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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虽然我那老岳丈曾经说过,老爷子在酒吧里的惊人之举纯属“为了小月儿,掐断你的后大腿儿”,但我还是自觉自愿地钻
  入了这“蛐蛐罐儿”中。埋首创作,只觉得生活节奏骤然加快了。
  打从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老爷子。
  但听说,随着影视书刊《末代皇帝》、《末代皇后》以及《末代王妃》的发热,似乎这位末代贝子爷的身价也在看涨。据说,在贵人的老领导偶识老爷子后,竟比对老部下还要百倍看重。随着新的旅游景点“贝子花园”的修复,这位神出鬼没的老鞭杆子就更成为热门的追踪对象了。但就是没有听说,有谁得以一见尊颜一睹风采。
  越神秘,越吊胃口!
  倒是给儿孙们留下极大的余地,可以神乎其神地重塑他们的老祖宗。高而又雅,致使他人不露面儿竟拥有了很多头衔。诸如“爱鸟家协会主席!、“蟋蟀大赛荣誉裁判长”,以及这个“委员”、“那个“理事”等等。但老爷子却绝不再现真身,于是便产生了个代表权的问题。倒霉时本来尚能摽着劲儿往上爬的子子孙孙。
  于是种种传闻便不时冲进我这“蛐蛐罐儿”里,比如老爷子今日外出开会啦,明日出国访问啦,夏天到北戴河避暑啦,冬天到海南岛疗养啦,等等。但总不能老在外头转悠呀,随之竟声称老爷子年事已高,已被迎进贝子花园著书立说。为求清静,具体住处高度保密。顿使贝子花园一时游人如织,几近于撑破,逼得管理人员不得不当众辟谣。但越辟谣就来人越多,小月儿竟为此专门去了两次。
  这时我才悟到了什么叫名人效益和广告意识。
  但有时也难免适得其反。比如这一夭小月儿带回的消息,就和上述新闻有点背道而驰。据说,老爷子从未外出一步,也从
  未住进过贝子花园,而是在两年前就让人卡断脖子暗害了,人干儿似地“窝藏”于一大皮箱内,直至最近才在野坟滩里偶然发现。经查,皆源于黄马褂的争夺,系第四子所为。据供,乃因众兄弟都嫌他过于高大,并屡屡暗示其应继承大炒勺。为夺正宗传人的巩固地位,才抢先下手如此而为。沸沸扬扬,竟又使抹了脖子的王一勺一时也成了新闻人物。
  我不关心后者,却不能再不关注老爷子了。小月儿的泪,又使我想起了这老头儿曾和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算起来他大概快九十了吧,即使不遇害还能在人间吗?
  鬼影幢幢,却让人尚留眷恋。
  这一夜,全家仍被这未经核实的消息困扰着。须知,这绝不是庸人自扰,瞧瞧在坐的哪位能因此不忆及往事呢?大概都和我一样,都怀有某种深深的愧疚。骤然下起了夜雨,渐渐沥沥地更使人烦闷怅惘。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只觉猛地被谁推了一下,某种预感顿时使我跳起抓起了电话。
  “喂!喂!”我大声喊着。
  “您吗?”长长的停顿后才吭了声儿,“听得出我是谁吗?酒吧,人头马。”
  “是你!”顿时我想起了那年轻的鞭杆子,“老爷子他?”
  “活着!”简练,但话锋随之一转,“可贵人死了。”
  “什么!”全家人都围上来了。
  “不什么!”年轻人的声音已带上了几分鬼气儿,“老爷子传话:你、教授都来,谁要敢坏了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可别忘了咱这行的家法。”
  “这……”这简直像地狱里传来的声音,但电话已经啪地一下挂上了。
  “活着!”小月儿欢呼了。
  洋博士绝不讲行规家法,但却意外地冒着夜雨冲下楼去了。我在小月儿目光的威逼下,也只能匆匆紧跟而行。贵人死了,鬼老头儿却还活着,这本身就搅拌着夜雨够人惊讶,但到现场一瞧就更让人只剩下目瞪口呆了。
  原来贵人竟是这么个死法?
  想当初,虽然有时也难免“操!操”,但尚能“操”得“一日三餐九碗饭”。现在名正言顺了,他还是“操!操”,只“操”得总想着“堤外损失堤内补”。这不,这回竟“补”得痛快死了”,完全和当年老爷子让我见识的“乐子”如出一辙。
  世道轮回,如此巧合,造化竟这般神奇。
  终于,老爷子从现场暗影中闪出来了。我惊奇地看到,它又缩小了一个号儿,干瘪脸儿皱巴地更像个核桃,但老而弥健却余韵犹存。即使在年轻鞭杆子庄严肃穆地扶持下,也压抑不住他那鬼头巴脑儿的激动。更奇怪的是我那身为洋博士的老岳丈,来了就来了,绝不寒暄,仿佛跨越了时空,一见老爷子就只顾打下手。
  一切均严格按鞭杆子的仪式进行着。
  我总算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但我只能说身手不凡,只能说神秘莫测。夜雨潇潇,我几乎是在呕吐中恍惚度过的。冷风嗖嗖,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但更令我愕然的还是打扮好了贵人后那桌酒,似幽灵欢聚般让人终生难忘。
  贵人庄重严肃地躺着,老爷子终于得到了解脱。师徒一场,竟毫无悲戚之色。一上酒桌就喊那年轻鞭杆子快快斟酒,似要庆祝完成一件颇为得意的杰作。猴头巴脑儿的,实在有点出格儿。灯光幽暗,窗帘紧闭,他还一沾酒就夸赞起死人来了:
  “好小子,算我老头子没白疼他一场。有种儿,死得其所。”
  语出惊人,如雷灌耳。
  “想当年,”他却嚷嚷得更来劲儿了,“我是怎么说来着?讨这么个死法,非大福大贵之人不能!由‘乐极’到‘极乐’,难得呀难得!”
  无人插话,只有恭听。
  “还行!”他又仰头来了一盅儿,“我还以为,这小子成天的‘操’,非委屈死了不可,没想到这小子背后还留了这么一手儿,楞‘痛快死了’,比我强!比我强!”
  急转直下,似要坏事。
  “可我,”果然他竟抽泣起来,“却难得这么个正果。身子骨不作主儿,如蚕……”
  痛心疾首,又如当年。
  多亏了年轻鞭杆子出面收摊子,急忙上来搀扶,毕恭毕敬地劝慰:
  “师傅!咱们打个的回去吧。”
  “不!”谁料老爷子又重振起了雄风,“咱爷们儿鬼道”上混够了,这回该到人世间露一手了,不能让儿孙们白打那急急风,吊足了胃口就该咱登场亮相了。”
  什么?什么?
  但那年轻鞭杆子生离死别般悲悲戚戚地就是一声:“师傅。”
  儿戏一般,太出人意料了。
  夜雨未断。但归来时,我那老岳丈却难得地对我说:“悲音!谢世之作!”
  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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