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为情丝所困 皈依入佛门


  一阵寒风吹过,草木萧索作响,却只见现场十数人衣襟飘扬,一个个原样站立,状若果偶。这番形相较诸鬼魁更可怖,看在关雪羽眼里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却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坏打算。
  “前辈神技惊人,在下无限拜服。”
  一面说时,随即向着凤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礼,却并无后退之意。
  凤七先生月夜里静静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见了?我对你算特别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儿那个奴才一场,可以饶你不死,你这就走吧!”
  关雪羽微微一笑:“在下并没有向老前辈乞命,再说我也并没有必死之罪。”
  凤七先生寒下脸来道:“我如果要一个人死,那人便是罪有应得。”
  “原来如此。”关雪羽微微冷笑道,“这么说在下倒是要向前辈面谢不死之宏恩了,足见前辈是心怀雅量之人了。”
  “话里的话,”凤七先生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多谢前辈!”关雪羽身形一闪,来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当前。秦照等八人已为凤七先生奇妙手法点了穴道,这时看来,如同一列泥偶。
  他们八人虽然是各自被点了穴道,只是背上却仍然驮着数百斤重的银包,只压得一个个痛在心里,却又作声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辈如有仁者之心,在下斗胆更为八人讨命,尚请高抬贵手,饶恕了他们吧!”
  关雪羽简直不敢想,凤七先生会能放得过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着这个原则,姑且一试而已。
  却不意凤七先生听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个又要他们非死不可,只待银子送到,我自会打发他们离开就是,你总可以放心去了。”
  关雪羽听后冷冷地道:“这便足见盛情,只是这些银两,关系着数万嗷嗷待哺的灾民性命,前辈却又何忍据为己有?尚请高抬贵手,眼前一并成全,容他们自去吧!”
  凤七先生摇摇头道:“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张,哼!我已给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不瞒前辈说,在下来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许下一愿,如不能使这批灾银平安抵达,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好……”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两条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决定了。”话已说得很明显,关雪羽若是决心护银,便只有与凤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后结局自然是死路一条。
  然则,关雪羽却似别无抉择,长叹一声,起手,把背后那口家传至宝“青桑剑”执到了手上。
  一蓬青蒙蒙的光华,立刻显现眼前,映照得他眉发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剑,所谓“宝剑能者居之”,那么持剑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惊异,随即颔首道:“这就是了,起先我还有些惊疑,现在便证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孙,燕追云是你什么人?”
  关雪羽不便再行掩饰,便自承认了身份。
  凤七先生冷峻的脸上,这一霎便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他一声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银光粲然的怪样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着关雪羽扬了一下道:“来吧,姓燕的,把你们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尽情展开来,看看能是我敌手不能?”
  凤七先生说这番话时,目光微滞,神色自若,却是镇定得可怕。
  一霎间,他那双细长的瞳子间,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怒怨合掺,令人不敢逼视。
  正因为他出口说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又拿出了这双奇异的手套,使得关雪羽陡然为之一惊:“啊!金刚白犀爪——”脱口报出了这个名字,一时为之瞠然。
  凤七先生细目微微一斜,十分诧异地道:“咦——你小小年纪,如何认得我这独门兵刃?”
  关雪羽想了一想,终于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他实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出了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名字,“金刚白犀爪?”到底又从何得知?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云之子,没有错吧?”
  关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岂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辈又何必多此一问?”
  凤七先生怒视着他,又自道:“你母亲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关飞卿了?是不是?”
  这一下关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镇定也不能了。
  盖因为识得“燕字门”如今的掌门人燕追云不足为奇,识得他妻子关飞卿者,却未之闻,妹夫从夫,娘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况连名带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诚然是稀罕之事。
  “说呀,你怎么傻啦?”
  凤七先生这一直言逼问,便不禁暴露了他隐藏胸际、不足为外人道及的隐私。
  关雪羽猝然与他那一双眼睛接触之下,由不得为之心际一颤,盖以目为心之神,一个人的目光所显示,最能代表他的内心思维。
  眼前凤七先生眼睛里所交织的光彩,岂止忿怒而已?简直是无限杀机。
  关雪羽还没有接触过这么可怕的一双眼睛,难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错,”他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你所说的,正是我的母亲,前辈你何以问起?”
  凤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声:“你就不必再多问了……你们燕字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号称天下无敌,来来来,今天就叫你长长见识,看看又较我金凤堂的绝技如何?”
  关雪羽见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后,更似有无边怨恨,莫非他曾与自己父母早年结有仇恨?此番遇见了自己,便拿自己来复仇泄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凶多吉少了。
  虽说如此,他却也不敢辱没了燕家门风。
  当下,关雪羽抱剑冷冷说道:“前辈既非要在下献丑出剑,敢不从命。只是敞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何等高奥,岂是小可得能尽窥堂奥?只不过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辈如指名要在下献丑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凤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点头道:“以你年岁来说,这几句话倒也并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会,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观……你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关雪羽摇头道:“这一点,也只怕万难从命。”
  凤七先生怔了一怔:“为什么?”
  关雪羽道:“在下离山之时,家父特地关照,如非性命相关,或是深仇大怨,本门这套剑法万万不得施展。前辈又与在下有什么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这套剑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凤七先生双眉展了一展,似有无边的怨气,却又一时说它不出,倒似被关雪羽这几句话忽然问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声道:“倒是与你那父亲一样,生就的一张利口,好好,看来你是非要到性命相关之际,才肯施展这套剑法了,这个倒也不难,你只管放剑过来。”
  关雪羽持剑平胸道:“前辈要怎么一个打法?”
  凤七先生阴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关,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传话出去,说我欺侮你一个晚辈。也罢,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只右手对招,你便无话可说,总可全力一搏了?”
  话声一顿,只见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内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个。
  至此,他再也不愿与关雪羽多费唇舌,低叱一声:“看招!”陡地腾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见得鬼影一条,才见晃动便已临空而下,到了关雪羽头顶之上。
  关雪羽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主儿,较诸昔日大敌金鸡太岁更要厉害十分,更何况他心怀怨仇,虽说是单手应敌,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讨不了什么好来。
  凤七先生急于迫战,不惜以长者之尊,抢先出手,一经发难,绝不留情。
  一片疾风,夹着凤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个快若流星随着他落下的身势,一只灿灿银光的右手,搂头盖顶般地,向着他头顶上直抓下来。
  关雪羽在凤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间觉出身上一紧,已知为对方所练的无形罡气罩住,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关口,如果说关雪羽心下慌张,只须一动,突围不出,即便落在了对方算计之中,不死必伤。
  他屡经大敌,加上近来用功益甚,功力虽然未必进展多少,但是却已实在具有临阵大敌的丰富经验。
  也就因为这样,眼前在凤七先生的全力发动之下,他却能好整以暇地保持着从容镇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关雪羽为保命计,便不能不施用其极——他早已聚集全身内力于长剑,这时身子不动,却将一口长剑霍地向外挥出。
  这一剑由于真力内聚,一剑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势,银芒遍洒,有如飞泉万点,在这个剑势里,凤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对于凤七先生来说,这一手实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并非是他轻敌,而是没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凤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换势,关雪羽固然难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却也决计逃不开关雪羽的此一反手剑毒招之手。
  反手剑也许不甚可怕,而加诸在剑上的内气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剑芒却是大大不可轻视。两相权衡之下,凤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顾忌了。
  只听见“铮”的一声脆响,凤七先生带着白犀银芒手套的一只怪手,攻击在对方长剑的剑身之上。
  也就是借助于这么一击之力,凤七先生的身势却有如翻天鹞子一般,陡地腾空直起,就势一个疾翻,噗噜噜衣衫荡风里,忽地坠落地上。
  动如风,静如山。起落间,有如野鹤戏空,称得上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一经站定之后的凤七先生,便是绝不留情,只见他右手挥处,划出了一道既直又细的银色光线直向着关雪羽正面劈落下来。
  关雪羽对付这等大敌,哪里敢丝毫大意?称得上全神贯注。
  凤七先生第二招一轻撤出,关雪羽立刻警觉到对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种功力的极致——“透点”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点为线”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细细的一线银光,其间却聚集着几乎为之爆炸开来的无比功力,其目的当在于攻破关雪羽运施的护体内力。
  关雪羽万万不能抵挡。
  以凤七先生内力之精纯,这一式“透点”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将会为之中分为二。偏偏关雪羽却别有触类旁通,这就更令凤七先生暗自惊异不止了。
  原来雪羽秉性极为聪明,前此自姜隐君处领会了辅借力道的奥妙之后,归返之后,自己曾经无数次地加以勤习,即为他触类旁通了不少。
  须知姜隐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还是创举,端的开前人未有之境,关雪羽加以融诸对打招式之内,亦是前所未见。
  其实这一些雪羽并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间,一时不加考虑地施展出来而已。
  眼前,在凤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击之下,只见关雪羽横剑上拨,“呛”地一声,一剑一手又自迎着了一块。
  原来凤七先生那件所谓的“金刚白犀爪”,乃系选自异兽白犀颈上之皮,复经诸般浸制,再着以极细而密的一层细细钢丝,原已是百刀不伤,若是再加真力贯注其间,便为无坚不摧。关雪羽所施展的这口“青桑剑”若非百炼精钢所制,只怕在与对方初次一击之下,便已折断。
  ——这时,对方第二次交接之下,凤七先生便着实不客气,五指弯处,用力地抠住了对方之剑身,陡然间,以无比内力加诸其上。
  按说,在凤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关雪羽这口剑万万无能保存了,他却偏偏身有异术,身子一斜一正,剑身一高一低,蓦然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借力引力,飘身于两丈以外。
  凤七先生似乎吃了一惊,双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扑向关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开了关雪羽的长剑。
  “噗”地一掌贴向关雪羽的面颊上。这一贴一抓,配合施展,在凤七先生施展起来,原应是万无一失,偏偏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这里掌力方撒,却只觉得掌势之下的关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来的那一爪用实,对方便先已脱身而出。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前一次那般潇洒自如,足下打了一个踉跄,却如螺丝转儿般地打起转来。
  关雪羽虽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运用,到底运用不熟,再者,凤七先生这一招内力十足,躲过了正锋,闪不过偏锋,才致会出现眼前这般狼狈。
  只是看在凤七先生眼中,却是无比的震惊。
  “咦?”他直瞪着关雪羽,逼近一步,道,“你这是什么身法?这可是你们‘燕字门’的身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关雪羽在一阵子疾转之后,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时余悸犹存,只认为侥幸逃过了对方三招,却没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够逃过这三招,全在于自姜隐君处得来的灵感,本身还不自知,凤七先生这么一问,他竟然傻住了,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够逃开我这‘白骨三爪’的人,当今武林中还不多见,你这是什么身法?快说!”
  关雪羽经他这么一说,心里不禁为之纳闷,自己正在琢磨着,不知如何作答。
  凤七先生因一连问了两次不见对方回答,只以为对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负极高,自以为当今人世已罕有敌手,想不到对方一个后生小辈,竟然在一上来就逃过了自己颇具实力的三招,在他来说,实在是大无颜面之事,顿时无名火起,这就要给关雪羽一个厉害。
  “很好,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无情。”
  说话之间,就只见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听得“克克”一阵子密如贯珠的骨节响声传自他瘦长的躯体,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壮了许多。
  黑夜里,难得看清他的脸色如何,想来必当也换了颜色——像是有一转突然兴起的疾风,环绕在他身侧四周,地面上飞沙走石,起了一阵子沙沙声响。
  关雪羽哪里知道,凤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将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练几年的“无敌混元气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经施展,关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势将万难了。
  像是一个猝然充气的大球,凤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动了一些,样子轻飘飘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这就纳命来吧!”
  一面说着,凤七先生缓缓伸出来那只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这只右手看起来忽然像是粗壮了许多,五指箕开,有如五股钢叉。
  这一掌显然内力灌注。
  随着凤七先生缓缓推出的这只右手,地面上飞沙走石,眼看着就有雷霆万钧之势。
  猛可里,传过来一声女子的娇呼:“不要——”
  紧接着长衣飘风,一条人影极其迤逦地闪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凤七先生与关雪羽两者之间。
  凤七先生一惊之下,不得不把临时待发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来。
  猝然现身的那人,正是凤七的女儿凤姑娘,在紧接着的一声“爹爹!”之后,竟向着父亲屈膝跪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凤七先生颇有怒色地道,“为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饶了他吧……”
  凤姑娘边说边低垂下了头,她语音颤抖,根本不敢与父亲眼睛接触。正因为父亲家居严谨,说一不二,凤姑娘虽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却没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买自己的账,一个降怒下来,只怕非但救不了关雪羽,连自己也连带着遭殃。
  她心里这般地没有准儿,才至于怕成了这样,连看也不敢多看父亲一眼。
  甚久之后,才似乎听见了,凤七先生那边传出的一声冷笑,又像是传来微微的一声叹息。
  凤姑娘这才敢偷偷地抬起了头,果然,父亲的神态已大见缓和,那充满了内气的胖大身子,已经恢复原样,一番激厉的杀招,总算过去。
  “你起来吧!”说了这句话,凤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儿一眼,一径地来到了关雪羽身前,一双细长的眼睛,霎时间已在他身上转了几转。
  既然是爱女代他求情,总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这个被自己女儿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渐趋平和,所见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转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关雪羽正自尴尬,一口长剑拿在手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见此情景,只以为凤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凉,慌不迭闪身而起,抢在了秦照身前。
  “前辈你——”
  “怎么,你还要多管闲事?”
  关雪羽慨然长叹一声,将一口长剑收入鞘内,眼巴巴地看向凤七先生,道:“前辈务请手下留情,饶恕他等人不死,在下愿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辈破格成全。”
  “哼”凤七先生冷笑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饶了他们八个,你甘愿以命相抵,可是?”
  关雪羽道:“正是此意。”
  凤姑娘叫了一声:“爹,”慌不迭跑过来,瞪向关雪羽道,“你疯了?”再看向父亲,道,“爹——别听他胡说八道——”
  凤七先生的目光直视向关雪羽:“这样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应随我返回雪山,住上几个月,这八个人我不但可以放他们回去,连带着这些银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关雪羽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说,一时宽心大放道:“我答应,只是……”
  凤七先生眉头一皱,冷冷道:“怎么,你不愿意?”目光一扫秦照等八人道,“那么他们八个可是非死不可了。”
  关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辈放过他一行八人连同灾银平安离开,在下之一切,甘愿听候前辈任意发落,绝不反悔。”
  凤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声出口,人已飓然跃起,如同旋风一阵,自现场各人头顶上快速掠过,却于此时,施展出独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后,那先些时被遭点穴之人,却都一一复原如初,被解了开来。
  想是被点了穴道,伫立过久,这时间猝然被解开来,一个个疲惫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们当时虽然被点了穴道,但是听觉知觉俱在,双方一番对答俱已听在耳内。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关雪羽身前,一时泪下如雨。他虽不知关雪羽是何许人也,但关雪羽舍身援助自己的这番大义隆情,却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铭之后,复向雪羽请教姓名。
  关雪羽并无矫情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听之下,铭记在心,正待离开,关雪羽却又唤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么?”
  关雪羽看了凤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话欲说,却又有所顾忌。
  凤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亲口答应放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雪羽见她这么说,情知非虚,也就打消了心中疑虑,随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红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托在宁国府矮金刚鲍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处寻她,夫妻相会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听之下,不禁大为惊喜,他原以为红姑也同自己父母一并丧生,这时才知仍在人世之间,既惊又喜,只疑身在梦中,自是把关雪羽铭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凤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践,秦照等八人乃得背负灾银全身而退。
  关雪羽也自然言无反悔,只得随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显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就无话可说。
  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着一名素脸净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来山不久的麦小乔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后,上身笔直而削瘦,身上披着黑色的海青,着芒鞋,白袜。还未曾剃度落发,也未曾说过“三皈依”,她便已自个儿的这样装束,老和尚显然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纳数人跪拜之用,若谈到静修、参拜,便二三人已够多了。
  一抹斜阳照着佛堂的正门,碧竹绿影里,见一横匾,上书“停云”二字,佛经中有谓“停云去尘”,又云“去俗”,想来便是这个意思了。
  小小佛堂,净无点尘,有一尊二尺高的红木佛像、供桌、蒲团,舍此便再无长物。
  所谓入宝山而沾圣迹,闻梵音而净仪容,虽然来山不久,不过六七日,麦小乔已出落得一尘不染,她饭蔬饮水,日诵经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净仪容是不够的,老和尚给了她一卷薄薄经文,谓“持律篇”,她的初步从佛工作便只是“念佛”一途。
  老和尚说得好,惟念佛可以“明心见性”,能深入此一门,便足够了,而“持律”是专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药。人在佛前,心归界外,即为佛子,亦难“了生死”,那样的从佛,真所谓“比丘灭尽,白衣传法”,可真是有辱佛门了。
  是的,在参透高深的佛经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际,在怯虑长思未除……一切复一切的孽业未尽消除之前,便只有这“持律念佛”之一途。
  麦小乔只随着庙里的时间作息,早上她甚至于比庙里的和尚起得还早,晚上她睡得比他们还迟,古佛青灯,专心念佛。看来她确似什么都不想了,然而事实上呢?她是那么的苦恼,想忘的事情是那么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丢不掉,为此,她恨自己,暗里诅咒自己,流过不知道多少次眼泪……
  出云寺正殿的鼓声响了,今日的日课到此结束,接下去便应是晚膳时间。
  麦小乔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顶礼膜拜,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这一次诵经参佛的时间特别长,为了要把这整卷经文颂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废了寝食,发了次狠心,到此刻为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个时辰,这时一经站起,只觉得头昏眼花,双膝发软,“啊”了一声,差一点又坐下去。
  佛龛之后,垂挂着细竹编制成的帘子,里面那个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闺了。
  里面的摆设,再也不见昔日的华丽,只有一几一榻,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里有一瓦缸,里面装满了清冽的山泉,那是来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彻骨,尝在嘴里,微微的有一点甜甜的感觉,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个脸,也是别有滋味,妙不可言。
  麦小乔俗家的衣服,一股脑地都收起来了,就是她随身佩带的那一口剑,也用青布紧紧缠起,压在了被褥之下,俗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这一口宝剑了。
  从前天,她就去约见出云老和尚,谁知到今天还没有见着,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总得两三天才得醒转。是以这两天她越加地感觉心绪愁苦,除念经之外,无所事事,老和尚说惟念经能治一切心疾,真有这么灵吗?最起码,到今天为止,麦小乔还无能体会。
  用冷水洗了个脸,揉着发酸的双腿,坐在床上只是发呆。
  几只小鸟、白鹤,翱翔着就落在了窗前,山顶上穹空处,有一道彩虹,色彩绚丽极了。
  好几个庙里的和尚,连袂来到崖前,面对着断崖长空,指指点点地在玩笑着,敢情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寂寞,颇能自得其乐。
  麦小乔由榻上站起来,心里想着:不行,我不能老这么发呆,久了可会生病,自己找点儿乐子,去跟师父们聊聊,也许其中自有乐趣。
  自从她来到了庙里,和尚们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诧异,这庙里从来就没有住过女人,也从没有挂单借住过尼姑,现在平空来了个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说是前所未见的稀罕之事。
  和尚们心里尽管猜疑,却也不敢作声,人是老方丈带来的,谁敢吭声呢?再说这位姑娘自一住进来,就没有出过房门,除了负责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弥明法之外,简直就没有别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
  她的到来并没有为庙里带来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课之后,晚膳以前,约莫有半个时辰左右,似乎是僧人们惟一的自由。时间,因为晚膳之后不久,接着又有晚课来到,接下去便一天结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这个时间里,僧人们特别感觉到轻松愉快,交谈一些日常琐碎,议经论武,便是嬉笑调闹,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麦小乔一径来到崖前,隔着淡淡的一片云烟,见着了对崖倒挂下来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溅里,雾气蒸腾——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个年轻的和尚指着这道彩虹说:“这是五色仙女桥,我来庙四年,还不多见呢?”
  另一个看来愣头愣脑的和尚,直眉竖眼地道:“什么叫五色……仙女桥?仙女,哪里来的仙女?”
  年轻和尚嘻嘻笑道:“说你傻,你可真傻,连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愣头愣脑的和尚讷讷道,“好师兄,“你就告诉我吧……谁是仙女,仙女都长得是什么样?”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脸上带着一些腼腆,讷讷地道,“……听说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还用说吗——”
  这个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样子透着机灵,他叫明智,愣头愣脑的叫明本,都是庙里最末的一代和尚。
  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却分先后次序,拿眼前的两个来说,明智就较明本早来了两年,而明本又较最后来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后来的明法便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沙弥,连听经论典都轮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闲杂事务。
  听他们谈话,不脱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聪明的明智常爱拿愚鲁的明本来开玩笑。
  事实上,他确实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鸡窝’——笨蛋(奔蛋)一个,仙女不美谁还美?”
  “美……美个什么样?”
  “什么样?”摇着小脑袋,明智想了想就说,“早先出家以前,你总见过挂在门上、墙上的年画吧?”
  “年画?”明本咧着嘴笑了,“那当然见过。”
  “对了,年画上的女人你说美不美?嗯?”
  “那当然美……只是……画的是仙女么?”
  明智正色道:“当然,你可真笨透了,什么八仙过海啦,麻姑上寿啦,嫦娥奔月啦,什么何仙姑啦,蓝仙子啦,这些漂亮的女人,统统都是仙女,你说说看该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压低了嗓子,又说道:“谁要看上了一眼,夜里准睡不着觉……”
  明法问道:“睡不着……为什……么?”
  “为……为,为你个头,连这个你也不懂,你怎么活来着?真是……怎么师父会挑上你这么一个笨货来庙里,真气死我了。”
  他还真气得不轻,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大有对牛弹琴的味儿。
  “你不要骂我嘛,师……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难道美丑也不知道?”
  “那当然知道……”
  “你说说什么是美,什么又是丑?”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唇,讷讷地道,“嫦娥,是美。猪……猪八戒是丑……对也不对?”
  “算你小子还没白活,看你再糊涂,连鸡蛋、鸭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来就分不清嘛……不过我知道鹅蛋个头儿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们今天到此为止,不用谈了,再谈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瞧他气得那个样,咬牙切齿地看着明本,真像是要一口把他给生吞下去。
  “你生什么气嘛,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好师兄……我才把心里面的话都跟你说……你干什么要揍人嘛?”
  “好了,好了,你有完没完啦?”
  “人家还有好多话憋在肚子里没说呢,你不要听那就算了。”
  “啊——”明智眨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直在明本的脸上转着,“那就说吧,不说出来可要憋坏了。”
  “就是啰,所以人家才要说嘛!”
  “你倒是说呀!”
  “是……是……”明本那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蛋子一下子变红了。
  “是什么,你怎么不说呀?咦?”
  “师……兄,你别嚷嚷呀。”明本讷讷地道,“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外人,要不然我可是只有跳崖一死……”
  “嗳呀……这……是什么大事呀?”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女人……女人……的事。”
  “女人的事?”
  明智小和尚笑得两只眼成了两条缝:“说……给我听听,我给你拿个主意。”
  “是这样啦……”明本小和尚的脸更红了,“咱们庙里来了个姓麦的大……大姑娘,你总知道的吧!”
  “喝,好小子。”明智张大了眼,用力在他师弟肩上拍了一巴掌,“有眼光,还真有你一手,怎么样啊?”
  “你说什么啦……可不许瞎说……”明本又舐了一下厚嘴唇,吃吃地,“是这样……那天……她进庙的时候,我见着了……”
  “啊?”这一次该明智紧张了,“长得怎么样?听说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那……那还用说……所以我才问仙女都是什么样子的?依我看那个女人也许正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真有这么美么?”明智小声道,“你倒是说说看,她是怎么个美法?”
  “我……我可是说不上,反正……反正……”
  “反正个屁呀,你倒是说出来呀!真是——”
  “反正我说不上就是了。”
  “真泄气,不过,这话你也只能跟我说,要是给庙里的大师父们知道,哼!非割去你的舌头不成。”
  “嗳……呀……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明本可真是怕了,一个劲儿直向明智讨起饶来了,弄得明智左右不是,又好气又好笑,安抚了半天才算把这个傻小子给收住。
  “真他娘地——”明智气不过地说道,“你说吧,晚来有晚福,明法那小子右真有福气,单单选上他来侍候这位大姑娘,每天进进出出,我的天,这该是什么造化呀……”
  “可不是……我跟他说了好几回,叫他生一次病,他都不肯……”
  “生一次病?”
  “是呀……”愣小子说,“你想想,他要是生病了,总得找个人代他吧,这里面就只有我来庙的日子短,不找我代你说还能找……谁呀?”
  “好小子,说你笨,你可又变聪明了……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两个小和尚正说着体己话儿,忽然身侧四周静寂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檐前嬉戏的山鸟也似突然不再叫唤了。
  明智下意识地回头一瞧,可不得了,这一看之下,顿时就愣住了。
  明本傻呼呼地也回过头来,顿时他也愣住了。
  敢情这么会儿的工夫,其他和尚都进去了,这倒没什么好令人吃惊的,令他两人惊吓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身后那个茅亭里竟然多了一个人——正是他们刚才谈起来的那个新来庙里的麦家姑娘。
  双方距离也并不很近,因此二人一番对答,倒不虞为她听见,只是小乔来得太巧,正当在节骨眼上。
  二小僧心里有鬼,作贼心虚,猝有所见,自不禁心中打鼓,难以自已了。
  “我的……天……阿弥陀佛……”明本上下两排牙齿直是打颤道,“这……这是在做……梦吧!”
  “你……闭口!”
  一向挺机灵的明智,说了这句话,也不知如何自处了,用胳膊肘子撞了明本一下。
  “走……你走不走……快走……”
  明本饶是脚下在走,那对眼珠子偏偏就是离不开亭子里的那位漂亮姑娘。
  “两位小师父慢走一步,可以吗?”
  声音里透着清脆,简直似新莺出谷。
  说话的正是亭子里那位新来庙里的大姑娘,他们甚至于还知道她姓麦。
  一听见这句话,两个小和尚顿时站住了脚步。
  “这……”明本和尚用胳膊撞了明智一下,那张脸简直像是一块红布一样,“她……她在跟我们说……说话呢……师兄!”
  师兄也高明不到那里去,别看刚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这会子事到临头,却也一样的罩不住。
  “啊……女……大姑娘……你是跟我们在说话吗?”
  麦姑娘缓缓地由亭子里走了出来,一直来到了他二人跟前站住。
  “当然是跟二位小师父说话,这里可没有别人呀!”
  二人一听,四下再一打量,可不是,这里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再也没有旁人。
  敢情这些和尚不习惯与妇人女子打交道,原本三五成群的,乍然看见了麦小乔的出现,俱已自动避开一旁,明智明本小师兄弟两个只顾了谈天,没看见,现在看见了,再想回避却是晚了一步。
  麦小乔固是一派天真,落落大方,却不知两个血气方刚的小和尚心里的这份子难受。
  “是……是没有别的人……”明智咽了一口口水,讷讷地说道,“女……女施主你可有什么事情……么?”
  明本结巴着道:“是……大姑娘……啊女施主……你有事……吗?”
  明智瞪了他一眼。
  明本自以为说错了话,赶忙捂住了嘴,低下了头。
  麦小乔见状,实在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一笑,两个小和尚可都直了眼,一颗心更加是忐忑乱跳,简直乱了方寸。
  “是这样的……”麦小乔收敛了笑容道,“我是想知道出云老和尚他住的地方,你们能带我去么?”
  明本连连点头道:“是……好……方丈住的禅房,我知道……”
  明智撞了他一下,经过了这阵子缓和,他总算勉强地定下了心思。
  “女施主是要见我们的方丈师父么?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坐禅,可不知醒了没有呢!”
  “这个我知道。”麦小乔道,“你们只带我过去瞧瞧,要是他醒了,我就找他说几句话,要是还没醒,我自己再回来,这样可好?”
  不等听完了话,明本就连连点头道:“好……好……”
  明智瞪了他一眼,便想骂他两句,盖因为庙里的规矩,要见方丈,可不是随便的事,先得要主持师父问清楚了才能决定,明本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也就不便再改口,再说对方姑娘既是方丈带来,自然渊源甚深,也就跟着点了一下头。
  “老方丈他住在那一头上……女施主这就要去么?”
  “麻烦你们了。”
  就这样,两个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带着她一径来到了后院,穿过了一进月洞门,又拐了个弯儿,就来到了出云老和尚平日打坐的禅房。
  即见一个小沙弥正自拿着拂尘在门前发愣,看见了三人来到,即迎上来。
  明智小和尚道:“原来是明光师兄在这里,不知老方丈打坐醒了没有?这位女……施主要见他老人家呢!”
  明光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向麦小乔施了一礼道:“方丈刚才已经醒了,只是到后山去了,说是姑娘来了,请自个先进去坐坐,他老人家去去就回来。”
  麦小乔点点头道:“原来这样。”随向身后两个小和尚点头道,“偏劳你们了,还没请教两位小师父法号是什么?”
  “这……”明智双手合十地道,“我叫明……智。”
  “我叫明本,明……明本。”
  麦小乔问:“你们来庙里多久了?”
  “他……四年。”明本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两年。”又指了一下负责看守老方丈门户的那个明光道,“他叫……明光,来了五年。”
  明光和尚双手合十地欠下身子,宣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这就要走了么?”
  麦小乔摇摇头,奇怪地道:“谁说我要走?”
  明光听了一惊,退后一步,又自宣了声:“阿弥陀佛——小僧听方丈师父说起,说是女施主在庙里只是住上几天,不久还会走的。”
  “是么?”麦小乔“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内心却赌气地想着,“老和尚还是不相信我真有从佛的心意,怪不得一直叫我念佛,连经文也不讲一句给我听。哼哼,他想我在这里只是住几天就走,我偏偏就不从他的心意……也许日子久了,他见我果然有从佛的心意,便真的收留我了,嗯!我就是这个主意。”
  是时,庙堂里传过来几声云板声音——和尚们用膳的时间到了。
  明智、明本两个小和尚双双躬身合十告辞,麦小乔道了谢,即走进出云和尚的禅房。
  山上天黑得快,这会儿工夫,四周已现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盏油脂松灯,奉向案上,麦小乔才发觉到桌上陈着一巨幅新写的字,墨迹新干,想是出自出云老和尚的手笔。
  明光小和尚低头看着,喜道:“呀!老师父又写字了,却不知是写些什么?”
  小乔走过来就近细看,阅读之下,虽不甚明白,却感觉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这篇“偈言”,真个海阔天空,有一代大禅的家风。
  留偈写的是——coc1“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蝶梦南华方栩栩,诞诞谁夸半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coc2
  小乔一念再念,只觉得字里行间,无限气势,真正是掷地作金石之鸣,一代大禅大解脱的手笔,这就无怪乎禅家比丘,有伫足泊化的一桩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眯缝着两只小眼,一个劲儿地眨着,仿佛是不能意会,眼巴巴地望向小乔求解。
  麦小乔摇摇头,微似汗颜地道:“别看着我,我也不能全懂……不过,啊呀!莫非是老方丈这次坐关,悟出了什么,倒像是一副已经解脱了的样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灯来,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这幅字,写得是龙飞凤舞,真正叫人爱不忍释。
  一只素蛾恰于这时自外投入,扑翅向灯之际,不慎堕入油中,随即为火焰所燃,滋滋作响。
  小乔呼了一声,忙伸指搭救,蛾虽救出,无奈身沾灯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双手合十连连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麦小乔一时只管看着那烧焦了的蛾尸发呆,不自觉地涌出了一滴热泪,直到她陡然觉出时,两粒晶莹泪珠,已籁籁跌落,相继落在老和尚书就的字纸之上。
  “唉,我这是怎么啦?”
  抬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觉得最近自己像是变得很是脆弱,动不动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显然有所惊,直着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见了?”
  说了这句话,她就把头转向一边,向后窗外眺望出去,却为了小小一只飞蛾的死,憧憬着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触发了所谓的“慈悲”。
  “呀——”禅房的门被推开来,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姑娘原来在这里,我还当是师兄跟我闹着玩儿呢,吃饭了。”
  他一面说,随即把一盘素餐搁在几上,合十而退。
  麦小乔看着明光道:“小师父你不吃么?”
  明光说:“小僧早已用过了……姑娘请吧!”
  说完合十指自退出。
  麦小乔倒真是有点饿了。
  今天的饭菜一如往常,并无特别,只是看过去却像是特别的香——一碟黄芽白菜,一碟山笋素菇,一大碗黄米饭,香喷喷的直冒着热气。
  麦小乔便不客气地全数都送进肚子里,须臾明法进来收抬碗筷,见饭菜吃得如此干净,颇为惊喜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小乔才来山上最初两天,心事重重,无心茶饭,送来饭菜,不过略略沾唇而已,怎么端来怎么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里,心中甚觉痛惜,只当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却没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开,大碗饭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兴,当下欢欢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饱了没有?还要不要?”
  麦小乔不大好意思地道:“够多了,已经撑得慌了。”
  说着便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去,不再去接触对方那双眼睛,一个大姑娘家吃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们住持帅父很关心姑娘的身子……他说姑娘练过武,有一身好本事,练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连天来,姑娘你却吃得这么少……还当是你有病了呢!”
  麦小乔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盘里,又去一旁冲茶侍候,麦小乔过意不去地阻止道:“喂!你可别这样,我可不是朝山进香的客人,我还打算在这这里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着一碗茶进退不得,一脸的憨态道:“这……”
  麦小乔一叹道:“既然已经泡了,就放下来吧……记住下回别再拿我当客人就是了。”
  明法应了一声“是”,搁下茶,又要双手合十,十根指头对了半天,才算整齐了,这才合十一拜,告辞出去。
  麦小乔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绷住了脸,心里由不住忖着,为什么这些小沙弥个个看来都是傻里傻气的,简直是不经事故嘛!
  转念一想,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如其说这些小和尚憨态可掬,倒不如说他们一个个不失赤子之心,浑金璞玉,一片纯真朴实,就好比是一块未经雕磨的美玉,约过无上佛法点化之后,来日必将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岂能斗量,却是不能小看了他们哩!
  经此一悟,麦小乔顿时收起了先时对他们的玩笑之心,改以无比虔诚。
  禅房里,隐隐透着一缕淡淡的藏香气味,耳边上却又闻得笃笃木鱼声音,敢情和尚们的晚课时间又到了。
  麦小乔站起来在佛堂里踱了几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见转回,她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无聊地在桌面轻轻叩着。
  夜风轻启,哗啦一声,揭开案上经卷,她的眼睛也就无意地看见了卷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汝今欲从无上菩提,真发明性,应当直心酬我所闻。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专为说给她听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问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为无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无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则二文殊,然我今日,非无文殊,于中实无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与诸空尘,亦复中是……’”
  这几段经文对小乔的启发性很大,她便坐下来,以手支颐,细细思索起来,一时似悟非悟,心里想着:“嗯!我只当出家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事了,谁知道佛学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来就是舍身从佛,作一个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由是心里着实恐慌起来。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给我说“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头上这“三千烦恼丝”,看来我确是顽愚不堪,连几行简短的经文偈语也是看它不懂,这便怎么是好呢?
  心里这个愁呀……
  翻过正面,见棉纸标签,书写着“大佛顶首楞严经”。
  其实这部经典,在佛法中并非必修正经,被认为是佛经中一部富于戏剧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结构却极严谨,由于这部经乃出自荒唐的武则天女帝时代一个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来,为人屡屡挑剔,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从学大忌,那便是“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错特错的观念了。
  其实综观起来,印度的佛经,又有几部不是出诸于口述呢!就连孔老夫子的《论语》,又何尝不是出之口述?至于道教中的必修经典《老子》一书,更是秦汉时代的集体创作,话似乎扯得太远了。
  麦小乔看了看封面,记下了经名,便又翻回来琢磨着先前的那几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聪明,悟性又高,几经推敲,果然便为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于是自个儿深思起来。
  从个中的哲理想到了“实体”,而“轮回”“宿业”更是千万年来人们永不会解开的一个死结,她可就越想越糊涂了,最终在慨然一叹之后,合上了书。
  “我太渺小了,太浅薄了,如何能尽透这个中深奥,最好能找些浅显的来看看才好。”
  一念之兴便站起来,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饱学之人,四壁经书浩瀚,汗牛充栋,其中却并非全是佛家经书,也有属于“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于富宦之家,虽是书香世家,却不曾念过多少书,这是她最大的遗憾,每见人家学富五车,心里直觉地便生钦佩。
  这一卷《民妇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来,灯下展开,见民歌一首——coc1“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遣君?”coc2
  耸一耸眉尖,这才是对了她脾胃的东西。coc1“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镣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coc2
  啊呀!可真说到了她心眼儿里头去了,正是“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那“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更像是刺到了她心里的痛楚。”
  眼泪在眸子里打转,再看下文:coc1“鸡鸣犬吠,
  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瑟瑟晨风飕,
  东方须臾高知之。”coc2
  敢情这是一首汉朝民妇的民歌,歌名“有所思”。叙述当时弃妇心声,历历如绘,而生活与现实毕竞是不可分,是以当“鸡鸣犬吠”天亮之时“兄嫂当知之”,还是得快起来吧!”“妃呼豨”一句更说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还要去喂猪呢!”
  歌词里的声声凄凉,深深感染着此一刻的麦小乔,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关雪羽,你这个忘情的人……怎么就见异思迁了呢?”
  “我只当你至情不贰,是一个专情的君子,谁知你……”
  转念再想,自己实在与关雪羽也没有见过几次面,如非心有灵犀维持波此间的默契,只是从表面上看来,这感情未免过于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书面上缓缓离开,凝视向一处,思虑的极致,便构成了清晰的画面,画面中的人物无疑的便是关雪羽了。
  于是乎“麦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种下了深挚的一点情因,继而“竹林夜步”,更见到了他嶙峋的风骨,接下去自己曾误会了他,误会他怕死贪生,事实证明自己错了。老金鸡的出现,证明了关雪羽的仁心侠骨,他有情、有义、有仁、有爱、有勇、有智……正是因为这些,才赢得了小乔的一颗芳心。
  她简直没有理由去怪罪他,怀恨他……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吗?那样,她未免表现得又太自私了。
  “他难道与凤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对儿么?”
  两个人本事都这么大,同属武林世家,相貌相当,况乎凤姑娘更有情有恩于他,救过他的命,这样的一对,该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杂乱极了,有如乱红丛中的秋千,一忽儿荡起来,一忽儿又落下去,皎亮的双瞳在思及这些问题时,忽然变得迟滞了。
  她总是在思索着一个问题……
  关雪羽岂能负心于己?他那样的人焉能会负情于人?她永远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视时,透过对方那双俊朗神采的眼睛所传达过来的“缓缓激流”,这“缓缓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实甚为恰当,那种微妙感受,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麦小乔正是太过坚信透过对方缓缓激流目神所传递过来的“默契”与“挚诚”,乃至于自认为终身有托,种下了终身不贰的痴心。然而,无论如何,她却没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杀出了一个凤姑娘来,这凤姑娘胆大妄为,好不害羞。
  想到这里,心里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难耐——其实这凤姑娘她却也恨她不来。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复何言?
  想着想着,只觉得无限气馁,简直不知道如何排遣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里的书,却似觉得身边仿佛立着一个人的影子。
  她霍地转过身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么时候,出云老和尚竟然已经回来了,看他那般从容姿态,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半天了。
  “大师父,你来了很久了?”
  “嗯,有一会儿了,阿弥陀佛!”
  说着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几步,欠下身来,把适才小乔所阅着的一卷《民妇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这书写的可好?”
  “啊……”麦小乔怪不得劲儿地道:“我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她既决心出家,便该一心念佛,读经,此刻的涉猎别物便证明她犹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随即在一具蒲团上跌坐下来。
  “阿弥陀佛,姑娘来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习惯这寂寞的沙门生活?”
  “我觉得很好。”麦小乔随即接下去道,“我今天来看你,正是想要问老师父你什么时候为我正式持戒,说三皈依?”
  “呵呵……”出云和尚微笑了一声道,“姑娘你还没有弄清楚,在你没有具备出家的信念与资格以前,老衲是不会为你剃度与说三皈依的。”
  麦小乔皱眉道:“怎么样才算叫具备出家的信念?难道我来这里是闹着玩儿的吗?还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摇着头道,“在我看来,姑娘之决计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时激动,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来说,这便不敢苟同了。”
  麦小乔娥眉一挑,不胜气恼。
  她这里话还未曾出口,却发觉到老和尚笑得那么神秘,一念忽兴,她随即垂首不再言语。
  老和尚那个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说含蓄着深深的责备之意:咄!你还要嘴硬么,一个出家的人,岂能如此气概、闻过则怒乎?
  想了想,终是不肯甘心。
  轻轻一叹,麦小乔几乎是哀求地道:“老师父,我生性要强,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还是依了我好。”
  “你是说要尽快皈依佛门?”
  “是……”麦小乔道,“这个愿望我一天达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师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云和尚讷讷宣了一声佛号,一双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拢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时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颗虔诚的心,实在说已是难得,其实一个人向佛,并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泽,藏身古刹,只要有心,何时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麦小乔冷冷道:“这个道理,我实在还参不透,老师父你能说清楚一点么?”
  出云和尚沉吟着,点点头道:“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其实方才我早已回来,见你对着我所写的经文揭语,一知半解,这又为何?”
  麦小乔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寓意太深奥了。”
  “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业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渐进,想要一蹴而成,那是无能为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强收留了你,为你剃度,让你正式入门,你的功业不及,也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麦小乔一时脸色惨白,失望地道:“这么说,找便此生与佛门终是无缘了。”
  “这便又错了。”老和尚说,“姑娘请看,芸芸众生,十里红尘里,多的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这其中更多大字不识之人,他们只是‘持名念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专一致诚,一直继续下去,便可证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于此。”
  出云和尚微微宣了一声“无量寿佛”,这才又继续说道:“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姑娘持名念佛的道理了。须知,能作到这一步,也是功德无量啊!”
  麦小乔看了他一眼:“只是念佛——南无阿弥陀佛?”
  “对了,”和尚道,“不用干别的。比如说,不参禅、不打坐、不观想,只是口念、耳闻、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念到一片佛声,在你内心升起,胜过一切的纷乱妄想,那时间这一片佛声便掌握了你整个的心灵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在内心盘桓,这便是入了佛门。”
  “这……可能么?”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说,“但是只须持之以恒,日子久了,一定可以办到的,这就和你练武初习坐功时的情形是一样的。”
  麦小乔点点头,脸上无限向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谓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话,“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证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门的一个境界。只须持之以恒,不读经、不求理、不入庙、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麦小乔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师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来就向外走去。
  背后传来了老和尚拉长声音的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这“佛在生春”一语,使得她又站住,回过身来,老和尚那一双眸子像是特别的光亮,充满了无限智光。
  一个内心有佛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也不能任性而为,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这句话,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气也。
  她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说又说不出来,终于回过身来拜倒在老和尚座前:“老师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时哭泣起来。
  出云和尚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痴儿,痴儿,嗔悲由心……这就证明你凡世间孽业深重,老衲绝不逼你离开,端看你自行抉择,来日方长,你且在此出云寺,暂时住下来再说吧!”
  说着说着,老和尚长眉频眨,便自又宣起佛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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