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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风阙 第十章 作者:决明

  “裳衣,琅玡今天一早走了。”隔着门扉,晴姨幽幽的嗓音传进呆坐在椅上的风裳衣耳里。  

  “是吗?”  

  这是他第二次被宇文琅玡抛下,仍然是满心无助的感觉……这回更惨,连张道别的字笺也没留下。  

  宇文琅玡遇见难题就逃避的恶习始终如一。  

  “打从琅玡六岁之后,我就不曾见她哭过。”晴姨仍立在紧合的房门外,“夫人总是告诫她‘你是个男孩,男孩是不能随便掉泪的’,所以琅玡向来坚强,当她的妹妹们向老爷撒娇时,她被迫在书房里学习宇文家长子必须熟读的书册;当女眷开开心心赏花扑蝶时,她被迫捧着比她身长还高的铁剑在园中练武。琅玡不是存心欺骗你,她只是茫然,她没料到会冒出个‘风裳衣’闯进她的生命里。你知道吗?她原先已经打算不男不女的过一辈子下去,永永远远当宇文家的儿子,永永远远被视为男人,但你出现了……她一方面羡慕你的豁达,一方面又奢求着能与你相同。她曾说你不会在乎她的秘密,但你伤了她,你只给了她‘难堪’这么残忍的字眼……你觉得难堪,那琅玡呢?她在这样的难堪下生活了二十四年!”晴姨哽咽,吸吸鼻。  

  “我并不认为她的性别是多大的难题,她可以明讲呀!”他只是气她不坦白,将一切不愉快揽在身上!  

  “怎么明讲?连老爷及二夫人都不清楚她颠鸾倒凤的真相,琅玡已经不懂得如何卸下这样的身份去生活,她不知道怎么由一个男人转变成女人,二十四年不是一段短短的岁月。”  

  “宇文府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非得强逼一个女孩变成男人?!”  

  “一切都是我娘亲的错,若她不曾提出荒谬的建议,今天琅玡就用不着苦苦挣扎的活着。当年失宠的大夫人将所有希冀寄托在怀胎十月的婴娃上,但天不从人愿,是个女婴……”  

  “所以她干脆宣告世人她生的是男孩,反正只要别让人窥得虚实就行了?”  

  “正如你所言,当时知道秘密的仅有大夫人、我娘及我,后来夫人及娘亲相继过世,我曾想向老爷禀明真相,但正逢二夫人的第四胎流产,导致无法再怀胎,老爷将一切希望都放在琅玡身上……”  

  “所以骑虎难下?”  

  “嗯。”  

  “该死!”风裳衣低咒。  

  “琅玡要我转告你——她从不曾戏弄过你。”  

  “就这样?”  

  “就这样。”在门外的晴姨点点头,自动将宇文琅玡后头精采绝伦的骂人字汇给省略。“裳衣,去找她吧!她身上及心上的伤口都未痊愈……况且我看得出来琅玡很希望你能释怀,她在等你救赎她。”  

  内室没有任何声响。  

  “裳衣?”晴姨推开门扉,房里只剩下狂风中不断翻动的书册及——透着冷风的敞开窗子。  

  +  +  +  

  “琅玡刚走。”  

  风裳衣闪电般奔进龙步云府邸,一句话也来不及说,龙步云已经合作地给予他想要的答覆。  

  “刚走?有没有说上哪?”风裳衣急急追问。  

  “踏剑山庄——”  

  回答的余音仍溺溺缭绕,风裳衣已经冲出府邸大门。  

  水瑄失笑,“风裳衣知道踏剑山庄在哪里吗?”  

  龙步云耸肩,他现在的心思全放在阎王门之上,懒得理会这两个麻烦家伙的情事。  

  “看来风裳衣有苦头吃了。”水瑄悠闲地暍起老人茶。  

  忘了询问踏剑山庄所在地点的风裳衣白白绕了五天山路,最后甚至动用阎王门的力量才寻获目的地,原以为能与宇文琅玡来个重逢大团圆,但……  

  “二师兄刚走。”  

  风裳衣气喘吁吁地猛拍胸口,并非捶胸顿足,而是劳累得透不过气来。  

  “你们……你们的答案……能不能换个新鲜的呀?”抱怨完了,他还是认命地接续相同的问句。“刚走?有没有说上哪?”  

  “没说,他只说想去喝碗红豆汤圆。”宇文琅玡的某位小师弟应声。  

  “喝红豆汤圆?”他记得宇文弟弟不嗜甜品呀。  

  无妨!不过就是一碗红豆汤的等待时间,咕噜几口不就咽下肚了吗?好,他就待在踏剑山庄等待宇文弟弟归来——哎,他仍无法改口叫她宇文妹妹。  

  “喂,小兄弟,你二师兄回踏剑山庄时有没有说些什么?”最容易打发漫长等待时间的方式叫嗑瓜子聊天,虽然眼下没有瓜子,天还是可以聊的。  

  “说什么?”小师弟反问。  

  “说什么都好呀!还是她有反常的举动,例如脸上挂满泪水……”唔,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风裳衣的心仿佛被鞭子狠抽一顿。  

  小师弟一愣,随即嗤笑道:“你说我那二师兄宇文琅玡?别逗了!与他同门十几年,只看见他将别人打得痛哭流涕,可不曾见过他掉半滴泪水。不过真要问起二师兄的反常……”他偏头想了想,又道:“他回山庄时腰上的伤口迸裂,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有一句‘我累了’,脸上神情倒是真的疲惫。接下来几天也很少听他开口,时常坐在后山瀑布边发呆,偶尔突然发笑。”  

  “笑?”  

  “是呀,笑到把头都给埋进水里呢,满头满脸的水。”  

  这哪是在笑?!宇文弟弟分明是在哭!藉由冷水来掩饰她的眼泪!  

  宇文弟弟在面对他令人畏惧的异能时,只轻轻地给了他一句“都过去了”,而他呢?他却还给她“难堪”两宇以及——  

  我累了……  

  她是用怎生的表情和语调轻吐这三字,是愤怒、茫然,还是……绝望?  

  风裳衣,你是个不折不拙、混蛋加三级的大混蛋!  

  莫名其妙对宇文弟弟发什么火?!就算宇文弟弟当真想骗你又怎样?反正她身边所有的人全被蒙骗——何况谎言的始作俑者又不是宇文弟弟,她也是受害者呀!  

  道歉!对,一定得向宇文弟弟道歉,然后、然后告诉她……  

  等她回来就要告诉她——  

  “天杀的!宇文弟弟到底是去哪里喝红豆汤呀?!”风裳衣等待数刻之后,终于忍下住发火!  

  +  +  +  

  宇文琅玡没有再回到踏剑山庄!  

  风裳衣在等待一个月之后,完完全全肯定上述的说法。毫无头绪之下,他只得回复原先寻人过程——宇文府邸、龙府、踏剑山庄,三处反覆来回奔波。  

  不知是宇文琅玡存心避着他,抑或他真与她无缘,风裳衣的辛劳全是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白工。  

  宇文琅玡仍与众人联系,但仅限于单方面,她捎家书报平安,却让众人无从回寄,书信中绝口不提风裳衣、不提她身在何方、不提她何时归府。  

  “你怎么如此没用!连个人也找不到!”宇文青翰每个月见到上门找人的风裳衣时,总少不了一顿怒火。“这个月的家书又到了,你自个儿拿去瞧瞧!”  

  他将一张信笺塞到风裳衣手心,不用细瞧也知道上头只有短短四字——  

  平安  

  琅玡  

  风裳衣将信笺折好,收到怀里。他最痛恨的异能在此时竟全然失效,唯一能做到的仅仅是由字笺上感受到宇文琅玡浅乎其浅的愁绪。  

  “步云和踏剑山庄两方面呢?”晴姨忧心仲仲地问,风裳衣只是摇头。  

  “你除了摇头还会做什么!琅玡的离家出走绝对与你脱不了干系!你究竟对我儿子干了啥坏事?!”宇文老爹气急败坏地朝风裳衣咆哮。  

  “儿子?!”风裳衣差点忘了这一家子仍旧活在天大的谎言里。“我要找的不是你的儿子。”  

  “你不找琅玡?”  

  “错,我要找琅玡,但不要找你儿子。”风裳衣话中有话。  

  “琅玡就是我的儿子呀!你这小子是找人找疯了吗?”  

  晴姨眼见风裳衣抹了抹脸,似有说出真相的冲动,忙不迭自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衫低语道:“别说。”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琅玡不在,你若在此刻吐实,我有预感,琅玡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风裳衣瞬间消了窝囊气。琅玡瞒了老爹和二娘长达二十多年,若她真要揭穿一切假象,早有成千上万次机会,而她的不言不语,应该是有她的顾忌……  

  “我再出去寻人。”风裳衣垂头丧气。  

  “小子,等等。”宇文老爹出声唤住他的脚步。  

  风裳衣回首,静静等着老爹接话。  

  宇文青翰轻咳数声,“找着了就带着琅玡一块回家,反正你们年轻人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他做了我宇文青翰二十多年的乖儿子,也该让他顺着自己的心意一回……”  

  “你的意思是你不再反对我和琅玡?”宇文老爹开窍啦?“可你别忘了,我是个男人。”  

  “找回一个儿子,又多了一个儿子,怎么算都是我赚到。”宇文老爹别过老脸,佯装严厉的老古板。  

  风裳衣咧嘴一笑,手肘顶了顶宇文青翰的胸膛,全然哥俩好的架式。“老爹,改变心意罗?”  

  “别提了,我挣扎了好久……”夜夜苦思这难解的问题,好不容易才扭转自己的心态——也许算是另一种死心吧。  

  硬生生逼走一个儿子,落得两头空的下场,还不如成全了儿子和他的“男”爱人,至少他不会失去琅玡这孩子——宇文青翰强忍着老泪。  

  风裳衣拍拍宇文老爹的肩。“没关系、没关系,有挣扎就有收获。”而且保证是宇文老爹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前提是,他能先找回宇文琅玡……  

  天色渐渐暗沉,不远处的街市却一如白昼。  

  正准备离开宇文府邸再展开寻人的风裳衣收回跨出门槛的脚步。“那边好热闹,有啥喜事?”  

  “今儿个有灯市呀。”  

  “灯市?上元之夜?”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源自于天官诞辰,所谓“天官赐福”,每逢此时,不论皇族、百姓皆纵乐欢庆,沿街张灯观灯赏灯,通宵达旦。  

  “瞧你,找人都找糊涂了,明儿个才是元宵,但元宵前后一日都是这种盛况呀。”二娘为他解惑。  

  风裳衣感叹,“头一回和宇文弟弟会面也恰逢元宵,就在汤圆铺子里相遇,时间过得真快。”  

  当时他正为寻找红豆及白云所苦,时至今日,他仍在寻找,只不过对像换成了宇文琅玡……  

  风裳衣猛然一顿,像是忆起了什么。  

  “蠢!我真蠢!她已经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呀!”风裳衣拍掌大叫。  

  宇文青翰及众人一脸茫然。  

  “她说想去喝碗红豆汤圆!”那日踏剑山庄的小师弟正是如此陈述。  

  “这算什么线索?”宇文老爹呿声。  

  风裳衣笑了。  

  “‘红豆代表相思,汤圆代表团圆,让我相思挂念的人终会在那里团圆’,我曾经告诉过琅玡这番话,她一定在那里等我——”  

  就在不远之处……  

  +  +  +  

  就在不远之处。  

  客栈阁楼一角,重重垂纱轻掩中,呆坐着一道身影,无聊且无趣地俯视灯市间往来人潮。  

  灯火辉煌,处处温暖,独独她,蜷缩在阴暗角落,头一次感到如此孤寂,好像被排除在人群及嘻嚷之外。  

  “变成现在这样不男不女难道是我的错?朝我发什么脾气呀?!笨家伙!”低咒的自言自语转换成轻轻叹息。  

  真想将这番话甩到风裳衣的俊逸脸蛋上,顺带附送两三拳教训他,让他也尝尝她那时的心头痛楚。  

  “宇文弟弟——”  

  宇文琅玡倏然一惊,回首,失望。  

  “哦,表情也转变得太快了吧?”当日目睹风裳衣和宇文琅玡追赶跑跳碰戏码的小二哥端着热汤上楼,“可惜我不是你在等的人,别沮丧,喝点热汤暖暖身子。”他递上红豆汤圆,这些日子里宇文弟弟除了红豆汤圆之外,任何食物都不曾咽下。  

  “我没有在等谁。”宇文琅玡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倔强态度,“还有,你少攀亲带故地叫我宇文弟弟,恶心得令人想吐!”  

  害她误以为……是那个老纠缠着她、死不要脸亲昵唤着她的风裳衣。  

  “这样称呼比较亲切嘛。”店小二笑了笑,“你不上街去逛逛?外头很热闹哦,吃喝玩乐、猜灯虎、游街样样不缺,何必孤独坐在这叹气?”  

  宇文琅玡收回无神的视线,街巷里小贩嚷嚷叫卖声鼎沸,甚至连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也在今夜破例赏起七彩花灯。她的眼光落在三名豆蔻少女方向,嘻笑的花样脸蛋围绕在糖葫芦小贩旁,一串串鲜红晶亮的玉珠梅子,令人垂涎。  

  宇文琅玡动了,起身下楼,朝左侧糖葫芦小贩走去。  

  慌张的风裳衣正巧由右侧弯进客栈内。  

  “小二哥!小二哥!”  

  “来罗,来罗。”店小二才下楼便指着风裳衣,“呀——漂亮公子!”  

  “有没有看见宇文弟弟?”  

  “宇文弟弟?有呀,他刚走。”  

  又是这个鸟答案!风裳衣已经懒得询问同样愚蠢的“有没有说去哪”,一转身奔出门外,在熙攘人潮中寻找。  

  他不顾形象拉开嗓门,提足中气朝四方大吼:“宇——文——弟——弟——”  

  原先嘈杂的街巷瞬时鸦雀无声。  

  “宇文弟弟!不管你现在要往哪个方向走,都给我站住!否则被我逮到你,小心我会揍得你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听到没——”  

  撞开三个挡路人,推倒五个不识相的绊脚石,风裳衣边嚷边跑。  

  “不要再躲着我!我混蛋!我白痴!我嘴贱!我活该倒楣不被信任,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别生我的气,宇文弟弟——”  

  宇文琅玡抬头,瞧见一道卷起黄沙的狂风扫向她的方向,她没有躲避,没有应声,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拎起甫买来的糖葫芦,一小口一小口地舔。  

  “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  

  咻的一声,狂风般的黑影扫过她眼前,消失在好远好远的黑点处,只剩一声声的“宇文弟弟”仍在西街回荡。  

  原来风裳衣上回也是这般疯狂呼唤着她,难怪全汴京城皆知道“宇文弟弟”,她总算亲眼见识到了。  

  舌尖划过糖衣。  

  好甜,是糖葫芦的蜜糖溶入口中化开的香气,也或许是心头一点一滴沁出的笑意,甜了她所有的意识。  

  跑向西方的黑影又折了回来,步伐未曾停歇,再朝东方飞奔。  

  宇文琅玡坐在某户人家门外的石狮旁,像个新奇的孩子一边看着“千里寻人”的戏码,一边贪着零嘴的甜腻。  

  无论人声如何重新再扰攘,如何再沸腾,一声声的“宇文弟弟”却永远是其中穿插最响最亮的呼唤,不绝于耳。  

  她靠着冰冷石狮,闭趄双眼,听觉却变得更清晰。  

  宇文琅玡忍不住笑了,笑得有趣而开心,她好小声好小声回应,近乎喃喃自语:“我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等你。  

  一直在这里,等你来找我。  

  再也听不到任何过耳嘈杂,只剩那道心急奔驰的跫音,就在不远处……  

  “呼呼呼哈哈……呼呼……我……呼呼……终于找到你了……呼呼哈哈……”喘息声交杂着无法辨明的字句在她面前停驻,宇文琅玡缓缓睁开眼,望见满头热汗、衣衫头冠凌乱的风裳衣。  

  两人都来不及开口交谈,风裳衣双臂一展,牢牢抱住宇文琅玡,箝得死紧又密密贴合。  

  “我抓到你了。”风裳衣仍在轻喘。  

  “你又在使出那招缠死敌人的唯一绝学,是吗?”宇文琅玡此时竟还有好心情调侃他。  

  “对!而且只缠你一个!”风裳衣霸道宣告,并以行动来证明。  

  宇文琅玡只是笑着,不挣脱他的臂膀,空闲的手仍举起糖葫芦轻吮。  

  “我从不知道,糖葫芦是这般好吃。”  

  “你从没吃过?”  

  她摇摇头,“不曾。有很多事,我是不被准许‘做’的——不准哭、不准撒娇、不准怯懦、不准有半丝女孩子的举动,甚至不准认为自己是女人……”她低垂眼眸,“男人都不爱吃这玩意儿的吗?否则我娘亲为何不准我吃呢?”  

  “男人当然吃,而且偏爱甜食者不在少数,我想……她是不许你流露出娃儿要糖吃的娇憨模样吧。”风裳衣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仍将她圈围在双臂  

  衣引以为傲的漂亮俊颜。  

  “你……你怎么一点事前的警告也不给呀!”这招声东击西也太猛辣了。  

  “谁教你置身状况外。”使力太猛,害她的手腕隐隐作痛,宇文琅玡甩甩手,准备下一波的攻击。  

  风裳衣咽咽唾液,捂着红肿的脸颊,转身就跑。  

  呜……他的幸福,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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