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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再不会感到寂寞了!
  就从这一天开始,这可怕的梦魇便始终追逐着我。老家伙虽然鬼影儿般地消失了,但留下的问题却绝不就此而完。
  我在挣扎,我在分辩!
  要知道,经过长时间的震惊之后,有人已经带头恍然大悟了:我们的愿望和行动都是高尚的,当时的事态也是向着崇高的目标发展的!一切均无可挑剔,问题在于趁机被坏人钻了空子!现已查明他根本不是范宁的舅舅,而是一个背景复杂专吃死人饭的坏家伙!他怎么能够插足大学校园?必须引起广大师生的深思!
  天哪!这不说清楚行吗?
  当时我才十八岁,既有点血气方刚,又有点胆小怕事。像老母鸡抱窝似的,总想护住自己那点清白。面对同学,我怎么也说不清这来龙去脉,便马上想到了大饭厅那一惊一乍的王一勺。他妈的!全怪这多嘴多舌的胖家伙,陷老子于这不清不白的境地!
  “对!首先找他掰个明白!
  这一冲动不要紧,随之我也产生了个更崇高的愿望:这一惊一乍的王一勺既然这么了解那老家伙,说不定从他那里能顺藤摸瓜干脆把那鬼老头儿抓了回来。这才是彻底验明正身之道,也不在当一回新中国的大学生!
  得!这去了……
  但谁能料到,这位积极性颇高的大师傅竟也因此倒了霉。按说,他一惊一乍警惕性颇高。但随之也因这一惊一乍却抖露出自己和这鬼老头儿别有一番渊薮。别的且不说,单据一位这塞外古城七十多岁的老炊事员揭发,原来解放前玉一勺就和这鬼老头的老婆有一手儿。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和四十多岁的女人,猫腻得能不令人浮想联翩吗?
  “小老弟!”王一勺一见我就眼泪汪汪,“这年月,好心没好报!”
  “可你那一嚷嚷!”我还是义愤填膺。
  “还提那个干嘛?”他显得更可怜了,“怕你沾上晦气不是?怕范宁那小子没了小命儿不是?”
  “这……”我一时竟无言以答。
  “这个丧门星!”他却咬牙切齿地接上了话茬儿,“我知道,一见他的面准没好事儿!”
  随之,他便悻悻然说上了……
  老天爷!原来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小老头儿竟出身不凡!遥想当年,乾隆爷为镇北戍边修筑这座古城时,曾钦命一。位宗室贝子率领一支八旗子弟驻扎于此。不但引来了驾鹰、玩鸟、斗蛐蛐儿,以及青龙桥的汤褪驴肉,而且还留下些歪瓜裂枣儿似的后辈儿孙。断断续续,晃晃悠悠,这败落的贝子府里终于又生下一个单传的孽种儿——现如今这专靠殓尸混饭吃的老鞭杆子!
  天哪!怪不得称之为“大内高手”。
  “一见他的面儿准倒霉!一见他的面儿准倒霉!”王一勺又在嘟哝了。
  “倒霉?”我说。
  “可不是!”他开始应证他的论点,“您不知道,第一次见他就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儿!”
  “什么?”我又问。
  “唉!”他叹了口气儿回答我说,“那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家贫,从小就卖身进贝子府当了小听差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时他可不是现如今这鬼模样儿。二十多岁,长袍马褂一打扮,还颇有股子人模狗样的帅劲儿。那阵子他正玩鸽子玩得邪乎,刚见面儿就指挥我爬上屋顶为他往起撵这群情种儿。声东击西,愣要我穿房越脊如履平地。得!见面儿不到半个时辰,我便一头从房檐上栽下,差点儿就扎进阎王殿抽不出身来!”
  “后来呢?”我忙问。
  “后来,”他一摆手儿轻描淡写他说,“后来拿我换了只蛐蛐儿!”
  “大活人换小蛐蛐儿?”我愕然。
  “可替我换了个好主子!”他却由衷感谢道,“让我到厨房学着掌勺子,这辈子才总算混下个饱肚子!”
  “天哪!”我只能感到悲哀。
  “这算什么?”王一勺却满不当回事儿,又急着说那第二次相遇了,“第二回,那大概是十多年后的事儿了。当时我二十刚出头儿,只听说这位爷四十好几了却越活越洒脱。玩这,玩那,竟把祖传的贝子府给折腾着卖了。可洒脱劲儿依然不改,谱儿大老去了。为了争着捧个叫小桃花的女戏子,楞又卖了最后一座小破院。胆儿特大,偏要和一位有钱有势的年轻爷摽劲儿。也算这一天该我倒霉,竟又在大?
  “他呢?”我不能不问。
  “听说,”王一勺回答我说,“他一回头又得了只好鸟儿,便把那位女戏子让给了那位年轻的爷!”
  “可怕!”我说。
  “不!”王一勺却断然否定说,”最可怕的还属第三回!”
  “第三回?我忘乎一切了。
  “可不!”王一勺那胖得流油的脸上,顿时显出一付美不滋儿的羞愧神情,“说来,这回也该着……”
  “怎么?”我更来神儿了。
  “说来话长!”像老奶奶讲家史似的,“又是好些年过去了,看来这位末代贝子爷也早把家当败尽了,要不贝子奶奶能流落到我们老爷府上当了大脚老妈子吗?主子是位国民党的什么大专员儿,为有这么一位特殊的老妈子也觉得挺光彩。最难得的是这位贝子奶奶,四十多岁了,还细皮嫩肉的那么富态,没一点往日的架子,在全府上下极有人缘儿。怪不得就连大专员也常夸奖她:这才算得真正的大家子出身,三从四德可真‘从’出点火候了!在家由着男人折腾,在外头由着主子使唤,在下头由着大伙儿动手动脚!”
  “您就……”我故意往上引。
  “那怪得了我吗?”玉一勺委屈地大叫起来,“当时我不过二十郎当岁,谁让她一个劲儿总向我叨叨呢?说她那位爷不到三十岁就把她当生荒地撂着,成天只顾架鹰、玩鸟、放鸽子、斗蛐蛐儿、捧女戏子,外带还和男坤角眉来眼去……她这么成天叨叨还不算,有一天半夜愣绵乎乎地钻进了我的热被窝。能耐大老去了!就像调教生骤子马似的,一晚上就让我这小光棍开了窍儿。后来再瞅见十七大八的黄花闺女,就像瞧见了生瓜蛋子一般,怎么也吊不起火儿来。不信?您就试试!”
  “不!不不!”我慌忙婉拒了。
  “那、那干嘛现在又要批这个?”王一勺似马上要拉口现实。
  “别!别!咱们还是说第三回!”我忙阻止。
  “第三回?”他好不容易又缩了回去,“当时我可真怕这第三回!要是我正搂着他的老婆热火,真让这位爷碰上那还了得?咋说也当了一回贝子爷,不和我动刀子才怪了!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有一天晚上,我在贝子奶奶细皮嫩肉的怀里睡得正香。得!他老人家竟轻轻一推门儿,鬼影儿般地溜进来了……
  “哦!要出人命!”我脱口惊呼。
  “我也这么想!”王一勺马上呼应,“当时我就赤条条地光着屁股跪倒在这位爷面前。三魂出窍,但仍不忘磕着头求饶。可谁曾料想到,他竟不明不白地先来了几句:‘我说孩子们怎么不像蔫小鸡儿了?嘿嘿!傍着个大师傅,有食儿了!’随之,他又颇有谱儿、有派儿、毫不掉价地微微一探手儿,说:‘起来!起来!这是谁和谁呀?瞧这身子骨,瞧这腱子肉,算孩子他娘好眼力!我这辈子求个什么?还不是求个老婆孩子有靠吗?得!该怎么歇着还怎么歇着,我这一瞧就更放心了。接着来,今后我就拜托了!’还没等我缓过神儿来,他竟瞅着赤条条的贝子奶奶嘿嘿一笑,便又洒脱地一甩手儿走了。我还吓得要死。又多亏了贝子奶奶不失为大家闺秀,忙一把把我揽进怀里说:“让你接着来,你就来呀!听听……”
  “我不听!”但总算松了口气。
  “你不听?”王一勺有点急了,“这第三回才算开了个头儿,倒霉事儿还在后头呢!”
  “说!说!”我又来劲儿了。
  “您哪!”王一勺神情转为黯然,“从此这第三回就算没完没了了。我挣得几个大钱儿不但得往那没底的窟窿里填,而且这
  位爷还断不了没皮没脸地到我这大厨房吃香的喝辣的。绝不失昔日贝子爷的谱儿,每吃还得昔日的贝子奶奶赔着。好在这位也颇讲三从四德乐于伺候,一见他的面儿就绝不忘举案齐眉的礼数儿。要不是这娘儿们在热被窝儿里越来越尽心,说不定我早和他在大厨房翻了脸!”
  “吃醋?”我失口而言。
  “谁说不是!”没想到王一勺竟不否认,“虽然碍着面子没发火,可后来还是闹出了大乱子!”
  “什么?”我一阵紧张。
  “有一天,”王一勺回答说,“他正摆着谱儿吃喝,偏偏让我家老爷大专员碰上了!”
  “得!你砸了饭碗!”我喟然而叹。
  “没有!”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大专员问明了他的来历,便像欣赏一件古董似地围着他转。而这位爷也竟不发怵,照样吃喝得有谱有派儿。这还不算,过了一阵子大专员干脆又把他请进大厅,愣和这位爷称兄道弟地神聊上了。真让人琢磨不透!那时节,大专员正和另一位大人物争当什么国大代表,按说该是忙得屁打脚后跟,哪有工夫和这位败家子闲磨牙?”
  “绝了!”我也感到纳闷儿。
  “是绝了!”王一勺赶忙接话说,“而且等这位倒霉主儿一回大厨房,愣把腰板儿挺直了大声嚷嚷:他也要竟选国大代表,得着空子也要到南京凑凑热闹!当时差点把我和贝子奶奶吓晕了过去,这不是和大专员较劲儿吗?可谁料到,大专员竟对这位昔日的贝子爷礼让三分,竟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要钱还真给钱!”
  “与您无关!”我替他松了口气。
  “谁说的?”哪想王一勺竟愤然反驳,“这才真到我倒霉的时候了,他要竞选,专门针对大专员的对头,愣点着名儿要我去当他的听差。还说是因为帮了他的大忙,要带着我见见大世面去。得!大专员一点头儿,我就开始每天跟着他去另一位大人物门口骂阵。骂阵不成,他又凭着老祖宗留下的贝子爷身份,干脆躺进了大专员给自家老太大备下的楠木棺材,让我领上大伙儿抬着满街哭叫,楞把全城老百姓引到大衙门口去看热闹。我真害怕出大事儿,可他竟从棺材里探出头儿得意地对我说:‘嘻嘻!伙计!这是多大的乐子?哪儿找去?’话音刚落,突然不知从哪几乍响两声冷枪。一枪吓得大伙儿把楠木棺材给扔了,一枪打在了我的屁股蛋子上。乐子没了,他也鬼魂似地没了影儿。惨了!”
  “后来呢?”我余兴未尽。
  “后来个屁!”王一勺大骂道,“后来大专员当了国大代表,我却成了替死鬼下大牢蹲了半年。半个屁股蛋子化了脓,罪可受老去了。尤其听说贝子奶奶竟为这抹了脖子,就甭提我有多恨这鬼老头子了。见他一次,准倒大霉一次!后来听说他落了个当鞭杆子的下场,就更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见他的鬼面儿!”
  “唉!”我替王一勺叹息着。
  “可,”他一下子便陷入了惶恐不安,“可偏偏这第四回又碰上了……老天爷!又有什么横祸要临头?……”
  “你告诉我他住在哪儿?我变着法子给您除了这块心病!”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王一勺仍很惶然……
  我紧追不舍地追问着,逼急了,他终于恍恍惚惚地说出了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大裤裆胡同。
  “试着去找找吧!”他悲哀他说。
  我开始行动了。
  原来,这鬼老头儿不仅仅是个专吃死人饭的老鞭杆子,而且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遗老遗少,不折不扣的寄生虫儿,地地道道的残渣余孽。这要是不清不白地和他挂上钩儿,我这一辈子还能有个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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