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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25年5月,一天午后三点钟左右,在北京的马神庙街上,有一个二十六岁光景的男子,在那里走着带点心急的神气,走进北京大学夹道去。他穿着一套不时宜的藏青色西装,而且很旧,旧得好象是从天桥烂货摊上买来的货色,穿在身上不大相称,把裤筒高高地吊在小腿肚上,露出一大节黑色纱袜子。他的身段适中,很健壮。走路是用了许多劲,又快。那一双宽大的黑皮靴便接连地响着,靴底翻起了北京城特有的干土。他走到这狭胡同第三家,便一脚跨进大同公寓的门槛,转身到左边的大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有一株柳树,成为被考古家所酷爱的古董,大约有一百多年了,树干大到两抱围,还充满着青春的生命力,发着强枝和茂盛的叶子,宛如一把天然的伞似的,散满绿荫。
  他觉得身上一凉快,便脱下帽子,擦去额上温温欲沁出来的汗,便站在第七号房间的门口,弯着手指向门上叩了两下。
  里面问:
  “谁呀?”
  “我。”他立即回答,带点快乐地微笑着。
  “找白华么,她不在家。”这是一种江苏女人说北京话的细软声音。
  他的笑容敛迹了。但他却听出那说话的人是他的一个朋友,便问:
  “是你么,珊君?”一面大胆地,把房门轻轻的推开去。
  果然,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女士。她好象突然从椅子上刚站起来的样子,匆忙地把一只手撑在桌上,半弯着腰肢,虽然带点仓皇,却完全是一种很美观的天然的风致。她穿的是一件在北京才时兴的旗袍,剪裁得特别仄小,差不多是裱在身上,露出了全部的线条。袍子的原料是丝织的,颜色是刺人眼睛的荷花色,这就越把她——本来就很丰满的少女——显得更象是一朵在晨光中才开的玫瑰花了。
  他一眼看到她,好生惊讶,觉得这女友是真的和普通人相反,越长越年轻了。
  她向他欢喜地笑着:
  “哦,希坚。好久都没有看见你了,你都不到我们那里去。”
  “是的,有一个月了吧。”刘希坚把帽子放到桌上去,向她笑着。“原因就是我近来变成一架机器,自己不能动。”接着他问:“白华呢,你知道她到那儿去?”
  “不知道。她只留个纸条,说她三点钟准回来。现在已经三点了。”
  刘希坚拖过两把藤椅让她坐,自己也坐下了。他想起今天早上刚收到她的一张请客片,一张修辞得很有点文学意味的结婚喜帖,便向她笑着。
  “贺喜你,”他说,却又更正了:“贺喜你们俩!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贺喜才好,现在正为难——”心里却想着喜帖上的文章:为神圣爱情的结晶而开始过两性的幸福生活……
  她的脸上慢慢的泛红了。向他很难为情的问了一眼,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涡,说:
  “你也开玩笑么?”
  “你觉得是开玩笑么?”他尊重的微笑着说:“我一接到卡片之后便开始想,可是总想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而这东西又是美的,又是艺术的,又是永久的,可以成为一个很合式的纪念品。我想这样的东西应该是有的,大约是我的头脑太不行,想不出来……你可不可以替我想一想?”
  “不要送给我什么,”她老实地红着脸说:“只要你——你肯看我们——这就比什么东西都好。”
  “那当然。”他接着又微笑的说:“我想,做一首诗给你们也许是很好的,可是我从没有做过诗。”他把眼睛看着她的脸——“你们是文学家,尤其你是诗人,你替我代做一首好不好?你的诗是我最喜欢读的。”
  “你简直拿我开心呢,”她装做生气的样子说。同时,她又现着一种不自觉的骄傲和谦逊的神情,因为在一个很著名的文学副刊上,差不多天天登载着她的诗,有一位文坛的宿将会称赞她是中国的女莎士比亚。
  “怎么,你把我看得这样的不诚实么?”
  “你想得太特别了。”
  “也许是的,”他又笑着盼了她一眼,“过分的欢喜会把人的感情弄成变态的。避如这一次,我就没有理由的,只想给你们一点什么。”
  “如果你喜欢诗,”她把话归到正当的题目上,“如果你还喜欢我的诗,”她自然地把声音放低了,“我明天把诗稿送给你……”可是她觉得他的思想和行动都不能证明他是一个嗜好于文学的人,便赶紧把话锋转变了,说:
  “不过你喜欢读诗,也许是一时的兴致吧。”
  “好的,”他正经的对她说:“我们做了好几年朋友,今天才知道你对我是一切都怀疑。”他从胸袋里拿出烟盒来,抽出一枝香烟,做出很无聊似的放到嘴上去。
  珊君顺手将洋火给他,向他很热情的解释说:
  “我没有疑心你什么,一点也没有:并且,我也没有疑心你的必要。你自己知道,你以前都没有使我知道你也是不讨厌文学的……”
  他奇怪起来了:
  “你以为应该是那一种人才配喜欢文学呢?”他点燃香烟,沉重地吸了两口,把烟丝吹到空中去。“多从前告诉过你,说我不喜欢读诗么?”
  她答不出适当的话,却笑了,很抱歉似的向他望了一下。
  “的确有许多人,”过了一会,她想起一个证据来说:“譬如王振伍——他是你们的同志,你不是和他很想熟么?——他就对于文学很仇视。有一次,他居然在大众之中宣布说:文学和贵族的头脑一样的没有用,应该消灭。”
  “他说的是贵族文学吧,”他为他的同志解释了。“他不会说是无产阶级文学……”
  “不,”她截断他的话,而且坚定的说:“不是的。他的确把‘文学’看做一种玩具,看做对于人生没有功效甚至于没有影响的东西。的确,象这样的人很不少呢。”
  他把香烟取下来了,一面吐着烟丝一面说:
  “我不敢说绝对没有那种人;但是那种人是不能作为代表的。”于是他站在社会主义的立场上,把普力汗诺夫对于文学的观念说了许多。他把他自己的意见也说出来了。他说文学在最低的限度也应该象一把铁锤。
  他的见解把这位女诗人吓了一跳。“什么,象一把铁锤?”她暗暗揣摩着想,瞠然向他惊讶着。
  “你不喜欢听这样的意见是不是?”他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如同吸着空气似的一连吸了四五口。
  “你说得太过火了,”她慢慢的说,也好象舒了一口气。
  他忽然想起,他的这位玫瑰花似的女朋友,她是一个关在象牙塔里的诗人,虽然她的诗在中国新诗中算为最好的,但她只会做《美梦去了》和《再同我接个吻》这一类的诗。所以他觉得他刚才的话都是白说的,而且反把一种很喜悦很生动的空气弄成很严肃了。
  “也许是的,”于是他又浮出微笑来说,随着便转了话锋,“唉,其实,我对于文学完全是门外汉呢。但是无论怎样,我是很喜欢读你的诗。”
  她的脸也重新生动了,鲜艳,并且射出默默欢乐着的光彩——这是一种即要和爱人结婚的处女的特色。
  “好,”她兴致浓郁的说,又轻轻的问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说过我可以把诗稿给你……”
  “谢谢你。我实在应该读一读诗,因为,我近来实在太机械了,差不多我的头脑只是一只铁轮子。”
  她笑着嘴唇要动不动地,宛如要说出什么俏皮话的样子。这时,那房门突然推开了,砰的一声大响。把整个的房子都震动着。
  他们的眼睛便带点惊讶地望到房门口,白华已经跳着进来了。
   

  白华一进门便向她的朋友各门了一个任情的无媚的眼色;她的样子总是那末快乐的,永远有一种骄傲的笑意隐在眼睛里,证明她心中是藏了许多得意的幻想。
  她带点走得太快的微喘问:“你们来了多久了?”接着她转过身去向着刘希坚,“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便和他很用力的握了手。
  “我就是给你送钱来的。你又到那儿去呢?”
  她坐到床上了,说:
  “到你不喜欢的那地方去。”说了便故意的看了他一下,一面从她胁胳中拿出一包东西,打开着,是许多影印的克鲁泡特金的木刻的象。
  她非常得意地把象片翻着,拿了一张给她的女同学:
  “珊君,这给你。你瞧,这个样子是多么表现着伟大的思想和伟大的人格呀……你只瞧他的胡子……”
  她的女同学没有答应她,只是新鲜地,惊讶地,凝视着这一位世界上惟一的无政府主义的领袖。
  接着她又拿出一张来,向着刘希坚说:
  “这不必给你,因为你现在是不喜欢的。”
  他正在发呆似的看住她的脸——用这样眼光去看她已经有一年多了,是当初就被她发觉的,并且也从她那里得到和这眼光同样的感觉,这成为他们俩还不曾解决的秘密。这时他忽然把眼光收转来,急促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呢?”
  “许多人都在说,”她突然为了她所信仰的主义而现出一点冷淡的神色。“说你把所有安那其的书籍都扯去当草纸用……”
  他不禁的笑了。
  “他们完全造谣,”他随着尊重的解释说:“无论怎样,我不会干这种无意识的事情。这种事情是多么可笑。你会相信我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么?”
  “不过你心中只有两个偶象,”她坚执着说:“马克思和列宁!……你现在是很轻视,而且很攻击安那其主义了。”接着她又说一句,“你只有马克思和列宁!”于是有点愤然的样子。
  他觉得这一点有和她辩驳的必要,便开始说:
  “一个人为他自己的信仰而处于斗争的地位上是正当的。你不承认么?除非是懦怯者,有人能够在敌人面前不作一声,或者低头么?并且,忠实他自己的信仰,拥护他自己的信仰,这完全没有受人指摘的理由。……”他还想再说下去,却忽然觉得他所爱着的人的脸色已经变样了,变得有点严重了,便立刻把要说出来的话压住。但他却仍然听到一种近乎急躁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从前又加入安那其?”
  “从前我以为安那其主义可以把我们的社会弄好了。”他差不多用一种音乐上的低音来说,他只想把这争论结束了。
  但是那对方的人却向他做出一种特别的表情,仿佛是在鄙夷他的答话,并且逼迫似的说:
  “一个人的信仰能够常常动摇的么?”
  他觉得这句话是把他完全误解了,而且还不止误解了他的思想,于是他看了她一眼,便不得已的解释说:
  “白华,连你也这样的误解我么”我觉得你这样的说我,是不应该的。我自信我是很忠实于信仰的人。我的信仰不会受什么东西的动摇;但是,正因为这样,对于安那其主义,我才从热烈中得到失望,觉得那只是一些很好的理想,不是一条——至少在现在不是一条走得通的路。这是有事实可以证明的。更不必说中国的无政府党是怎样的浅薄和糊涂——而这些人是由科学的新村制度而想入非非的。他们甚至于还把抱朴子和陶潜都认为是中国安那其的先觉。”他重新谨慎的望着她——“你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你对于克鲁泡特金的学说是很了解的,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有觉得,我们现实社会的转变决不是安那其主义所能为力,那乌托邦的乐园也许有实现的可能,然而假使真的实现,也必须经过纯粹的共产社会之后若干年。所以我不能不……”最后他望着她的眼睛,几乎是盼望着同情的样子。
  她不喜欢他一切都用唯物的解释,因此她仍然站在她原有的地位上,坚持着她的论调:
  “这只是安那其主义比其他主义更高超的缘故。”她非常信仰的说,声音也同她的态度一样,表示着不愿被人屈服的刚强。
  他不得不又继续着回答:
  “那也许是的,”他的声调却越变谦和了。“不过为社会着想,需要共产主义的思想是最重要的,而且也是最迫切的。如果不能立刻救社会的垂危的病,那就无论什么高超的学说都等于空文,因为我们只能把某种思想去改造社会,不能等待着社会来印证某种思想——”
  这时有一种意外的声音忽然在他们之中响起来了,他们都立即把眼光转过一边去,射在珊君的身上。接着他们又听着:
  “怎么,你们一见面便抬杠?你们把我都忘了。”
  白华这才重新笑起来,恢复了她的常态,在她的脸上(虽然有点发烧),又浮泛着快乐的表情,眼睛里又隐着许多笑意……
  “真对不住你,”刘希坚也微笑地向她抱歉了。“你觉得我们的争论太无趣味吧。”
  她还没有回答,白华却抢着向她问:
  “安那其主义不是最高超的学说么?珊君,你说呢?”显然她还保存着许多好胜的心理。
  “我说不出来,”珊君俏声的回答:“因为我没有看过安那其主义的书,”接着她又补充说:“我别的社会主义的书也没有看。”
  “你看不看,”白华心急的,又极其热心的宣传说:“我这里有巴库林和克鲁泡特金的全集……其实,你顶好看一看……你看么?”好像她立刻就要把那些书堆到她身上去。
  刘希坚却暗暗的想:“她是只想做诗的!”
  果然她拒绝了,却找出一个很委宛的理由来说:
  “我是要看的,我一有工夫看便来拿。”
  “忙些什么呢?”白华刚刚要这样说,忽然想到这位女同学的佳期便改口了:
  “我想你现在是很忙的。至少,”特别示意的望了她一下,“你现在是没有心情看书的。”接着几乎开玩笑了,“你现在是只有着‘两性的幸福生活’呀……”并且故意把最后的一句说得大声些。
  珊君的脸又飞上了一片红晕;却又抑制着说:
  “别拿我开心……”同时她又悄悄的瞥了白华和刘希坚一眼。“我是把你们当做好朋友……”停一下,她就说出她到这里来的缘故了:
  “密司陈她忽然有事要回家去,”她显然是不好意思的说:“她那天不能做女傧相。所以……我想你和密司王说一说,看她肯不肯?”
  白华打起哈哈了。刘希坚也暗暗的好笑,联想到有一篇名做《白热的结婚》的小说。
  “一定要女傧相么?”白华强忍着笑声说:“好的,我明天和她说一说……”接着她又戏滤的问:“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要我替你做些什么呢?”
  “不敢劳驾你。不过,如果密司王不肯的话,我想你再去同密司周说,因为我同她们没有你熟。”说了便站起来预备走。
  “忙什么?”白华也从床上跳下了。
  “好让你们说话呀!”她含蓄的笑着说,仿佛这句话很报复了他们的谑笑一样,同时向他们流盼了一眼,便走了。
  白华转过身又坐到床上去,活泼地摇着腿杆,一面把克鲁泡特金的象捡了起来。
  刘希坚的眼睛也跟着她的动作而钉着她。他仍然从她身上得到一种愉快——这愉快的成分是很不容易分析的。并且,他今天忽然觉得她简直象一个炭画了,因为她穿的是一身黑,黑夹袄,黑裙,黑袜子,黑皮鞋……但是她比一切画着少女的炭画都美,而且生动。
  他下意识的想:“爱你,唉,白华!”
  白华向他说话了:
  “你带了多少钱来?”
  他警醒了不少,便回答:“十块。”
  “还有没有?”
  “你的信里只说十块。”
  “现在不够了,”她笑着说:“把你所有的钱都给我……”
  “好的,”他爽然地,“不过你要对我说,是不是又拿去印那些传单?”一面把皮夹子拿出来,向桌上抖着,一共是十三块和四角辅币。
  她把钱拿了。
  “你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朗声的说,接着她把小零头还给他:“这四毛钱留给你买香烟吸……”
  他没有作声,呆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只想把嘴唇沉下去吻在那嫩白的纤细的手指上,至于作一些狂乱的事情,但他又果看着她的手收回去了。他是只想有一个机会让他用唯物的方法去向她表示他的爱情的……
  她已经坐到藤椅上了,又把椅子拖拢来,朝着他,和他挨得很近地,差不多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这举动很象她要向他说出什么秘密文件。
  “我告诉你,”她的话开始了。并且她看着他,很出神的看,眼睛充满着熠熠迷人的闪光,但这闪光又含蓄着一种纯洁的原素,使人不敢妄想。
  “唉,白华!”他制止着想,他的心是惶惑地动摇了。
  她接着用快乐的声调说:
  “世界上真有许多蠢事情呢。你不是会认识陈昆藩么?就是那个斜眼睛!谁都知道他在十五年前——在他十四岁时候,他父亲便给他娶了亲的。人家说他的妻子可以抵过两条牛,因为她一天操作到晚都不知道疲倦。他有三个孩子也是谁都知道的。他的大孩子已经会想法子去偷别人的甘蔗。但是他常常都在生人面前说他没有家庭,并且把他自己的年纪减小了八岁。谁相信他只有二十一?也许他自己还以为满年轻呢。他的黄头发总是浆得油腻腻的,那劣等头发水的气味,真使人一嗅了便要呕……”
  她把话停住了,却分外地高兴起来,仿佛她的喉咙边还有许多更觉得可笑的话,使她当做享乐似的开心着。随后她把眼睛望着对面的人,文闪着迷人的妩媚的光彩。
  刘希坚有点奇怪她的这一套话,尤其是她的这得意的神气。他觉得她简直不是和他谈话,倒是在向他描画出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他忍不住问了:
  “你这样说他干什么?”
  “干什么?”她笑得仰起来摇了两下头,那黑丝一般的头发便披散到脸上,从其中隐现着脸颊的颜色,就象是一些水红色牡丹花的花瓣。
  “我不会为那样的人白费我的时间,”她充满着得意的,又带着天真的快乐的声音继续说:“我现在说他就因为他使我太觉得可笑了。那样的人,斜眼睛,蠢猪!你想他居然做了些什么蠢事?你不知道?当然!谁都想不出。他,瞧那蠢样子,他简直见鬼了,忽然找到我——当我昨天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他开头说:‘我在这里等了两点多钟呢。’便伸过手来想同我握。谁喜欢和他握手?我只问:‘你等着你的朋友么?再见。’他忽然蠢蠢的摇一下头,把眼睛瞧着我——斜的,大约是瞧着我吧,一面说:‘我只等你呵!’‘见你的鬼呢!’我这样想,一面给他一个很尊严的脸色,使他知道他的话是错的,不应该和冒昧的,一面冷谈的说:‘等我?我们没有什么事情要说呀。好,再见!’说完我就快步的走了。可是他又蠢里蠢气的跟了来。我装做不看见,走了好远,我以为他走开了,回头一看,又看见了那双斜眼睛。我真的冒火了:‘密司特陈,你这样跟着我,是不应该的,你知道么?’他却现出一副哭丧的脸,吱吱的回答说:‘知道。’并且又蠢蠢的走拢来,接着说:‘知道。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我被他的哭声觉得可笑了。‘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他又吱吱的接下说:‘我们到中央公园说去好不好?’‘谁愿意同你逛公园!’我气愤了。‘不是逛公园。只是——只是因为这里不大——不大方便。’他的样子简直蠢极了。我只好冷冷的说:‘有什么事,请说吧。’于是他就做出一种特别的蠢气,把斜眼睛呆看着我——又象是呆看着别的地方,开始说——他简直玷污了得这一句话——说他爱我!我在他的脸上看一下——那样蠢得可怜——我反乐了。我忍不住笑的说:‘你爱我!真的么?’‘真的——真的——’他仿佛就要跪下来发誓了。‘你不爱你的妻子么?’我又笑着问。‘不爱,一点也不爱,’他惶恐的说:‘真的一点也不爱。我那里会爱她!’‘哼!你倒把你自己看得满不凡呢!’我一面想着一面又问:‘你的小孩子呢?’‘也不爱。’‘把他们怎么办呢?’他以为满有希望似的伸过手来说:‘如果——如果你——我都不爱他们。’‘好极了’于是我忍不住的便给他一个教训:‘你把爱情留着吧,不是前门外有许多窑子么?’说了我跳上一辆洋车了……”
  她说完这故事又天真地狂笑起来,同时她的眼睛又流盼着对面的男子,仿佛是在示意:“你瞧,他那配爱我?”
  希坚却不觉得那个蠢人的可笑,只觉得可怜。并且为了她的生动的叙述而沉思着,觉得她很富饶文学的天才……
  忽然象一种海边的浪似的声音从他的耳边飞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呀?”
  他立刻注视到她的脸:
  “想你——你写小说一定写得很好的。”
  女人的天性总喜欢男子的恭维,而他的这一句话,便象她在睡觉以前吃着桔子水,甜汁汁的非常受用,便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那是又聪明,又含蓄,又柔媚的眼光啊。
  他的心又开始动摇了——惶惑地,而且迷路了,但不象什么迷路的鸟儿,却是象一只轮子似的在爱情的火焰里打圈。所以他的眼睛虽然看着白华的脸,而暗中却在想:“假使我向你表示呢?……”于是把她的一句“那我学音乐呢?”的问话也忽略了。
  “你觉得怎样?”她接着又问。
  他的脑筋才突然警醒地振作一下,便找出很优雅的答话了:
  “我在想,”他的态度很从容地,微笑地。“究竟你学文学对于音乐有没有损失呢?结果是:我觉得你很可以在这两方面同时用功……”于是他等着这些话的回响。
  自然,她又给他更要迷惑的眼光。但是这意中的报酬却使他难受透了。他想着——考虑着——又决不定——在这种氛围里,在这种情调中,在这个房间内,究竟是不是一个向她表示爱情的最适宜的时机。他觉得有点苦闷了。但他仍然忍着听她的话。
  “可是别人都不相信我呢,”她带点骄傲的声音说:“你是第—……”接着又向他柔媚地笑一笑。
  他乘机进一步说:“是的,那些人只会在纸上看文章。”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话。并且向他吐出心腹来了:
  “我曾经写过好几篇散文……”她真心的说。
  “在那里?发表过么?”他热情地看住她。
  “都扯了,”她低了声音说。
  “唉……”他惋惜之后又问:“为什么把它扯了呢?这简直是一个损失。”
  “我不想信自己……”
  “以后可不要扯——不——的确不应该扯!”
  她没有说什么,只现着满意的笑。于是他又极力怂恿她,给了她许多鼓励。
  但当他还赞美她的性格可以在舞台上装沙乐美的时候,也就是在他们的情感更融洽的时候,房门上却响起叩门的声音,他和她都现着讨厌的神气把眼睛望到门上去。
  “谁?”她更是不高兴的问。
  “自由人无我!”门外的人一面报名一面进来了,是一个有心不修边幅的长头发的瘦子,可以在浪漫派的小说中作为“颓废又潇洒”的代表人物。他很冷淡地向刘希坚点一点头,便故意表示亲热地走过去和白华握了手,又说:
  “我把新村的图案画好了,拿来给你看一看,”便把一个纸卷摊开了。
  显然,白华是不喜欢这位同志(看她只懒懒的和他握手便明白),但她却为那新村的图案而迷惑了,聚精会神地站着看。她如同忘了这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希坚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边,他慢慢的感到被人冷视的一气愤了,但他又用“天真”的字眼去原谅她——的确她是天真的,她还一点也不懂得世故呢,于是他等着,吸上香烟,却终于想走,但正要动身,又被那位中国的安那其同志的言论而留住了。他静静的听着:
  “这就是整个新村,”那位“自由人无我”很傲然地,一面又狂热在纸上划来指去的说:“我们可以名做‘无政府新村’,这里分为东西两区域——你不看见么?——东边是男区,全住着男子;西边是女区,全住着女人;东西两区之间是大公园——我们可以名做‘恋爱的天堂’——让男女在那里结合,而完成安那其的理想:恋爱自由!”
  “放屁!”希坚只想从中叫出来了。
  这时那位理想家又发出妙论:
  “住在村里的人都不行吃饭——自然吃面包也不行,只行吃水果。”接着他说出他的理由——“吃水果可以把身体弄成纯洁的。”
  希坚简直耐不住了。他一下跳起来,朝着白华的背影说:
  “我走了!”
  她忽然跑过来了(大约有点抱歉的缘故),便亲切的捉住他的手,把脸颊几乎贴在他肩臂上,眼睛翻着望他,完全用温柔的声音说:
  “就走么?好的。吃过晚饭我到你那里来……”并且多情得象一个小孩子。
  “好吧。”
  希坚短削的回答,便什么都不看,昂然地走了。
   

  马路上的阳光已经不见了,只在老柳树的尖梢上还散着金黄的闪烁。北京大学是刚刚下课,路上正现着许多学生,他们的臂膀下都挟着讲义和书本,大踏步的走,露着轻松的神情。刘希坚从这些活泼的人群中很悒郁的走出了马神庙。
  “先生,洋车!”
  他不坐车,只用他自己的脚步。他差不多是完全沉默的,微微的低着头,傍着古旧的皇城根,在景山西街走着,走得非常之慢。
  这一条马路是非常僻静的。宽的马路的两旁排列着柳树,绿荫荫地,背后衬着黄瓦和红色的墙,显出一种帝都的特色,也显出一种衰落的气象。路上的行人少极了;树荫中的鸟语却非常繁碎;这地方是适宜于散步的,更适宜于古典诗人的寻思……
  但他对于这景色是完全忽略的——美的或者丑的景物都与他无关,一点也不能跑进他的意识。他是因刚才的经过而扰乱着他的全部思想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想起许多很坏的印象——那个“自由人无我”,便是这印象之一。“滚你的吧!”他想起那新村的胡说便低声的骂了。但接着——这是非常可惋惜的——他又看见了白华站在那里看图的影子,他不禁的在心里叹息着:
  “唉,白华……”
  而且,他带点痛苦的意味而想到她的笑态了。这笑态却使他联想到他自己在第三者面前受她的冷视,心头便突突的飘上火焰。但他立刻又把这气愤压制着,并且把许多浮动的感情都制止了,因为他觉得,他是一切只应该用科学的头脑,不应该由心……
  于是,第一,他分析了他和她的关系,他冷静地把它分析起来:他认定他自己是爱她的(这个爱在最近更显著),并且她也很爱他——她有许多爱他的证据,但是他和她的爱情之中有一个很大的阻碍,那就是他们的思想——他认为只是她的那些乌托邦的迷梦把他们的结合弄远了。
  “不,”这是他分析的结果:“她不会永远这样的,她总有一天会觉醒。”
  然而这信仰却使他忧郁起来了,因为他料不出她觉醒的时期。
  “我应该帮助她……”他想,于是又想起他和她已经经过的那许多纠纷。当他退出安那其而加入共产党的时候,他和她的冲突便开始了——那是第一个。但是这冲突是接连着第二,第三,一直到现在。他是常常为这冲突而苦恼着的。他也常常都在作着扑灭这冲突的努力。他又常常为这努力而忍耐。为的他不能丢开她以及责备她。因为他是很了解她的,惟一,她只是太天真了。否则,他认为她不会为实际的社会运动反沉溺于乌托邦的迷梦。并且他相信:只要她再进一步去观察现实的社会,或者只要她能冷静一点把安那其主义和二十世纪的世界作一个对照,那她一定会立刻把幻想丢弃了,把刚毅的信仰从克鲁泡特金的身上而移到马克思和列宁来。虽说她这时还受那许多糊涂同志的眩惑,也把她原谅了。她的职责只是乘机去帮助她,去把她从歧路的思想中救出来。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当他一说出抵触安那其的言论,她就不管事实,只凭着矜夸的意志,用狂热的感情来和他对抗,于是变成不是理论的辩证,而是无意识的争驳了。这样的结果很使他感到懊恼和痛苦,但没有失望。他是仍然继续着这努力去进行的。一有机会,就用种种方法去唤醒她……
  她呢,每次都是很固执地红着脸的。当他把一切都用唯物论来解释的时候,她总是动着感情说:
  “各人信仰各人的。我只信仰我的唯心论!”便什么都弄僵了。
  让步的——其实只是压制的——又是他。因为他不愿他的行动也超出理性的支配,并且他不愿因这样的争执而损伤到他们尚在生长的爱情。所以他们每次的相见,都成为三个转变:开头是欢喜的握手,中间经过争论,随后用喜剧的煞尾。
  但今天的情形却不同了。他离开她,完全是被迫的。那时,假使不是突然跟来了那位神经病的理想家,说不定在那种如同被花香所熏着的情调中,他和她的爱情的火花就会爆发起来,更说不定他还可以借爱情的力量使她牺牲执见,使她用客观的眼光来观察这现实的社会,而成为他的——共产主义的同志……
  “的确,”他带点惘然的回想,“今天算是失去了一个好机会。”因此便想到那个“自由人无我”的划来指去的样子,他几乎要出声了:
  “简直是糊涂蛋!”
  接着他在心里很沉重地轻蔑了那些中国的无政府党人,他觉得他们是戴着安那其主义的面幕,而躲在时代的后头,躺在幻想的摇篮里,做着个人享乐的迷梦,无聊之极。
  “然而——白华,唉!”他重新又惋惜到她了。她的影子便又浮到眼前来。但他所看见的却是那天真的,任性的,骄纵的,但又很迷人的,妩媚的,温柔的,她的完全的性格和她的一切风姿。随后是那双圆圆的,大的黑的,特别充满着女性魅力的眼睛,又使他感到爽然的一种愉快了。
  “她是美的——很美的——另外一种特别的美——”他心悦地想着,便不息觉的向她作了一次冒犯:他看见她丰腴和洁白的肌肉,看见她弧形的曲线,看见她凸出的输廓,他把她完全的裸了。
  这想象便使他吃了一惊。同时,他觉得身体中正活动着一种很使他感到不舒服的流质的东西,他更诧异着。但他立刻就了然了。因为这现象从一个二十六岁的男子看来,是不必耗费怎样的思索就会懂得的。所以他忍不住的向自己笑着想:
  “哈,希坚,你幻想些什么呀?……”
  这时在他的周围忽然亮起来了。他抬头一看,才觉得他快走到三座门。那夕阳的余辉早已消灭了。夹在柳树之间的路灯刚刚开放了。他想起临走时白华对他说的话,便赶紧向路旁的洋车夫做了一个手式,坐上了,只说:
  “西单皮库胡同。”
  一回到三星公寓里,他马上就跑去打电话——东一三二六。
  那边的小伙计告诉他:“是的,七号,白先生,她出去了。”
  他只好把耳机挂上,却疑惑地想了想,认为白华已经向他这里来了,便带着微笑地走进房间里,悠然把身体斜躺到床上去(连开来的晚饭也冷掉了),只在淡薄的灯影里,朝着天花板想一些他认为可能的情景——他和她的爱情以及工作……
  然而他不久便觉得寂寞起来了。“全公寓里的饭都开过了呀!”他开始这样想。于是时间在他的寂寞中又继续着向前爬——夜也跟着时间而安静。他的寂寞却陡长了,并且变成了焦躁的情绪,从他的心底里一直燃烧起来。
  公寓里更安静了。隔壁的钟正在有意似的向他响了十下。
  他又跑去打电话——
  “还没有回来呢,”又是那个小伙计的回答。
  他不疑心那小伙计的撒谎——自然,这完全没有疑心的理由,他只是很着恼地又回到房间里,又躺在床上,又看着天花板……最后,他觉得这样子是太无聊了,便开始压制着,坐到书桌边去,可是刚写了两页讲义又乏味的放下了。
  “哼,”他向他自己警告说:“够了,希坚,你今晚扰乱得真凶呢。”
  终于真的把什么都克服了,平静地,向书架上抽出一本日文书来——是一本波格达诺夫的《经济科学大纲》,便一直看到了一百二十五页,一种柔软的疲倦便把他很妥贴的带到睡眠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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