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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儿是有点蹊跷……
  但白三爷是什么人物儿?哪能露这个怯?因而即使玩驴正玩到节骨眼儿上,随时都有被搅了的可能,他还是面不改色地调头跟着回来了。
  您哪!吃这行饭的,讲究的就是见识见识!
  刚一上茶楼,就见老掌柜面有忧色地迎了过来,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白三爷一愣,马上就联想起老祖宗留下的一句行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更令他惊讶的却是,倚窗而坐等待他的竟是一位娘儿们!
  白三爷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儿。
  抬眼望去,只见这女人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八九、或三四十岁之间,描眉、画眼、长发披肩、浑身上下一式的洋式小打扮。那水灵灵的身段儿叫人一瞧准会浑身冒火儿,但那冷冰冰的脸庞儿让人一看却准会急剧降温。白三爷这一行讲究的就是冷热不吃,因而他一绷脸儿便洒脱地走了过去。
  倒要瞧瞧这驴和这娘儿们有什么关系?
  茶桌是早包好了的,那男匪派儿正随着她的眼色张罗着。迷得像个三孙子似的。
  “白先生!请坐!”她不卑不亢地招呼着。
  听!不叫三爷叫先生。这算洋交道。白三爷也不怵这个,一转身子,顺声儿有谱有派儿地坐下了。
  哑场。她不说话,他也不吭声儿,都在绷着。
  片刻,那娘儿们似乎有点儿绷不住了,顺手啪一下打开了那洋式小提包,轻轻捏出一张名片来,搁在桌上,两指顺势一推,便送到了他的眼前。白三爷是干什么吃喝的,能不懂这个?他也不用手拿,只侧着头儿用眼角余光扫去,嗬!中美合资、大华贸易商行总经理、秦晓光……那女人嘴角马上挂上了傲气的笑。白三爷也马上就明白了这傲气的原因:这洋玩意儿上头衔儿固然大得怕人,但关键还在那“中美合资”四个字儿上。
  还不说话,都在绷着……
  猛地白三爷由此联想起一件事儿,前些日子玩鸟界曾风传
  过一个消息:老城有一位女能人儿,不知怎么就和老外挂上了钩儿,硬说大裤裆胡同给中国人丢脸,尽往来招苍蝇,发誓要集资金,挖能人,推平之后盖自己的贸易商行大楼。听说,还陪着一个外国人见过那驴肉陈。
  是她?!……
  白三爷心里已有所警觉,但是仍憋着劲儿。
  “白先生!”还是女的先说话。
  “嗯?”白三爷仍不动声色。
  “您那驴要多少钱?”问得突然。
  “怎么?”白三爷一怔。
  “我出三千!”回答得惊人。
  “哦?!”白三爷再也绷不住了。
  三千块钱买一头瘸腿小驴儿,没听说过的荒唐事儿!老掌柜听后大吃一惊,几乎把滚烫的开水浇了茶客们上身。
  但老掌柜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买驴说到底还是为了人!而那位结巴罗锅的窝囊废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竟能把老帮子和匪派儿同时都给牵动了?好您哪,看来仅靠那上半截子故事已经不能说明问题,何况从那以后驴肉陈才真正开始倒霉了。
  上代驴肉陈刀劈自己死了,小驴肉陈总算苦苦挣扎横空出世了。
  但好景不长。世事像中了邪似地在拐着弯儿变。从公私合营开始,大裤裆胡同就逐渐绷起了脸儿。又过了好几年,两条裤腿儿里就更变得严肃到再不能严肃了。就像满脸的笑纹儿慢慢消失了似的,随之那瘸驴、破车、小罗锅儿也就跟着慢慢消失不见了。
  好您哪!筷子头下有枪声……
  日月如梭,岁月如流。忘了,渐渐都忘了。人们除了夹起尾巴做人,就是战战兢兢过日子,哪有心思去想那位油渍麻花的窝囊废呢。但有一次一位昔日的驴肉崇拜者随泥瓦队来修补塌房时,却站在房顶上意外发现隔壁竟是末代驴肉陈的住处。这里必须补上一笔:这地儿属大裤裆胡同的裤腰部分。裤腰是掖在袄襟下见不得人的,故而要多脏有多脏,要多破有多破,而末代驴肉陈的府邸又是其中最不堪人目的。站在房顶朝里一望,只见屋倾墙斜,满院破烂,冷冷清清,一片凄凉,就像八辈子没住过人似的。但在一株曲里拐弯的歪脖儿榆树下,却意外地还拴着一头大脑袋瘸腿儿驴。
  这可真叫人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啊!……
  这位驴肉崇拜者歇工时暗下一打听,才知这位末代驴肉陈可是越活越背时,公私一合营他那驴肉就没一点味儿了,改当小伙计不会说话,改洗盘子尽往烂打,最后只得靠捡破烂过日子了,而且越活越罗锅、越活越结巴、越活越怕见人了。整天只知道溜着墙根儿过日子,像个小耗子似的,一见来人,便吱溜一下,躲了!驴肉崇拜者听后,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儿,把刚才勾起的那点儿驴肉香给掖回去了。
  您哪!这哪像是人儿?是鬼啊!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骤然间世事又拐着弯儿绕回来了。又过了两年,就像有这么只巨杵往死水里狠劲儿一搅,周围的一切立刻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大裤裆胡同再不绷脸儿了,两条裤腿里也呼呼地灌满了热风。各行各业重新翻腾了起来,一时间那古老的市井交响乐演奏得比往日还邪乎。
  就是久久不见那人、那驴、那车……
  好您哪!二十多年了,且不说那末代驴肉陈早已变得非人非鬼、似呆似傻,就说那份儿珍贵的煮驴原肉汤也早该沤臭耗干
  了。但事情往往就是这么邪门儿,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一个老外竟意外地出现在大裤裆深处,专门寻访这早已销声匿迹的汤褪驴肉,并声称他们的大老板特命他带几斤回美国。
  嗬!震动且不说,这一下又算把人们的馋虫儿逗起来了……
  这一天,正当一群驴肉爱好者相聚古泉居茶楼哀叹此项国粹沦没之余,就听得有谁骤然疹人地喊了一声:“瞧啊!”人们闻声慌忙探头向窗外望去,就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猛地波开浪裂地让开一条人巷。又过了片刻,只见人巷中终于闪现出那久已消失的瘸驴、破车、小罗锅儿。当时,烧饼刘就端着扣碗儿热泪盈眶了。茶楼老掌柜更是激动得寿眉抖动泪眼模糊了。
  老天爷!总算又轱辘出来了……
  这木轱辘车到底轱辘了多少年?似乎谁也搞不清了。只记得把大清国轱辘过去,把民国又轱辘玩完,现在又把一场浑浑噩噩的恶梦给轱辘结束了。擦着穿靴戴帽的、长袍马褂的、西装革履的、灰蓝制服的、以至蝙蝠衫和喇叭裤的,一直轱辘了这么多年头儿,直至轱辘得车身早让油泥儿腻得油黑发亮,车轱辘轱辘得难论方圆。而且拉车的还是这么一头小瘸驴儿,仿佛不这样就不能配套,不这样就不成规矩。
  这万变不离其宗的这人、这车、这驴……
  听说,老年间就有人向老驴肉陈建议过:又不缺钱儿,何不换头好驴?老驴肉陈回答得诚恳:瘸驴听话,健驴欺弱、欺小、爱尥蹶子,得为孩子们想。到末代驴肉陈接班儿的时候,恰逢上一代瘸驴恋主也死了,有些人也曾又旧话重提,可这位主儿换来换去还是换了条两岁的瘸腿儿驴,并且难得地结巴出一句话:“祖、祖宗、留留留留下的章法……”当即迎来了个满堂好,好在车轱辘早已不成方圆,似乎也非瘸驴拉动不可。车轱辘颠高时,恰是后驴蹄瘸下之际,取长补短,配合巧妙,慢虽慢点儿,却轱辘得颇
  能使人发古之幽思。
  得!汤褪驴的活幌子终于又打出来了!
  老掌柜刚一缓过神儿,小驴车早已按祖宗章法停在了古泉居茶楼门前。嗬!人群一下子就围上去了,要多么轰动有多么轰动。但卖肉的战战兢兢,主顾们也有点战战兢兢:到底那珍宝似的原汤还有没有了?这小子还卤得出地道的汤褪驴吗?多亏了茶楼老掌柜比大伙儿还急,走下楼来,挤进人群,先用权威的眼光细细审视,再把大拇指和食指一并,轻轻地捏起那么一条肉丝儿,举得老高,再看再察,然后再落入口中,细细地嚼,细细地品,细细地咂巴着,足足有十多分钟。待围观者都快急出眼珠子时,他这才带哭音儿猛地一叫:
  “老少爷儿们,驴肉陈的老滋味儿又回来了!”
  这一吆喝不要紧,只见忽拉一下,一车驴肉便被抢购一空。而且在当天,有关这家伙舍身保护原肉汤、装傻糊弄公家人儿的种种传说,更沸沸扬扬地塞满了整个大裤裆胡同。尤其听说北京青龙桥的驴肉失传了之后,这闹市之游客竟骤然增加了两倍之多。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塞北之一绝,汤褪驴竟在招待外国人的宴会上派上了用场。据说,这些洋人们刚吃了几片儿,便伸出大拇哥连声喊:“蒿!篙!”
  您哪!国粹顷刻问变成国宝了。
  可又有谁能料想到,这位末代驴肉陈的背时运还没走完。就在他刚要走红的时候,他那头瘸腿儿驴竟活得不耐烦老死了。木轱辘车缺了这驴当然拉不出去了。但更奇怪的却是,这位国宝也像缺了腿儿地开始晃晃悠悠起来,有一天半夜竟游魂儿一般没了影儿。等老主顾们再发现他的时候,这主儿已经栽到一个公用茅厕里只剩一口悠悠气儿了。
  这驴、这车、这人,眼看结着伴儿要全完了……
  还有什么说的?两眼发直,四肢冰凉,刚等抬到医院就准备着往火葬场送了。大裤裆胡同里顿失肉香,古泉居茶楼上立布愁云。一帮虔诚的驴肉爱好者只好忍痛节哀,张罗着提前为这位背时的主儿操办起后事来。
  总不能让他油渍麻花地去见老祖宗啊!
  作为大裤裆胡同盛衰史的活的见证人,老掌柜当然就更难免兔死狐悲了。含着眼泪,戴着手套,捏着鼻子,率领着几位老主顾一起走进了末代驴肉陈的府邸。您哪!是得在居委会监督下清理清理了,死了也得让他穿一次新的裤褂吧?但走进去这么一瞅,咳!瞧屋子里这份儿脏、乱、破、穷、臭,真让人瞅着寒心哪!有几位当即拔脚就要走,多亏让老掌柜给喊住了:“诸位,诸位!还是翻腾点破烂儿卖卖吧,总得凑个火葬费呀!”老天爷!这一翻腾可不要紧,破炕席下,烂被褥中,炕洞子里,破顶棚上,死驴皮卷儿内,到处都是钱、钱、钱!有前清的银锭、银票、银元宝,有洪宪的袁大头,有民国的法币,有日伪的蒙疆票,有蒋介石的关金和金元券,还有现如今的人民币。油渍麻花,东掖西藏,海啦!海啦!
  就是没翻到那份儿神秘莫测的原肉汤……
  但现有的收获已经足够了。当时,大裤裆区正苦干找不到一位万元户来出席全市首届致富户代表大会。这一下可行了,送到银行一兑换,岂止万元?好您哪!整整十几万哪!于是区领导亲自过问,将这位首批致富户转送到全市最好的医院,住进高干的特级病房,进行专门的特级护理,并下令不惜动用一切珍贵药物进行抢救,是啊!怎么能让这么一位先进人物儿在这时候不明不白、不吭不哈地死去呢?不!绝不允许!
  这么一来,您还别说,末代驴肉陈还真的给从阎王殿拉回来了。
  时来了,运转了!
  再等到这位沦尘落难的主儿睁开眼睛,嗬!一时间他差点又让镁光灯、照像机和摄像机给晃晕了过去。从此,他便一跃而成为大裤裆胡同万人瞩目的一颗“新星”,连电视机里的李向南也让给比得黯然失色了。人们的注意力全被那十几万吸引了过去,致使大伙儿竟数月不想驴肉味儿。还提那油渍麻花的玩意儿干嘛?如今他老人家还能顾上这个?
  末代驴肉陈被大伙儿号称为驴财神了。
  但这位遍体生辉的财神爷却有点儿使人失望,给他门头儿上挂“致富光荣”那匾时,他竟愁眉苦脸的像给他贴报丧帖子一样。送他参加全市首届致富代表会的时候,他更像被绑赴刑场。最令人琢磨不透的是,归来后他居然绝口不提汤褪驴,整日里迷迷瞪瞪六神无主,只顾蒙着头儿守着破院里那株歪脖子树发懵。
  可越这样儿,大伙儿越感到神秘,越对他肃然起敬。
  有一天情况却又有了新的变化。那阵子来大裤裆胡同的外国人越来越多,早已流行起诸如“古德、您哪、拜!”这类混合词儿。更重要的是,上次那位要买驴肉带回美国的老外又来了,而且专门点名儿要见这位末代驴肉陈。更令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位洋人儿在一位娘儿们陪同下,进门一瞧这位当今的驴财神,愣在惊喜之余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喊上了:
  “哈!和我们经理说的一样,一点不错,是他、是他!蒿、蒿!先生……”
  并且当即预定汤褪驴肉五十斤!
  人们并不去研究其中的奥秘,只是因为有外国人这么一提,顿时又把对这宗美味的嗅觉、味觉调动起来了,就连视觉也从钱上又重新落到驴肉上了。于是,汤褪驴更变得香飘万里、中外闻名,仿佛没了这份美味儿就会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大裤裆胡同也就更不称其为大裤裆胡同了。
  至此,正宗驴肉陈才算得真正横空出世了……
  但令人惊讶的是,正当这位驴财神声誉卓绝、名利双收、正可大展宏图之际,他却坚决拒绝再次出山,只顾得每日里守着那株歪脖子树发懵。任谁来苦口婆心相劝,都始终未能把这位悲悲、戚戚、凄凄、惨惨的“国宝”请出那大门一步。
  但是白三爷却做到了,玩驴终于把这古怪的树杈子玩出了大门来。
  而现在……
  老掌柜一晃脑袋,猛地从飘渺的思绪中转了回来。四周依旧是乱哄哄的景象,眼前还是白三爷和那矜持的娘儿们久久对峙着。只有那甘当三孙子的小匪派儿像是等不及了,又急冲冲地跑过来问上了:
  “怎么样?”
  “哼!”白三爷冷笑了。
  “五千!”女的更不同凡响。
  “谢您啦!”白三爷却突然立起身来,“我白三儿不卖祖宗!”
  “啊!”惊叹声。
  白三爷早已一甩手儿,洒脱地走下茶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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