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时,慧枫的头痛极了,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做早饭,直到帮婶婶洗完衣服,她才出门。
秦德言答应过她,在等放榜这段日子,只要她想去白楼,随时都欢迎她。
但这次去白楼的路上,她的心情跟以前都大不相同,她觉得心扉害怕,如果她的心事会被秦德言看穿,她真宁愿死,然而,她又不能不去。
她——就是想见他一面,想听听他的声音。
这种要求不算奢侈吧?她小声地问着目己。
但另一方面,她也矛盾得要命。
别的不说,婶婶第一眼就预测到她会爱上他,想起来就不舒服,婶婶连斗大的字都认不了几个,会懂得什么?给婶婶看穿了,简直是个笑话!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笑话竟成了巧合。
‘江慧枫,早!’她心神恍惚的下了渡船,迎面就走过来一个人,跟地大声招呼,把她吓了一大跳。
‘早!’她好不容易定下神,才看清楚是秦伦。
‘上白楼去?’秦伦穿着一套蓝色牛仔工作装,头上还戴了顶同色的帽子,肩上扛了根钓竿,手上提着竹制鱼篓,看起来神清气爽,与平日的阴沈判若两人。
‘是啊!’她这才发现,秦伦不那么神秘兮兮的话,实在是个相当好看的男孩子。
‘白楼没有人在。’秦伦耸耸肩。
‘秦老师他——’
‘我爸跟沈曼丹到城里去了,我正好要去钓鱼,你要不要一道来?还可以游泳。’
‘我没有带游泳衣。’
‘白楼有,走吧!我们快点去拿,也好早些出发。’
柜门一打开,果然里面有好几件女泳衣和其他配件,慧枫随手挑了一件全黑的运动员式泳衣。
这些泳衣——到底是谁的?她心里好疑惑,但没有再问,她不要再看秦伦那略带不屑的眼光。他对任何一个上白楼来的女孩子都有反感。
秦伦最近对她友善多了,大概也发现她跟其他缠住秦德言的女孩子不同,至少,她很纯洁。
这也是她之所以答应跟秦伦一道走的原因,下意识的,她想报复一下。秦德言能跟沈曼丹出去,浇了她一头冷水,她为什么不能跟秦伦去钓鱼?
‘他们去了多久?’她问。
‘一大早!’秦伦不耐烦地看她把所有东西都打成小包:‘别管闲事了,走吧!’
秦伦是钓鱼高手,不到半个钟头,就颇有斩获,而她,不是钓饵被鱼吞掉跑了,就是还没个风吹草动就乱拉竿子,把鱼都吓跑。再看看秦伦神定气闲的样子,她被暑热一蒸更是燠热难当。
‘我要下去游了。’她拿起小包,走进竹林。
‘好!我帮你把风!’秦伦放下钓竿。
‘不会有危险吧?’她看着那个四面都遮挡不住的竹林。
‘放心,有我在!’秦伦毫不在乎的。
她用最快的速度换好泳衣,但是一种被愉窥了的第六感仍然无法避免的浮上心来。走出竹林,秦伦紧闭着嘴站在那儿,样子看起来好奇怪,额头上似乎还冒着汗,跟方才钓鱼时的悠闲大不相同。
‘你怎么了?’
秦伦摇头,大步地走回原先位置,赌气似的把钓竿用力甩进水中。她穿过浓密的草丛,走到水边,绿幽幽的潭水给人一种沁凉的感觉,她一时还舍不得下去,弯下腰在潭水中撩着水玩。
平滑的水面像镜子一样,清清楚楚的映照着她的睑,那么端庄那么细致,但她一撩水,水面就荡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除了在学校上游泳课,她从没穿得这么少过,但那是在同学面前,没什么好害羞的,此刻,她却觉得十分异样。一抬头,秦伦正楞楞地注视着她。那触电般的眼光使她的脸红了起来。
‘江慧枫,你为什么还不下去?’秦伦的脸似乎也一下子胀红了,他用一种听起来十分古怪的腔调说。
她来不及用脚尖试探水,就整个把身子藏进水中去。
虽是炎炎夏日,但潭水却出乎意料的冰凉,慧枫冷得全身一阵鸡皮疙瘩,心脏紧缩成一团,但在秦伦虎视眈眈的眼光下,她怎么也不敢随便把身子露出水面。
直觉的,那是一种犯罪。
平常洗澡的时候,她有时看到自己的赤裸裸都会脸红,更何况……她在水中抱住自己光洁的身躯,一种异样的感觉流过全身。
也许是这身全黑泳装的关系,她少经日照的肌肤更显得白嫩诱人,也由于如此,秦伦盯着她看时,她才那么心虚。
‘你怎么不游?’秦伦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失言,立刻把睑转向另一个方向,专心钓起鱼来。
她在水中试看走动着,渐渐地潭水没有方才那么冰冷了,温柔的水波像一个梦境,她每跨动一步,给它的感受都是那么美好。
她终于受不住诱惑,伸张开四肢,悄悄的游动起来。
水从她的睑颊下、她的臂膀、她的腿股间迅速流过,流动着一阵阵奇异的张力。
那美妙的滋味,不是她能用言语形容得出来的。
她刻意地在离开秦伦视野很远的地方,才放肆地使用这种平伸四肢的姿势,再加上潭畔凸出来的大岩壁挡着,除非秦伦站起来走到峭壁上,才能看得见,所以她一点都不担心的,开始研究起自己的感觉。
阳光渐渐炽热了,穿过水面,停留在她的脸孔和身体上,那暖暖地,渐渐热辣辣起来的阳光,和这样放肆的姿态,给了她解脱般的幻觉。
她恍惚地注视着太阳,心头那份燥热仍然不散,但已经好多了,至少不在秦伦的眼光监视下,也少了那份压力。
慧枫突然在恍惚中惊醒了,在仍然青涩的年龄中,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意味着长大了?她睁大了眼睛,逼视太阳过久,眼睛内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黑影。
慧枫闭起眼睛钻进水底,让冰凉的水冲淡这些黑影,当它再度浮起来时,突然她发现秦伦那高大的身影急匆匆的走向峭壁。
他要做什么?
她心中立刻有了警觉;又钻回水底,一鼓作气的游到岩壁底下,把头伸出水面,动也不动的藏在那儿。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躲秦伦,但心里有个危险的意念告诉她——也许,她遇到麻烦了。
但要如何度过难关呢?她咬住嘴唇,抬起脸看着粗糙的壁面,不行,如果她想试着由这里爬过去,简直是玩命,这么陡峭的岩石,她不摔死,也会摔伤。
可是再一想到秦伦那奇怪的眼神,她又是一阵鸡皮疙瘩。如果——不!她拚命摇头。
‘慧枫——’潭面传来一阵巨大的回声,是秦伦,他已经爬到了峭壁顶,正四处张望着,同时大声呼唤,样子看起来很着急。
她赶紧缩下头,她不能这样子被他找着,她要趁这个空档,跑回去拿她的衣服,然后躲进竹林,换好之后才能见他。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峭壁上的人影忽然像羚羊般往下一跳,很快地就跳进了水中。
糟了!慧枫大吃一惊,秦伦发疯了不成?从那么高的峭壁上跳下来——
但没有几秒钟,秦伦就从水底钻了出来,东张西望着,然后向慧枫这里游来,她吓得全身血液冰凉,以为被发现了,但他游到一半,却又改变了主意,朝另一个方向奋力游去,越游越远,直到成为一个黑点。
慧枫松了一口大气,再也不敢怠慢,马上就朝原来的方向游回去,好不容易气喘吁吁的爬上岸,她抓起钓竿旁边的小布包,胡乱地穿上鞋,就往竹林里跑。
她全身湿淋淋地,心里又慌,经竹林中阴冷的风一吹,“哈啾”一声打了个大喷嚏,倒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四周看看,好在没人,她用毛巾先把头发擦了,再脱游泳衣。脱至一半,她突然发现身后有人,等回过头去时,已经晚了。
有个人站在那里。
她惊呼一声,赶紧用手臂遮住自己的重要部位,羞窘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可是一双脚像是有千斤重似的,不能动弹分毫。
‘小姐——’那个人不但不走,还往前挪了两步,那可怕的动作,把慧枫吓得全身发软。
‘走开——’她大叫。
‘小姐,我刚才看见你游泳——’那个男人又试探的靠近:‘你别叫,你好美,我——’
慧枫勉强拾起大浴巾遮住全身后,才硬起头皮回转身来,令她恐怖的,不只是那家伙长相丑陋,最可怕的是他狰狞淫邪的笑容。
‘你不要叫,叫别人也听不到。’他突然一个箭步扑了上来,用力地把她推倒在地上。
‘救命——’她使尽力气叫着,可是那家伙“啪,啪”两个耳光就挥了上来,她一张粉嫩的小脸登时肿胀起来。
‘再叫,再叫!’那家伙得意洋洋地笑着。逼近的面孔,有股难闻的气味。
慧枫全身发抖,喉咙发干,那种大难临头的恐怖,笼罩住全身。
‘不!不!求你——’她圆睁着双眼,哀求着。
回答她的,是“唰”地一声撕破衣服的声音。
她年轻的身体随着泳衣的破裂,整个赤裸了,而且毫不保留的呈现在歹徒的面前。他的眼光更加淫邪了,一双手像魔掌似的伸向慧枫的胸前。
她希望她立刻死掉,但是她死不掉,歹徒一只手用力的掩住了她的嘴,几乎使她窒息,另一只在她胸前不断游移着。十分粗鲁的搓着、揉着……
她想反抗,可是这时才骇然的发现已经失尽了力气,只有泪水从她惊悸至极的黑眼睛中,不停的流下来。羞耻与嗯心,占据了她整个的思维。
在今晨之前,她再也想不到,守了十八年的清白身躯,竟会遭遇到这样恶劣的摧残。‘不!不!’一股求生的勇气终于涌起,她绝对不能放弃,眼看看他沉重恶臭的身体压了上来,她奋力的挣扎着。
‘你找死!’歹徒发出一声兴奋的怒吼,用力在她头上一击,慧枫眼前登时一阵黑,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 * *
‘慧枫,醒醒,江慧枫,求你醒醒!’
天在旋、地在转,有人不断的在拍着她的脸颊,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随着眼皮的眨动,与下肢撕裂破的痛楚,刚才那丑恶的一幕,又立刻回到面前来。
‘江慧枫——’俯视着她的,是一身湿的秦伦,那焦急的表情,使她一阵羞惭。
天啊!发生了那种事,她还怎么见人?
慧枫绝望的闭起了眼睛。
‘都是我不好!’秦伦难过得像是要哭出来:‘我看你游泳一直没回来,就下去找你,没想到,没想到会发生——’
泪水从闭紧的眼缝中缓缓的渗出来。
那股绝望更强烈了,整个的把她推进了谷底。她甚至不想再活下去。真的,她对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留恋。
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她整个清白都被蹧蹋净尽了,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突然之间,令慧枫惊异的是秦伦抱住了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毛巾。
她吓得要推开他,但她又不敢乱动,毛巾只是轻覆在她身上,万一——
‘慧枫,我错了!如果不是我的疏忽不会发生这种事,我要补偿你!’他说的好认真,好专注。
‘不——’她从喉咙中进出一声低泣:‘不!’
‘对不起!慧枫,别哭,都是我不好,这一生由我来照顾你!’
‘走开!’她哭出了声,‘求你,走开!’
羞惭与耻辱整个包围住她,她不能思想,不能移动分毫,甚至,她不能——呼吸。
被那个歹徒彻底侮辱过后,她的每一寸都是不洁的,都是肮脏的,更令人恐怖的是那全身痛楚得几乎要撕裂的感觉。
她要死了,对不对?她就快要死了。下贱与羞耻……的死了。
‘慧枫!’温热的东西,大滴大滴的掉在她脸上,她睁开泪水模糊的眼。
‘你哭了?’她恍惚的看着他。
‘让我照顾你——一辈子!’他几乎泣不成声。
她摇头。秦伦却不容许她再有摇头的机会,用力地抱住她。‘慧枫,看在老天爷的份上——’
在泪水中,她的唇被一个十分柔软的东西覆盖住,那么轻、那么柔。
比冬天的香花还要轻,比天上的白云还要柔;似乎要用这洗清她身上所有的羞辱。
她在朦胧中承受着,几乎不知身之所在。但底下又硬又湿的泥土地在提醒她,这是她的初吻——
跟她的贞操一样宝贵的东西。
令人痛惜的是,这两样她最珍贵的宝物,都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一下子就被无情的夺取了。恨意像是吸血虫般——进了她的心胸,同时停留在那儿。
从此刻开始,对慧枫来说,天跟地都变了颜色。
如果她要活下去的话……慧枫的眼神中出现了奇怪的表情。
秦伦还在不断的吻着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在这之前,他们还是点头之交的陌生人,但这可怕的事件竟敢变了一切……
为什么——就偏偏是她呢?
今晨之前,她还在为飘渺的爱情在烦恼,但是,现在回头看看,那时的她是多么的幸福,所能感到烦恼的事,也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她躺在又湿又硬的泥土上,整个人像是死了一样。
‘能走吗?’不知道过了多久,秦伦终于下定决心扶起了地,‘我们不能老待在这儿。’
她紧紧拉住那条盖住胸口的毛巾,想到让秦伦撞到刚才那么丑陋的一幕,她就恶心,他一定——看到了她的全身上下?
‘要不要我帮你穿衣服?’他迟疑地问。
‘把脸转过去。’她咬住了牙,吃力的把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慢慢套上袖子。
在这些机械性的动作中,她心里只有一个意念。
——被强暴了!被强暴了!慧枫大声地在心中呐喊着,终于用手捧住面孔。
天崩地裂的感觉,直到这时候,才这么真实的降临了。
秦伦抱住她的时候,发现她流的不是眼泪,从嘴角慢慢渗出来的,是腥红的血丝。
她一双原本柔美纯洁的眼睛,此刻哀痛得骇人,仿佛人世间所有的屈辱、羞耻都写在里面了。
* * *
‘吴嫂——’秦伦把门虚掩上,往里面叫了两声,确定没人在家后,才把靠在门上的慧枫扶了进来。
这是慧枫有生以来头一回进入男孩子的房间,但此时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好渴望有一张床能立刻让她躺下,沉沉地睡去。
她更渴望当地睡去后,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醒过来。
秦伦先扶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拉开床罩,露出雪白的被褥。
‘我好脏!’她趴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不!你不脏,一点也不脏,你只是受伤了!’他奔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对某件事情有心痛的感觉。那“受伤”两个字,重重的提醒了她的疼痛,在哭泣中,她感觉到那份痛楚又再度撕裂着她。
‘秦伦,’她轻轻地叫:‘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怎么办?’
‘不要说这种话!’秦伦似乎生气了,用力抱直了她的上半身:‘你没有错,你当然应该活下去。’
他在——责备她,是吗?泪水重又夺眶而出。在羞耻的重压下,秦伦那男性的温暖,像一粒小小的种籽破土而出;但那也只是感激而已。她闭起了眼睛,任由泪水乱流。
‘今天的事,请你不要告诉你父亲!’她终于抬起了头,接触着秦伦清澈的眼睛。
‘他——’秦伦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有些张口结舌的。为了要逃避这个问题,他走到洗手间,去拧了两条毛巾替她细心的擦拭着,果然在擦拭之后,她看起来好多了,至少红肿的面颊,不再满脸血污、肮脏……
‘无论如何,尽可能的瞒着他。’她说。
‘慧枫,’秦伦把她扶上床后,突然在床头跪了下来:‘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一定——’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疲倦的摇摇头!‘有棉花吗?去拿一点给我,我又流血了。’
‘有,我到楼下去拿!你躺着,我马上就回来。’他匆匆关上门,跑下楼。
糟了!他才一下楼,全身的血液却一阵冰凉。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秦德言一双凌厉无比的眼睛望着儿子。
‘没有啊!’
‘是吗?’秦德言仔细的打量着他,突然生起气来:‘还在强辩,你看你一身的脏,不但脏,球鞋上还有血——’
‘我——’
‘发生了什么事?’秦德言平日绝少这么粗率火气的,但看情形,他是真发怒了,今天不弄个水落石出,他是不会罢休的。
‘真的没什么事!’秦伦慌了,经方才那一折腾,他的心情本就沉重无比,再遭受父亲的斥责,他连圆谎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信!’
‘爸爸!’秦伦的脸色也变了!‘您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为什么不可以?刚才你在跟谁说话?’
‘同学!’他呐呐地。
‘既然有同学上家里来,为什么不早说?’秦德言的脸色比较和缓了。
‘我——’
‘你的那位同学方才在哭,对不对?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祸?’
‘我真的没有,爸,您误会了。’他从脊背流下满身的冷汗。
‘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要上去看一看。’
‘爸,您不能。’
‘你怕什么?如果不要我上去看也可以,但别吞吞吐吐的,把事实真相告诉我。’
‘爸爸!’秦伦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神色:‘您问我在怕什么,我也想请问您:您在怕什么?’
秦德言没有再看儿子第二眼,脸上的肌肉却情不自禁的跳动着,咬紧牙,似乎在竭力忍耐,然后他一转身,迳自走上楼去。
门“砰”地一下被拉开了,慧枫吓得缩成一团,但她无处可逃,她只觉得自己在流血,不停地流着血……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她的丑事了,她绝望得闭起眼睛。
秦德言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拉开那扇门的,然而,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他所最恐惧的事实。在秦伦床上的,果然是慧枫。
他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急切中,他什么都看不清楚,那种痛苦的感觉,使人精神错乱。
接触到慧枫苍白的小脸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纯洁的少女,本来是要做他的新娘,但一切都被命运无情的拨弄了。
秦德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深沉、忧郁的眼睛中,升起一股怒意,就像一簇簇火焰在里面痛恨地燃烧着。
‘爸爸——’秦伦也跟着上来了,在后面轻轻叫了一声,想对室内凌乱的一切有所解释。
可是,他没有机会解释了,秦德言一回头,‘你无耻!’他举出右臂,火辣辣地一记耳光就落在儿子的脸上,把秦伦打得倒退了两步。
父子多年本来就够疏远的情份,在这一个重耳光中,彻底的打散了一切。
慧枫惊惧的由床上坐起来,但她还没叫出声,怒责过儿子的秦德言就已经像一阵旋风似的走了。
‘对不起!’她强忍看那份全身都撕裂了般的疼痛,撑着下了床,但走不到两步,就“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秦伦僵着一张睑过来扶她,出乎意料的,他还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拭着泪。
‘不要说对不起!’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不是你的错!’
‘是我害了你!’她哽咽着。
‘我又何尝不是呢?’他咬住牙,咬得格格作响,凌厉的表情使得铁青的脸色看起来更可怕。
‘秦伦!’她痛得哎哟一声又躺回床上,似乎看到床上有一块铜板大的血印子,正慢慢扩散开来,扩散到整个世界……
秦伦替她竖好枕头,让她靠在床上,心里想,不怪秦德言会误会,任是谁看到她这个样子——乌黑的眼圈、浮肿的面颊、伤痛欲绝的表情,还有那些血迹……
老天!他痛苦地用指头叉进发际,他是多么的希望一切都不会发生过。为什么,只是短短十几分钟的事,却把两个人的人生全都毁了。
他的脑子发胀,双手发抖,他狂乱地向室内望看,如果不是慧枫拿那可怜的、屈辱的眼光向他求救,他早就发疯了。
‘不能!不能!’他对自己说,然后大声的喘息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用一种连他自己听起来也陌生的声音说道:‘听着,慧枫,我们要离开这里。’
慧枫傻傻的看着他,过了好半天,额头上冒出一滴滴的冷汗:‘我这样子,没有办法回家!’
‘不是回家,我是说离开这里!’他急躁地叫着。‘等你能够下床,我们马上离开!’秦伦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忿怒,甚至——狰狞,秦德言那一巴掌实在打得太重了,此刻五个指印都鲜明的浮凸出来。
‘我们——去那里?’早上巨大的惊吓仍没过去,那些,将是她一生的阴影。她问话的声音极轻、极细,充满了卑屈。
‘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带你走。至少,你是不能回家了,你这样——’他看着她,悲悯使得那份狰狞的表情稍稍软化了一些。
楼下客厅里,突然传出一阵巨大的声音,他们暂时静默下来,屏声敛气的听着。
倒塌与不断地撞击声中,还传来吴嫂的惊叫!‘老爷,请您住手。’
慧枫掩住了面孔,但是除了眼泪不停由指缝中流出,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表情。
* * *
秦德言离开客厅的时候,那里像是一个战场。
一个遭到浩劫而毁灭的战场。
他的双颊发赤,两眼通红,凶光与怒意不断地从里面发出,他的步履歪斜,行动怪异,不仅像个醉汉,还像个病人。一个身体与心灵都遭到无比创痛的病人。
他从碎裂的家具与书堆中走出,蹒姗的爬到楼上,走进他的私人画室。
关起门时,他靠在门上,身躯慢慢往下滑,这一生当中,他还没像此刻对自己这般失望过。
他败了。但他能恨谁呢?怨儿子?还是怨那个脸孔纯洁得像天使的江慧枫?
再也想不到的,秦伦突然玷污了她。竟然——忍心!秦德言像个醉鬼般发出了令人恐怖的笑声。
一株含苞待放的嫩蕊,竟受到无情的摧折。
可是,她为什么不反抗呢?秦德言一想到这里,脸部的线条,全又重新痉挛起来。
他心目中的天使,竟然不能白壁无瑕的保全自己的贞操等着他!
它不再是他的天使,永远不再!
秦德言从地上站了起来,冲到画堆中,疯狂地翻出几幅画,全是廿号以上的油画。
里面画的也是同一个人——江慧枫。
如果她看见了这些画,连她自己也会大吃一惊。因为那些赤裸的形象全是按照他的想像画的,但画得是这么逼真、这么好,仿佛在日常生活中,他犀利的眼光,早已透过衣服,一直贯穿到她的内心。
秦德言注视着画布,‘你这个畜生!’他冷冷地说。
‘你这个畜生!’他又说了一遍。
然后他在抽屉中找到一把小刀,锋利的刀刃迎着窗外日光闪闪发亮。
刀刃碰到画布时“嗤、嗤”作响,画中人雪白的裸体被残忍的分割着,一分为二,分为四,细腻的肌肤一寸寸在他眼前裂开,但那纯洁面孔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无心、那么天真……
秦德言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在流血,他割完最后一幅画后,跪倒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光线越窗而入,照在他的头顶上,在这受苦受难的气氛中,那金色的光柱就像是一道象征悲苦的圣冕。
‘真相,事实的真相!’好半天他才喃喃地抬起头,‘事实的真相——’
他心上的血都快流尽了。
* * *
‘我要回去!’慧枫停止了哭泣,木然地把自己料理妥当后,慢慢走到秦伦的书桌前。
‘你没有办法回去!你叔叔、婶婶——’秦伦脸上浮凸看的五指印还在,他正使用看冰袋,尽力使指印快些清除。
‘那是我的事!’慧枫的表情依旧木然。
‘那我呢?你忍心丢下我?’秦伦站了起来,凶恶地逼视地。
‘我没有丢下你!’她的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这场是非是我搅出来的,我该去对秦老师解释。’
‘你不能去!’秦伦一伸手,像只巨鹰似的挡在她前头。
‘为什么?’
‘他不会相信你的。’
‘你怎么知道?’
‘他恨我!’秦伦咬住牙。
‘那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我很抱歉没办法尽力,但这事——’
‘是我自愿!而且我——害了你!’
‘这是两回事,秦伦,请你让开!’
‘坐下!’他的力气大得像头牛,牢牢地把纤秀的慧枫按在椅子上,一张俊脸胀得通红……
‘不要阻止我!’她的伤口又裂开了,那伤痛一直钻进了心底,可是那份大难临头的感觉已经淡去了许多。她要活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的求生意志足以战胜一切,至少,这一刻证明了她的勇气与本能比她原先所知的要坚强得多。
‘我不准你去!’秦伦似乎失去了埋性与耐性,暴怒的样子像一头狮子。
‘救——’她挣扎着要拿开那双叉在她脖子上的手,她不能呼吸,天!她要窒息了……
她的脸色由白转灰,像是经过了死亡的化妆。
秦伦终于放了手,好一口新鲜的空气冲了进来,她拚命咳着,咳到眼泪都落了下来。
‘对不起!我太粗暴了!’秦伦蹲下身来,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歉疚地说。
她犹有余悸地看着他突来的温柔。这是个什么世界?她迷惑地想,只不过短短几个钟头,却一切都变了。她该——何去何从?
活下去!活下去!这时她只听到体内一个小小的声音不断地在呼唤着。
她强忍着肉体的疼痛和那种忧愁得要爆炸的感觉,不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只知道,自己若不能全心应付,就会毁灭。
——毁灭!
‘告诉我——理由!真正的——理由!’她的声音在发抖,因为她忽然有了预感,很不好的预感,但她已经无法回避了。
‘他的画室里,有很多你的画,都——没有穿衣服。”他的口齿艰涩,说得好困难。无限的羞耻中,脸又慢慢地红了,胀得像一块猪肝,声音好细好小:‘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所以我不让你去!’
* * *
‘这位是——’婶婶的小眼睛不住地在那张胖脸上转啊转的。
‘他是秦老师的少爷,我出了车祸,他特地送我回来。’慧枫扶住了家里的门框。
‘原来如此!秦少爷,决请进来坐!’婶婶打量了秦伦半晌,突然像挖到宝藏般,发挥出从未有过的热心。
‘婶婶不要客气!’秦伦的态度十分自然:‘都是我不好!本来我想天晚了女孩子家走夜路不方便,特地用机车载她回来,没想到路上有个坑摔了一大跤,我——真该死!’
‘秦少爷快别这么说!’婶婶的粗俗一下子都消失了,‘你是一番好意,怎么能怪你呢?’
‘我只是轻微擦伤,不碍事的,倒是慧枫比较麻烦,医生要我每天带她去换药——’
‘这——不好意思吧!’婶婶有些迟疑:‘你告诉我医院的地址,我带她去!’
‘这是我闯的祸!更何况那个医生正好是家父的好友,我带慧枫去他不会收诊金的。’
‘那——就麻烦你了!’
‘应该的!慧枫,你早些去休息吧!我该走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换药,婶婶,再见!’
‘不进来坐会儿?’婶婶精明的小眼珠子还在转啊转的!
‘谢谢!’秦伦挥挥手,骑上了车,用力一踩档,驶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 * *
‘你婶婶有没有检查你的伤口?”第二天一大早,秦伦就骑着摩托车来了。
‘没有!她——相信你。’慧枫坐上后座,风驰电辙中靠着他的背。
‘为什么?’
‘她误会了!’她有点迟疑的。
‘误会什么?’
‘在她眼中,你是一个很好的——对象!’
‘她没有误会,我的确是的!慧枫,我是你最好的对象!’
‘不要说了,求你!’她拚命摇头,那种痛心无比的感觉又再一次啃噬看她。
秦伦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停下来:‘拿着!替我开门!’慧枫吃惊的看看那把钥匙。
‘快点!’秦伦有些不耐烦了:‘昨天我送你回去后,就把这里租下来了。’
‘你真的离家出走?’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早该走了!’他冷哼一声,俊秀的脸上浮着浓浓地一层恨意。
‘我不该连累你的!’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把门锁打开,再走进院子,把门整个拉开,让秦伦的车子进去。
这是个简陋的平房,但有个小院子,院中还有两三棵开着花的植物,比起慧枫住的违章建筑,还是好得太多。
‘别再说连累不连累的,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秦伦从车上下来,专横地说。
慧枫咬住嘴唇,本能的,她觉得害怕!对这个她原先一无所知的秦伦,他的阴沉、专横、神经质,都足以构成相当的威胁。
但她现在没有心情去思考这些问题,昨天的痛苦还没过去,那——才是她一生的阴影!尽管她再坚强,也别想一两天之内就能克服一切。
‘进来!’秦伦拉开纱门。
‘我应该回家去了!早上的家事,我都还没做!’
‘这么快回去,不怕你婶婶疑心?’秦伦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你要做什么?’她大惊。
‘不做什么,只是要你见一个人!’
屋内光线很黯,所有的日光都被四邻的大厦给遮挡了,秦伦“啪”地一下扭亮了灯。墙壁上有一帧很大的照片,是一位妇人,气质温文高贵,面容端庄秀丽。
‘她是——’
‘我母亲,被我父亲害死的。’
‘你是说——’她惊呼一声。
‘我爸爸在她十九岁的时候骗了她,也怪她自己笨,竟然死心塌地的就跟定了他,到死都没有争别名份,哼!’秦伦冷哼一声:‘女人!’
‘她是你母亲啊!’慧枫忍不住的。
‘就因为她是我母亲才害了我,自己走错路还要拖累我一辈子。’
慧枫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她现在心思紊乱,脑中嗡嗡作响,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了上来。
‘你在想什么?’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凝视看她。即使在这种尴尬的时刻,慧枫看起来也好美,那失神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在别人脸上是丑,但在她脸上却意外的衬托出所有的灵气。美得神秘,也美得飘忽。
‘我在想——我在想——’她突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
‘到底你在想什么?’他一点也不肯放松的继续逼问着。
她受不了这种内外夹攻的压力,脑中“轰”地一声,哭了出来:‘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你不会这么倒楣!’秦伦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是说万一——’
‘别哭了!’秦伦站起身来,粗声粗气地说:‘如果你真的怀孕了,就算我的好了!’
慧枫停止了哭,惊愕地看着他,但只歇了那么一会儿,又开始哭起来,哭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秦伦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歇斯底里,抓住她的肩膀:‘拜托你别哭好不好?’
‘我—我—我——害怕!’
‘有我在,怕什么?’
‘可是,孩子不是你的!’慧枫咬住了牙。
‘慧枫,别急!’秦伦被她的脆弱击倒了,他蹲下身子,又重新温柔起来:‘现在也许没有别人帮得上你的忙,但是我愿意,我真的愿意——竭尽所能!’
慧枫泪眼迷离的抬起眼睛,‘秦伦,你,你待我太好,可是——’她哭着投进了他的怀里:‘我害了你!’
‘不准你说这种话!’秦伦栏腰一抱,用力搂紧她:‘我说过,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从今以后,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这样说看的时候,身上涌起一股暖流,他抬起头,母亲的遗照正注视看他。
‘你知道吗?’他轻轻地说:‘母亲受尽了嘲笑与鄙视的眼光才把我养大——’
‘秦老师他——’
‘他那时在法国逍遥,那会顾虑到我们母子的死活!’他冷笑一声:‘但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肚子里的孩子变成私生子。’
慧枫的泪又再度滴出来,但这回是热的泪,不再冰冷,也不再孤单,她用力的抱紧了秦伦,仿佛在一夜之间,他已成了她的守护神,她唯一的依靠。
‘我真但愿——但愿这孩子是你的!’
‘他是我的!’他固执的说:‘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
‘什么办法?’
‘快把伤养奸,’他注视着她,眼中存看希望的火焰,那火焰足以溶化一切:‘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再告诉你!’
* * *
慧枫坐在那儿直铤而僵硬的样子,像一尊石膏像。
不笑、不动也没有表情。
‘你在想什么?’秦伦扳过了她的脸,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不笑、不动、不说话,好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本质,已经在那个发生意外的早晨被一并摧毁了。他好恨那个强暴了她的人。那不是个人,是个魔鬼!
其实不仅慧枫表现失常,他自己在这些日子里也大为走样,好多个夜晚,他总是冷汗涔涔地在恶梦中醒来,他忘不了那天他发现慧枫时的现场,龌龊、恶心得让他一想到就会为之欲呕。
慧枫没有回答他,但是哀怨的眼神说尽了一切。
‘你的伤口——好些了吗?’
‘好了!’她点点头。
‘听着,慧枫!’他艰难无比的咽了口唾洙:‘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她仍是那么顺从,但顺从中却仿佛已失去了灵魂,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明丽慧黠的少女了。
‘你不知道!”他大口的喘着气:‘慧枫,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背负这么沉重的十字架——’
‘也不——’
‘别打岔,听我说完!’他那混合着悲悯、创痛、怨恨的目光热切的瞪着她!‘而我只用口头保证也不能消除你的忧惧,对不对?’
她轻轻地别开脸。那么轻微的动作,却令人为之心碎。秦伦高大的身躯矮了半截,在她面前蹲下来:‘慧枫,让我——帮助你!’
她看着他,定定地,好久好久,才叹了一口气:‘谢谢你!可是你帮不上忙的。’她对他的热情曾经怆然泪下过,也无限感激过,但她注定是要背负这个十字架的,谁也分担不了她的痛苦。
很久以前,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话——意志无坚不摧,心灵无懈可击。当时她看见这样的句子,只觉得写得很好,此刻身历其境,才知道写这句话的人是受过多么大的磨难,才会有如此的智慧。
这句话也成了她目前度过难关的仗恃。她要坚强地把自己武装起来……
秦伦捧起她在这些日子迅速瘦下来的小脸,深深地、深深地吻了下去。那样充满了悲悯与热情的吻,仿佛是吻在她的灵魂之上,使人无比的悸动。
‘放开我!’她嘎声地推开他,全身哆嗦着,脸庞上挂满了泪珠。
‘不!除了这个办法,谁也不能证明孩子是我的!’他更用力的抱紧她。
‘你疯了?’慧枫哭了出来,随着他身体的热力,那天遇暴场面的恐怖,竟更真实了起来,老天!她绝不能再受第二次的打击,太可怕了……
‘我没有疯,我要分担你的十字架,慧枫,不要拒绝我。’他整个人都挨了上去。
可是这赤裸裸的人性告白,使得慧枫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孩子!你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吗?我给你——这世界上只有我能给你!’他抱紧了慧枫,狂吻着她脸上成串的热泪。当慧枫听到他悲不自抑的哭声时,整个人都在他的泪水中崩溃了!
‘我要救你!慧枫!让我为这个丑恶的世界赎罪!’他喃喃的,一遍又一遍的呓语看。慧枫衬衫的扣子一颗颗的松了,他在激动中,做这些动作时,出乎常情的温柔与仔细,仿佛激动只是冷静的假面,但疼痛的感觉贯穿了全身时,她不禁懔怖起来。
‘不!不!’她叫着,她不能接受秦伦的恩惠,但一切都太晚了,那膨胀的热力依旧刺穿着她,使她的一切都陷入空白。她不能思想不能够再抗拒。她只是睁大着双眼,无助地接受他既冷静又激动的摧残;一股热流喷涌了出来。
‘糟了!’她叫出声,从今以后,她劫后余生的身体与灵魂,再也没有一丝丝是属于她的。
但随着他的喘息慢慢停止时,她却有了种心安的感觉;那个奇重无比的十字架被移开了。可是会移开多久呢?她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不管如何,她都是要活下去的。卑屈也好,耻辱也好——她一定要活下去。
在泪水与疼痛中,奇妙的声音在心中响着,像麻醉药一般,令她沉沉地睡去。
* * *
放榜了。
慧枫和叔叔挤进看榜单的人丛中。
‘不要急,我们慢慢找,你一定考得上的!’叔叔一边安慰她,额上却一边流下黄豆大的汗珠。
天气实在太热,人又多,慧枫心里一阵急,就禁不住想吐,但她竭力忍耐看。
大学——她梦寐多年的愿望,如果一朝得中,以偿宿愿,她一定要忍耐着所有的痛苦,直到看见自己的名字高挂在美术系上为止。
叔叔和她的视线由师大美术系的第一名往下读……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沉,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名字为止。
没有!
没有没有……她捏紧了拳头,脑中嗡嗡作响。
她的希望落空了。她宁愿在这无限羞辱的一瞬间死掉。
‘慧枫——’叔叔回过头来想安慰她,却一下子被她那苍白得吓人的脸色给楞住了。
她无力地看了叔叔一眼,喉头整个被堵住了,暑气、人群的热气、汗味,像是梦魇似的朝她袭来,她不能思想、不能动。她张开嘴,排山倒海的晕眩兜头压来……她来不及说任何一个字。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婶婶的大床上,婶婶用责怪的、不敢置信的眼光看她。
‘躺着,别动。’婶婶阻止她爬起来。
‘我——’她头晕脑胀、全身虚弱不堪。
‘大夫刚刚来过。’婶婶说话的声音显得十分吃力,这是从未有过的。
‘噢!’她努力地使自己克服这份虚弱,一时无暇他顾。
‘你太糊涂了!’婶婶夹杂看愤怒的声音大得可怕:‘我们养你、照顾你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这样回报我们?’
‘您在说什么?’她仍然一阵晕又一阵虚,根本没力气去想婶婶在生什么气。
‘傻孩子!’婶婶摇头,痛心疾首的样子使得脸上常年洗不干净的油垢都有种特别的光采:‘真是糊涂东西,你怀孩子了。’
* * *
‘你说的——是真的?’秦伦的脸孔逆着光,更显露出那愿意救赎一切的悲悯,慧枫在他的崇高气质下不禁低下头,她觉得自己不配正视他。
她的灵魂被玷污了,她的人格被践踏了,她怎能再去仰望他的纯洁、神圣。
‘我——怀孕了!’卑微的注视看污旧的地板。也许,在他心目中她就跟这地板一样脏,可是他为什么要用殉道者的热情与勇气去救赎她呢?她真的不明白。
‘孩子是我的!我们结婚吧!’他紧紧的抿住了双层,使脸部的线条更坚毅。
虽然是他曾经许诺过的答案,慧枫仍然吃惊的抬起头。她说不出来,只能张口结舌的望着这个愿意一肩承担的男人。他要娶她,这——可能吗?
‘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没办法生活,我想,我应该照婶婶的意思——’
‘没他妈的什么婶婶的意思!’秦伦不等她说完。眼睛中突然爆出一阵凶光,跳了起来,抓住她的领口:‘只有我的意思,你懂吗?我要我的孩子,我们结婚!’
‘不!’她不知道那来的勇气,用力地挣脱了他,退后一步:‘我已经害得你离家出走,别让我继续害你!’
‘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他向她逼近着,眼中的凶光更炽热了。
‘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她硬起头皮也逼视着他。
“啪”地一记又重又响的耳光挥向她的脸,她痛得别过头去,可是她迅速地用手捂住那儿,不叫也不哭,继续用原先的眼光看他。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秦伦用那打过慧枫的手紧紧搂住了她:‘是我不好,我脾气太坏,原谅我!原谅我——’
* * *
慧枫回到家的时候,筋疲力尽,仿佛马上就要生起重病来似的,幸好婶婶不在,她像小偷似的张望看四周,才悄悄地进入屋子,爬上自己的阁楼。
躺上床时,她的手足一片冰冷,只是不断的在格格作响发抖着。
她抱住了头,她原本该去死的!但是秦伦赐给了她勇气。
在这如地狱劫火的磨难里,他像守护神的降临到她的地狱里来,心甘情愿的做了她的救赎天使。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孩子!
她的手抚触在那个再过几个月就要无法避免的隆起来的部位上,身上一阵热,又是一阵冷。一种奇妙的感觉也随着热气与寒意贯穿了慧枫的心胸……
她要做母亲了!她竟然也要做母亲了……慧枫一直最遗憾的是这一生没见过母亲的脸,但没想到她也要做母亲。
现在不管爸爸是谁都不再重要了。
她要这个孩子,要它跟着她好好的活下去。
那神圣的温热随看血液而流过她的全身。她就在这种倦意中,慢慢地、慢慢地睡看了。
睡梦中,她似乎听到有人走进屋子讲着话的声音,但不管是谁在那儿说话,都不再重要
‘恭喜你!江太太,这是慧枫的成绩单!它考上了文化大学美术系。’来访的,正是慧枫的导师。
‘老天!我们都以为她——’婶婶有些手足无措的说。
‘落榜了?’导师那平日勤管严教的面孔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不!慧枫的成绩一向很好,这次若不是术科考差了,一定能够上师大美术系的。’
‘我先生带她去看过榜单,所以我们认为——’
‘榜单字小人多,看花了眼是难免的事,唉!也难怪慧枫迟迟不肯来学校拿成绩单,她太好强,以为自己落榜——’
‘这个打击对她是太大了!您知道,我们家境不好,若不是慧枫自己知道上进有奖学金,否则供她上高中都有问题,更何况大学呢?在慧枫参加联考的时候,我们就约法三章。如果她考不上师大公费——’
‘这个——我倒没想到。’导师看看满脸通红的婶婶:‘不过,她既然考上了,你们是不是要想想办法?大学窄门难挤,多少人望门兴叹,更何况栽培一个孩子的确不容易。’
‘等我先生回来,我再和他商量看看!’
‘那我就告辞了。’导师很客气的站起身来:“等慧枫病好了,请转告她,老师恭喜她考上,也要她到学校来看我。我就住在学校旁边宿舍里,教她一定要来,我有话跟她说。’
婶婶正在殷殷送客时,慧枫已经醒了,后几句话一字不漏的传进耳朵里。慧枫悲喜交集的反覆着这一句话。
但为什么不是她所向往的师大呢?术科只有几分之差的确是太可惜了。
但——现在文化和师大反正都没什么不一样了。她仍然把那双慧黠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低矮的天花板。真的,没什么不一样了。
如果没发生意外,她会为这个消息而哭,也许叔叔会被哭动了心甘冒婶婶的怒气替她四处筹措学费,但此刻,她就是考上了师大公费,她也不能去就读。
她圆润修长的手指抚摸看仍然光滑平坦的腹部,眼泪似乎完全流干了。她再也哭不出来。反而是那经历过世故沧桑的嘴唇,泛出无可奈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