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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何者为神话昆仑?何者为实际昆仑?



(A)神话的昆仑


  (一)昆仑神话之来源

  原人初能运用思考能力时,幻想至为丰富。彼仰视天空,见其广大无垠,高不可攀,以为必有一种超越吾人之种类,居于其间,名曰神明,或曰精灵。其能力至为伟大,且又青春永驻,长生不死。顾其形体及其感情意志,则亦同乎吾人。人类之宗教心理,固要求神之与人相通,故有人神同形说,天人交感说,转劫说之发生;原人思想简单,则又想象天神必常居地面,以便与凡人接触,是以建立庙宇及神坛,以为神明税驾之所。然神固不能长溷凡尘,则又想像崇高之山岭,为神地面之栖止处。我国有僊仙二字,仙字,从山从人,像人在山上。见《说文》。《韵会》:“仙,轻举也:从人在山上。”《玉篇》:“仙,轻举貌,人在山上也。”至僊字,从人迁声,《诗·小雅·宾之初筵》:“屡舞僊僊。”《庄子·有宥》:“僊僊乎归矣。”成玄英曰轻举貌,实与神仙之仙无涉。后人以其同音以代仙字。《说文》轻举之义,当由僊字来。实则仙字之义,非轻举所能括,以人在山上为主。仙字之产生或在战国时代,域外文化大入之时。后世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之说,以海内之名山,为神仙之洞府,尚系人在山上观念之衍化。希腊称神为“奥林匹司人”或“居于奥林匹司者”(Olympian)。印度古神话,诸神亦居山上。喜马拉雅山则为神人常居之地。凡思登天者,须登此山。特山为万神之王因陀罗所主,每以疾雷暴风雨阻止登山之人,故能登者罕。其后衍为须弥山神话,此山乃为得道者超凡入圣之阶云。
  关于昆仑仙山之想象,不知始于何时,今日文献之约略可徵者,惟有文化最早之两河流域,故吾人亦惟有姑定两河流域为昆仑之发源地。考西亚远古传说,即谓有一仗山曰Khursag Kurkura,其义犹云“大地唯一之山”(Mountain of All Lands)或曰“世界之山”(Mountain of the World),为诸神聚居之处,亦即诸神之诞生地(Thebirth place of the gods)。关于此山详细之描绘,今日西亚出土之砖文,尚无可徵,良堪惋惜——吾人愿望之满足,或将待之他日地底文化资料之发现而已。但西亚若干庙宇与七星坛之建筑,皆为此山之缩型。而中国之昆仑,希腊之奥林匹司,印度之苏迷卢,天方之天园,亦为此山之翻版。吾人根据此类材料,以揣测“世界大山”之景况,亦未尝不可十得八九,此则吾人尚可引为差堪自慰之事者也。
  笔者固不解西亚语文,以意测之,Khursag之一字或指“世界”,或指“大地”,而Kurkura之一字则或为“大山”,为“高山”。中国之昆仑,古书皆作昆仑。说文谓昆为古浑切,仑,卢昆切。以今日粤音读之,与Kuhura相差不远,殆音译其后一字也(且此仙山实为阿拉拉持(Ararat),波斯人呼阿拉拉持山为Kuhinuh则音与昆仑更近)。夫西亚与中国古代之语音,一则几经转译,一则屡有变迁,而尚能保存此项对音,使昆仑之真源不昧,终能互证于数千年后之今日,此则非可喜可庆之事耶?

  (二)昆仑神话之分布

  西亚仙山神话分布之广,几遍全世界。埃及相传亦有大山,为群神诞生及聚居之所,惜今亦莫考厥详。至菲里士坦人之喀密(Carmel),希腊人之奥林匹司(Olympus),北欧人之阿司卡德(Asgard),印度人之苏迷卢(Sumenu),殆无不由西亚“世界大山”之演化。

  (1)希腊之奥林匹司

  希腊人所想象此仙山之景况,考之荷马史诗《依里亚德》及《奥德赛》,再考之希腊诸神话,则亦殊为奇丽。大概谓:此山最高处为天帝宙士(Zeus)所居。宙士召集群神会议亦在其处。有云母石之宫殿,宏峻无比。殿中梁柱,巨壮异常,瑰采琦光,互相映发;所有宝座,皆黄金白银所成。宙士高踞中央之座,称为天地万物之主宰,亦称为诸神之父,万神之王。其他诸神,则各按其品级之高下,列坐于两旁。宫廷四壁,铺满凡手不能描绘之图画,谲诡奇幻,万态千形。其色则或浅绛,或殷红,或金黄,或深紫,瞣e皇绚丽,炫人心目,有似夕照西沉时之一天霞彩∩结燮颍募窘匀诤腿绱骸
  自山巅至山腰为“云区”(The region of clouds),为仙境与凡尘之分界。荷马史诗谓此云区为“天门”(The Gates of Heaven),有女神曰霍莱士(Horaes)者守之。女神者或谓为宙士之女儿,或谓为宙士之近侍,为数不止一人。宙士常至此云区,麾云聚散以为乐。奥林匹司本为大丛山,故其他诸神,散居他峰,或居山谷,与宙士不共一处。希腊人想象天空之上,乃是神域,此山之高,既直通于天,则可为登天之阶梯。故Olympus者义犹天人两界之渡口云尔。

  (2)印度之苏迷卢

  即常见于佛经之须弥山也。有苏迷楼、修迷楼、须弥留、弥留之异译,但以苏迷卢(卢一作口卢)为比较正确。苏迷卢译言“妙高”。《秘藏记本》曰“苏者妙也,迷卢者高也,故曰妙高山。”此外则有“妙光”、“安明”、“善积”、“善高”诸异译。佛氏言此器世界之最下为风轮,其上为水轮。其上为金轮,即地轮。地轮上有九山八海。九山者即持双、持轴、担木、善见、马耳、象耳、持边、铁围及须弥。而须弥居八山之中,故称为“须弥山王”,为此器世界之中心。
  须弥山之高度,据《世记经阎浮提品》,则为“入海水中八万四千由旬,出海水中高八万四千由旬。”据《华严经》,则云“凡约一四天下,即以一日月所照临处,以苏迷卢山为中,高三百三十六万里。”
  据《楼炭经》及《大智度论》则出巅为诸鬘天,楼迦足天,三箜篌天,四大天王之所在。山腹为四大天王居处,山以上则三十三天也。此山仙圣济济,不可计数,而大妙天亦居于此山中。
  其城池宫殿,则如《正法念处经》所描写:“复次见须弥山王,首有三十三天。住在山顶,所受行乐,不可具说。城名善见,纵广十千由旬,七宝庄严,因陀青宝,金刚,车渠,赤莲花宝,柔软大宝,以为庄严。有善法堂,广五百由旬,毗琉璃珠,以为栏~J。真金为壁,一切门户,亦复如是。”、“四天王所居宫殿,七重宝城。栏~J七重,罗网七重,行树七重,诸宝铃乃至无数。”
  此山本身为四宝所成。如《智度论》所写,“东面黄金,西面白银,南面琉璃,北面玻璃,四边绕山半,有游乾谷山谷……四天王各居一山。”如《长阿含经》及《正法念处经》所写:山南向阎浮提之一面,为毗琉璃宝光所映射,使阎浮提人仰望虚空,皆作青色。东向瞿陀尼之一面为黄金,令瞿陀尼人仰望虚空,皆作赤色。西向弗娑提之一面为白银,令弗娑提人仰望虚空,皆作白色。北向郁单越之一面为玻璃,令郁单越人仰望虚空,皆作清净白光明色。
  此山之守护者则如《顺正理论》所写:“三十三天迷卢山顶。其顶四面各二十千,若据四周,数成八万……山顶四角各有一峰……有夜叉神名金刚手,于中居住守护。”此山之树林鸟兽,则如《正法念处经》所写:“于此山上,有如意树,随天所念,皆从树生。一切禽兽,身皆金色。多有众花,曼罗陀花,拘赊耶花,于山四陲,有四大林:一名欢喜林,二名杂殿林,三名鲜明林,四名波利耶多林。欢喜园中,有大树王名多波利耶多。于此树下,夏四月时,受五欲乐。戏游自娱。四天王天,于欢喜园,游戏受乐,故名欢喜园。”又如《世纪经阎浮提品》所写:“其山直上,无有阿曲,生种种树,树出众香,香遍山林。”

  (3)中国之昆仑

  古言昆仑之书以《山海经》、《淮南子》为详。《山海经·海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刃。上有木禾,长五寿,大五围。面(此字上疑夺一方向字)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此字上疑夺一方向字)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凰鸾鸟,皆载蛇践蛇,臂有赤蛇。”
  “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琪树、不死树。凤火剑鸟皆载盾。又有离朱,木禾、甘木、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
  “服常树(三字下有脱文)其上有三头人伺琅■鳌!“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鶽、视肉。”
  《西山经》第二:
  “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大荒西经》第十六:“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有人载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此外如《海外南经》第六,《海外北经》第八,《海内北经》第十二,《海内东经》第十三,皆提及昆仑,暂不引。《淮南·地形训》:
  “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三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
  “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倾宫、璇宫、悬圃、凉风、樊榭、在昆仑阊阖之中,是谓疏圃。疏圃之池,浸以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又次,则汉人所辑纬书言昆仑者亦多。如《河图括地象》:“地面北三亿三万五千五百里。地祗之地,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纵横万里,高万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乐也。出五色云气,其白水流入中国,名曰河也。其山中应于天,最居中。八十城市绕之。中国东南隅,居其一分,是好城也。”《河图始开图》:“昆仑山北地转下三千六百里,有八玄幽都,方二十万里。地有三千二百轴,犬牙相举。昆仑之墟,有五城十二楼,河水出焉,四维多玉。”《河龙鱼图》:“昆仑之墟,五城十二楼,河水出四维。”其他如雒书等亦有涉及昆仑文字,从略。
  综合上述奥林匹司,苏迷卢,昆仑诸山形况而比较之,则相同之点实不一而足。试论列于次:昆仑之最上为悬圃,人能登此,则成为灵体,能使风雨。由悬圃再上,则登于天,成为神人。奥林匹司之巅即为天界,苏迷卢以上为三十三天。同点一。
  昆仑为“帝之下都”,为禹之“下地”,可见帝之正都在天上。希腊万物主宰宙士本居天上,特以奥林匹司为其地上离宫,以便时到大地,与人类相接触。苏迷卢亦为大妙天之居处。同点二。
  昆仑除天帝外,尚有西王母居附近之玉山,又有许多神灵,散居昆仑附近各山曰昆仑之墟者。奥林匹司诸神散居此山之丛峰或山谷。苏迷卢四大天王居山腹,尚有诸天,居山之四近,同点三。
  宫殿城郭,众宝庄严,瑰奇美丽,不可名状。三山之景况,大概仲伯之间。同点四。
  昆仑四近之山多玉石,苏迷卢为琉璃、玻璃、黄金、白银四宝合成。又有所谓金刚、车渠,因陀青宝,赤莲花宝。奥林匹司未言多玉多宝,然宫殿为云母石所筑,梁柱皆闪宝石之光,宝座皆为金银。同点五。
  奥林匹司有四季不断之仙葩。昆仑有珠树、璇树、绛树、碧树、又有不死树及木禾等。苏迷卢有四大林。又有如意树,能随天人之愿而供给其需要。又有大树王名波利耶多,使天人于树下享受各种娱乐。同点六。
  昆仑有开明兽守九门。苏迷卢有金刚守护山顶四角。奥林匹司有霍莱士守天门。同点七。
  昆仑之神陆吾,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郭璞解“囿时”义曰:“界天帝苑囿之时节也。”奥林匹司女神霍莱士监守“天门”。然此神之职司亦管理四时之顺序,及花开果熟之时节,与陆吾之职责相似。同点八。
  特此为目前之例耳,若再研求,同点当不止此。故三山之神话同出一源,万无疑义。
  然则中国之昆仑由奥林匹司来乎?抑由苏迷卢来乎?有人谓希腊距中国远,难生干涉,故昆仑之来,不由奥林匹司,可以断言。谓中国昆仑即印度苏迷卢,则昔贤久有此论,特谓之为大昆仑而已。近丁山先生乃坚主中国昆仑由于苏迷卢之衍变(《炎帝方岳与昆仑》),似乎除此以外,别无来源者,则窃期期不以为可。笔者之意,认为中国昆仑之一词及其神话皆直接来自两河流域。其证有二:奥林匹司,古希腊语为天人渡口,可见系译义。苏迷卢,古梵语为妙高,为善积,可见亦系译义。惟中国昆仑之音,与西亚Kurkura相近,则惟中国译音,非直接来自两河安能若此?此第一证也。《山海经》对昆仑之描写,文字尚颇朴质,言昆仑之高度,不过万仞,广不过八百里。昆仑墟内诸山之相距,亦不过百里或千余里。汉初司马迁所见《禹本纪》,言其高二千五百里。《淮南·地形训》,言其高一万一千余里。而印度苏迷卢高乃至于八万四千由旬(佛经言由旬有三类,大者一由旬八十里,次者六十里,下者四十里),寖假又高至三百三十六万由旬。苏迷卢与阎浮提各洲相距之遥远,往往至数十万万里,俨同今日天文数字。虽印度人原有喜大喜多之天性,顾一时之间,亦未必能夸张如此之甚。故苏迷卢在印度,历史之古,恐略过于中国昆仑,然如《世记经》、《楼炭经》、《长阿含经》之所言,反比中国昆仑为晚起。盖故事流传愈久,则增饰愈多,放大之倍数亦愈巨,自然之理。此第二证也(《禹本纪》、《淮南》所记昆仑,恐已受印度若干影响,故知战国末及汉初,印度人对苏迷卢山之想象,尚不过尔尔)。
  昆仑既系人类想象之仙山,故若问昆仑究在何处?吾人正可诵白傅《长恨歌》一句以答之曰:“山在虚无缥渺间!”

(B)实际的昆仑

  上述各处仙山固属虚无,而仙山所凭藉者则固存在,此即本节所叙之主题。
  古时人既设想仙山系在地面,则非认知其处不可,欲认知其处,而实际又无其境,则惟有指定一山,姑名之以仙山而已。传之既久,信者愈多,此山乃真成为“欲界仙都”、“地上天堂”矣。基于民族之自尊心,此山必在本国境内,不得已乃可在他境。为增加境地之神秘性起见,则山必极高极大,人迹难至。若有传统之灵迹,则条件之构成,尤为容易焉。
  西亚之“世界大山”初属想象,后乃变成实际。其实际之山,果在何处,本难考知也。顾希腊、印度、中国之仙山,既皆由西亚所衍出,则希腊、印度、中国所有仙山之景况,亦即西亚“世界大山”之景况矣。且希伯来人之伊甸园,有四道圣河之说,中国昆仑亦有四河及河源,印度阿耨达山亦有四大水之说。而伊甸之四河,其二即两河流域之替格里斯,幼发拉底斯。有此显明之线索,则西亚实际的世界大山在于何处,不难探索而得矣。按阿拉伯半岛西北为阿美尼亚高原,其间丛山峻岭,蜿蜒磅礴,北连地中海北岸之士鲁山脉(Taurus Chain),东接伊兰高原及高加索山脉。相传为人类之摇篮,人类生于此,而后散布四方。其间有一大山曰阿拉拉特(Ararat),为半岛最高之山,其位置恰在两河流域之西北。中国载记一律言昆仑在西北,自汉至清,帝王觅昆仑者,亦必苦索之于西北,其真正原因盖在此矣。(希腊之奥林匹司正当雅典西北,印度阿耨达山正当印度全境之西北,巧合如此,诚为可怪。是必希腊、印度人皆受阿拉拉特之暗示,以为仙山必于西北求之,故产生此相同之结果欤?)
  此山处阿拉伯斯平原(Plain of the Arapes),有两圆柱形之高峰,大者高海拔之五五○○公尺。小者海拔四二○○公尺。两峰相距约七哩。其中间为一平谷,相传挪亚避洪水时方舟所搁处。山之斜坡有村曰阿尔歌(Argur),相传为挪亚之葡萄园地,今则湮没于地震。更下为拿雪特谢温(Nachitjevan),在阿拉伯司(Arapes)平原,为以色列族列祖列宗之葬地,皆有名于《旧约圣经》。
  西亚洪水故事主角纳比西士顿(Utnapishtim)之方舟搁于尼特西山(MountNitsir)顶上。另一洪水故事之主角曰西苏鲁士(Sisuthrus),其舟则搁于阿美尼亚之一峰曰古色伦(Corcyrean)者。《旧约·创世纪》挪亚之方舟则搁于阿拉拉特(中译《圣经》作亚拉腊)。是三山恐即为同一之山。此即西亚实际的“世界大山”,亦即《山海经》、《淮南》所介绍之昆仑也。
  《尔雅·释丘》:“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融丘,三成为昆仑丘。”敦丘或指阿拉伯斯平原,陶丘非挪亚葡萄园,则以色列族人葬地。融丘则当指最大之峰,融字有火义,殆因其曾为火山(见后)。三成相合,为昆仑丘。“丘”与“墟”大有分别。所谓昆仑墟者则殆指阿美尼亚高原(Amenia Plateau)而言。《山海经》言昆仑之墟八百里。今阿美尼亚东西长约六百哩,合华里约一千二百,古里大于今,宜略有出入。张华《博物志·志水》:“汉使张骞渡四海,至大秦。西海之滨,有小昆仑,高万丈,方八百里。”中国古书之所谓西海,可指里海,亦可指地中海。阿美尼亚靠近地海,又张华八百里云云,亦与古书相合,则小昆仑所滨之西海,实指地海而言。张华熟闻《汉书》大秦与西海之关系,遂有至大秦之说,张骞何尝至大秦乎?小昆仑之名亦似始于此时,盖晋时殆已以《伪十洲记》之昆仑及印度苏迷卢为大昆仑矣。张华之记述小昆仑原属无心,而吾人竟由此而得悉地海之滨,果有山名为昆仑,见知于古代之中国,非至有趣味之事哉?《河图括地象》言昆仑有柱,其高入天,即所谓天柱,今阿拉拉特两峰皆为圆柱形,则天柱之说,殆由此而来。阿拉拉特昔曾为喷火山。阿尔歌村之湮没于地震,未始不由火山爆裂之故。顾实先生谓《穆传》之温山即为阿拉拉特,周穆王曾登之云(《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一六九页)。《大荒西经》第十六“……有大山曰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当指此矣。伊兰高原及黑海、里海、地中海四面之山,盛产金玉宝石及银铁。顾实先生谓《山海经》沃民之国,有璇瑰、瑶碧、琅、白丹、青丹、多银铁产凤卵。《隋书·西域传》亦列举波斯产真珠,颇黎、珊瑚、玛瑙、水精、火齐、金银、铜铁等物。并产大鸟卵,即今驼鸟卵(同书一三五页)。则《山海经》言昆仑多玉石之属,又相合矣。西王母所居为玉山,殆其山所产玉石之属更丰。考里海之南,有大山曰查各罗斯(Zagro s),其山盛产五色玉石(Lapis-Lazulu即琉璃),其山所在地,恰如顾先生所考西王母邦,则《山海经》所言玉山,殆即查各罗斯山也。
  《创世纪》之伊甸(Eden)当亦即阿拉拉特。伊甸与昆仑,其音固有依稀之似矣。所谓亚当夏娃所居之乐园,当亦在是山之中。乐园称为“伊甸园”(Garden of Eden),或称“地上天堂”(法文为Paradise Terrestre,英文为eathly Paradise,然英文常省称之为Paradise。中国天主教通译地堂)。以前地堂在于何地,西洋学者,亦复聚讼纷纷,莫衷一是。阿甫郎谢(Avranches)主教曰胡爱忒(Huet)者著有专篇,研究地堂之所在。略谓古来学者有谓地堂在北极者,有谓在鞑靼境今里海附近者,有谓在极南火地者,有谓在东方恒河畔者,有谓在锡兰岛者,在谓在中国者,有谓在日出处无人居住之东方者,有谓在美洲者,在非洲者,在东方赤道下者,在月球中之山顶者。多数则谓在亚洲,然亦无确定地点。有谓在阿美尼亚者或美索博达米亚者,或在亚述者,在波斯者,或在巴比伦者,或在阿拉伯者,或在叙利亚者,或在柏雷斯丁者,甚或有谓在欧洲之某一小地点者(见亨利玉尔《古代中国闻见录》,张星YR《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二册一六六页引)。然费立坡神父(Father Filzoppo)之考证,则谓伊甸园系在阿拉拉特山之腹地(同书),与余之推断,可谓不谋而合。但费神父若知挪亚方舟系搁于中国人最所艳称之昆仑山顶上,斯则更足称为佳话矣!
  希腊之实际的奥林匹司,为一大丛山。介在马其顿尼亚(Macedonia)及柴刹莱(Thessally)之间。奥林匹司山东临爱琴海。出自平地拔起,直透天空,癴削斩绝,希腊从无人能攀登至于山顶。山麓树林绵密,弥望青苍。山腰以上,则终年埋于云雾。天气晴朗之时,阳光穿射,仰望积雪之山巅,皑皑一白,奇光照眼,有如无数琼宫玉阙,参差其间。希腊人幻想其为神人栖迟之地,固无怪其然矣。
  印度实际之苏迷卢,则阿耨达也。余固言印度人接受两河文化或早于中国,恐已久知阿拉拉特之名,盖阿拉拉特乃今日欧洲人所呼之名,以前阿美尼亚人则呼之为Massis,波斯人则呼之曰Kuh-inuh,或曰挪亚山Nach's Mountain。突厥人则呼之为Aghridagh,义犹“高陡之山”(Steep Mountain)。阿耨达之与Aghridagh音之切合,乃无伦比(但印度今日称阿耨达为Anavatcpta,与古音不合矣。家六叔继卿先生云:阿耨达疑为巴利文Anutatta之译音,则与古音尚相谐焉),而印度之苏迷卢义犹云“妙高”,则一译其音,一译其义耳。《起世经》:“佛告比丘,雪山……黑山北有香山,其山常有歌舞唱妓乐之声。山有二崛,一名为尽……二名善尽,七宝所成,柔软香洁,犹如天衣,则又俨然阿拉拉特两峰之况。《俱舍论》十一曰:“大雪山北,有香醉山,雪北香南,有大池水,出四大河。”《南山戒疏》一上曰:“四河本源,香山所出。俗云昆仑者,经言香山。”《西域记》一曰:“赡部洲之中池者阿耨婆答多池也,唐言无热恼。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瓦里。”香山梵文为G andhamadana,称为阎浮提世界最高中心,一切条件与阿拉拉特山无不合。岂印度剽袭中国昆仑传说耶?余谓盖受之西亚耳。
  三国六朝时人,已知阿耨达即昆仑,顾昆仑之所在,中国人自己尚捉摸不定,何能知阿耨达之确址?印度僧人来中国,亦曾助中国人解决此问题,如《水经注》卷一所言佛图调,以《山海经》所言昆仑所在,合之阿耨达山是也。又有来华印僧据《山海经》及《康泰扶南传》:“恒水之源,乃在西北,出昆仑山中,有五大源。诸水分流,皆由此五大源。”知阿耨达即是昆仑山,为《西域图》以语印僧法汰,法汰以常见为怪,谓“汉来诸名人,不应河在敦煌南数千里,而不知昆仑之所在也。”惟郦道元脑中横梗一《山海经》、《淮南子》所言之神话昆仑,及汉武帝所钦定之于阗昆仑,遂云“余考释氏之言,未为佳证”、“阿耨达六水,葱岭、于阗二水之限,与经史诸书,全相乖异,”轻轻一笔抹煞,遂使阿耨达与昆仑关系垂合而复乖,殊为可惜。然此事亦不能怪道元,盖印度阿耨达亦非真正之昆仑,且中国昆仑传说,乃直接得之西亚,非得之印度,本属二山,何能强傅为一乎?
  阿耨达果在何处耶?曰即清圣祖所定为昆仑之冈底斯山是矣。清《一统志》言此山高仅五百余丈,故魏源卑之,谓不及葱岭十分之一,安足以当昆仑?然西藏高原,除挨佛拉斯峰之外,以冈底斯为最高,达海拔六千公尺以上。西藏喇嘛对清圣祖侈陈冈底斯之形势,谓天下三条四列之山,皆祖于此,故番语“冈底斯”,译言“众山水之根”,魏源又谓西蕃语谓雪为冈,梵语谓山为底斯,冈底斯三字乃合番梵语而成,义犹“雪山”耳,何“众山水根”之有?其狮泉、马泉、象泉之合于佛经阿耨达者,一律为喇嘛所伪造。其言皆太过,下文再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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