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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7.命运与爱情

  茸贡土司带着她漂亮的女儿迫到牧场上来了。
  她们到达时,我正在做梦,一个十分喧闹的梦,是那些在水边开放得特别茂盛的花朵在喧哗。有一两次我都快醒了,隐隐听见人说:“让他睡吧,当强大土司的少爷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当一个强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听见外面很大的风声。便迷迷糊糊地问:“是吹风了吗?”
  “不,是流水声。”
  “我说:“他们说晚上流水声响,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这样,少爷很聪明。"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回答。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为这个,到早上醒来,我都不想马上睁开眼睛。我在早晨初醒时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我要是贸然睁开双眼,脑子肯定会叫强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荡荡,像只酒壶,里面除了叮叮恍恍的声音,什么也不会有了。我先动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个又一个部位,再向中心,向脑子小心靠近,提出问题:我在那里?我是谁?
  我问自己:“我是谁?”
  是麦其家的二少爷,脑子有点毛病的少爷。
  这时,身边一只散发着强烈香气的手,很小心地触了我一下,问:“少爷醒了吗?”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个声音喊道:“少爷醒了!”
  我感觉又有两三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很威严:“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吧。”
  平常,睁开眼睛后,我要呆呆地对什么东西望上一阵,才能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样,我才不会丢失自己。曾经有过一两次,我被人突然叫起来,一整天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时何地。这次也是一样,我刚把眼睛睁开,来不及想一想对我十分重要的问题,弄清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身边的人便都笑起来,说:“都说麦其家的少爷是傻子,他却知道躲到这个地方来享清福。”
  一只手落在我的肩头上,摇了摇说:“起来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双手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在一片女人们哄笑声里,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个浑身赤条条的家伙,胯间那个东西,以骄傲的姿势挺立着。那么多女人的手闹哄哄地伸过来,片刻功夫,就把我装扮起来了。这一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帐篷里的布置我还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却被女土司坐了。几双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问:“我在哪里?”
  她笑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拽我的几个侍女说:''要是早上一醒来,身边全是不认识的人,我也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们都笑了。这些女人,在这连我都觉得十分蹊跷的时候,不让她们唧唧嘎嘎一通怎么可能呢。
  我说:“你们笑吧,可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女土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我怎么认不出她?但却摇了摇头。
  她一咬牙,挥起手中的鞭子,细细的鞭梢竟然在帐篷顶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我说:“我的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你的人?”“索郎泽郎,尔依,卓玛。”
  “卓玛,侍候你睡觉的那个姑娘?”
  我点点头,说:“她跟厨娘,跟银匠的老婆一样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说:“看看我身边这些姑娘。”
  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问:“你要把她们都送给我吗?”
  “也许吧,要是你听我的话,不过,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我发现,送饭进来的人里面也没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几口,尝出来不是桑吉卓玛做的。趁饭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拼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么地方,手下人都到哪里去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就抱着脑袋往地上倒去。结果却倒在了一个姑娘怀里。女土司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说:“只要你这样,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捧着脑袋,对那姑娘说:“我的头要炸开了。”
  这个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阳穴上揉起来。女土司吃饱了,她问我.:“你可以坐起来了吗?”
  我就坐起来。
  “好,我们可以谈事情了。”女土司说,"知道吗?你落到我手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么地方?”
  “不要装傻,我看你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傻子。我不知道是传说中麦其家的二少爷并不傻,还是你不是麦其的二少爷。”
  我十分真诚地对她说,要是不告诉我现在在哪里,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一点都想不出来。
  “好吧,"她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躲我,藏到这有温泉的牧场来了吗?”
  我狠狠一拍额头,脑子里立即满满当当,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说:“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么话,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来了。”
  交谈慢慢深入,我终于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从管家那里,没得到一粒麦子。管家说,粮食是麦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议:“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们被带枪的人看起来了。看,这就是当老爷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少爷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围。走过那些可怜巴巴的下人身边,看看脸色我就知道,他们饿了。我对女土司说:“他们饿了。”
  她说:“我的百姓比他们更饿。”
  我说:“给他们吃的。”
  “我们谈好了就给他们吃。”
  “不给他们吃就永远不谈。”
  女土司说:“瞧啊,我跟一个傻子较上劲了。”
  说完,就叫人给他们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们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见主人时那种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转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帐篷里,她清清喉咙,我知道耍谈正事了,便抢先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问我到哪去。
  我说:“去坐茸贡家的牢房。”
  她笑了,说:“天哪,你害怕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不会的,我只要从你手上得到粮食。瞧,因为我的愚蠢,百姓们要挨饿了你要借给我粮食。我只要这个,但你躲开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帐篷里很闷热。我有些难受。看得出来,女土司比我还要难受。我说拉雪巴土司一来,就说想得到粮食。她来可没有说要粮食。我说:“你没有说呀,我只看到你带来了美丽的姑娘。”
  她打断我的话头,说:“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没有得到!”
  “我们两个吵架了。他说他是我舅舅,我说我是他的伯父。
  我们吵架了。”
  这句话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会把好多好多年前的亲戚关系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钱,父亲说了,麦其家的粮食在这年头,起码要值到平常十倍的价钱。”
  女土司叫了起来:“十倍?!告诉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两银子也没有听见了吗,一两也没有!”
  我笑笑,说:“太闷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着我在一座座帐篷之间穿来穿去。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贴身的奴才。她走得不耐烦了,说:“我可从来没有跟着一个傻瓜这样走来走去,我累了,不走了。”
  这时,我们正好走到了温泉边上。我脱光衣服下到水里,让身子在池子里漂浮起来。女土司装出没有见过赤裸男人的样子,把背朝向了我。
  我对着她的后背说:“你带来了很多银子吗?”
  “你就这样子跟我谈正经事情?”
  “'父亲说过,要有十倍的价钱,才准我们出卖。他知道你们这样,你们不等把买到的粮食运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转过身来,她的脸上现出了绝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这才带着哭腔说:“我是来借粮食的,我没有那么多银子,真的没有。你为什么要逼我。谁都知道我们茸贡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们的要求是没有人拒绝的。你为什么要拒绝?
  拒绝一个可怜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会欺负一个傻子,女人就可以随便欺负一个傻子吗?”
  “我已经老了,我是一个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来两个侍女,问我够不够漂亮,我点了点头。她叫两个侍女下水来跟我一起。我摇了摇头。她说:“天哪,你还想要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可你是个傻子啊!”
  我没有再说什么,长吸一口气,把头埋到水里去了。从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边玩这种游戏,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里憋很长时间。我沉到水底下好长时间,才从水里探出头来。女土司装作没有看见。我继续玩自己拿手的游戏:沉下去,又浮上来。还像跑累了的马一样噗噗地喷着响鼻。温泉水又软又滑。人在水里扑腾,搅起一阵又一阵浓烈的硫磺味,这味道冲上去,岸上的人就难受了。我在水里玩得把正和女土司谈着的事情都忘记了。女人总归只是女人,这水可比女人强多了。要是书记官在这里,我会叫他把这感受记下来。如果回去时,我还没有忘记这种感受,也要叫他补记下来:某年月日,二少爷在某地有某种感受,云云。我相信,没有舌头的家伙能使我的感受有更深的意义。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头之后越来越锐利的眼光,含着讥讽的笑容对我说:这有什么意义?
  但我还是坚持要他记下来。我一边在水里沉下浮上,一边想着这件事情。水一次又一次灌进耳朵,在里面发出雷鸣一样的轰然声响。
  女土司生气了,扯下颈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头上。额头马上就肿了。我从水里上来,对她说:“要是麦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儿子,就是出十倍价钱你也得不到一粒粮食。”
  女土司也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严重性,呻吟着说:“少爷,起来,我们去见我女儿吧。”
  天哪,我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见面了!
  麦其家二少爷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击着,那么有力,把我自己撞痛了。
  可这是多么叫人幸福的痛楚呀!
  在一座特别漂亮的帐篷前,女土司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说:“少爷可是想好了,想好了一定要见我的女儿吗?”
  “为什么不?”
  “男人都一样,不管是聪明男人还是傻瓜男人。”
  女土司深深看我一眼,说:“没有福气的人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要倒大霉,塔娜这样的姑娘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塔娜?!”
  “对,我女儿的名字叫塔娜。”
  天哪,这个名字叫我浑身一下热起来了。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比以前的卓玛更美妙的卓玛。现在,又一个和我贴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现了。我连让下人掀起帐篷帘子也等不及,就一头撞了进去。结果,软软的门帘把我包裹起来,越挣扎,那道帘子就越是紧紧地缠住我。最后,我终于挣脱出来了,大喘着气,手里拿着撕碎的帐篷帘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这会儿,连我手上的指甲都发烫了,更不要说我的心,我的双眼了。好像从开天辟地时的一声呼唤穿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在今天,在这里,在这个美丽无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应答。现在她就在帐篷上方,端坐在我面前,灿烂地微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为了包藏,而是为了暗示,为了启发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就是你……"前一声高昂,欢快,后一声出口时,我一身发软,就要倒在地上了。但我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
  麦其家的傻瓜儿子被姑娘的美色击中了。
  塔娜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望着她的母亲,问:“你来找的就是这个人吗,阿妈?”
  女土司神情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他来找你了,我亲爱的女儿"。
  塔娜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说完,她的一双眼睛闭上了,这样的情景本该激发起一个人的怜悯之心。我也是有慈悲心肠的。但塔娜就是命运,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运。她闭眼时,颤动着的长长的彩虹一样弯曲的睫毛,叫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我连骨头里面都冒着泡泡,叫了一声:“塔娜。”
  她答应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她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换上了笑容,就在这时,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麦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听见她笑了!我看见她笑了!她说:“你是个诚实的傻子。”
  我说:“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里,这只手柔软而冰凉,她问:“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借给我母亲粮食。”
  “同意了。”
  我的脑袋里正像水开锅一样,咕咕冒泡,怎么知道同意与不同意的区别。她的手玉石一样冰凉。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只手也交到了我手里。这只手是滚烫的,像团火一样。她对我笑了一下。这才转过脸对她母亲说:“请你们出去。”
  她的土司母亲和侍女们就退出去了。
  帐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地下,两张地毯之间生长出一些小黄花,我不敢看她,一只眼睛看着那些细碎的花朵,一只眼睛看着两双握在一起的手。
  这时,她突然哭出声来,说:“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这个,所以,才不敢贸然抬头看她。
  她只哭了几声,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说:“你不是使我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为忠贞的女人,但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着我吧。”
  她这几句话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像紧抱着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个傻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即便这样,我还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怀里,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把嘴唇贴向她的嘴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说:“看,你把我变成一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句话竟把塔娜惹笑了:“变傻了?难道你不是远近有名的傻子吗?”
  她举起手,挡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语说,"谁知道呢,也许你是个特别有趣的男人。”
  她让我吻了她。当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来,理理衣服,说:“起来,我们出去,取粮食去吧。”
  此时此刻的我,不要说脑子,就是血液里,骨头里都充满了爱情的泡泡,晕晕乎乎跟着她出去了。我已经和她建立了某种关系,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女土司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们的堡垒—边界上的粮仓走去。我和塔娜并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女土司,再后面是茸贡家的侍女和我的两个小厮。
  看见这情景,管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开粮仓,他吃惊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可是,少爷,你知道老爷说过的话。”
  “把仓库打开!”
  我的眼睛里肯定燃烧着疯狂的火苗。自信对主子十二万分忠诚便敢固执己见的管家没有再说什么。他从腰上解下钥匙,扔到索郎泽郎手上。等我转过身子,才听到他一个人嘀咕,说,到头来我和聪明的哥哥一样,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他看着索郎泽郎下楼,打开仓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麦子放在了茸贡家的牲口背上,对我说:“可怜的少爷,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们没有想到这次会得到粮食,只带了不多的牲口。”
  她们把坐骑也腾出来驮运麦子了。就这样,也不到三十匹牲口,连一个仓房里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装完。这样的仓房我们一共有二十五个,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女土司从驮上了麦子的牲口那边走过来,对我说,她的女儿要回去,等麦其土司前去求亲。她还说:“求亲的人最好来得快一点。"最好是在她们赶着更多的牲口来驮麦子前。
  驮麦子的马队走远了,我的塔娜也在云彩下面远去了。
  管家问我:“那个漂亮女人怎么走了?”他脸上出现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认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计。我也后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来,这些该死的粮食又算什么?什么也算不上。真的什么都算不上。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晚上,听着风从高高的天上吹过,我的心里仍然空空荡荡。
  我为一个女人而睡不着觉了。
  我的心啊,现在,我感觉到你了。里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28.订婚

  麦其土司到边界上巡行。
  他已经去过了南边的边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们的老对手汪波土司于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袭的方式得到麦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设下的埋伏圈里。只要是打仗,哥哥总能得手。汪波土司一个儿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绊马绳绊倒,摔断了一只胳膊。父亲说:“你哥哥那里没有问题,你这里怎么样?”
  土司这句话一出口,管家马上就跪下了。
  麦其土司说:“看来我听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们怎么打发拉雪巴土司,最后却怎么叫女土司轻易得到粮食的事说了。父亲的脸上聚起了乌云,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对管家说:“你没什么错,起来吧。”
  管家就起来了。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自从我家有了失去舌头的书记官,大家都学会用眼睛说话了。麦其土司叹口气,把压在心头的什么东西吐出来。好了,二少爷的行为证明他的脑子真有毛病,作为土司,他不必再为两个儿子中选哪一个做继承人而伤脑筋了。
  管家告退,我对父亲说:“这下,母亲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的话使父亲吃了一惊,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当不上土司。”
  父亲并不打算因为白送了别人麦子而责备我,他问:“茸贡家的女儿怎么样?”
  “我爱她,请你快去给我订亲吧。”
  “儿子,你真有福气,做不成麦其土司,也要成为茸贡土司,她们家没有儿子,当上了女婿就能当上土司。"他笑笑说,"当然,你要聪明一点才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支用的聪明,但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爱,使我再也不能忘记塔娜了。
  亲爱的父亲问我:“告诉我爱是什么?”
  “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
  这是一句傻话,但聪明的父亲听懂了,他笑了,说:“你这个傻瓜,是泡泡都会消散。”
  “它们不断冒出来。”
  “好吧,儿子,只要茸贡土司真把她女儿给你,我会给她更多的麦子。我马上派人送信给她。”
  马上就要派出信使了,父亲又问我:“茸贡家的侍女都比我们家的漂亮?”
  我的答复非常肯定。
  父亲说:“女土司是不是用个侍女冒充她女儿?”
  我说,无论她是不是茸贡的女儿,她都是塔娜,我都爱她。
  父亲当即改变了信使的使命,叫他不送信,而是去探听塔娜是不是茸贡土司的女儿。这一来,众人都说我中了美人计,叫茸贡家用一个下贱侍女迷住了。但我不管这些,就算塔娜是侍女,我也一样爱她。她的美丽不是假的,我不在乎她是土司的女儿,还是侍女。每天,我都登上望楼,等探子回来。我独自迎风站在高处,知道自己失去了成为麦其土司的微弱希望。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色。南边是幽深的群山,北边是空矿的草原。到处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原野上游荡,父亲一来,再没人施舍食物给他们了。但他们还是在这堡垒似的粮仓周围游荡,实在支持不住了,便走到河边,喝一肚子水,再回来鬼魂一样继续游荡。
  有一天,天上电闪雷鸣,我在望楼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看到了我说不出来的什么。就对父亲大叫。告诉他,马上就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我要看着这样的大事情发生。父亲由两个小厮扶着上了望楼,对着傻瓜儿子的耳朵大声叫道:“什么狗屁大事!雷把你劈死了才是大事!”
  话一出口,就叫风刮跑了,我换了个方向,才听清他的喊叫。
  但确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的心都要跳到身体外面了。我对父亲喊道:“你该把书记官带到这里来!这个时候,他该在这里!”
  一个炸雷落在另一座望楼上,一团火球闪过,高耸的塔楼坍塌了,变成了被雨水打湿的大堆黄土,上面,是几段烧焦的木头和一个哨兵。
  不管傻瓜儿子怎样挣扎,麦其土司还是叫人把他拉了下去。这回,他真生气了:“看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大事,你想我跟你死在一起吗?”
  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我。我痛得躺倒在地上。管家把狂怒的土司拉住了。大雨倾盆而下。雷声渐渐小了。不,不是小了,而是像一个巨大的轮子隆隆地滚到远处去了。我想就躺在这里,叫泪水把自己淹死。但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是的,我也听见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不是一匹,也不是一百匹,我想是二三十匹吧。父亲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他下令人们拿起武器。我从地上跳起来,欣喜地大叫:“塔娜回来了。”
  响起了急促的打门声。
  大门一开,女土司带着一群人,从门外蜂拥进来。我从楼上冲下去。大家都下了马,塔娜却还坐在马上。她们每个人都给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看不见其他人,我只看见她。
  我只看见塔娜湿淋淋地坐在马上。就像满世界的雨水都是她带来的。就像她本来就是雨神一样。
  是我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的。
  塔娜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怀里。她是那么冷,光靠体温是不够的,还有火,还有酒,才使她慢慢暖和过来。
  我们没有足够的女人衣服供她们替换。女土司苍白着脸,还对麦其土司开了句玩笑:“怎么,麦其家不是很富有的土司吗?”
  父亲看了看女土司,笑笑,带着我们一大群男人出去了。他亲手带上房门,大声说:“你们把衣服弄干了,我们再说话吧。”
  本来,两个土司见面,礼仪是十分繁琐的。那样多的礼仪,使人感到彼此的距离。这场雨下得真好。这场雨把湿淋淋的女土司带到我们面前,一切就变得轻松多了。两个土司一见面,相互间就有了一种随和的气氛。女土司在里面,男土司在外面,隔着窗户开着玩笑。我没有说话,但在雨声里,我听得见女人们脱去身上湿衣服的声音,听到她们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尖叫。我知道,塔娜已经完全脱光了,坐在熊皮褥子上,火光抚摸着她。要命的是,我脑子里又塞满了烟雾一样的东西,竟然想像不出一个漂亮姑娘光着身子该是什么样子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我们就走开了,到了另一个暖和的屋子里。
  土司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那件事干得很漂亮。”
  管家看看我,我看看管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土司的眼光从雨中,从暮色里收回来,看着我说:“这件事,干得很漂亮,我看,你会得到想要的漂亮女子。”
  管家说:“主子要说的,怕还不止这个意思吧?”
  土司说:“是的,是不止这个意思。她们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女土司一家,都要靠我们的帮助了。可她们遇到了什么事情?”
  管家口都张开了,土司一竖手指,管家就明白了,改了口说:”少爷知道,说不定,还是他设下的圈套呢。”
  这时,我的脑子还在拼命想像光身子的塔娜。父亲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我知道是要我说话,于是,心头正在想着的事情就脱口而出了:“女土司那天换了三次衣服,今天却没有了,要光着身子烤火。"我问道,"谁把他们的衣服抢走了?”
  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想不出一个结果来。这么一问,却被土司和管家看成是我对他们的启发。
  父亲说:“是的,被抢你的意思是她们被抢了!”
  管家接着说:“她们有人有枪,一般土匪是下不了手的,对!对对!是拉雪巴!”
  拉雪巴的祸事临头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你的麦子不止得到了十倍报酬。”
  说老实话,我不太明白他们两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拍拍手掌,叫人上酒。我们三个人一人干了一大碗。父亲哈哈大笑,把酒碗丢到窗外去摔碎了,这碗酒叫我周身都快燃起来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晚霞灿烂。我要记住这一天。暴雨后的天空,晚霞的光芒是多么动人,多么明亮。
  我和父亲带着酒气回到刚刚穿好衣服的女人们中间。酒,火,暖和干燥的衣服和可口的食物使惊慌失措的女土司镇定下来。她想重新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使她有安全感的距离。这一企图没有成功。
  女土司要补行初见之礼,父亲说:“用不着,我们已经见过面,看看,你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就坐在火边不要动吧。"这一句话,使想重新摆出土司架子的她无可奈何地坐在火炉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麦其土司对自己这一手十分满意,但他并不想就此停下来,哪怕对手是女人也不停下。他说:“拉雪巴要落个坏名声了,他怎么连替换的衣服都不给你们留下。”
  女土司脸上现出了吃惊的表情。麦其土司说对了!她们在路上被拉雪巴土司枪了。我送给她们的麦子落到了别人手上。
  茸贡土司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她毕竟是女人,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说:“不要紧,麦其家会主持公道。”
  女土司转过脸擦去了泪水。
  这样一来,她就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平等的地位上了。我还没有把她劫持我的事说出来呢。要那样的话,她的处境就更不利了。塔娜看看我,起身走出去了。
  我跟着走了出去。身后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雨后夜晚的空气多么清新啊。月亮升起来,照着波光粼粼的小河。河水上烂银一般的光亮,映照在我心上,也照亮了我的爱情。塔娜吻了我。
  我叫她那一吻弄得更傻了,所以才说:“多么好的月亮呀!”
  塔娜笑了,是月光一样清冷的笑,她说:“要紧事都说不完,你却说月亮!”
  “多么亮的河水呀!"我又说。
  她这才把声音放软了:“你是存心气我吗?”
  “我父亲就要正式向女土司求婚了。”说完,我要去吻她。她让我的腿,我的胸脯都靠在她同样的部位上,却把我的嘴用手挡住,问我:“你不会对你父亲说那件事情吧?”
  我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于是我说:“我在牧场上得到了你,我只把这个告诉了父亲。”
  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想把她带到我房里去,她却说,她要回母亲那里。我沫浴在月光里,把她久久抱在怀里。
  说起路上被抢的情形,塔娜眼里涌起了泪光。
  她这种神情,使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痛苦。我问:“他们把你们女人怎么样了?”
  塔娜明白,我问的是,她是不是被人强奸了。她把脸捂了起来,还踢了踢脚,压低了声音说,她和土司有卫兵保护,冲出来了。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娶一个处女做妻子,我们这里,没人进行这样的教育。但我还是问了她这个问题。塔娜回答之后,觉得我有些荒唐,反问:“你问这个于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女土司半路被抢,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父亲和管家都把我给女土司粮食,看成有意设下的圈套。土司几次问管家,给粮食到底是谁的主意,管家都说是少爷。于是,父亲便来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干。我回答,该怎么于就怎么干。我说话的底气很足,因为我的心里憋着火,土司的礼仪允许我和美丽的塔娜在一起,但不能像跟没身份的侍女那样,随便上床。按照礼仪,我们要在成婚后,才能睡在一起。所以我才很不耐烦地回答:“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父亲击掌大笑。
  两个土司在边界上为我们订了婚。本来,土司的儿女订婚,应该有很讲排场的仪式。但我们是在一个非常的时期,更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所以,就一切从简了。我的订婚仪式,就是大家大吃东西。大家不停地吃啊吃啊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桑吉卓玛在厨房里操持一切,最后她上来了,把一大盘亲手做好的东西摆在了我和塔娜面前,她还低声对我说:“少爷,恭喜了。”
  吃完东西,他们就把我们分开了,要到结婚时才能见面了。
  我们交换了一些东西:手上的戒指,颈上的项链,还有系在腰带上的玉石。晚上,我想着塔娜,无法入睡,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下面客房里响起,向楼上走来。不多会儿,隔壁父亲的房间里就响起了牲口一样的喘息。最后,听见麦其土司说:“世界上,两个土司在一起干这事,还很少见。”
  女土司笑了,说:“你还不老嘛。”
  “我还行。”
  “但也不年轻了。”
  女土司一直跟塔娜睡在一个房间,尽管管家给了母女俩各人一间客房。我想,两个土司正忙着,我也不能放过眼前的机会。我摸下楼,摸到那张床上,不要说人,连塔娜的一丝气味都没有了。我才知道,订婚宴后的当天夜里,她就被人送走,回她们的官寨去了。随同去的还有麦其家的人马,扛着机关枪,押着给茸贡家的大批粮食,只要拉雪巴的人出现,就给他们迎头痛击。
  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该怎么于就怎么干吗?”他向我反问时,他脸上出现了委屈的神情。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好像我是麦其土司,他变成了傻瓜少爷一样。
  我说:“那么,好吧。”
  麦其土司还对儿子说,他把女土司留下,是为了迷惑拉雪巴的人,但光住在这堡垒里,人家看不见。父亲喜欢野外,这个我知道。我对他说:“你们骑上马出去,拉雪巴的人不就看见了吗?”
  两个土司就带着些侍卫出去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在施行计策,还是去跟女土司野合。我又站到望楼上了。晚上下了雨,白天天气很好,举目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饥民们明知不该入我们这里,而应从他们的土司那里得到救济,但还是不断有人来到这个储备了很多粮食的地方。离开这里时,绝望的人们已经走得摇摇晃晃的了,但没有人死在我们堡垒下面。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受不了的。但这些人,只是来看一眼传说中有很多粮食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就又掉头从来路回去了。他们到这里来,就像朝圣一样,辛辛苦苦到了,只是怀着对圣地一样的感情,对这个最接近天国的地方看上一眼,然后,就返身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尘土中的地方,没有灾害也要挨饿的地方。和这些人比起来,麦其家的百姓是天国的选民,是佛祖特别宠爱的一群。
  远处的蓝色山谷,吃肉的飞禽在天上盘旋,越来越多,肯定有很多人死在了那里。
  我熟知那些山谷景色,这个季节,溪水一天比一天丰盈,野樱桃正在开花。他们在归路上就饿死在那些树下。不知花香会不会帮助他们进入天国。既然他们的主子不能使他们走入天国,他们当然有理由请花香帮忙。父亲带着女土司策马走过那些茫然的人群。他们走到小河边停下,平静的河水映出了他们的倒影。但他们只是看着远方,而不去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每天,他们都走同一条路线。
  每天,我都爬上望楼看着他们,心里越来越强烈地希望他们不要停下,而是一直往前,走进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那些蓝色山谷。在那里,他们会被人杀死。我总觉得,两个土司一走进蓝色山谷,就会被拉雪巴土司的人杀死。这想法刚开始出现时,还叫人觉得好玩,但到后来,我觉得它难以抑制,心里就有了犯罪的感觉。加上小尔依总像条狗一样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这种犯罪感更强烈了。
  所以,我对父亲说:“你们不要再出去了。”
  父亲没有回答我,而用得意的眼光看了这段时间天天跟他睡觉的女人一眼,意思是:“我没说错吧,我这个儿子!”
  原来,他们已经决定不再出去了。
  这些年来,好运气总是跟着麦其家,也跟着我转。我这句话又歪打正着,不知怎么又对了父亲的心思。于是,便笑了笑。一个带点傻气的人笑起来,总有些莫测高深的味道。
   
29.开始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十分香甜。平常,我总要想好久塔娜才能入睡,但这一天没有想。这一段时间,早上醒来,我也总是一下就想到塔娜。这天早晨,一醒来,还来不及想,就听到院子里人喊马嘶。
  又有好多马驮上了给茸贡家的麦子。不一会儿,这些马队,还有女土司的背影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父亲显得十分疲倦,回屋睡觉去了。
  临睡前,他说:“开始了就叫醒我。”
  我没有问他什么要开始了。对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静静等待。哥哥正在南方的边界上扩大战果。他的办法是用粮食把对方的百姓吸引过来变成自己的百姓。等我们的父亲一死,他就有更多的百姓和更宽广的土地了。他在南方战线上处处得手时,我们却把许多麦子送给了茸贡土司。所以,他说:“那两个人叫茸贡家的女人迷住了,总有一天,女土司会坐到麦其官寨里来发号施令。”
  他说这话的口气,分明把父亲和我一样看成了傻子。
  哥哥这些话是对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讲的,但我们很快就知道了。父亲听了,没有说什么。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去,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时,他问我:“你哥哥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故作聪明的家伙。”
  我没有回答。
  说老实话,我找不到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既然知道自己是个聪明人,肯定就想让别人知道这份聪明。他问我这个问题就跟他总是问我,你到底是个傻子,还是个故意冒傻气的家伙是一样的。父亲对我说:“你哥哥肯定想不到,你干得比他还漂亮。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这话说得对。我要去睡了,开始了就叫我。”
  我不知道什么就要开始了,只好把茫然的眼睛向着周围空旷的原野。
  地上的景色苍翠而缺乏变化,就像从来就没有四季变迁,夏天在这片旷野上已经两三百年了。面对这样的景色,我也打起了呵欠。我大张着的嘴还没有闭拢,两个小厮也跟着打起呵欠。我想踢他们两脚,但又不想用劲。我只想到底是什么就要开始了。越想越想不出来,只好学着父亲的口吻对两个小厮吼道:”不准打呵欠,开始了就叫我!”
  他们说:“是!少爷!”
  “什么开始?”
  “事情开始,少爷!”
  我从他们嘴里也问到答案。后来,我的脑子就有些糊涂了。
  好像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情,但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睁开眼睛时,我知道自己刚才是睡着了。趴在楼层的回廊栏杆上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我看到天空的深蓝里泛起了浅浅的灰色。云彩丝丝缕缕被风吹动,比贴着墙根游走的蛇还快。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我站着睡了很长时间。我问:“开始了吗?”
  两个小厮溜走了。
  没有人回答问题,我有些慌了。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一听,就知道是麦其土司,是我的父亲。他走近了,说:“你真是好福气。我在床上一刻也没有睡着,可你站着就睡着了。”
  既然如此,就该我问他了:“开始了吗?”
  父亲摇摇头,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说:“按说该开始了,那地方离这里不远。他们该走到了。”他还伸出手去指了指远处有群峰耸起的地方,那里也正是有好多饥民饿死的地方。
  这下,我对将发生什么事情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父亲说:“你进屋去睡吧,开始了我叫你。”
  我进屋,在床上躺下来。睡着以前,我用被子把头全部蒙起来,睡着以后,是不是还蒙着,就不去管它了。想管也没法子去管。我刚刚进入一片黑暗,突然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传来了巨大的响动。这种响动也像是巨大的亮光,把什么都照亮了。我掀开被子,冲出屋门,大声喊:“开始了,开始了!”
  这时,整个堡垒正笼罩在这一天里最后,也最温暖的阳光里。人们本来无事可干,这时,都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显出一副全心全意享受生活的样子。两个小厮正在下六子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无论我干什么,都不会有一点吃惊的表示。
  我大叫的时候,小尔依连头都没抬一下,索郎泽郎对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又埋头下棋了。
  使我吃惊的是,土司和管家盘腿坐在地上,也在下六子棋。
  阳光也一样斜斜地洒在他们身上。
  我的喊声好像没有惊动他们。我想他们只是假装没有听到罢了。他们不想叫我感到尴尬。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他们一直在等着,这时,哪怕有一个人悄悄对自己说,那个什么事情开始了,那么多双竖起的耳朵也会听到的。何况我是那么大声地叫唤:“开始了!”
  在父亲眼里,我的形象正在改变,正从一个傻子,变成一个大智若愚的人物。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声愚蠢的喊叫里,烟消云散了。下人们从楼下的院子里望着我,为了准确地找到声音所来的方向,他们把该死的手举在额头上遮住刺眼的阳光。
  而管家和土司依然一动不动。
  我的喊声消失了。下午的阳光倾泻着,照亮了近处和远处的一切。
  我不可救药,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子。那就让我是一个傻子吧!让天下所有人,土司,管家,下人,男人,女人,偷偷地笑我吧,把口水吐在我的脸上吧,说哈哈,傻子!说呸!傻子。去你妈的,傻子要唱歌了。于是,我按照”国王本德死了"那首歌谣的调子唱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谋划好的事情不开始,没谋划的事情开始了,开始了!
  开始了!
  我一边唱,一边还示威一样,在回廊上走来走去,一脚脚踢着廊子上的栏杆,以此来掩饰对自己的失望与愤怒。再唱下去的话,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就要为自己的愚蠢痛哭了。
  但,且慢,让我把眼泪收回去吧!
  因为,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歌唱的时候开始了。这时,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之情,所以,事情开始了我也没有听见。我唱着,唱着,看见下棋的人把棋子抛到了天上,看见下人们在楼下奔跑。我用嘴唱着,用眼睛看着混乱的景象,心想,这些人,他们以为我会因为悲伤而跳楼。父亲冲过来,对我挥着手,然后,指指远处山谷的方向。这时,我也听见了,从父亲指着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
  我不唱了。
  父亲对着管家大叫:“他预先就知道,他比我们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傻瓜!”
  管家也喊道:“麦其家万岁!他是末卜先知!”
  他们喊着,跑过来想对我说点什么。可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也许刚才唱歌用去了我太多的气力,我对他们说:“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他们就一直跟着我走到了屋子里。枪声在远处山谷里激烈地响着。只有麦其家的武器才能发出这样密集而欢快的声音。
  我睡下了。管家说:“少爷,放心睡吧。麦其家的武器,没什么人对付不了。”
  我说:“你们出去吧,你们对付得了。”
  他们就出去了。
  麦其土司派人在山里设下了埋伏,等待拉雷巴土司出来抢女土司的粮食。现在,谜底揭开了,我要睡觉了。明天醒来时,这世界将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睡觉……。
  为了粮食,我们的两个北方邻居打起来了。
  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一有土司打仗,就有不愿闲呆着的土司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做点化解工作。
  这次,北方两个邻居间为小麦而起的战争,被看成是麦其家挑动起来的。说客来到了我们这里,父亲很不客气地说:“你们也想得到我家的麦子,我想你们最好不要说话。”
  麦其的傻瓜儿子对他们说:“要是你们手里不是大粪一样的鸦片,而有很多麦子,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管家则张罗了丰盛的酒席招待这些不速之客。
  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们确实感到自己没有话说。
  送走这些人,父亲也要动身回官寨去了。临走,他只对我嘱咐了一句话:“让他们打吧。"这句话意思很明确,没有什么会引起误会的地方。
  我说:“好的,让他们打。。
  土司拍拍我的肩头,带着几个卫兵上路回官寨去了。
  土司骑上马走出去好长一段了,马都放开步子小跑起来,他突然把马头勒得高高的,回过身来对我喊:“该怎么于就怎么干!”
  我说:“这句话怎么有些耳熟?”
  索郎泽郎说:“是你对他说过的。”
  我问跛子管家:“我这样说过吗?”
  “好像说过吧。"一旦接触到父亲和我的关系,管家总是有点闪烁其辞。我不怪他。他替我办许多事情,比如眼下吧,既然父亲和我一样,认为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就叫管家用粮食把茸贡家的人马喂得饱饱的,暗中对付饿着肚子的拉雪巴土司的人马。我给女土司派出几个机枪手,一些手榴弹投掷手。这样一来,一场土司间的战争刚刚开始,胜负就要由我来决定了。
   
30.新臣民

  让女土司取得胜利,这就是该干的,我就干了。
  接着,我又准备干另一件事情。
  开始我就说过,哥哥不该在边界上建筑一个堡垒。麦其家的官寨是一个堡垒,但那是麦其家常常挨打时代修筑的,是在没有机关枪,没有手榴弹和大炮时代修筑的。时代不同了,风水轮流转,麦其家再不用像过去,老是担心别人的进攻了。就是身处边界也不用担心。现在是轮到别人担心我们了。我要做的只是在别人打仗时,插上一手,事先就把胜负的结果确定下来。我们的两个北方邻居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这样做,对我来说并不怎么费事,只等女土司的人来了,就给他们的牲口驮上麦子,给机枪手补充一些子弹就行了。形势好,心情也好,就是一个傻子也会比平常聪明,任何一个动作都成了神来之笔。
  好了,还是来干我想干的事情吧。
  我叫厨娘卓玛在河边架起一排五口大锅。麦子倒进大锅里,放一点盐,再放一点陈年的牛油,大火煮开后,诱人的香气在晴空下顺风飘到很远的地方。我又向饥民们发出了施食的信号。不到半时间,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饥民又出现了。走到离堡垒不远的那条小河边,饥民们就想躺下,好像他们只要证实香气是由麦子散发出来的就心满意足了。还是厨娘桑吉卓玛挥动着勺子,喊道:“睡下的人就吃不到东西了,站起来吧!”
  他们才又站起来,梦游一样膛过河来。
  每个人都从卓玛那里得到了一大勺在油汤里煮熟的麦子。
  现在,卓玛也尝到一点权力的味道了。我想,她喜欢这种味道,不然,她不会累得汗如雨下也不肯把施舍的勺子放下。这样美妙的感觉,留在官寨里当厨娘,永远也体会不到。只有跟了我,她才可能对一大群眼巴巴盯着她双手的饥民,十分气派地挥动勺子。
  “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
  她中气十足地不断叫喊,"吃了这顿还想吃下顿的人,都要去干活。为我们仁慈而慷慨的少爷干活去吧!”
  拉雪巴的百姓,吃了有油水的煮麦饭,来为我干活了。
  管家依我的意思,指挥这些人把四方形的堡垒拆掉一面。
  我要把向东的一排房子拆掉。这样,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来,她的光芒就会毫无遮挡地照耀我们了。同时,这个建筑因为有了一个敞开的院子,也就和整个广阔的原野连成一片了。跛子管家想用拆下来的土坯在什么地方垒一道墙。我没有同意。那样做没有必要。我想我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在那样的景象里,门口什么地方有一道墙,跟没有墙都是一样的。我问他:“你没有看到未来的景象吗?”
  “我看到了。”他说。
  “好吧,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可以用机枪把大群进攻的人在开阔地上杀掉,比如冲锋的骑兵。”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机枪可以轻易把试图向我们进攻的人杀掉,像杀一群羊一样。但我想的不是这个。鸦片使麦其土司发了财,有了机枪。鸦片还使另外的土司遭了殃。这里面有个时运的问题。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个四面封闭的堡垒把自己关在里面。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堡垒的一面没有了,再也不是堡垒了,而只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伟的建筑了。卓玛问我还煮不煮饭。我说煮。再煮五天。这五天里,混饭的饥民把拆下来的土坯和石头搬走,扔在河里了。河水把土泡软,冲走,清澈的河水浑浊了好些天。最后,河里的土坯都没有了,只有石头还在,露出水面的闪闪发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溅起浪花,荡起波浪。是的,河里有了石头,更像是一条河了。这天,我对自己说,河水该完全清澈了。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看看河水,就给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在向着原野敞开的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参加了拆除工程的饥民。完工后,桑吉卓玛带着人把河滩上施食的大锅也搬回来了。他们离开也已经好几天了,我以为他们不会再来了。结果,他们回去把家里人都带来了。饥民站满了院子,又蔓延到外面,把房子和小河之间的草地都站满了。我一出现,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管家问我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们就坐在外面,散开了,黑压压地占据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时,他们就坐着,或者站着,我一出现,他们就跪下去。这时,我真后悔叫人拆了那道墙壁。一天过去了,两天也快过去了,他们还在外面,没有吃过一口东西。饿了,就到河边喝水。正常情况下,人喝水总是很少的。只有牛呀马呀,才一头扎进水里,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来,里面尽是咣当摇荡的水声了才肯罢休。现在,这些人喝起水来就像牛马一样。就是在梦中,我也听到他们被水呛得大口喘气的声音,听到他们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水响。他们并不想惊扰我这个好心人,要不,他们不会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走路。到第三天头上,有些人走到河边喝水,一趴下去,就一头栽在水里,再也起不来了。栽在齐膝深的浅水里,就一动也不动了。最多半天功夫,水里的人就像只口袋一样涨满气,慢慢从水上漂走了。没去水边的人也有死掉的,人们还是把他们抬到河边,交给流水,送到远远的天边去了。
  看看吧,拉雪巴土司的百姓是多么好的百姓。在这样绝望而悲惨的境地里,他们也一声不吭,只是对另一个不是他们主子的好心人充满了期待。
  我就是那个好心人。
  三天了,没有从我指缝里漏出去一粒粮食,但他们也不抱怨。我不是他们的主子,没什么好抱怨的。刚来时,还有一片嗡嗡的祈祷声。但现在,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一个又一个人,相继死去。死了,在水边,叫阳光烤热,叫水发涨,变成一个个胀鼓鼓的口袋,顺水流到天边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开始做恶梦了。
  第四天早上,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还在外面,头发上都结起了露水。那种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静,可以便人感到它巨大的压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精气都很充足。声音在有薄雾的早晨传到很远的地方。饥民们都把深埋在两腿之间的头抬起来。这时,太阳冲出地平线,驱散了雾气。是的,这些人的耐心,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绝望的力量把我制服了。我起不了床了。我呻吟着,吩咐手下人:“煮饭吧,煮饭,煮饭……,给他们饱吃一顿,叫他们说话,叫他们大哭,叫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玛,两个小厮,还有别的下人背着我,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我一句话,把锅下的柴草点着就行了。
  火一点燃,我的手下人就欢呼起来。但饥饿的人群却悄无声音。开始发放食物了,他们也没有一点声音。我说不上是喜欢这样的百姓还是害怕他们。
  于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诉他们,只有这一顿,只有这一顿,吃了,他们就有上路的精神了,叫他们回到自己的地方!”
  我的话,从每一个掌勺子的人口里,传达给饥民们。
  卓玛一边说,一边还流着眼泪:“不要叫我们好心的主子为难了,回去找你们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给我们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吗?”
  他们的主子的日子也不好受。
  茸贡土司的人马吃得饱饱的,正跟在拉雪巴的队伍后面穷追猛打。这其实可以理解为,我在北边找了人替麦其家打仗,哥哥比我能干,所以,他在比这里炎热,也比这里崎呕的南方山地,亲自带着队伍冲锋陷阵。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虽然他是个聪明人,好运气却永远在他那傻子弟弟一边。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好运气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有一两次,我清楚地感到这个神秘的东西挨我很近,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可惜,它只像影子,而不像狗。狗可以吓走,影子是吓不走的。
  小尔依问我跺脚想吓什么。
  我说,影子。
  他笑了,说,不是影子。然后,这张没有血色的行刑人的脸上泛起了光亮。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对幽冥世界有特别的兴趣。果然,他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我说:“要吓走鬼,跺脚不行,要吐口水。"他还对着我的背后做了个示范的样子:“要这样子……”
  可不能等他把行刑人的口水吐出来,要是真有个好运气一天到晚巴巴地跟在我身后,岂不被他用驱邪的手段吓跑了。我给他一耳光,说:“不要说你们这些奴才,就是我自己对身后吐了口水,你也可以对我用刑,用红铁烙我的嘴巴!”
  小尔依脸上的光熄灭了。
  我说:“下去,掌一会儿勺子去吧。"在我的手下就是最穷的穷光蛋,今天也尝到了施舍的甜蜜味道。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给予的人有福了。我让每一个人都掌一会儿勺子,尝试一下能够施舍是多么好的滋味。我听到他们心里都在喊二少爷万岁。那些吃饱了的人群还停留在旷野里。我对着笑眯眯地抱着跛脚走来的管家喊:“该结束了,叫他们走开,走开!”
  管家是看着最后一个人把最后一勺麦面粥吸到口里,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上楼来的。听见我的喊声;他一边爬楼梯,一边说:“他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他们向我保证过了。”
  就是这时,人群开始移动了,虽然口里没有一点声音,但脚步却有力了,能在地上踩出来一点声音了。一个人一点声音,这么一大群,想数也数不过来的人踩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令大地都有些摇晃。这么大一群人走动着,在身后扬起了好大一片尘土。等这片尘土散尽,他们已经走远了,到了河的对岸。
  我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可他们在河对岸的旷野里停了下来。男人们离开了女人和孩子,走到了一起。他们聚到一起干什么。是吃饱了想向我们进攻吗?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倒巴不得他们早点开始。因为从天黑到上床睡觉这段时间,实在是无事可做。如果他们进攻,我们就开枪,到战斗结束,正该是睡觉的时候。这样,没有哪个土司遇到过的局面就可以结束了。天啊,叫我遇上的事情是过去的土司们曾经面对过的事情吧。男人们坐下了,坐了很久,后来,在他们内部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混乱。下午的阳光遮住了我的视线,只看到那混乱的中心,像一个小小的游涡,翻腾一阵,很快又平静了。几个人走出人群,涉过河水向我们走来。在他们背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目送他们。
  这几个人走过大片空地的时间真是太漫长了。
  他们在我面前跪下了。这些人把仍然忠于拉雪巴土司的头人和各个寨子的寨首都杀掉了,带来了他们的脑袋,放在我的脚前。我问:“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他们回答,拉雪巴土司失去了怜爱之心,也失去了过去的拉雪巴土司具有的审时度势的精明与气度,所以,他的百姓要背弃他了。麦其土司将统治更大的领地和更多的人民,是天命,也是众望所归。
  我把小尔依叫来,把他介绍给这些想归顺我们的人。并不是所有土司都有专门的行刑人。就是有过专门行刑人的,也没有延续到这样久远。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长手长脚,脸色苍白的家伙。这时,我开口了:“谁是杀了自己的主子的带头人?”
  所有人都再次跪下来,这是一群精明而勇敢的人,他们共同承担了这个责任。我已经喜欢上他们了,对他们说:“起来吧,我不会杀掉你们中任何一个,这么多人叫我的行刑人杀谁好呢。”
  他们都笑了。
  拉雪巴土司手下有好几千人投到了我们麦其家。有人说,拉雪巴土司的领地像一株大树。这株大树是由一条一条的山沟.构成的。一条越来越大的河,在山间冲出一个越来越宽的谷地,这是树干,水像雷声一样轰鸣的河口地区是大树的根子。在河的上游,好多支流冲出的山沟,就是这株大树上主要的枝干。晚上,管家把地图拿来,我在灯下看呀看呀,看了好久才从曲折不等的线条里看出一株大树的样子。这一次,我从这株大树上折下了两根最粗壮的树枝。我把面前这几个人任命为新的头人和寨首。他们要我给他们派去新的首领。我告诉他们我只给他们麦子,而不给他们首领。
  我说:“你们自己就是自己的首领。然后,我是你们的首领。”
  第二天真是十分忙碌,我分发给他们足够渡过饥荒的粮食,还有来年的种子。这天晚上,他们没有离开。这些获救了的人们,在河滩的旷地上燃起了簧火。濒死的人们焕发出无比的激情。我只在远远的地方挥了挥手,他们的欢呼就像春雷一样在天地之间隆隆滚动。我走到他们中间,几千人一起跪下去,飞扬起来的尘土把我呛住了。我不太相信这些人转眼之间都成了我的百姓。真的不敢相信。尘土起来时,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站在了贴近我身体的地方。他们怕有人对我下手。但我把他们推开了。这没有必要。我们几个人落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要是他们真想吃掉我们,还不够一人来上小小的一口。但他们不会。
  他们是真正的归附于我们了。我的运气好。运气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顾,命运之神照顾,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想说点什么,却被他们搅起的灰尘呛住了,这也是他们的命。他们的命叫他们大多数人听不到新主子的声音。我只挥了挥手,跪着的人们站起来了。老老少少,每个人额头上都沾上了尘土。他们背弃了主子,并不是说他们不要主子了,他们的脑子里永远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谁要试着把这样的想法硬灌进他们的脑袋,他们只消皱皱眉头,稍一用劲就给你挤掉了。看吧,现在,在簧火的映照下,他们木然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而又生动,看着我像是看到了神灵出现一样。他们望着我离开,也像是目送神灵回到天上。
  早上,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旷的河滩。热闹了这么多天,一下冷清下来,我的心里也感到空落落的,我还隐隐担心一个问题,但我不需要说出口来。每一个我担心的问题,都是别人也会想到的。所以,还是由别人说出来好。果然,吃早饭时,管家说:“那些人不要是拉雪巴土司派来骗我们麦子的,那样大少爷就要笑话我们了。”
  索郎泽郎说:“你要是不相信小少爷,就去跟大少爷,这里有我们。”
  管家说:“你是什么人,配这样跟我说话?"他把手举起来,看看我的脸色,终于没有打下去。索郎泽郎脸上显出了得意的神情。
  管家就对小尔依说:“打他两个嘴巴。”
  小尔依就打了他的伙伴两个嘴巴。但明显,他打得太轻了。
  于是,管家就只好自己动手惩罚行刑人了。是的,其它人犯了错有行刑人惩罚,行刑人犯了错,也就只有劳当老爷的人自己动手了。
  管家把自己的手打痛了。索郎泽郎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但随即一变脸,对小尔依喊了:“打!”
  这下,小尔依真正下手了,不要看小尔依很单薄瘦弱的样子,只一下就把身体强壮的索郎泽郎打倒在地上。
  这下,大家都笑了。笑完过后,我叫管家写信,告诉麦其土司,他的领地又扩大了,在北方的边界上,他又多了几千百姓。管家本来是想叫我等一等的。但他也知道,这一向,我总是正确的,所以就把信送出去了。北方边界上形势很好。有我的支持,女士司把拉雪巴土司打得溃不成军。
  我问管家:“拉雪巴土司还能做些什么?”
  “拉雪巴土司吗?我想他只好再到我们这里来。”
  我眼前出现了肥胖的拉雪巴土司不断拿一条毛巾擦汗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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