了我之外,家中便没有人,爸妈往朋友家开狂欢舞会,我想,不太方便。”

  就这样,我打发了这只失恋又可怜的老鼠。大姊整夜也没回来,看来情欲到某个地步都是不能受控的,像大火燎原一样。

  至于Icarus,他并没有找我,也没有在校园遇上,不经不觉,便过了一星期,我们并没有发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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