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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在沦陷的小城里


  平原上,麦苗已经有膝盖深了。在暗绿色的麦浪中,有一条不时卷起风沙的黄土公路,直通满城。这条公路,由于经常遭到民兵、游击队和沿途农民的破坏而显得凹凸不平。现在一辆骡马大车正咯噔咯噔地行走在这条公路上。车上坐着一个被捆绑着的年轻女子,她的长发不时被风吹乱,落上一层黄尘。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小胡子日本军官,他骑在一匹日本种的高头长颈的大洋马上,显得洋洋自得。马车周围是十几个呼扇着长帽耳的日本兵,再后便是七八十名伪警备队了。他们颇有一点得胜回朝的气势,要将这个女县长押解回城。
  高红不动声色地坐在大车上。有时偶尔抬眼望望周围,有时低头沉思,忖度着面临的严峻形势。从昨晚起,她就意识到,最险恶的战阵还在满城。因为那里有七八个叛徒,都在敌人的特务队里。他们过去都是自己的“同志”,其中有区长、区委书记,还有县大队长、教育科长、工会主席等等,因为经不起考验都叛变了。一旦到了满城,自己怎么能保住自己的真实身份呢?她认为,在这种形势下,仍然坚持说自己是一个农村姑娘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倒不如公开自己的身份,学习当年季米特洛夫式的英勇,对敌人进行公开的审判,对党更为有利。这样一想,刚才忐忑不宁的心,便安定下来。
  这时她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向西北望去,那里是一带迤逦的群山。远处锯齿状的狼牙山,隐伏在紫郁郁的山岚里。近处的山因为天气干旱还留着冬季的苍黄。山上曲曲弯弯的盘山路隐约可见。那里都有她来来往往出入山地的足迹。一看见这些,她的心就像要碎了,她怎能不想起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同志?今天早晨她托小姑娘带出的信,他们恐怕还没有收到吧;假若收到,她的天虹该是如何地痛苦啊!老济公他们该会如何地着急啊!如今自己身陷敌手,究竟还能不能回到他们的身边呢?想到这里,她不禁神情黯然地低下头去,似乎有一点眼泪要爬出来。但是她蓦然一惊,觉得在敌人面前是不能流泪的。即使有一丝一毫软弱的思想,也可能坏事。她即时挥去这一瞬间的想法,重新使精神镇定,强固起来。
  满城到了。
  这不过是一个城围仅有四华里的小城。其实也就是一个大镇。但是今天适逢大集,人们在伪军的岗哨旁边进进出出,还显得相当热闹。
  押解高红的大车进得城来,街上那些挑挑儿的,担担儿的,以及熙熙攘攘的行人,都好奇地停下来伫足观看。愈往城中心走,围观者愈多。骑在大洋马上的小胡子军官,似乎更神气了。他颇想借机炫耀一下,就扶着大洋刀向一个特务咕噜了一句什么。接着那个特务便大声喝道:
  “老少爷儿们,皇军打了大胜仗啦,把八路军的女县长都抓来啦!快快看吧……”
  他这一喊,人们几乎停止了交易,把眼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囚车上来。
  高红听到人群中在窃窃私议:
  “哪个是女县长?就是车上坐着的那个么?”
  “是,就是她!”
  “人多年轻啊!最多二十出头儿!”
  “长得也挺俊!”
  “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哩,满城县的布告上有她的名字。”
  “还会唱歌,有人听过。”
  “咦,怎么就让抓住了,太可惜了!”
  这时,高红很想拍拍衣襟上的土,把头发也梳理一下,来迎接敌占区人民的目光;无奈双手被捆绑着,无法动弹。只好以雍容自如的姿态,微微含笑的目光,向群众颔首致意。人群里又啧啧称赞道:
  “你瞧,这闺女还笑哩!”
  “你瞧,她一点也不害怕!”
  “当然,人家是女县长嘛!”
  前面已是城中心的十字路口。这里人拥挤得水泄不通,马车走不动了。那个特务又大声嘶喝道:
  “老少爷儿们!皇军打了大胜仗啦!把八路军的女县长都抓来啦!你们看吧……”
  高红一看不说话不行了,这里有这样多敌占区的群众,怎么能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呢!她要把抗战胜利的信念留到他们心中。想到这里,她的肘弯抵着车帮,一只脚用力一蹬,便在车上站了起来。
  “亲爱的同胞们!”高红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喊道,“你们在沦陷区受苦了!我代表边区人民向你们表示慰问。”
  登时,集市上的喧嚣声沉静下来。下面几百张不同的面孔齐刷刷地朝向了她。那些赞许的、热烈的、吃惊的、惶恐的目光全投向了她。一时间,她竟成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女神,披着飘拂的长发,昂首挺胸地立在马车上。
  “同胞们!”她继续讲道,“请你们不要相信敌人的胡说。他们并没有打什么胜仗!相反,他们进山扫荡,被八路军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我是在敌占区活动,一时不小心被抓住的。请问,他们兴师动众,带了一百多人,抓住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女,这算得上什么本事呀!”
  人们哄地笑起来。
  这时,小胡子已经骑着大洋马转到南街去了,而大车却一时转不过去。高红就利用这机会继续讲道:
  “同胞们!你们要看清形势。小日本已经越来越不行了。苏联红军打了很多胜仗,已经把希特勒顶住了。盟军在太平洋也快要反攻了。小日本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这最后一句,是高红从农民中学来的庄稼话,今天在这里使用,恰到好处。顿时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哄笑,还有些人鼓起掌来。
  “不要她讲话!不要她讲话!”一个伪军官喊。
  高红立刻转向他,用嘲笑的口吻说:
  “怎么,军官先生,你害怕了?我随便讲了几句你就害怕了?这就证明,你们快完蛋了,我奉劝你们快回头吧,将来日本人是不会把你们带走的!”
  人们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
  那个伪军官涨红着脸,大声喝斥道:
  “闪开!闪开!不要听了!”
  马车好不容易在人丛中掉过头来,向南去了。
  高红乘势结束了讲话,用清脆的声音喊道:
  “同胞们!再见吧!记住,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
  后面又响起一片掌声。
  十字路口往南不远,有一座石牌坊。过了石牌坊,坐西向东是一个大财主的庄院,日军的指挥机关就设在这里。马车赶进大院,给高红松了绑,关进一间临时牢房。
  下午三时左右开始审讯。
  审讯是在一个并不大大的厢房里进行的。光线相当幽暗,周围摆满了各种刑具,皮鞭、绳索、抽筋凳、专门轧腿的大杠子之类。桌子后面坐着的,仍然是那个一脸阴险的小胡子军官。旁边站着的翻译官,似乎显得习以为常。左右两边站着四个彪形大汉。屋子里一片阴森,使人感到恐怖。
  高红在进门不远的地方站定脚步。她只在进门时向周围扫了一眼,仿佛对这些人视而不见,显出一种蔑视的神情。
  “刚才是你在大街上发表演说了吧?”小胡子通过翻译问,脸上露出几丝阴笑。
  “是的,我向沦陷区人民表示问候。”高红坦然说。
  小胡子咕噜了一阵,翻译又说:
  “那你就等于承认是共产党的女县长了?”
  “不,是副县长。没有命令,我不敢冒称。”
  “既然如此,今天上午你为什么要说是农村姑娘呢?为什么对我们不说实话呢?”
  高红回答得十分敏捷坦然:
  “这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是我们的敌人。而我对人民应该说实话。”
  小胡子瞪着眼,没辞儿了。沉了沉,接着说:
  “既然你是满城县的负责人,你应该把各区各村地下组织的名单交代出来。”
  “这些我不知道。”高红断然说,“就是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因为你是我们的敌人,全中华民族的敌人。”
  小胡子瞪眼了,他怒气冲冲地把桌子一拍,指指周围的刑具说:
  “看见了吗?我的刑具可不是吃素的!”
  高红没有说话,只在嘴角处露出几丝轻蔑的讥笑。
  小胡子咕噜了一阵,翻译又过来说:
  “这个名单,你今天暂时不回答也可以,你先说说给八路军送公粮的是哪些村子?要想一句不说,今天你是过不去的!”
  高红摇摇头,断然说:
  “这个我既不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们。”
  小胡子站起来了,举起左臂晃动了一下手指,大声吼道:
  “上刑!”
  一声令下,两个彪形大汉立即扑过来。一个人紧紧拧住高红的两臂,使她动弹不得;另一个人把专门夹手指的刑具拶子,套在高红两只修长好看的白手上。高红并不知道这是一种酷刑,毫不在乎。哪知这个大汉用力狠命一压,她不禁“哎哟”了一声,就昏迷过去倒在地上。脸色顿时变得苍白,额头上全是明晃晃的黄豆一般大的汗珠。
  高红醒来时,她的两只灵巧的、美丽的,曾奏出许多美妙乐曲的手指,已经七歪八扭,变得不像样子。手指上都是肉窟窿,露出了白骨。高红愤怒万分,她的目光逼视着小胡子,咬着牙齿骂道:
  “你们这些畜牲!你们这些法西斯匪徒!你们作的恶太多了!总有一天,中国人会要清算你们的罪行!”
  此后,小胡子再问什么,高红一句也不说了。翻译官在小胡子耳边咕唧了一会儿,小胡子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挥:
  “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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