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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71

  漆铁宝和老伴一起来到那个商场。那是一个中等规模、以出售中低档商品为主的国营老商场。漆铁宝租用了商场北门一小块地方,摆上了电动爆花机,卖“美国爆米花”。老伴则揽了个在商场门口看管汽车停车场的活儿。那个早上天色阴沉沉的,仿佛要来场雨夹雪。商场还没开门营业。漆铁宝进去做开爆的准备,老伴则把一个标志其身份的红袖箍套在了胳膊上,手里捏着一沓停车收费的标价收据。
  商场前的大街上已然车水马龙,上班的工薪族挤满了公共电汽车,骑自行车的人流时时溢出慢车道去,有的小轿车司机便从车窗里对违章的骑车人发出怒骂……但商场前那块不算大的停车场还是空空荡荡的。
  漆铁宝爆出了头锅玉米花,因为舍得搁糖稀,所以从商场尚未开启的大门那门缝中,飘散出阵阵诱人的甜香……老伴任那股甜香袭上鼻端,心里暖洋洋的;她在那块地盘上转悠着,想到头晚两口子算出的收入帐,半个月净挣了三百来块钱……这下心里头踏实了,不光能按计划收回投资的成本,年底换台彩电看的愿望也不难兑现了啊……
  漆铁宝老伴忽然发现有辆出租车开过来,不当不上地停在了那儿,她忙赶过去,吆喝说:“嘿,我说那位师傅……那儿不准停车!你把车开进来!”她打着手势,让那车开进停车场里白线画出的车位里。可那司机根本不理她的碴儿,她急了,凑拢那车,弯下腰,朝车窗里瞪视着;她只剩一只眼还有视力,所以她那张望的模样挺古怪,这让司机很不愉快;司机很不客气地跟她说:“嘿,你离远点成吗?……你不就是想收我的费吗?你今儿个还没开张对不?成成成,给你给你……”说着便递了两块钱到窗外。那漆铁宝老伴且不接那钱,理直气壮地说:“你开到位子上你再掏钱!咱们可是有领导有规矩的……”司机不吃她那一套:“嗬,你还有领导!你把他请来!……我在这儿等个客,这就到……到了我就开走……交通警还没管我呢,就轮到你给我立规矩啦?……”
  两人正纠缠着,从人行道上急匆匆来了一个人,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她那鞋跟敲得路面一串脆响……来到车前,她连眼皮也没眨漆铁宝老伴一下,打开车门就坐到了后座上;而司机没等她坐稳,也就把车开动起来……漆铁宝老伴后退一步,望着那车屁股朝马路当中扭去,后悔自己没接过那两块钱来……
  开车的司机是富汉,坐进车里的是自称凤梅的女人。
  车都已经开到马路上了,富汉才问:“去哪儿?”
  凤梅说:“机场。”
  方向根本不对。富汉也不说什么,只是暂且还往前开。凤梅知道一时还不能掉头,也便不再言语。
  富汉的呼机是一大早得到凤梅的呼叫的。通话中,凤梅让他到这个商场门口来等她。这个会合地点他们以前从未使用过。富汉不问“为什么”,也不问“干什么”。这一半是因为性格,一半是因为在江湖上不兴那么多嘴多舌。互相既然信得过,那就用不着那么多废话,一切都有待于“到时候看着办”。
  凤梅自然有过多次赴机场乘飞机旅行的经历,可此前她去机场都没让富汉送过。这回她除了一个随身挎包,连一个小拖箱也没带,实在不像出远门的样子。可偏偏这回,她很可能是一去不返了……
  汽车终于在一个可掉头处掉转了头,富汉简捷地问:“几点的?”
  凤梅回答他:“来得及。”
  汽车出了二环,朝三环而去……
  凤梅望着车窗外连续掠过的高楼剪影,石头般的心肠有些个糯化。当直插云霄的京广中心映入她的眼帘时,她蓦地回忆起头一回进入大饭店时,被那富丽堂皇的景象所震慑的心情……还有头一回得到镶蓝宝石的足金项链——那是一整套,装在一个紫红色泛绿光的丝绒盒子里,还有与之相配的戒指、耳坠和手链——当时,“心花怒放”再不是书本上的一个僵死的词汇,而成为流动在全身血液里的一首歌曲……可是“好景不常”,没过半年,因为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当她再次走进豪华的购物中心,所有标价最高的商品对她来说都没有了“买不起”的心理压力时,她那份失落感啊!有几个人能领会,能相信呢?那真是痛苦得没法子排遣!……当她一个懒觉醒来,日光映上她床铺,那粉浪般的鸭绒被散发出法国幽兰香水的气息,而她想来想去,满京城再也想不出一个新的有吸引力的消遣场所时,又是怎样地受煎熬啊!是呀是呀……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去昆仑饭店吃上海风味餐?到顺峰点上一大客龙虾?往东湖别墅去再试试那儿的西餐?还是到丽都假日饭店喝杯德式鸡尾酒?凯宾斯基饭店和香格里拉饭店虽最称雅致,可难道还没去够?大世界娱乐城太俗,Hard Rock餐厅太吵,竹园宾馆有点阴森,懋隆的首饰总无新款……而最最要命的还不在这些个吃呀穿呀喝呀玩呀什么一概乏味无趣……最最要命的是,怎么她见着谁都讨厌?……
  ……如今这一切总算都可以画上一个……不是句号,也是分号,一个大大的分号……她想到了他那张油晃晃的脸,脸上的那副“价值连城”的眼镜,那眼镜后鼓鼓的眼珠……慌什么啊!……不是才查到无锡吗?……无锡的糖醋小排骨实在不怎么样!不合我口味!苏州卤汁豆腐干还差不多……“你怎么这时候还说这些个!”那你要我说什么?我说“你甭慌”,你听得进吗?……好,先把我送出去,我正想挪挪窝呢……护照签证什么的都是现成的……那我现在成哪国的人啦?我算是他们那国的哪门子杂种了呢?……话太难听?那当初你怎么不找个舌头尖上光开花不带钩子的主儿呢?……
  ……那边机场有人接应……是呀,能从银行里随便拿出大把钱来的主儿,自然也就能把那些个钱三变两变变成大把的外国钱,在境外注册连妈带儿子的一串子公司……我有了那其中一个儿子公司的总经理身份,自然一下飞机就有车来接,有房子好住,有秘书好支派,有女佣来照应……是的,那叫做“小心伺候,色色精细”……类似这样的“八字方针”他还叨唠过多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别犯我,我必犯人”;“只能干赚,决不包赔”……听惯了,也跟着蹚惯了,不以为奇了……可现在望着这街边公共汽车站那一团团的等车的主儿,耳边的这些个沙嗓子讷出的“八字诀”,实在是有点子伤天害理、惊心动魄!那些个等着挤车,却一时还等不来车,在寒风里拱肩缩背的主儿,一月能拿多少工资?归里包堆,所谓的“乱七八糟”加一块儿,能有怎么个数儿?四五百?七八百?撑死了一干出头?还不到我这手包上镏金扣儿的价儿,也就是一瓶轩尼诗X·O的开瓶费而已……可他们未必有找这么心烦……那个裹着块廉价头巾的娘儿们,她逛燕莎友谊商城的时候,来回来去地挑拣、算计,该多有意思!我能有那个乐子吗?总想着我一个电话能把你整个商场端了,归到我们那公司名下,在那里头转悠,岂不是索然寡味吗?唉唉,是她应该羡慕我,还是我应该羡慕她呢?……
  汽车已经过了三元立交桥,驶入了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凤梅的胡思乱想更如风中柳絮,上下左右搅动翻飞……
  ……吉虹还算有点子意思……有意思就在别看她列入“星系”,其实傻妹子一个,好比是张空白还挺大的新纸,我可以在那上头随意地涂涂画画……也真逗,她竟始终搞不清我这个庭院深深深几许……等着她那个《栖凤楼》在外头公演吧,我肯定去捧场!凤梅看凤梅,大眼瞪小眼,嘻嘻……“真真假假,真不敌假”,又是他的“八字诀”!我算是掉这个坑里爬不出来了!……
  ……我究竟是谁?凤梅?……总共有多少个化名?这护照上又添了个怪有味儿的名字……什么风味的?串了味儿的!……是的是的,明白明白,我这次去,是给他“打前站”……他“早晚得走,敢不让走”……那可难说,兴许一下子就愣不让走,走不成了呢!不过,我会在那边接应他的,“谁都卖我,你不卖我”,他这个“八字诀”倒还算中听;是的,他知道我这个人,“能送掉我,不会卖我”,说对了,我就是这么个凤梅!咱老娘不高兴。把你一推了事,可咱不会贪这个怕那个,把你给卖了……就好比跟富汉的事儿,跟你挑明了,你看着办!瞒你有什么意思?我能伺候你,继续伺候你,可你伺候不好我,我不能再忍,富汉我们俩能相互伺候得筋酥骨痒的,你说你忍不忍吧?……
  ……凤梅想着想着,便望着富汉厚实的脖颈,又望望驾驶座前的后视镜,从那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歪歪头,镜子里是富汉那棱角鲜明的脸庞,但富汉并没在那反光镜里跟她交换眼色……她呼富汉时,并没透露她要远走高飞,富汉心里在想些个什么?想不想跟她上床?对了,富汉跟她说过,男人不能跟娘儿们在清早干那个事,凡清早直到上午想干那事的男人,都一定是“有病”,并且注定了一辈子一事无成!……
  富汉把车开得风驰电掣,转眼到了琉璃牌楼似的收费站。凤梅任由富汉交了十元过站费。富汉还是没跟她对眼。
  车到天竺机场,驶上出港坡道,凤梅才说:“停国际航班入口。”
  富汉这才知道她是要飞境外。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她一身轻装,没有一件行李。
  车停在那儿。富汉等凤梅下车。凤梅忽然舍不得这就下去。
  富汉说:“快下。这儿不让多停。”那儿的管制确实很严,已经有人来干预了。
  凤梅只好下车。临下车她嘱咐富汉:“你快把车搁停车场……我在里头等你!”
  富汉没表态。车开走了。凤梅望着那车远去,忽然有种害怕丢失东西的惶急感蹿上心头。好久没有过这种心境了。那回在王府饭店,整个儿手包弄丢了,跟保安部说明其中有三千美钞、四种信用卡和价值上万元的首饰等等时,她的平静让保安部的人难以理解……是的,那么大的丢失她怎么都不着急呢?……可现在,她确实非常担心,担心富汉是径直开车回城去了……
  凤梅进到航空港内。电子显示牌正刷刷地变换着显示,她所要搭乘的那个国际航班早已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估计已经开始放客进舱。她交了机场费,仍不进隔离区,她等着……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富汉没有露面。她咬着嘴唇。难道就此永别?她鼻息中忽然感受到富汉那特有的体臭……那对她是极珍贵的!……
  候机大厅中回荡着播音员柔和然而不动感情的声音,是在催她所要搭乘的那个航班尚未登机的旅客抓紧时间登机……奇怪,世界上各处航空港的播音小姐都是这种腔调……人类何必要这样的约定俗成?……
  她必须进去了……她直到拐进出关闸口那儿,还回身探头朝外面大厅张望……富汉死不露面!富汉一定是以为,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回到北京,并且再次呼他,说不定再呼他就是一起到那别墅去,互相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莽富汉啊!你怎知我们从此很可能天各一方,再难绞作一团!……她其实应该在车上跟富汉透露一下她此行的非同小可,或至少更明确地要求富汉搁好车来跟她正式告别……她很后悔!……可她也实在不能说,即使跟富汉,因为她答应了他——那个使她除了爱情什么东西都得到了的人——守口如瓶……可她现在成了怎样的一个瓶子啊?盛满了苦涩的浑水儿!……
  她顺利地通过了海关。他曾一再嘱咐她,过关时千万不要紧张。她顾不上为那个紧张。她只想再见富汉一面,哪怕远远地再看上一眼,就是一个朦胧的剪影也行……那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啊!猛男!壮哉富汉!……
  富汉确实是懒得把车开到存车场,找车位,交费,再步行到候机室……他根本没有送行的习惯,除非是还有什么具体的事需要他帮忙,可凤梅并没行李什么的,根本不用他再帮什么忙嘛……富汉更懒得在机场排队揽一个回城的活儿,他径直开走,凤梅出关的时候,他已经又来到高速公路的交费口了……
  ……且说富汉和凤梅一早碰头的那个商场门口,已经停满了各种车辆;漆铁宝老伴走进商场大门,一来避避寒,二来看看漆铁宝的爆米花卖得怎么样了……她看漆铁宝卖完一锅,又爆出了一锅,很是高兴……她跟漆铁宝说:“今儿个你猜我瞅见谁啦?”漆铁宝问:“谁呀?”她说:“你记得吗?咱们楼后头……十七号大院……范家的三姑娘!……”漆铁宝想不起来:“哪个范家三姑娘?”她说:“……准是她!别看她人大心大,成了个阔主儿……七八年不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嗬,如今谱儿可真大!……一早就有出租车跟这外头等着她!……”漆铁宝说:“你那眼睛!能认准什么?……她要真成了阔主儿,老范他们两口儿还能那么窝囊?怎么总没见她回十七号看看?……”正说着,老伴忽然“哎哟”一声,身子便打晃……漆铁宝赶紧迎上去搀扶……原来是,她那脑子里的猪囊虫猛地一蠕动,这回一下子挤破了脑血管……
  商场门口忽有老人大放悲声,装成一小口袋一小口袋的爆米花被他自己碰掉在地,爆米花散落各处,很快有顾客围住了漆铁宝和他搂住的昏迷过去的老伴……
  响起了杂沓的声音:“怎么搞的?”“快来救人!”“商场怎么能在门口设摊嘛!”“有没有大夫?”“快闪开!”“打电话叫急救车!”……
  而在同一时刻,在天竺机场,一架国际航班的波音747飞机正从跑道尽头抬身爬空,那位凤梅女士仰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住眼睛,一脸复杂难喻的表情……
   
72

  一辆本田汽车在崇格饭店门口停稳。车里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西服革履、挺拔英俊,可是一挪动便显露出有条腿很不灵便。女的珠光宝气,香味四溢。女的挽着男的,一起进了饭馆。女的是“赛麻姑”,她把男的叫做旺哥。
  老板哈敬奇把他们迎到了雅座。
  他们已经接触了多次。“赛麻姑”是穿针引线的人物。仅仅两年前,“赛麻姑”还在崇格饭店西边的那个小发廊里混事由;现在她已是顶尖级俱乐部里的名按摩师了。她“旧地重游”,与哈老板邂逅,言谈中,哈敬奇叹息说总不能大发,她便引来了旺哥——头回来还架着拐,没安假腿——给他们撮合。那意向,便是由旺哥与哈老板合资,进一步扩大这饭馆——把隔壁早已经营不下去的一个“雅舍书屋”和一个精品店的地盘都兼并过来,“鸟枪换炮”地大干一番。
  初次见面时,“赛麻姑”给哈敬奇介绍旺哥,哈敬奇一听就说:“怎么这么巧?我这儿的常客,尽是拍《栖凤楼》那电影的明星……《栖凤楼》里有个旺哥,康杰演的嘛!怎么电影外头真有个旺哥!”“赛麻姑”也不给旺哥保密,挑明了说,这旺哥的财是怎么发起来的;哈敬奇例并不怎么吃惊,只是忍不住笑道:“这可更巧了!电影里的那个旺哥,是个花把式,整天跟香喷喷的东西在一块儿;这位旺哥呢,可好!……”旺哥也不在乎这种对比,很坦然地承认:“我发的是垃圾财!泔水财!谁让你们本地人放着这财不发呢!嫌臭不是?其实分什么香的臭的,凡不是偷的抢的,那财搂在怀里都是甜的呢!”哈敬奇这饭馆的垃圾既无分量更无质量,都是倾倒在后门外的垃圾桶里,由环卫部门按时收走;泔水也是外地人来收,可并非旺哥旗下的人;哈敬奇懂得,并不是每一个收垃圾泔水的集团都能产生出旺哥这样的人物,旺哥的那个二环路和三环路之间,充满了豪华大饭店、餐馆、俱乐部的地盘,实在是得天独厚;经过一番春秋战国式的恶斗,现在旺哥终于成了那一片的秦始皇,他不仅再不必亲自战斗在第一线,买了房,购了车,有“大哥大”遥控指挥,而且他还能“登泰山”、“观沧海”,有了投资其他方面的能力……来跟哈敬奇合资扩大这家饭馆,其实只算是个小项目,而且主要是因为“赛麻姑”有这么个兴趣……自从他在那个俱乐部与“赛麻姑”相遇,他便将“赛麻姑”视为了红颜知己;对“赛麻姑”,他是言听计从的……
  中午饭馆里没什么客。哈敬奇让服务小姐先给他们布些酒菜,开瓶剑南春来,且喝且谈。
  “赛麻姑”说:“还是那话……你开饭馆想发财,不瞄准了公款包桌消费,光指着散客小打小闹,那你开上一百年也别想起楼做大!……要想把公款吸引到这儿来,你没点新鲜招数可不行!……”
  哈敬奇说:“公款不就讲究吃个生猛海鲜什么的吗?要么就是潮州菜,往精致上发展……咱们也一进门搞它一溜水族箱,从别处高薪挖几个潮菜大厨来……不结啦?”
  “赛麻姑”说:“哎哟,您这是哪年的皇历啊!如今粤菜臭了一条街,潮菜也饱和了!如今时兴八大菜系以外的名堂,什么东北菜呀,海南菜呀……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风味,什么宁波菜啦,梧州菜啦,西安饺子席啦,福州鱼丸席啦……”
  旺哥便说:“那就开个洛阳水席馆……”
  “赛麻姑”伸出拳头砸在旺哥肩上,笑说:“得了吧你!你们那洛阳水席,听说每道菜都是一钵子汤,寡味得很,谁爱吃那个!”
  哈敬奇问:“怎么会全是汤?那怎么吃得下?”
  “赛麻姑”解释道:“听说是因为到清朝的时候,那地方已经缺水,所以最尊贵的吃食倒不是别的,是水……水席水席,让你喝足了水嘛,你就高兴了不是?”
  旺哥说:“哪儿是那个道理?水席香着呢!”
  “赛麻姑”说:“反正,你搞水席赚不了几席的公费,少那么铤而走险!……”
  哈敬奇说:“都打通以后,要多搞点单间,配上卡拉OK……”
  “赛麻姑”说:“重新起照的时候,把这店名儿改了……”
  旺哥响应:“中啊!……你这店名……啥意思嘛!叫不响嘛!”
  哈敬奇有点为难:“这……再商量吧!……”
  “赛麻姑”眉毛一挑,尖声说:“哪儿还有再商量的工夫啊!今儿个都把它定下来!一定下盘子,旺哥的资金立马到位!”
  偏正议论到这儿,哈敬奇一眼瞥见,林奇进了大门,他坐不住,说了声:“对不起,你们先喝着,我得招呼个熟客……”便起身去迎接林奇。
  哈敬奇迎到林奇跟前,热情地招呼说:“郄爷!您好久不露……今天高兴?……”
  林奇懒懒地问:“雍望辉到了吗?”
  哈敬奇就知道林奇约了人,忙说:“雍老师还没露……”
  林奇问:“几点了?”
  哈敬奇知道林奇从来不戴手表,忙伸腕看看自己的手表,再抬头对对酒柜那边的挂钟,报告说:“差两分一点整……您约的一点?……雍老师一向准时,估摸着这就要到……”他在前头往另一空的雅座间引,林奇却并不往那儿去;他发现林奇是径直地往酒吧柜台前的一个车厢座走去,这才又赶忙抢上前去布置……
  他亲自给林奇端上了一玻璃杯撒进一小撮精盐的蒸馏水,又布置了白煮草鱼菜式,吩咐专门弄一大钵生香麦菜叶,要洗得格外干净……给厨房下完命令,他恭敬地坐到林奇对面……林奇抬起眼皮观察着他的店堂,他感觉那目光是苛刻而严厉的……他想跟林奇说点什么,可是却忽然有种失语的尴尬……怎么搞的呢?他对林奇的尊敬有增无减,可是却变得无话可说……
  “忙你的去吧。”林奇淡淡地说。
  哈敬奇如聆大赦,暂且回到“赛麻姑”和旺哥那边。
  “工商的?……税务的?……”“赛麻姑”内行地小声问他。
  他摇头。
  “他在这儿有股?……”“赛麻姑”又斜着眼问。
  “咳……他是我哥他们……上山下乡时候的……战友!……”哈敬奇解释。
  “赛麻姑”跟旺哥对视一眼,便㖞着嘴角盯住哈敬奇,满脸的细节都仿佛在说:“咦,咱们既然合作,那就得实打实地来啊……掖着捂着什么,那可不合适哟……”
  哈敬奇想把事情说清楚,可是林奇此刻就在那边坐着,使得他感到难以开口……他便嗫嚅地说:“……真的不过是个熟客……咱们还是接着合计咱们的吧!……”
  林奇坐在那几,呷了口加盐的蒸馏水,满心烦躁。雍望辉居然没有按时到达!岂有此理!林奇个能容忍别人拂他的意。尤其不能容忍雍望辉这样的人竟然在答应得好好的以后,却爽约不至!他雍望辉算个什么东西?所赢得的那种俗世的虚名,凭藉的是些什么杂碎?俗世的芸芸众生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美文?他们只会捧雍望辉这号码字儿先生的臭脚!雍望辉毫无自知之明,整天还在那儿学西子捧心,煞有介事地!你整个儿一个村妇东施嘛!而且近来更堕落到去当什么《栖凤楼》的“文学顾问”!难道你生产的文字垃圾还不够多,还要助纣为虐,去帮助视听垃圾的倾泻吗?……
  其实一点刚刚过去六分钟,林奇却仿佛经历了六个世纪……他浑身冒出隐形的火苗。雍望辉怎么没来?怎么不来?怎么敢于不来?怎么可以不来?……林奇由此又一次感到被背叛!这堕落的人世,给他一次次背信弃义的刺激!……倘若他一朝大权在握,真有了生杀予夺的操作机会,他的头一批命令便是逮捕和处决背叛者!而那头一个该杀的,不是别人,便是雍望辉!……
  林奇猛地起身,朝门外走去。那一刻哈敬奇正听“赛麻姑”发话,没瞧见林奇的离去。林奇刚刚走出崇格饭店,雍望辉便从一辆出租车里跳下。雍望辉赶紧挥臂招呼:“林奇!”林奇却视若不见、置若罔闻。雍望辉觉得很奇怪,林奇怎么不理他呢?林奇若无其事地往北走去,神态平静,步履持重……雍望辉跑到他眼前,喘吁吁地说:“……老兄!……堵车……我其实早就出来了……晚了十分钟……对不起!……”
  按说,雍望辉这样地道歉,林奇应该莞尔一笑泯恩仇;可是林奇并没有停住脚步,也没有绕开雍望辉,而是逼使雍望辉退到他一侧……雍望辉说:“嘿!老兄!你怎么回事儿?我只不过晚了十分钟!……”林奇仍在往前走,神色自若,淡淡地说:“对不起……我下面还有活动……”维望辉随着他走,说:“你算了!你这人!……难道你约我来,只是为了跟我呆十分钟?……你怎么那么矫情?……连我晚了十分钟……老朋友了……你都不容!”
  林奇脸上毫无愠色,甚至还显露出一点柔和的微笑。他闲庭信步般地往前迈进,眼光并不落在雍望辉身上,蔼然地说:“我的日程表不能打乱……我们以后再联络吧……”
  雍望辉停住脚步,任林奇往前走去。他盯住林奇那颀长的背影,久久地……突然,他挥起双臂,吼出一声:“格瓦拉会这么对待别人吗?!”
   
73

  那个两颗星的宾馆里乱成一团。《栖凤楼》剧组正在全面撤退。韩艳菊他们那些暂住户也都在准备打道回府。人们议论纷纷,谣诼满天飞。宾馆经理找闪毅找不到,问到祝羽亮面前,祝羽亮说:“我又不是他的保镖,我怎么知道他现在在哪儿?”祝羽亮那间房没退,他还要住几天,但也是乱糟糟的——他那间屋一贯乱糟糟,服务员早就啧有烦言:收拾他那间屋总要费收拾别的屋两倍的时间,而已收拾完他还总要说你弄乱了他的“要紧东西”,可你收拾得马虎一点,他拍完戏回来又总要给服务台打电话提意见……宾馆经理说:“希望闪先生及时跟我们结算一下……”祝羽亮只是摆手:“您的希望我管不着!正如我的希望您爱莫能助一样!……我还希望他这就跟我结算呢!……”
  闪毅带领大队人马来这宾馆安营扎寨时,说好先包租两个月,并预付了一个月的房钱;他给剧组的大多数人也是预付一半的酬金,除吉虹另说外,连祝羽亮、潘藩、康杰等都是预付一半;可是这两天传来一种说法,就是闪毅他那个公司在境外经营受挫,资金顿时紧缺,甚至濒临破产的边缘,因此《栖凤楼》的后期还能不能做得成,已经都成了问题;所欠付的各方面的款项,搞不好就不是个拖欠的问题,而是很可能泡汤!
  这天离说好的两个月包租期到限还差五天,可是闪毅就开始组织撤退,这不能不让宾馆经理提高警惕。他头天找着了闪毅,问:“您原来不是说,两个月恐怕还完不了事儿,还要续租的吗?怎么忽然急赤白脸地要提前撤呢?”闪毅的解释是:“我的公司还在这儿嘛!有的房不撤嘛!……大部分撤,那是因为剧组的人凑一块儿久了,无事生非,烦不胜烦……现在这个戏已然提前封镜,后期我们要到国外去做,以保证质量……所以不想再在这儿给你们添乱了!……”这天宾馆经理又几次去闪毅租来当办公室的房间找他,却回回都见紧锁着房门——那几套租作办公室的房间,钥匙一直由闪毅掌握着;给闪毅的手机拨电话,发现他那手机一反往常地总不开通;经理于是有点慌了,因此跑来找祝羽亮探个究竟,祝羽亮看出了他的心思,跟他说:“行呀行呀,你怕闪老板拍屁股溜之乎也了,对不对?……他也真没准儿就此‘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啦!……不过他不是把我当人质留在这儿了吗?他不来跟你结帐了,你就把我扣下来,论斤卖了不得了吗?我这么个获奖导演,怎么着也卖得出个好价钱吧?如今不是都讲究什么艺术细胞吗?你拿我的肉蒸热包子卖,广告上大字写上:孩子吃了能长艺术细胞,准有望子成龙的家长跑来抢购!……”宾馆经理直给他作揖:“您别说得这么邪乎成不成?……我不过是拜托您,闪老板一露您就好歹给我个信儿!……”祝羽亮说:“成!那没问题,我逮着他,一定五花大绑,押到您那儿领赏!”经理只好摇着头走了……
  其实祝羽亮心里也乱糟糟的。拍这个《栖凤楼》他算是铆足了劲儿,看毛片也还差强人意,但无论是跟制片人还是几位主要演员的合作,都一直是在磕磕碰碰的状态里持续下来的。闪毅就资金遇到困难一事跟他亮了底。闪毅说无论如何片子后期还是要马上做的。他相信闪毅的决心是真的。他现在心里最乱的还不是这个。让他心烦的是搞两个版本的事儿。的确,目前在中国大陆,多数公众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客观地,看待同性恋。为在大陆顺利放映,把结尾的那本是极具震撼力的“点睛”之笔,变成个荷生杀旺哥的“儿戏”,这不成“睁眼瞎”了吗?而那供境外放映的版本,即使他最后精心剪出,在这已把同性恋视为“家常便饭”的西方社群中,又会不会以为这部片子只不过是“东方人也跑来凑热闹”呢?平心而论,无论原著,还是据之改出的剧本,确实都相当深刻:揭示出几乎涌动在我们每一个体生命中的原欲,与他人,与环境,特别是与社会规范之间那无可逭逃的悲苦冲突……这是个体生命生存困境的浓缩写照啊!就所拍出的毛片而言,摄影师充分达到了他的要求,许多镜头的角度与运动都有种“偷觑命运”的韵味,而吉虹的表演经他那“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是吉虹自己说的),也确实具有了一定的深度,有几场戏令人不寒而栗——最有感悟力的观众,应懂得这部片子绝非唆人纵欲;恰恰相反——看了它痛定思痛,会在内心更宽容自己和他人的隐秘欲求,然而在作为一个“社会人”时,却会更具悲剧意识,从而更能抑制自己的欲望,以适应群体共存的必要规范……
  宾馆经理走了,祝羽亮忽然感到满头皮的发根都在刺痒,他进到卫生间,决心洗个痛快。对着卫生间里的大玻璃镜,他把头往前伸,镜面映出他的形象,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这些天来他不断从摄影机镜头里仔细推敲演员们的造型,却简直没有时间观察自己。原来他的头发已经疯长成了狮鬃模样,胡须则仿佛一片被践踏过的草丛……瞪视了一会儿,他又使劲眨眼睛,把头朝后移移……终于自我欣赏起来。这是怎样的一种气质和韵味啊!他都舍不得把这个自然浑成的艺术家形象洗剃成一个普通的男人了……
  他的房门本没有关严,这时有两个人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来的是卢仙娣和野丁。
  卢仙娣一进门就大声呼唤:“阿亮!阿亮呢?”
  祝羽亮从卫生间出来,一看是他们两个,便做出个举手投降的姿势。遇上了“万国通宝”和“P派大师”,那在抵抗和投降之间你只能选择投降。
  卢仙娣耸起眉毛说:“哎呀呵亮!你怎么还这么优哉游哉的?……《栖凤楼》正在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烬啊……”
  卢仙娣引用的是《红楼梦》里关于王熙凤的“判词”,祝羽亮却根本没通读过《红楼梦》,所以完全不能体会卢仙娣这悲叹里的“文化韵味”;他只是从这句话里知道,卢仙娣关于《栖凤楼》的困境已然了如指掌。
  卢仙娣继续说:“……不改收尾前那关键的镜头,片子就不能在境内放映……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啊……看来从此天下又要多事了!……”
  野丁跟上去说:“恐怕不是《栖凤楼》这一座楼要触霉头啦!”
  他们俩边说边不请自坐地落身在沙发上。
  祝羽亮倚在墙上,双臂抱在胸前,望着他俩。不洗耳,姑妄听之。
  卢仙娣和野丁两人坐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这个消息,那个传闻;又提起一份发行量不断萎缩的报纸上的一则什么“微妙的消息”,以及一份印数本来少得可怜,而且基本上是印出来便大部分堆在编辑部里,越堆积越多的什么刊物上的“好厉害的文章”……卢仙娣还提到从杨致培那儿看到的港、台报刊上的某些“一针见血的分析”……两个人又都提到前天遇到纪保安的父亲,亲耳听到的“不是一般的警告”……野丁甚至还形容起某些文化人风雨未至而已“乌龟缩颈”的丑态……他们俩似乎也并不是专门说给祝羽亮听,实际上,他们更多地是在宣泄自我心中此刻的情绪……
  祝羽亮自来没这么些个思缕。他这一代的艺术家,早对此种“时评”不感兴趣。他忽然对着沙发上的二位大笑起来:“哈!……天哪!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还是你们自己吗?……我简直怀疑……是不是有两个人……来这儿假装‘万国通宝’和‘P派大师’了呢?……”
  两个人便都暂且停嘴,望着祝羽亮。
  祝羽亮说:“天怎么会塌下来?无非是闷老板那儿资金有点周转不过来……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拍电影,此乃‘兵家常事’!……他前期投入了那么多银子,既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怎么着也得撑下去,是不是?……《栖凤楼》倒不了!……下周我就到日本做后期去!……至于这边通不过那几个镜头,扫兴固然扫兴,可是,一来还可以跟他们磨,说不定最后一分钟他就改了主意,那意思还让咱们点到,十秒钟的镜头剪成四秒钟了事……二来仔细想想,这边的民智确实还没开化到那个层次,对不对?都改掉就都改掉,观众看不见那意思,总还能一传十、十传百,听说到那么个意思嘛!于是乎一个个都想进电影院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意思,那对我们也未必不是个大意思!……总之,我听不来你们那一串一套的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论调!……还是雍老夫子昨天说得对,人家要求给那结尾的镜头改掉,无非是采取了‘个案处理’的态度,并没一棍子整个儿打死,也更谈不到要以此类推嘛!……张艺谋的《活着》,这边通不过,不照样拿到外头满世界演,还在戛纳电影节大出风头嘛!……人家都习惯于‘个案分析’、‘个案处理’了,你们怎么倒还总在那儿上纲上线。内勾外联的啊?……唉唉,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你们今天到我跟前丑态毕露!……‘万国通宝’怎么变得这么小家子气,惊惊乍乍的?‘P派大师’本应还给那‘不是一般的警告’一大P——‘你警告个P!’……那才对啊,怎么倒成了‘非常警告’的传声筒了呢?……有人‘乌龟缩颈’固然丑态可掬,二位跑到我这儿来,乌鸦般地呱呱嚎丧,岂不也大跌其份儿?……”
  野丁还想把祝羽亮P回去,卢仙娣却长叹一声,捋捋鬓边头发,笑说:“不愧是大导演!……是哇,这是怎么搞的?这几天我自己也觉得……乱七八糟的!我怎么也会错起位来!……”
  野丁瞪圆眼睛望着卢仙娣,颇为吃惊。在他的记忆里,卢仙娣从无当面服人认输的先例。这确实是大错位现象!
  卢仙娣说:“……都在错位啊!……这是个什么时代?我们都是些什么昏虫啊!……真可怕,我简直理不出个逻辑来了!……人家法国使馆签证处说可以给林奇签证了,可林奇又表示不去了……我骂他:部爷,你怎么搞的?你要么干脆就别申请!你不是反西方价值观的东方格瓦拉吗?你本来就不该申请去法国的签证!……你们猜他怎么说?他就一句:霍梅尼也去过法国。我急了,我继续骂:那你就也去呀!干什么人家给签证你又不去了?这不是抽疯吗?……他也只回了我一句:霍梅尼只有在自己国家才成其为霍梅尼。这人!……他这么出尔反尔,人家什么印象嘛!他自己不去倒也罢了……影响别人呀!……大导演你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也想问我:你那么推崇赛义德、霍米·巴巴、乔姆斯基什么的,成天跟别人弘扬‘后殖民主义’、‘文化殖民主义’什么的……那为什么还想去西方?……其实这也很简单:猫总转着圈儿对付它心目中的对手——可那躲闪它的,正是它的尾巴!它们本在一个身子上啊!……最严厉地批判西方的学者和学说都在西方,所以我要去那儿,以便更好地站在‘东方主义’的立场反西方!……你笑什么?难道不是这样吗?现在最热烈的爱国者——那是真的,决不是装的——也是常常被接见,并且登在报上让国人特别是青少年学习的爱国者,不常常恰是拿着西方绿卡的人物吗?……而且,兜里揣着西方绿卡的人往往对两方仇恨最深,并且总是对我们一直没出过国的人指手画脚,教给我们应该怎么爱国!……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怎么,这不像‘万国通宝’的话了……哈哈!……”
  祝羽亮却回应说:“哎呀……这回我才真听见‘万国通宝’的心音了!难得难得!”
  野丁说:“我也有真的心音啊!……他妈的!什么‘东方格瓦拉’!他竟正式致函给出版社和有关报刊,甚至致函到我联系的澳大利亚那个大学的东亚系,声明我的那本《林奇评传》跟他毫无关系!这倒也罢了,他还说他从来不同意任何人给他树碑立传!……”
  祝羽亮说:“那有什么!你愿意给谁树碑立传是你个人的事情,确实无需借助任何人的关系和态度……你照写不误嘛!”
  野丁骂回去:“写个p!他这么一申明,哪个出版社还愿意出?哪家报刊还愿意摘登?澳大利亚方面的邀请也黄了!……就算他不想过桥了,那也没必要拆我架的桥,是不是?说穿了,我架这桥本是超度我自己的嘛……这几天,我倒真盼山雨快来,干脆电闪雷鸣,霹雳灌顶……玉石俱焚算了!……”
  不说祝羽亮那屋里的聒噪,且说康杰提着个旅行袋,正要撤出那宾馆,忽见一个熟人从门外挎着个帆布工具袋进来,不由得高兴地招呼:“十四点!”
  来的是给这宾馆修理厨房灶具的欧阳杰。他见了康杰也挺高兴,可认真地说:“别叫我‘十四点’了,行吗?”
  康杰说:“怎么啦?十四点,下午两点整,火力还旺嘛……咱们哥儿俩,不都是‘十四点’嘛!……”
  欧阳杰说:“杰字不光是‘十’跟四个点呀……那时候真是瞎取外号!……”
  康杰说:“是还有个‘八’……十四加八,二十二点,晚半晌儿十点钟了,黑黢黢的,那好吗?……‘八’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嘛!……”
  欧阳杰说:“干吗忽略不计!……前几天我去北大,给一位谢教授家里修热水器……闲聊时候,说起这个外号,他直摇头……他说不该把那个‘人’字忽略不计……那不是‘八’,那是‘人’字啊!……谢教授说,中国人不能再总是把这个字忽略不计了……所以我不打算再让别人叫我‘十四点’啦!……”
  康杰听了,不由说:“嗬,你干这一行,什么地方都去,什么人都见得着,什么话都听得见……收获可真不小啊!”
  欧阳杰就说:“那是!……你见识不比我更多吗?你那收获才叫大呢!我哪儿能跟你比?……”
  俩人又说了会儿话,欧阳杰便忙着往厨房去了。
  康杰出了宾馆,竖起大衣领子。风吹到脸上,他才感到自己脸在发烫。
  跟欧阳杰这短短的邂逅,几句话之间,使他心尖受到了触动。他原来心底里总觉得欧阳杰毕竟是沉落在了“底层”,自己应随时注意不要得意忘形,要多给欧阳杰温暖慰藉……可是此刻他忽然恍悟,欧阳杰除了没他有钱,并且由于借了他两万块钱成为他的债务人而外,在其它方面,其实一点也不比他低下贫乏……是啊,不能把“人”字忽略不计!……像这样富有哲理意味的话语,他所置身的影视圈里似乎充耳盈蜗,甚至有时根本就是台词,可他何曾像欧阳杰这样地重视过,这样铭心刻骨地当做过人生旅程中的宝贵启示!……他忽然有一种羞愧感……并产生出一种急欲提升自己的欲望……
  在宾馆五楼,韩艳菊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只等着单位派车接她回去。闪毅借用的那楼虽已“归赵”却尚非“原璧”。闪毅答应每户受影响的家庭接面积再补贴若干装修费,有的住户提出来要再住在这宾馆里,等那边彻底装修好了再往回搬,闪毅就提出来,凡愿即日撤离宾馆的,他赠送一周的住房费……韩艳菊带头响应,因此所有的那“栖凤楼”的住户都乐于拿一笔丰厚的款子搬回原处。其实闪毅只是按那总数付出了一半给韩艳菊他们单位,另一半先由韩艳菊他们单位垫付给那些住户。闪毅答应片子一经公映有了收益,一定马上付那另一半款项。韩艳菊怎会答应下来?那其实也很简单:闪毅以她家住屋在拍摄中使用率最高,因而应另给酬金为名,给了她个人不菲的“红包”;这事即便一旦公开,也说得过去,所以韩艳菊欣然接受。
  此刻韩艳菊和司马山两人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喁喁协商。
  司马山称已终于与先住王府后到新世纪的那位“活凤梅”挂上了钩,并又通过她见到了“真佛”,已大体谈好了立项贷款组建公司的事宜;那贷款额可非同小可!“从银行里直接拿钱花”,过去是嫉妒人家,如今该有多少人羡煞咱家!……
  韩艳菊说:“咱俩一个战壕里混了这么多年,没了爱情还有战友情嘛!……你的贼心我知道是收不回来了,我也就丢掉幻想……这回我搬回去,咱们就正式分居吧……反正你也有你的房子……可你那公司,你不能专门利己,毫不利人!你至少得把百分之十二的股份,算作我这个单位的投资!条件成熟的时候,我就把它拉出来单练!行政职务不能兼,我就也转到公司,当董事长!……咱们俩竞赛一下!我就不信我干不过你!别看你资金雄厚七八倍,我还不知道你,贷款到位头一天,你不就豪华车手提机什么的立马武装到牙齿,然后就三天一大宴五天一桑拿,出国考察游山逛水……那么多的钱,就这么浪花,一笔生意做不成,十年也荡不光啊……可你很可能是坐吃山空!搞不好还让人家来个‘堡垒从内部攻破’,败在你的那些个‘亲密战友’手上!……我呢,我可是要战略上藐视发财,战术上重视发财!我能迅速让钱生钱,而且我最能对付‘钻到肝脏里的敌人’……哼,走着瞧吧:试看天下谁无敌?……”
  司马山微笑着,吸一口烟说:“你究竟还是你!这么多年了,总是忘不了拔尖儿!”
  韩艳菊也笑说:“你呢?我看你这么些年也是本性难移!……你那眼珠就总认不准人!好比当年,你把那印德钧看准了吗?你以为你捧着他,他就总跟你客气呀?一九七九年以后,咱们可没先反他,他倒来劲儿了……拨乱反正,他把那金殿臣也给平反了!我当时就跟他争:拨乱反正是个政治范畴的事儿,那金殿臣是个臭流氓,那是个刑事犯罪问题,道德败坏问题……他依了吗?……后来关于提升我的问题,跳出来作梗的不还是他?……前几年要不是我下决心带头把他轰走了,你能当上一把手?能升到现在这把交椅?……好啦不说这个退出历史舞台的绊脚石了……你笑什么?笑得出来!跟你说吧,历史的教训不能忘记,忘记就意味着……失败!现在我得跟你说说那个罗某,他现在就好比是当年的那个印德钧,处处宠着你,帮衬你,给你开路,给你方便……可我看这人比印德钧更该防范!……怎么,你听不进去?……你听着!好比说,那个说是帮雍望辉的死者头子印书的事儿,是他背后出的点子,也是他收了人家的稿子,可一起头出面的是你,雍望辉熟悉的也是你,你以为过几天说声‘出不成了’就能把雍望辉打发了呀!姓雍的现在有了点名儿,他要是较起真来,指不定会惹出场什么风波呢!……你老老实实给我听着!姓雍的倒不是太难对付,我要说的是,那姓罗的指不定关键时刻就把你卖了呢!……”
  司马山大不以为然:“你这是些个什么逻辑啊!……女人家,心细点本是好事,可要是这么没边没沿地疑起人来,那还能做成什么事儿?跟你挑明了吧,如今是没有鸡蛋做不成槽子糕!罗某就是个现成的鸡蛋……”
  两人虽说是马勺锅帮不住地碰撞,因为“直接从银行拿出钱来先花着再说”的美事将成,一时却也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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