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由咸阳西行,渐渐地荒凉了,尤其是进入陇中古道后,一片黄土高原,经常几十里不见人烟,偶而经过一些郡县,城圯破颓的很多,都是急待修缮的,可是战燹之后,居民流离未归的还大有人在,有些地方更是难得见到几个丁壮,那都是在战争中被征召去当兵了,有的客死异地,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有些则仍羁身军旅,被别地的兵镇收编了,不能解甲归乡。
  李益到了第一处要修缮的地方,那是个叫景泰的郡县。地方并不大,只是因为地处长城的隘口,在外拒胡马的国防价值上有战略地位,才能获得朝廷拨款修缮,郡守是个上年纪的老进士,以科第的资格而言,比李益足足早了几十年,终身困顿,已无壮志,对李益的来到,既不热衷,也不起劲,十分冷淡。
  他似乎经历多了,认为李益来此只是虚应故事的,故而牢骚满腹,一来就哭穷,那倒不是故意刁难,县库是真的穷,几乎库中已无存银,连皂隶书吏的口俸都拖欠了好几年,无法发放。
  唐制地方百姓所缴的税为租庸调三者,租是田赋,沿隋奋制,男子十岁受田一顷,为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用以种植桑麻,身死可以傅后。八十亩则为口分田,种植禾黍,身死归还,但这种授田方策只限宽乡,那是指土地足够分配的乡县而言,如果是人多于地的狭乡,则减半以授。然后每年缴粟二斛或谷三斛。
  庸则是壮丁每年需为国家服劳役二十日,闰年则加二日,因故不能服役者,每日折绢三尺,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调,加役三十日者,租调全免。
  调是纳帛,每丁每年纳绢二匹,──二丈,缴布则加五分之一,并须缴绵三两成麻三斤,不产绢麻之地,则缴银十四两。
  这三项总计,约为一丁的收入四十分之一,只要动勉一点,足够仰事俯蓄而有余,立法之初,用意极善。
  可是行之年久,则永业田日增,口分田日减,宽乡也渐变为狭乡,官田渐变为私产,流弊日生,而且免课的范围太广,也造成了仓廪之不足。官吏九品以上不课,皇亲、贵戚、官学生徒不课,此外鳏寡孤独、部曲(优伶)、客女(豪门之仆妇)不课,奴婢不课。
  天宝中叶,户部曾加统计,天下凡八百九十一万户,计丁五千二百九十二万余丁,而不课户达三百五十六万户,不课役丁达四千四百七十万余,占六分之五。
  以少数的人力,养活大多数的人,已经是民穷财尽,国库空虚了,更那堪贪墨成风,小人当道,而玄宗宠信杨氏,以杨国忠为相与李林甫狼狈为奸,在长安更是竞尚奢侈,广事嬉乐,才使得国脉日衰。
  渔阳惊变,朝廷不知警惕,欢乐如常,将敉乱大计完全信托给大将军哥舒翰。哥舒翰是将才,可是粮饷不济。所将的又是缺额残老兵卒,这种仗怎么能打呢?急催粮饷,杨李二人却以为他是在故意拿矫需索。先是相应不理,催得急了,才七折八扣的敷衍一下,一直到哥帅兵败,安禄山兵逼长安,才觉醒了迷梦。御驾仓惶而走蜀中,杀了杨国忠兄妹,总算平了军心,安了人心。
  太子监国,亲率勤王之师,重用郭子仪,总算把这一场叛乱敉平了下来,国家元气一直未复。
  经过十来年的安定,总算稍稍又恢复了一点生气,皇帝想到了一再来犯的胡人,知道长城的重要,更因为长安地处中原,虽然不直接受到黄河的泛滥。但每次水灾,饥民蜂涌,乃为祸乱之源,也就认清了治河的重要,批准了这千万的款子。
  看起来钱是朝廷出的,但是地方官却不堪赔累,因为修城要民工,朝廷虽有庸工制度,可是战乱之后,原来受田值庸的丁壮都从军未返,留下的一些已经够可怜了,可是历来督工的那些委员们拿出钦差的架子,动辄狮子大开口,征调民夫就是论千上万,庸丁不足就强派,派不出就强拉,要想免除这种苦役,只有化钱消灾。于是工程草草了事,钦差大臣饱载而归,留给地方官一个烂摊子。
  例如真正征来做工的民夫由于多做了几天的工,循例可以享受到免租调,而县里原本可怜的一点岁收也就泡了汤,这种种痛苦的经验使得这位县大爷实在提不起劲儿,见到李益的面,首先就拿出了一本清册。历述县中庸丁有多少,因受庸而免租调几年的又有多少,很明显地表示,这次工程,县郡本身实在难以为力。
  李益深深知道这种情形的,因此笑笑道:“老公祖不必为此担虑,下官已经与这位方先生斟酌过破损的状况,觉得并不如预计中那么严重,人工是必要的,大概只须三两百人,施工三五日即可竣事。”
  胃口不大,使得这位县太爷松了口气:“上差明鉴,下官知道长城在国防上的重要,平时已经尽力修缮,有些缺口,因为工程较大,非本县所自能负担者,才报请朝廷,上差如果大兴土木,下官无以为报,如果只是要小予修缮,只要有明令指示,下官尚可勉力筹措。”
  李益知道对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笑笑道:“老公祖,方先生对土木筑城之学下过一番工夫,他说这三两百人,三五日工,是确确实实的人数,不能打一点折扣的,贵郡既然已经无庸可征,就只有按照官方折庸之酬,另行雇请民工,人员请老公祖费心,必须在明日召齐,折庸之酬也必须按实发放,不准有任何人从中营私克扣。”
  “这……明日就要人,实在太仓促了!”
  李益道:“秋禾已收,春麦未播,这段时间正值农闲之际,三百民工应该没有问题呀!”
  “人工当然没问题,上差要更多的也能找得到。”
  “不必!施工的场所不大,人多了也是浪费,老公祖,我只说明一件事,这三百人都是切切实实做工的,因此不能以老弱妇孺来充数,按日发放,概由本员着人监督。”
  “是!是!上差顾虑极是,只是县库存钱不足,下官必须要找县中的殷实富户认摊后,才能发放出来。既然要他们认真地做工,就得要全民以信!”
  李益笑了道:“公祖大人原来是为这个担心,那就不必了。钱是要贵县筹措的,不过我带了户部的折抵文券,可以在贵县缴上去的钱粮中扣除,每一文钱都入账,无须动用到民间一草一木。”
  这个作风是从所未见的,也使得这位县太爷神态为之一肃,连连答应了,告辞而去时,已经恭敬得多。
  方子逸等他走后,才笑着对李益道:“君虞!恐怕在他有生之年,还没有遇到像你这样的上差,不过你这样一来,也就挡了一些人的财路,尤其是那些差役们,多少也可以从中弄点好处的,你这样一来,可就坑了他们了,这批家伙可恶得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要是捣起蛋来,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益微笑道:“我有办法的。不信你等着瞧好了,我是兵部札委的委员,而且修结城塞,事可大可小,我要是雷厉风行,可以用军法从事,不怕他们放刁!”
  在驿馆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李益叫小红带上了剑,跟着方子逸一起到城头上,果然人工都带了扁担锄头奋箕等齐集,而且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丁。
  那位县太爷自己也来了,李益叫把全部的人工分为三十队,每队十人,然后各由一名衙役带着,听侯方子逸的指挥,分别开始施工,他自己则拉着县太爷据高而望,暗中却在计数,到了中午休息用餐时,他把两名带队的差役叫了来,谈笑问道:“二位辛苦了,我在上面看着,就是二位所带的民工最卖力,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两名衙役都是五十多岁了,分别跪下报了名,李益笑问道:“老公祖,这两个人平素处事如何?”
  县太爷有点不安,斟酌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凡事尚知轻重,勉强称职而已。”
  李益笑笑道:“这就难怪了,他们既是吃了几十年的公事饭,而又知道轻重,所以才能体恤民疾,别处都是十个人在干,他们那一组却少了四个,大概是怕那些民夫太辛苦,叫他们休息去了。”
  这一说那两名衙役才知道严重,跪在地下叩头道:“大人请恕罪,小的班里有几个人因为身子不舒服R临时请求免庸,小人斗胆擅自准了……”
  李益冷笑道:“昨天我跟贵上说得很明白,这次修城虽是征庸,却不是白叫他们干的,每天都即行发放工资,而且修城御边与对敌作战同样的重要,他们不来则己,来了就如同应征入伍,临时逃避,就是临阵脱逃,你们把那八名离开的人名交上来,本宪要立刻派人去抓他们前来审讯,然后以逃军处置。”
  那二人面如土色,只有连连叩头,其中一个道:“大人,这些民工是小人去找来妁,也不详姓名,但求大人恕罪,小的自己去找他们前来……”
  李益冷冷地道:“临阵脱逃,依军法是斩立决,你们有把握把他们都找回来吗?”
  那家伙也不敢说话了,只是叩头求恕,李益冷笑地看着县令道:“老公祖昨天有没有把话说清楚?”
  县令也慌了,恭身道:“启禀上差,下官就任以后,还没有见到一位好上差这般认真办事的,不敢违误,除了召集所属,当众晓谕外,还在各乡贴了告示,把上差的规定陈说得很明白,上差可以去查证的。”
  李益笑笑道:“老公祖这样做了,这就不是老公祖的责任,可是这两个人如此胆大妄为……”
  县令道:“下官律下不严,自请处置。”
  李益笑道:“老公祖不必如此,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劳,功过共担,只是不能让小人居间作弊而已,对他们二人的说法,老公祖相信吗?”
  县令顿了一顿才道:“下官不信,据下官的揣测,可能是他们随便找了几个人前来应个卯以图报领工资……”
  李益笑道:“老公祖并不糊涂呀!”
  县令面有惭色道:“下官昨日再三吩咐、要属员们谨慎从事,不想这两个东西仍然敢如此胆大妄为,请上差将他们交给下官,当从严惩处。”
  李益道:“皂隶之职虽卑,却是执法之人,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老公祖准备如何惩处他们呢?”
  县令想了一下道:“下官想杖责五十,枷示十日……”
  李益笑道:“以他们所犯的过错而言,这太重了。”
  那两个衙役忙叩首道:“大人开恩,大人开恩……”
  县令也恭身道:“下官想藉此以儆其余,所以才罚得重一点,但凭上差指示。”
  李益道:“这是积习使然,革去他们的职务也就够了。”
  那两个衙役连连叩谢,李益笑道:“那只是在地方上对你们的处分,在我这边,倒是很简单,因为我是奉兵部高大人之命来督工修城,如同军务,你们怠忽职守,应以贻误军机论处,工地一如战阵,阵前失机是斩立决,枭首示众,小红,立刻执行。”
  那两个衙役早已吓得昏了过去,小红见李益居然要认真杀人,倒是犹豫了,方子逸究竟是饱经世事,知道李益是假此立威,但如果真杀了人,则未免太苛了一点。
  于是他上前陪笑道:“李大人,今天是第一次施工,就如同出师初阵一般,阵前斩将不吉,但是此等顽隶,不可以轻恕,学生献议大人,姑念他们无知,且从公多年,不无微劳,贷其一死,割一耳以代首。”
  李益当然也不是真的要杀人,固然以他的理由,他可以杀人而不犯罪,但是如果有人存心要陷害他,也有理由可说的。修城究竟不是临敌作战,何况那两个人只是侵吞了几个人的工资而已,也不是大罪,最重要的是李益此刻只是一个由兵部借调来札委的官员,身份上尚属客卿,而筑城的主要职责,应在地方官身上,既非主帅,纵然以军法论处,李益也没有在阵前斩将的权力。
  既然只是要做做样子,李益自然会见风转舵,他故意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道:“好!方先生,这次你来讲情,本委就答应了,老公祖……”
  那位县太爷也吓呆了,没想到李盆会认真到这个程度,战战兢兢地上前直打躬道:“卑职在,卑职在。”
  李益沉着脸道:“本委为杀一儆百计,实在是应该将此二人斩首的,但是方先生讲情了,他是主持署工方面的主员,认为初次动工,见凶不吉,我只好听他的,割耳代首,虽贷其一死,但是活罪难恕,杖二十,枷三日后予以革退,有烦公祖行使,并请即时执行,明文公告,树牌枷旁,若有再犯,定斩无赦!”
  县太爷只有连连称是的份儿,李益移目向小红道:“小红,割耳之刑就由你来行了。”
  杀人的事小红做起来感到犹豫,割一耳,她倒是毫不顾虑,因为她知道李益意在立威,必须说办就办,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所以铮的一声,利刃出鞘,寒光照眼,在那两人的耳旁,一掠而过。
  那两人根本没感到痛,只是耳际一凉,各人一只耳朵已经落在脚下,鲜血滴下来时,他们才知道这落下的是自己的耳朵,也才感到痛楚,一坚惊呼,又吓昏过去了。
  李益要小红司行割耳是有道理的,让那些人目睹小红身手之俐落,信手一挥,一只耳朵不差分毫贴刃而落,这分明是具有上乘武功的表现。
  能带着这样一位超异身手的侍儿,具有随时能操人生杀之魄力,使得这些偏远地区的百姓小吏们,对这位上差大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敬畏的程度也就更增加了。
  再加上李益的摘奸察宄,扫清弊端,察察为明,而且征调民夫的酬劳也逐日分发,一丝不减。
  便民之道无他,行之以信,严之以威,便之以利,待之以宽,赏罚分明公平,这些老百姓无不乐从的。
  自从处分过那两名猾隶之后,其他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再马虎了,而且被征来的民夫也都十分卖劲,预定要五天的工程,四天就竣工了。李益计算了一下支出,不过才使费了十几万,比预定的五十万自然节省了很多,就是主事人存心从中营私图利,但真正的花销也不可能少于此数的,所以李益从经验中又学会一件事,真正的靡耗是无谓的浪费,只要不经心,人工、材料的损耗是无以计算的。
  只要认真监督,使得上下一心,切实从事,要想赚下钱来,并非不可能,而且还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李益的手面很阔绰,事成之后,对每一个协同监工的隶役各按勤惰,作了一次很厚的赏赐。
  然后他把那位县太爷邀到了行馆,再度面授了一番机宜,县太爷满脸春风地出了门,尽管他的年龄比李益大着两三倍,入仕的年资也早了几十年,但是对这个年轻人,他却有着由衷的佩服。
  事在人为,好官也在人为,自己辛辛苦苦、困顿仕途一辈子,却只保住个平稳而已,可是不进不退,也够凄凉了、如果家无恒产,回去后难以继日,他早就想辞官不就了,因为这个百里候的父母官实在没什么干头。
  少壮时,他也曾下过决心,要好好地奋发振作一番,但是发现阻碍重重,自己的地位太低,地方上豪门太多,要想严予执法,有很多人他惹不起,要想屈法而谀人。他也硬不起这个心肠,只得学会了一个拖字,既不得罪豪门,也不昧着良心。
  因此。他始终结不起人缘,也建不下政声,岁岁考绩落得平平而已,几度调任,也只是换个任所,毫无寸进。
  比起同年的一些人,他倒还算是够运气的,有很多同年比他会做官。爬得快,升得高,可是下场,比他惨,因为他们攀附的靠山倒了,他们也跟着倒下去。
  看看人家飞黄腾达时,他也曾心动过,也曾想找条门路钻钻,可是机会到了手头,他又放弃了,因为他能讨好于豪门的,定然是地方上纠纷,要他把一个无辜的百姓屈陷去巴结贵显,他实在又做不到。
  但他也没有胆子敢站在受屈的一方去与豪家抗争,在他的同年中,他看过很多人,生性鲠直,不畏权势,但下场却很惨,因为这毕竟是一个权势的世界,帝都长安,皇帝家都一直在闹家务,不是结党弄权,就是外姓戚臣当势,像浪潮一般,一批人起来,又一批人倒下。
  天子如此,大臣如此,贵族如此,影响着宦途沉浮,没有人能永远站在屹立不倒的地位。
  那些刚烈的同事很快地就倒了下去了,那些善于钻营,虽然得意一时,但也倒了下去;只有他,既靠不上那一边,也没有人重视过他,反而还能平平安安。
  他不是个清官,也不是个贪官,但是多年来,宦囊仍是空空,如果一清如镜,有很多事会办不通,如果苛索太多,则立将招致民怨诟谇,因为他管的都是多事的穷县,地方上略有所入,只够用来应酬来往贵显上宪的。
  好官很难做,清官不能做,贪官也不能做,他实在是感到困扰了,李益刚来时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手法,使他很感动,很佩服,但也在心中惋惜,这个年轻人才气纵横,恐怕难以有善终。因为他看过太多的例子。
  直到李益约他到行馆秘谈后,他方心悦诚服地告辞出来,也深深地感愧自己之所以困顿。
  原以为他只是脑筋太死板了一点,他的处世哲学原是做官难,做好官更难。但是李益却推翻了他的看法。
  李益的结论是做清官难,做贪官也难,前者可以致名,后者可以获利。可是都过于偏。
  清官容易致名,但也容易得罪人,获罪当道,灾祸立至;贪官必然枉法,触法必将获罪。
  李益教他做的是一个能吏,取有余以补不足,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因为最难的是如何辨别,何者为有余?何者为不足?两者如何协调,又用什么方法将足变为不足,又如何在此运用中为自己留下一份而不着痕迹?
  这一切的一切,真到做起来,的确是并不麻烦,而且非常顺利,可是事前如何构想,却是一桩大学问。李益为他开了个头,也等于给了他一个启示,一窍通而百窍通,相信他已经摸到门径了。
  最后一天,李益在施工处看了一看,留下了几点责成在地方上以后要时加留意的所在,这整个工程就算是告竟了。回到行馆时,县令已经率着该县十四个地方上颇称殷实的当户恭迎。
  然后由其中一名代表上前致词:“上差大人这次监督修我长城,切实力行,使全城永固,确保民等之田园,庶几免受胡骑之侵害,民等感激万分……”
  李益立刻谦辞道:“这太不敢当了,施工修城,是出之于朝廷,行之以圣裁。施工切实,则是这位方先生策划之功与贵县父老子弟们笃实之功,于兄弟何有?”
  “不!类似的情形已经有过几次了,但是从未有像上差大人如此迅速切实的,一再拖延,迟迟不竣,碍及农期,乃使田园荒芜,而民等地方士绅,亦不堪其苦,像上差大人这样,事倍于人,而所耗之人力、时日,皆半于人,且施工之切实,亦数倍于人,经上差这一次整缮后,十年内再无重修之虞,也减轻了小民的许多负担,小民等怎不感激涕零呢?”
  李益笑道:“列位之意使下官有所不解,下官此次施工,并未用到民间一草一木,便民于农闲之际,朝廷的本意是用厮役的,可是下官听了贵父母的陈述后,知道贵县已经因为役过多,损及租调,县廪空虚,所以下官多负了点责任,将举凡人工之所需,也一并由朝廷支付了,实际上并没有由各位负担什么呀!”
  “这些小民等都听县父母洪大人说过了,对上差仁民之举衷心铭感,本县民资早已透支,但京师来的上差却不像大人恤怜小民之疾苦,依然大量征用,不得其时,不得其法,已使民怨沸胜,心生懈怠,旷历时日,而草民等十四人在本境尚称小康,家中尚有余田,但需雇人耕作始有生产,人夫为官方征用,草民等农田也只有荒芜了,这种无形的损失,尤为严重,故而初闻上差之将来,草民等无不战战兢兢,却没有想到上差大人之作风大相迥异于往昔,草民等实在受惠良多。”
  “那里,那里。这是下官应该做的事!”
  “听说上差为了加速时效,对施工时特别用心的出力者,另加奖励,所托已经超过了朝廷所拨款项。”
  李益一笑道:“这是为了激励士气,增进功效,减少工曰,所耗不多,收效实钜,所以五日之工,四日即竣,所付的奖额,比诸省下的时日所需大得多,下官想回朝述职时,或者尚可以呈请追加,即使未能蒙准,这戋戋之数,下官也还能担待得起。”
  那个代表诚惶诚恐地道:“这怎么能累及上差呢?上差惠我黎庶已多,万万不敢再为上差增加负累了,何况上差此行督工之处很多,敝处只是第一站,如果上差都要像这个样子贴下去,有千万家财也不够的。”
  另一各代表则不待吩咐,捧了一个盘子呈了上来,盘子里是一个锦食,恭恭敬敬地端到他的面前跪下道:“这是本县十四名乡绅联合起来,为捐输朝廷修城的征表,伏乞上差收纳,以尽草民等报国之忱。”
  李益肃容道:“这是各位捐献出来给朝廷修城的,下官倒是不能抹煞了各位的一片爱国之心,待下官将各位的义举申报朝廷,相信对各位必有一番嘉勉。”
  于是他接下了盘中的盒子,跟大家畅饮了几爵,那些乡绅们告辞了,李益把知县邀到室中坐定,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张清单及一叠飞钱,是由十四家乡绅共同认输的,每人二十千,总计二十八万钱。
  真正的工程耗计在李益的肚子里,他跟县令的暗示,则表示的是此次工程不足之数约在二十万之数,现在多出了八万,可见这位县令很能干。
  李益很大方,拿起其中的十万,交给县令笑道:“贵县多日来也够辛苦了,下官这些日来饮食所需都烦贵县代办,想来也贴出了不少,既然贵地父老不肯让下官负累,又怎能要贵县负累呢,这个就作为贵县供应茶水之资罢。”
  往来官差驻节县内公干,驿站上自有款待之资,但是李益为了施工,多半是在外面用膳,少不了要县太爷费心张罗了,不过这笔钱可以出在公帐上的,所以李益此举,无异是给县太爷的外快了。
  县令有点受宠若惊,他计算中只有八万的敷余,自己已不存指望,而且李益指点过他,可以在私下向那些乡绅们情商分摊那笔招待的费用,一面折入公帐,分摊所得就是他的润余了。他自己已经落下了七八万之数,没想到又能分润到这一部份,连忙推辞道:“那本是地方上应该对上差孝敬的,卑职何敢收酬,何况上差亏空之数,也只是恰好弥补,这一来就不够了。”
  李益笑道:“贵县有所不知,亏空虽是事实,却不可由这笔款子来补上的,否则就成了向民间摊派,抹杀了他们的义举,将来就难以为他们请旌了。”
  县令一怔道:“上差当真要为他们请旌?”
  “当然了,拿了他们的钱,自然要给他们一个交待,否则岂不是成了下官中饱了?”
  “这个,上差倒是不必太认真了,以往的京员公干,向地方上有所需求已成惯例,只是口角春风,从未见诸实行,所以他们也不会再计较了。”
  “那怎么行?我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才能取信于民。”
  县令怀疑道:“请得下吗?这一来就必须提具事实,这奏闻上就难以落笔了!”
  李益笑道:“这是一件小工程,要说请得圣上颁旨嘉旌,那是太小题大作,下官也无此能力,不过这是属于兵部所管的事务,由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以兵部印传令嘉奖,公文行到之日,在贵县当众公告,已够隆重了。”
  县令忙道:“够了!够了!以前最多由州府行文公告,那些人已经心满意足,眉开颜笑,如果由兵部行文褒勉,他们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呢!”
  “好!那下官就将此事具报京中,兵部行文,不日即可下达,贵县等着好了。”
  县令想了一下才道:“褒勉之事倒是不急,倒是上差所超支的款项,恐怕难以弥补,因此卑职这个……”
  他是个实心人,捧着那一叠飞钱,似乎不敢收下,李益笑道:“贵县就不必为这个担心了。”
  “不!卑职虽然没有学过土木筑城之学,但担任地方官已经有数十年了,修城之务,也经办过不少次了,只有上差这一次才是切实施工,毫无花巧之处,不仅把卑职所报的失修之处修了,而且还有一些卑职以前未曾发现的小缺口也都修缮妥善,不像以前那些人,仅做个浮面工作,甚至还有挖了东墙补西墙的情事,所以卑职知道上差这一次施工上,的确已煞费苦心,亏损在所难免,连百姓们也有同感,所以卑职向他们提出透支的数额时,他们几乎难以相信,这次捐输是他们自动认贡的。”
  “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形吗?”
  “有!这是本县第三次修城了,前两次的糜费多出上差两倍,所施的工程却不及一半,谁都看得出是浮报太多,所以不足之数虽然他们授意要卑职劝输,反应都十分冷淡,每户只肯出五千钱,只是卖卑职的一个人情。”
  李益心中暗笑,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朝廷拨下的款项有多少,按照一般的估计,自然会以为自己透支了,其实自己跟方子逸经过精密的算计后方着手进行的,就是这样花法,也仍然有敷余,所以加工修缮了一些未列入预计的地方,也是为了将来便以报销。
  不过他心中也很感慨,以前的那些官儿吃得太凶了,难怪杜子明与尤浑对这方面如此热心,自己假如不是经过这一次实地的经验,做梦也没想到中间有这么多的浮支。
  于是他笑了一笑:“贵县放心,我早有成算,所以要把一些未曾预列的地方也加以整缮,就是为了便于申请追加款项,好在有事实为凭,也不怕朝廷另行派人来查核,所以这些钱,贵县尽可放心收下,兵部高大人跟我私交极笃,而中书省卢大人为家岳,门下王阁老是世谊,下官这次出来,就是代表他们三方面,对外务作一番切实的了解,有些地方,我可以酌情增添,定然会得到支持的。”
  县令听了他的人事背景,不禁肃然起敬,可是他对手中的这十万飞钱就感到更烫手了,李益笑道:“贵县拿下吧,这是我可以作主开销的,将来在别的地方,遇到贵县一定要贴私囊的时候,也可以小作挹注,这就是所谓取有余以补不足!”
  这位县太爷饱受指点后,感激涕零而去,第二天是休息,后天就要启程别赴。
  李益知道在这一天之内,由那位县太爷带头,以及几位乡绅的相互鼓吹之下,他的一番作为必然将引起一个小小的骚勤,后天他启程上马时,果然在那几位乡绅的策动下,当地的父老们在城门摆了香案,公送了一顶万民伞。伞是绸制的,并不值什么钱,但却是一项难得的荣誉,伞上绣的四个字“泽被黎庶”。
  其实李益只是修缮了一些破缺的长城,对老百姓而言,实在谈不上多大的恩德,而万民伞却是对一位受到万民爱戴的官吏们表示的去思与敬意。
  但是李益在施工期间对民夫的妥善照顾,以及毫无克扣的发放劳酬,更以霹雳手段惩治了两名恶隶,警惕了其他人,不敢再有私下需索苛勒的行为,这两件事是使得百姓们衷心感激的。
  本来,对李益怀恨的应该是那些衙役皂隶,虽然被李益的手段吓破了胆,不敢再来作怪,而且还兢兢业业地从事,但心中不免总要暗骂两句。
  可是李益最后论功计赏,认真办事的,就是那些胆子最小、素行最差的一批,他们鉴于两个同伴的受惩,唯恐李益再找到他们,抖出他们一些从前的弊端,所以才拼命地卖力殷勤。
  而这些人也是话最多的,事后得到的封赏之丰,简直使他们难以相信,于是把满腔的怨恨牢骚一变为感激颂扬,因而促成了这一幕感人的送行场面。
  李益很谦虚地谢了大家的好意,也代表朝廷慰谢了大家的辛劳,在再三的恳请下,他才受下了那顶万民伞。
  当他向大家揖别的时候,居然真有人流下了眼泪,因为李益又恰如其份的做了些大得人心的事。
  那两名受惩革退的皂隶也夹送行了,他们是来叩谢李益活命不杀之恩的,全县恐怕也只有这两个人的心中对李益是提不起感激之情,只是在上级与旧口同僚的强迫下,不敢不来而已。
  然而李益却每人贺了他们五十千钱以为赡家之资,而且还说职责所在,不得不对他们如此严厉,私心之中,对这两人极为同情与歉咎。
  这才是拉拢人心最佳的手段,那两个人受到赏赐之后,既感且愧,跪地叩头时,额角都肿起了一个大包,流着眼泪,除了“多谢青天大人”之外,说不出别的话了。
  旁观的人深受感动,陪着流泪的也很多,他们对这位年轻人有着衷心的敬意,有很多人年纪比李益大很多,却自动地跪地膜拜,为他祝福,祈祷上苍保佑他长生富贵。
  万民伞多半是送给地方官的,因为只有长时问的接触,才能看得出这个官对百姓们所尽的心,像李益这样,仅是短短几天的公干而能赢得这种荣誉的实在少有了。
  有些官儿们在临去时为了装点门面,暗下花了钱买动一批老百姓来送万民伞,但悠悠众口难掩,这边有人送伞,旁一边有人高声谩骂者也大有人在。
  求荣反辱,闹笑话的事儿也常见,好在那些官儿们早已养厚了脸皮,不闻不问,照样笑嘻嘻地接下了那顶买得来的伞,回到家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来的,照样可以夸耀乡里,傅之子孙。
  但是李益这样,能使得民众涕泣相送的情形,却实在很难得,金钱可以买得一个虚伪的荣誉,但绝对买不到真正感激的眼泪,这些百姓们对李益还生不出那么深的感情,他们只是被感动了而已。
  可是被李益巧妙地运用这种感动于欢送的时候,就成了对他的感激与尊敬了。
  所以李益在这一次的施工监督上,不仅是完全成功了,而且还获得了许多意外的收获,真是名利双收了。
  不仅如此,当天他们在途中一个乡镇驻足歇宿时,李益把下余的八万钱取了出来,叫秋鸿去请来了方子逸,召来了卢安,指着那八万钱,首先朝方子逸道:“子逸,这第一站上还不错,当地的士绅们凑了二十八万钱以为助工之用,我给洪县令留下了十万,临走的时候,又给了那两名革黜的差隶各五十千,还有这八十千之数,子逸!最辛苦的是你,你拿四万去,卢安,你也够辛苦了,拿两万去,秋鸿拿一万,下余的一万在明天离去时,打赏给此间的主人。”
  这种分配法很公平,而且以功劳计,方子逸才是最大的一个,这四十千应该受之无愧。
  卢安是随行总管的身份,当然不能跟方老夫子比拟,所以拿了方子逸的一半。秋鸿一无所事,但因为是李益贴身的跟人,多少也该有点好处。
  这种分法使得三个人都感到很惊奇,方子逸首先就道:“君虞!这个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李益笑道:“大家都别客气,再下去的地方更穷,施工之钜倍之,但地方上却拿不出什么了,所以趁着还有剩余时,先拿着吧。”
  吩咐小红把钱如数分配好了,送给了每一个人,硬塞在他们手中,方子逸受下了道:“君虞,你自己却没有留下一点,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李益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千里迢迢,把你从长安拉了出来,一方面固为让你能学以致用,再次也是帮我的一个大忙,初步工程能够在这么顺利情形下结束,我总算舒了口气,因为我以前夸下了海口,一定要把事情办得切切实实,再多的花费也在所不计,把朝廷拨下的款项花光为止,不足之数,家岳与王阁老虽然答应了私下贴出,但是数目究竟有限。”
  方子逸道:“这是当然,本来河工与土木之建,是最优渥的差事,多少人打破了头去抢,若是要贴钱才能办好,还有谁肯干呢!”
  李益苦笑道:“不错,就是这样子看着办去,加上额外的封赏,都没有把预计的钱发光,可见朝廷拨下的钱,是绝对够用的,也可知以前那些人简直可杀!”
  方子逸笑道:“君虞,如果人人都能像你一样不要钱,天下何患不能太平!”
  李益道:“我并不是不要钱,但君子爱财,当取之有道,督河修城这种事情上,我绝不主张弄得太凶,前者影响千万生民之生死,后者影响战局的安危,动辄就是千万条生命的事,千夫所指,不疾而死,这个孽作得太大。”
  方子逸道:“君虞,我在勘工时,因为有了你的话,是根据你告诉我可以动用的钱数再行策划的,有的地方似乎过份求善了,实际上是还可以略作省俭的。”
  李益笑道:“不!子逸,你知道我,这次出来督工的情由曲折,不是为了省下几个而入私囊,而是为了把每一个钱都花得实实在在,使人无可挑剔,所以你不必在这种地方省了,以后还是维持原来的标准……”
  方子逸一叹道:“那当然是可以的,只是经此一次之后,你我二人会成为众失之的,使以后的人难以为继了。”
  李益道:“这正是我为你预谋借箸代筹之策。我督完这些工程,就要上郑州去赴任,以后再也不会管这些事了,但工部一定会为你安排一个优渥的位置,俾以随时借重的,因为再有类似的工程,除了找到一个真正内行的,否则换了人,根本就承担不了,因此你那套节省的办法,留到那个时候再搬出来,必然能使皆大欢喜,任何大小工程就少不掉你了。”
  方子逸万分感激地道:“君虞!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谢你才好,我是为了兴趣及爱好,专攻这方面的学问,以致困顿终生,自以为无用之学,此生休矣,要不是你拉我这一把,恐怕我只有一辈子困死在相国寺内了。”
  李益笑道:“土木营建之学,虽属百工之技,却是一门大学问,怎么会是一门无用之学呢?只是因为你太执着了,所以才吓得人不敢问津。”
  方子逸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肯随和。以前有人承办工程时,也曾找我帮过忙,但是一看我提出的要求时就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找我了,只有他们自己营造私宅时,才又来找到我,近十年来,因为长安的情况大不如昔,造得起新屋的人少了,所以我方困顿难用。”
  “可见你的才华还是被人重视的。”
  方子逸叹道:“我也不是不随和,正因为我懂得此中利害,实在无法做得下去,像这次施工,如果省下两成是可以的,表面上看来差一点,却不会影响到坚实,但是听人说以前施工者,同样的情形,所费不过十分一二,那就难以相信了。”
  “没有什么不能相信,我也可以做得到,只是要老天爷帮忙不下雨……”
  “就是这话,我还填补了许多地方,圯道下面都是空的,那都是因为施工者偷工减料,不认真填实之故,那种做法,我是绝对无法同意的,我筹划的工程不怕雨,就是在大雨中,也可以照常施工,因我的基础打得实……”
  李益道:“这次我是慷他人之概,所以不在乎浪费而力求其尽善尽美,让你好多留一点斟酌之处,以为日后之谋,那就是你的本钱了,只要笃务求实,从中略事营谋是可以的,但是有一点是最重要的。”
  方子逸请教道:“是那一点?”
  李益道:“就是对那些督促工夫的役隶们一定要严,杜绝其营弊之道,要求他们切实力行,千万不可让他们得到太多的权利,更不可依赖信任他们太多,小人得势,弊端必生,祸乱之由,每于此生。”
  方子逸叹道:“多承教诲,君虞,在同辈的文友中对你的少年得意,屡膺异遇都感到很嫉忌,有人说你运气好,有人说你善于钻营,当然也有人为你说好话的,但只是说你才华过人,直到今天,我才了解到你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固然他们说的都有一点,但不是真正的原因。”
  “哦!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我无以名之,勉强说是你的干练吧,因为每一件事你几乎部是深入究里,洞悉一切,然后再适当地处之以宜,可是这种干练应该是多年的经验中磨出来的,以你的年龄以及经历,却又不可能有此经验,但是这种能力,又不是天赋的,所以我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
  李益有点得意,但又有点感慨地道:“子逸,你说得对。这些能力不是天赋,而是我一点一滴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反覆思考推敲,从我中试之后,足足等了一年才派缺,在这一年当中,我没有闲居在一地,跑了一趟江南,多少也学了不少,而且我初到长安时,恣意挥霍,各方面的人都交,注意他们的谈话,了解每一个圈子的行情,混出来的眉目。”
  “可是你也不可能学得这么多?”
  李益笑了:“事实上并不复杂,一理通而百理通,在官场里,不管那一个衙门,转来转去都是这些手法,别人以读书为致仕之道,我却以做事为登仕之门,如此而已。”
  方子逸叹道:“高明,高明!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君虞,你是从那儿得来这份灵感的?”
  李益笑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发现的,因为我看很多人都从经书上求道理,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另求他径,这一条路上挤的人太多,虽然经书上的道理都是先贤先哲的治事经世之道,但只是一个大纲要而已,对实务没多少用处,孝悌忠信,要人人都成为圣贤君子,即使人人都成为孔孟,又能如何呢?何况孔孟之纪,正当春秋诸侯封建之时,时势国情,都与现在不同,道理也不大同。”
  方子逸道:“大道理是不错的。”
  “那当然,可是那只要几个字,几句话就一贯而通,用不着再费毕生的精力去钻营,而每个人都在那上面去钻营,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些陈腔滥调,表现不出个人的才华来。夫子之道,一言以蔽之,忠恕而已,论语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世立此为教,实在是误尽众生,下愚者摸索终生,所得为忠恕二字,上智者穷研毕生,也未能超于忠恕之外,就算能身体力行,也不过忠能予君,恕以待人,强国富民之道,又岂是忠恕所能致之哉?”
  方子逸道:“君虞,这个太过武断了,经书上的道理不仅是忠恕,还有很多细节……”
  李益道:“不错,经书上对士子进修之道,还有很多指示,但也只是一些废话,就以”使民以时“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难的是做,如何使民以时,假如不对民生耕稼工艺等项,作过深入的研究,就很难把握得住。”
  方子逸道:“圣人立教原是以实务为重,不尚空论的。”
  李益道:“五经之原意或是如此,可是圣人把修齐治平之道说得太多,太详细了,那原是叫人行的,但后世立为典范,变成叫人去研究了,从启蒙读书开始,先一句句的背下来,再慢慢地开讲,逐渐阐明其义,然后才着文撰篇,抒述心得,把这些都弄通了,才能混得一顿衣冠,一个人的半辈子已经去了,还能做些什么?”
  “君虞!你的意思是摒弃经书?”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因时代不同;经书上的一些道理已不足以应付今日之世,也不合于今日之世,但是不明白这些经道,就无法踏进致仕之门。”
  方子逸苦笑道:“是啊,我从前也是存着这个心,故而在经学之外另治一学,因兴趣之故,专攻土木,在这方面我相信能及者无多,可是就为了十三经没有弄通,竟被远摒于宦途之外,身具厚生天下之能,奈何报效无门……”
  李益笑道:“子逸,你有了这项专才,求一官本非难事,那是你圆通之道没有研究透之故,如今你早投向圆通宗的大宗师的门下,必有飞黄腾达之日。”
  “圆通宗?这是那一个宗派,我什么时候投向此门的?大宗师又是那一位大贤?”
  “圆通宗虽未正式具名,但其道行之久,源流之远,远在诸子百家之上,因其背经离道,为儒家所不取,故而未为世传,它的门人也不便自承,其实这一宗所攻的即为处世圆滑,又善心机,旁敲侧击,法门众多……”
  方子逸忙道:“君虞,这位大宗师究竟是谁?”
  李益笑道:“以前是谁,我不知道,但是我李君虞就仕以来,此职舍我之外,其谁敢当?”
  方子逸这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也无限钦佩地道:“君虞,这圆通两个字亏你想的,初看上去,似乎不太雅,但仔细想来,竟没有别的字能代替它。”
  李益点头道:“不错,我设想这两个字时,也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圆最利为用而为百形之祖,试观草木之茎,百兽百禽之体,莫不以圆为其主形,若车之轮也,载重千钧,而一夫能动之,远行千里而不损其形,这些都是圆之可贵之处。其次讲到通,这就更难了,通者无滞无阻也,知晓万物,无往而不利,一个人若是致身于仕,断然不可少此二字真诀。”
  方子逸拱手道:“承教!承教!夫子之道,仰之不高,钻之则坚,学生一下子记不了这么多,好在尚有时日。尚祈夫手耳提面命,随时赐教,今日受惠已多,请容辞。”他也像开玩笑般地告退,卢安与秋鸿自然也知趣地退下了,小红把那柄万民伞收好了,侍候李益就寝,李益却仍意有未尽地道:“小红,你在旁边一直笑,大概是不同意我的话,不妨捉出来我们研究研究。”
  小红笑道:“爷的面前有我说话的地方么?”
  李益道:“但说不妨,我这个人执善而不固执,只要有理,我总是虚心接受的。”
  “我可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只听说以方正教人,从没有以圆通教人的!”
  李益笑道:“方正是教人立己修德,圆通则是教人如何做官的,两者并不冲突。我并不是要人内外具圆,而是智圆行方,也就是所谓的外圆而内方,就像用的钱一样。外形为圆,无角无棱,不易毁损,其孔为方,是为守正不偏,这才是真正的处世之道,我举个例子给你看吧。”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圆形的铜制镇钱以及一方四角形的石砚,一本书。先用石砚竖了起来,用手向前摧送,到了那本书的面前,笑道:“这块石砚是方的,推送时已经费力逾倍了,遇有阻碍,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书移开,一个是停滞不前,这两个办法都不好吧!移书则变动太多,停留则屈己太甚,可是这圆形的镇钱就不同了,只要稍微多加点力,就从上面滚过去了,既没有破坏到书,也没有妨碍到自己的行通,现在你懂了吧!”
  小红道:“懂是懂了,可是有一点地方爷没有想到。”
  她把两样东西都竖立放好,然后把桌子的一边微微抬高,砚端然不动,而圆形的镇钱却滚动掉到地下去了。
  “只要大局稍有变动,方者不易,而圆者趋下矣!”
  李益神色微微一变,然后拿起一根细绳子,穿过镇钱中心的细孔用手拉住,笑道:“圆者不可持,还要通,通者。就是中间这个孔,有这个孔,才能穿过这根绳子,桌子前倾时,绳子在后拉链,就不会轻易滑动,那怕倾得再历害,连方砚都滑下去了,而圆镇钱因为有绳子拉住,始终不会滑下去的,你知道这根绳子是什么吗?”
  小红道:“知道,就是爷在京师所结的那些奥援。”
  李益道:“不对!那是后面拉住这根绳手的手,这根绳子是我安排的许多关系,结的许多渊源,使我与那些人之间,用一根无形的绳手拉在一起,我动的时候,把他们一起拉链走,我要倾跌时,他们可以拉住我,但如果他们想把我拉得后退时。我可以切断绳子,摆脱相互的连系,这主动之势,必须操之于我……”
  说到这儿,他见到小红的脸色略现不豫,笑问道:“你似乎对我的做法不尽同意?”
  小红苦笑了一声:“爷!我是个女流之辈,接触的事务少,不够资格批评你的行事,但我觉得你太看重于利害了?”
  李益笑了一笑:“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说我有需要时就会想要人拉一把,而别人在下坠时,我就切断了相互的联系,弃之不顾,有亏于道义?”
  小红点点头,却又叹道:“不过这也是妇人之见,在宦海中,根本就说不得道义这两个字。”
  李益道:“对了,而且我说这主动之势操之于我,只是说我不会把这个结牢得太紧,跟后面扶持的那些人结成一体形成由人控制进退而己,事实上他们也是一样,我把他们比喻成为拉住绳子的手,也是别有深意的,因为他们也有取择之权的。如果我到了一蹶不能振的地步,不等我连系,他们也会放手的,官场中没有道义,这才是一句最有理的名言。”
  说到这儿,李益自己也转为慷慨激动了:“在官途中绝不能倚仗一个人太深,像你父亲被于老儿陷害,就是未能将利害之势看得明白之故,我做人做事有一个宗旨,就是我不会存心去害人,但是我也不会被人所陷,我在长安广结渊源,绝不把自己的前途寄系于一个人之手,就是做一件较为重大的事,我也不单靠一方面的关系,也是防到了这一点,因为我的成败关联到很多人时,才不会被某一个人所操纵,一当事情失败时,别人想诿过于我,要我去背黑锅顶罪时,牵涉到别人的利害,别的人也不会答应的。”
  小红惑然道:“爷!您所说的道理我都懂了,只是我觉得您过于思虑周详,也想得太远了,以您目前的官职而言,似乎远不到可能有这种牵一发而动全局的可能吧!”
  李益笑了一下:“我本来是只为督署修城治河工程出来的,那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是你记得高晖到咸阳送行,跟我密谈终宵,交给我一项更重大的使命……”
  小红道:“我已经回避了,不知道爷谈的是什么。”
  李益道:“一堂堂的兵部尚书大员,密谈终宵,绝对不会是小事,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
  小红连忙道:“爷!妇人不宜问政,您告诉我也不懂,而且也不敢听,因为我怕在不经意时泄露了口风,反而会误了爷的事。”
  李益笑道:“你不是这样的,而且你聪明灵秀,那么复杂的道理,你一点就透,怎么会不懂呢?所以我要告诉你,而且要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小红感到有点愕然地道:“爷!您不是最讨厌女人家问得太多,而且也说过您不会谋及妇人的吗?”
  “不错!我说过这种话,现在我也坚持这个原则,只是你不同,你不是普通的女流。”
  “爷言重了,妾身并无异于他人之处。”
  “小红,你太贬低自己了,你见识深远,志行义烈,这已经是常人所难及,更难得的是你还有一身好剑术。”
  “那是爷谬赞,妾身虽然略谙技击,但是跟一些所谓好手相较,还是差得太远,像上次行刺于善谦,就被他杀得狼狈而逃,性命几将不保。”
  “我想于老儿绝不会比你高明,否则你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那次行刺不成,只是你自己的心太慌,不够镇定。使剑术打了个折扣,如果你沉得住气,伺定而暴进,于老儿绝对逃不过你的剑下,此其一,再者,你从公孙大娘学剑,那是刺客的剑法,重于一举,一击不中,气势已馁……”
  小红低下头道:“爷说得是,妾身自从那次脱身之后,反省了很久,追思原因,也找出这些缺点,镇定的功夫是很难的,因为妾身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惊惶在所难免,而且第一击并非不中,而是刺中了他,却一无所得,因而慌了手脚,其实他只是自知竖敌很多,恐怕有人行刺,经常在身上穿了避刃的暗甲之故。后来妾身一面习琴以养性起,一面则深研剑法以求技精,只是未待有所成,爷已经代妾报了仇了。”
  “这么说我倒是妨碍了你手亦亲仇的机会了。”
  小红一笑道;“妾身不是江湖中人,因此并不以为亲仇必须亲了,只要仇人得到了果报,妾身就心满意足了,妾身之所以借刺杀为手段,本为万不得已,因为仇家势力太盛,如循正当途径,无法扳倒他的,爷能使他心怀忧惧而死,比妾身手杀他更为妥切,我实在不想杀人。”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道:“小红,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感到很为难了,因为我要你做的工作就是杀人。”
  小红不禁一惊:“什么?爷要我杀人?”
  李益道:“当然不是绝对需要,但到了必须如此的时候,我是要借重你的剑术的。”
  小红沉思片刻才道:“爷!妾身已属君所有,举凡爷有所命,妾自当义无反顾,勇身以任,只是爷此刻春风得意,与人也没有解不开的仇恨,何须出此?”
  李益笑笑道:“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我绝不会为了私怨而杀人,而且更不会做杀人犯法的事。”
  “杀人而不犯法,那是怎么说?”
  “奉有朝命廷旨,诛除一二狂妄不臣之辈,像我以前设谋诛除鱼朝恩的例子,那自然不犯法。”
  “鱼朝恩内挟君王,外干廷政,死有余辜,爷设谋诛除了他,是为国锄奸,为民除害,人人感激。”
  李益道:“我要你对付的人,也是这一类的。”
  小红更为诧然了道:“怎么!爷又要对付这一类的人了,鱼朝恩死后,天下归于一统,再没有人再敢如此跋扈杰傲了,爷要对付谁呢?”
  李益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有一些人已经慢慢的有此居心,只是没有鱼朝恩那样明显,也没有鱼贼那么大的势力而已,可是缓患不除,天下难安,你对天下大局,像一般人的了解差不多,总以为很安定了,实际却不然,自后安史之乱后,叛象虽平,但专权并未统一,很多节度使节方镇,据地自封,对天子的旨意,阳奉阴违,敷衍塞责,更有甚者,根本就置之不理……”
  小红愕然道:“会有这么严重?”
  李益轻叹道:“是的!可能还更严重,安碌山、史思明这两个叛贼,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他们是百死莫取的贼徒,但是有几个郡州仍是他们的旧部为据,居然有尊此二贼为二圣者,即此一端,就可以想见廷威之衰矣,先前是为鱼朝恩所制,染上欲振无力,鱼监伏诛后,圣上为图振作,却又顾及大乱初定民心未复,实不堪再度用兵,而兵权初复,也不敢遽尔言战,所以高晖和我澈夜长商,就是为了如何能兵不血刃而重振天威的方法。”
  “爷!妾身愚昧,但此等军国大计,高大人据膺重寄,为国之干城,他得与闻是应该的,却不该要你这个新任的地方官来解决吧!”
  李益一叹道:“本来是牵不到我身上的,可是事情偏又缠到我身上,也可以说是因你而起。”
  “因我?爷!妾身实在不明白。”
  李益笑牵着她的一只手:“事情的确与你有关,你知道我岳父是以河西节度使内调入京的,其商升台阁,主要是为了安史乱时,以及鱼监弄权时,他能连络河西四郡,效忠皇室之故。”
  “难道卢大人有问题吗?”
  “那倒不是,我岳父没那个胆子,只是他恃势而骄在所难免,为了要得到你,在我这儿碰了个钉子,他以为是高晖在支持我跟他作对,所以才故作姿态,扬言辞官而想摆点颜色给高晖看,那知道朝庭调他晋京,就是想从河西四郡上开始着手整顿,高晖把内情告诉了我,他方慌了手脚,在渭河源头,他匆匆捏到,态度一变,也是为了要我向高晖解释,他跟河西四郡,早无连系了。”
  “到底有没有呢?”
  “自然还有,他深明内情,也是仗着河西四郡的支持,他才想使使性子,知道了朝廷的态度后,不由他不惊,我向他提出密告后,也劝他为自固计,最好秘密修书致上那四处节镇,要他们稍敛杰敷衍态度,效忠皇室,切勿逞性胡作非为,自速其祸,信写好后交给我,带去边处,与各方镇面商,诫劝一番。”
  “原来是这么回事,爷如果办好了,又是大功一件。”
  “我并不在乎建什么功,只希望能为朝廷弭祸,免得百姓们又受一次战祸而已,高晖再度与我约会,原是问我一下岳丈的心意如何,我说了岳父的表示,他当然很高兴,所以才授权给我,先从岳父的渊源上,劝劝那些人看,如果他们执迷不悟,就要采取严厉手段来对付了。”
  “朝廷打算用什么方法妮?”
  于是李益把自己的计划与猷策详细地解说给小红听,她原是将门之女,对兵法上的韬略并不陌生,听完后大为赞赏:“爷!您这一手献策实在太好了,兵众则将骄,自古皆然,目前这些节度使也的确是太不象话了,听说安史之乱时,大部份的节度使都拥兵观望,既不尽守土之责,又不应勤王之召?坐视贼势强大,直取长安,否则朝廷养兵百万,何至于被安禄山十几万军马扰得天下不宁,圣驾仓皇而迁蜀中!”
  李益笑道:“那倒不能全怪他们,那时候杨国忠李林甫为相,狼狈为奸,一手掩尽天下耳目,那些节度使的粮饷被这两个人居间舞弊克扣,根本不足以养兵,他们只好自取于所辖的地方,朝廷的粮饷拨不拨过去都无所谓了。乱事初起,倒还有好几个忠心耿耿的节镇自动请缨要求杀贼一战的,但是被杨国忠回绝了,他是怕他们带了兵来到京师,要跟朝廷算帐索饷,揭了杨国忠克扣军饷的事儿,在皇帝面前力陈节镇责在戍边,不可轻离,安禄山小丑跳梁,朝廷的禁军有三十多万之众,哥舒翰骁勇善战,足可扫荡贼乱而有余,不必调动边兵而虚边防。”
  小红道:“说起来倒也不为无理。”
  “巨奸大恶,当然总有一套说词,所以才能说动了玄宗皇帝,颁旨着令边镇不可轻离,可是杨国忠没有想到他玩这一手,禁军的那些将领们也玩上虚报军额,杨国忠跟安禄山一向不和,并不是有心要助敌的,他对各边镇的粮饷上连拖带扣,对禁军方面却十分丰厚。”
  “那怎么会一蹶不振?反而被胡儿给击败了呢?”
  “我不是说过了玛?他玩这一手,那些禁军将领们集居长安,跟他的私交很笃,自然清楚他的手法,同样地也玩上这一手,所以他以为长城的三十万禁军,实际上却只有二十万不到。”
  “以此之数,也优于安禄山的乱军,怎么会败呢?”
  “原因很多。安禄山蓄意谋反,他的十几万胡骑都是训拣精良的劲旅,而禁军却都是些老弱残兵,哥舒翰虽善用兵,却过于自负,接下了那批老弱残兵,明知不堪用战、必需固守补充,却偏偏瞧不起安禄山,鼓勇好战,长驱应战,安禄山摸准了他的毛病,故意让他先小胜一两阵,增其骄妄,诱其深入,尽出精锐。终于在灵宣一战,大败哥舒翰而生擒之,潼关失守,天险尽失,但事并非不可为,偏偏玄宗皇帝由于年事已高,不如壮年英武了,闻警先乱,悄然而幸,那时禁军随行尚有十万之众,只要皇帝有决心,尚可一战,而且玄宗皇帝还是打着亲征的口号,人人振奋,那知竟是领军西遁。于是人心更乱,马嵬兵变,总算杀死了杨国忠,缢死贵妃杨玉环,太子率残部赴灵武监国勤王,皇驾则仓皇入蜀……”
  小红叹道:“上无斗志,怎能期望将士用命呢?爷!这些事妾父曾在军中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清楚的呢?”
  “是高晖告诉我的,做君上的人只有对升平盛事或宣扬天威的大捷,才广事渲染?像这些窝囊事,只有一些帝室亲信才能与闻,痛定思痛,以为炯鉴。”
  小红叹道:“真想不到,天威赫赫的玄宗皇帝,竟是这么一个皇帝,想到天宝盛年的显赫事件,对于后来的祸败,简直使人难以相信,直到今天,我方明白,渔阳击鼓才起,国势早已衰败了。”
  李益也颇为感慨地道:“是的!他不能说是个昏君,少年英发,诛杀太平公主而登基以后,厉行改革,把帝戚弄权的弊端一扫而清,初以开元为号的二十九年,造成本朝的全盛时期,但是盛平之世过久,磨去了一个人的锐气?久事享乐,就不是那么英明了。”
  “现在的这位皇帝呢?爷曾经见过驾,应当知道得清楚一点,似乎不会那么儒弱吧!”
  李益笑道:“做臣子的本不应该批评君上,那是大逆不道的,故而我们只可于私室谈谈,这位万岁爷不过勉强称职而已,那还是由困难中挣扎出来的,还称不上大有作为,否则就不会被鱼朝恩挟制那么多年,不过现在是痛定思痛,力图振作,异日或有可为。”
  “爷不是说他准备逊位太子,自居太上皇吗?”
  李益笑道:“那只是说说而已,一时还不至于如此,在我的猜想中,这正是一个姿态,用以安安那些骄臣悍将之心,疏于防犯,然后才便于整肃,尤其听了高晖对我所作的剖析之后,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他兴致勃勃再度以振奋的口气,把朝廷与高氏密谋,陆续把年青忠贞的将帅人选,举介到各路方镇帐下效力,再在朝中以几个廷臣的力量,徐徐支撑那些年青人,使他们在主帅面前窜红攀升,渐次被重用,终而取代之策说了,然后才笑道:“我想这个办法并不是始自今日,朝廷早就开始了,最显明的一个例子,就是汾阳王郭老岁当其未显之时,在哥舒翰帐下效力,旋又调仆固怀恩帐下效力,在两处都很得人心,这就是第一步;仆固怀恩嫉才,忌其大得人心,才找了个借口办他的罪,刚好遇上了青莲居士李白先生,为之缓颊求情获赦,未几,天室乱起,太子在灵武监国勤王,郭汾阳很快地就升了起来,所率士卒皆为哥帅与仆固旧部,也都是他当年相处过的袍泽,对他十分拥戴,故而能很快地收复两京,击溃贼众,完成了不世勋业,这整个事件就十分耐人寻味。”
  小红一怔道:“青莲先生慧眼识人,这又有什么呢?”
  李益笑道:“李白为他求情之时,正是失意离京流浪漂泊之际,郭子仪所犯的是死罪,岂能以一个失意的人一书而获免,这就是费推敲之处。”
  “那自然是因为青莲先生的清望之名,倍受尊敬之故,他身虽获谪,但在朝野间仍是很有名望的。”
  “这话是一般人那么说的,但李青莲不过是小有文名,若言清望,实在还不侈清到那里,他致荆州刺史韩朝宗书,也十足地表示了他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名利之徒而已。”
  小红这下子就不服气了:“他要真是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不向高力士、杨国忠门下去求荣呢?那两个人总比韩荆州的权势大得多吧,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是一般人的公评,可见他之对韩公谦虚,是心仪韩公之为人……”
  李益笑道:“韩朝宗是玄宗皇帝时的刺史,距今并不太远,如果他真有为人景慕之处,怎么会默默无闻呢?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两句话除了青莲先生的那封信中,并未见于其他文字,因此这两句诗究竟是天下公评还是李白一个人的谏辞,就很有问题。”
  小红搬书本子是斗不过李益的,只有改变话题道:“李白对一个荆州刺史如此谦卑,游幕长安,却不惜获罪权贵,这正是他可敬之处。”
  “李白的文章好,诗句工而有仙气,这些我都承认,但是对他的做人,我始终不以为他有多清高,一定要我批评,那就是小有才气,不务正途。”
  这八个字下得太苛刻了,小红对李益是很尊敬的,但李青莲居士也为她私心所淑,那与她后来的职业有关,寄身歌楼,吟唱时最多的还是青莲的诗,因为他的诗句中多飘逸之气,那是天才与灵感再加上洗炼的作品,在诗的王国中,他那超然的地位是无人可及的。
  李益看出小红的表情,笑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看法,那没关系,因为你没有研究过他的人,只试过他的诗文,从诗文上去了解他是不够的。”
  “那该从什么地方了解他呢?”
  “从很多地方,先从他来到长安之后,未显之前那段日子看,他就是个很投机的人,佯狂诗酒,作出一付自命不凡的狂士之状,目的无他,为售其才而已。因为他很清楚,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很快地引人注意。自有一批书呆子为他吹嘘,为他荐举,把他捧成个名人,这一点他成功了。像贺知章等人全为他的磅礴才气所倾倒,把他誉为天下无双奇士,高捧上三十三天去。”
  “他为什么不投杨国忠的门路呢?”
  “这正是他聪明处,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很对玄宗皇帝的胃口,只要能为宫中所知,立可直步青云,而杨国忠、高力士等人跟皇帝太接近,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若是投入那两人的门路,一定合被倒当出不了头,而且那两个人地位虽显,却为士林所不齿,皇帝祖信他们不错,却不会看重他们荐举的人。皇帝很重名士,为士林所不齿的人,虽然有才,也不会受到重视的,因此他选了第二条路,尽量表现自己的狂态,这无非是一种故作姿态而已。”
  小楼低头不语。李益笑道:“高扬二人和士林不睦,士林所重,必为高杨所贬,一方面抬,一方面眨,正好达到了他的目的,使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声名大噪,还没有见到皇帝。他的名字已经简在帝心了,终于渤海国上了一封本国文字的表章,而他恰好游过渤海,懂得渤海文,造成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其实这也是贺知章等人故意造成的。长安有同文馆之设,专事通译各国文字,岂有不识渤海文之人,只是这个机会一向不为人重视,操之于士林之手,贺知章等人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给推了出来,他更懂得利用机会,藉机拿矫,故意要高力士脱靴,扬国忠捧砚,来引起皇帝的兴趣。加深皇帝的印象。”
  “那是很危险的事。这两人都是当朝贵显。”
  李益笑道:“不错,但是他知道这么做不会有危险,而且一定会得到皇帝的答应,因为皇帝对高杨二人的不学无术是知道的,对他们平时与士林不睦的事也很清楚,有时为了压抑士林的骄气而宠信他们,但有时也必须压压这两人的锐气来取悦士林,这样才能表示他的圣明,这也是一种权术。他在那种场合下、故意来上这个要求,看上去是为了读书人出口气,其实却是给皇帝造成一个尊重斯文的口碑而表彰圣德,这件事深深地乐到皇帝的心里去了,皇帝当然会欣然同意,因而也一下子造成他显赫的盛明。”
  小红只有点头的份儿,她想得不如李益深入,但毕竟是个明理的人,李益分析得都在理上,使她无可辩驳,但是毕竟对一例私淑已久的偶像,不容易一下子推翻,想了半天才道:“爷,草檄退蛮书,醉拟清平调,这是倚马才华,爷用小有才气四字,不是太苛了一点吗?”
  李益笑道:“退蛮书不过是渤海文字通顺而已,清平调三章,词意新丽可喜,但那一章是经世纬国之才呢?士人之才应以治世经济为上;青莲的倚马才华固为不错,但最多只是个文字清客而非庙堂之器,所以一下子爬上了天,得到皇帝那样的赏识,却无以寄重,因为皇帝跟他接触久了,也了解他的才气只在诗文,不谙世务,所以宠过一阵子,又渐渐地疏远了,这才是位不得志的原因。有人说他是以飞燕新一句?暗讽贵妃杨玉环而获罪,那是冤枉了杨贵妃,玉环姊妹跟皇帝那一手谁都知道,何况飞燕合德姊妹并宠于汉宫,被认为是天子风流韵事,皇帝经常聚了杨家姊妹一起行乐,以不逊色于汉皇而自诩?可见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杨妃体腴,自以为傲,皇帝也喜欢胖美人。绝不会为做以飞燕暗讽太真之肥而生气的。”
  “爷说他不务正途又是何据呢?”
  “他没有把握机会,没有善用自己的才华聪明,受知之时,不在治世之学上下功夫,一味以词藻之丽而为计,就是不务于正,这批评难道错了?”
  小红叹了口气道:“爷是够资格作此批评的,爷初到长安,也是以文名而噪,可是爷之屡受重寄,表现的是治世之具。”
  李益傲然道:“我不否认我是个名利之心很重的人,但是我求的不是浮名虚利,我拿出来的是真本事。”
  小红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转移话题道:“爷刚才谈到郭老千岁,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益笑道:“郭汾阳可能就是朝廷有心作育的人才,派到哥舒翰帐下,就是为了要渐渐取代哥帅的将权,那知道他太得人缘,引起了主帅之忌,故意生了他一个死罪,朝延有意开脱,却又不能太明来,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李白来上这么一封说情的信,使得当事者顺水做人情,借重李白的清望,把郭汾阳开脱了以塞人口而已。”
  小红道:“如此说来,郭老千岁之有今日是早已内定了?”
  “那又不然,朝廷对这一类的青年将才甄选了很多,但成就则视各人的机遇与作为,郭老千岁平乱拒胡,是以他不世的功业与汗马功劳,才造成今日的地位。”
  小红道:“这也是高晖告诉爷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揣恻,不过也有相当的根据,正因为郭老千岁当初受命以制哥帅,他深知朝廷用将之道,乱世可拥重兵而捍卫国土,太平盛世,拥兵则易遭忌,所以他很聪明,每当战事一了,立刻自请释兵权,除了一些家将之外,几乎全部交出去,这样才能得保首领,以及功名富贵,居朝握兵权,是最危险的事……”
  小红轻叹道:“不过这也难怪朝廷猜忌,兵权到了谁的手里,都会威胁到皇室的安全,鱼朝恩以寺人之微,手执兵符之后,就开始作威作福,内挟天子,外令朝臣了。”
  李益道:“这是很难说的事,权势握在手中,就会使人改变了,在朝如此,在外的将领又何尝不如此?玄宗初,原来只置了十方节度使,就是怕他们拥兵太重,慢慢予以分散,可是到了现在,分为三十九镇,仍是难以控制,那些人军权在手,就不肯放开了,而且还变本加厉,对朝廷的旨意也都不太愿意接受了,他们如果忠心国事,倒也罢了,可是安史之乱,就是一个明鉴,那些节镇为了怕自己的兵力受到损失,坐视朝廷为乱贼所凌而拥兵不动,这变成了朝廷替他们凑兵,而让他们坐雄一方,这种情形绝不允许久长。先肃宗皇帝时,天下初定,无力振作,今上隘位后,又有鱼朝恩所制,难有所为,好不容易把鱼朝恩诛除了,开始着手整顿边镇,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只好从小的地方先开始,而且也不能明令以行,只有从徐徐更替着手,我适逢其会出边筑城治河,牵到岳父那一闹,高晖才告诉我一个大概,当然另外一半是我自己摸索而得,向高晖讨来的差使。”
  小红一征道;“怎么是爷自己找来的事儿?”
  李益意气奋发地道:“是的!小红,你明白我这个人是不甘雌伏的,有这个机会我绝不会放过,在个人而言,固可一抒所学,博个万里前程,但是对君国而言,也是分君之忧,为朝廷奠定万世之基,继往圣之绝学,我不屑为,但是待万世开太平,则我当仁莫让……”
  小红叹道:“爷的志向是很令人钦配的,只是爷为一个书生,无拳无勇,如何去担当这个责任呢?”
  李益傲熬道:“我胸中有十万甲士,身外有卿一枝宝剑,只要算无遗策,一样可以建奇功,立功业,莫谓书生无用,蔺相如在秦廷劫持暴君,终于完璧归赵,他也只是一介书生,可是赵国名将廉颇,徒拥重兵,却办不了这件事。”
  小红震了一震道:“爷说要用我这枝剑?”
  “是的,我先用岳父的手书,加上商晖的密札,说动他们接受调兵之议,假如他们拒绝。就用得到你的剑了。”
  “爷说要我杀人,就是指此而言?”
  “不错!我不会要你去胡乱杀人的。”
  小红搪担心地道:“在这种情形下,妾身自然不敢推辞,不过爷,方镇节署,都是禁卫森严,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不少的卫士。我这一枝剑恐怕难以成事,而且还会误事,爷要考虑消楚。”
  李益笑道:“我早就考虑好了,这本来就是行险之举,只要万无一失的来干,带上几万人马也不够,但是,一枝剑却可以成得了,因为我轻骑简从,也不是武将,更备有岳丈的私函,他们谁都不会怀疑我。”
  小红苦笑道:“话虽不错,可是要谈机密事,他们固然会摒去从人,妾琼也没有理曲跟在身边呀!”
  “你是我的侍儿,自然不同。”
  “不!爷!您对军队的情形还不熟,越是机密大事越禁妇人介入,您要求对方摒退卫从,自己却带个侍儿前去。不仅在道理上说不过去。而且反而会招疑?”
  李益倒是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也只是怔了一会儿,随即笑道:“小红,多亏你提醒,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有解决的法子了。我带着你去拜客不便,但是他们来回拜我时,就好办了。”
  “爷要他们来回拜?”
  “这有什么不可以?他们是地主,理应回拜的。”
  “爷!别的我不清楚,但是军中的情形妾身略有所知,尤其是这些当节度使的,一个个架子大得很,朝中一品大员路过,他们都爱理不理的,爷这六品前程……”
  李益哈哈一笑道:“小红,我这六品官儿与别人不同,在长安你也看得出,我结交来往的都是些达官显宦。而且堂堂兵部尚书,我照样也能把他整下台来,阁老丞相,我李益的名刺送进去,都是亲自出迎的。”
  “那是在京师,到了外面,大家只重势。”
  李益淡然道:“我知道,小红,但是权势并不在官品的尊卑,而在人事之运通,正如你所说,一品大员他们爱理不理。但我这六品的委员却非要他们降阶相迎不可,原则上就这么决定了,你等着瞧吧,只要他们敢不来回拜,那就算他们有种。”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在此后的行程中,李益绝口不谈此事,但是他并没有安闲下来,只要一有空,他就在构思如何进展这件事,而且在快要接近第一站时,他的神情显得有点焦灼。因为他在等高晖的密函,虽然他的囊中带了高晖与卢方的私扎,可是听了小红那番谈话后,他知道那些可能还不够,要想使得这些方镇们俯首听命,他必须还要一些真正具有权威的证据──兵部调度军马的兵符。
  这才是真正权威的象征,所以在第二天,他就以十万火急的加紧文书,致函商晖,要求给予便宜行事的兵符。
  这等重要的东西是不轻易予人的,可是李益敢开口要,相信高晖也肯定会给的,因为他从事的是一项非常的任务,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所以他在信中的语气很坚决,但是也把理曲陈述得很明白。
  回文未到,他的行程却已经到了第一站──凉川。这原是卢方的节度使区,接任的节度使史怀义是高晖的同门,也是由卢方自荐留后的继任人,整个计划的实施。
  必须要先透过他的同意才能实施的。
  李益在这儿第一次尝到了冷落的滋味,也使他更相信小红的话,边廷使节的架子是够大的,也够势利的。
  李益的名刺投进去,因为他在这儿有一些小工程,所以做的名刺上只拟兵工二部札委督工的名义。史怀义只派了一个书启文案先生接待他,态度很冷淡,略道辛苦后,就交代道:“贵委员治城工务有什么需要,直接责成地方官供应就是,凉州为帅府所在地,贵委员又是为筑城国防公务,兄弟一定会关照当地州府悉力相助,这是督帅的一点小意思,以酬贵委员为国宣劳。”
  信手递过一个盒子,李益蹩了一肚子气,但是他的涵养很好,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锭赤金,大概是二十两重,原来史怀义把他当作登门打秋风的了。出手二十两金子不算少,可是对李益而言,却是一个很大的侮辱,他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那位老夫子已经拱手道了一声告罪,自行退去了。
  李益本来想立时取出卢方的私函的,但是想想忍住了,一声不响,怀了盒子出来,然后回到行馆,督工的事情他叫方子逸去向州府联系会办了。
  自己把卢安叫了来,把卢方的私函叫他递进去,同时也吩咐了一番话。
  卢安原是从这儿去的,卢方晋京赴任,带走的只是私人,帅府的人员都是旧日班底,他自然很熟,所以很顺利的进入了内堂,见到了史怀义,呈上了卢方的私函后,史怀义的脸色变了,先请了卢方的安,然后才问道:“恩相的娇客李公子是否已经来了?”
  卢安道:“回督帅,姑爷已经来了。”
  “请!请!贵管家也是的,李公手既是恩相的东床娇客,就是自己人,怎么还那么客套,让他在外面等候呢?”
  卢安道:“回督帅,姑爷此行另有要务,恐怕引人启疑,所以讨了一份顺便的公务,监工筑城,上午已经来过一次,奉了府中罗老夫子的指示,去接洽州府了。”
  “什么?罗春霆没有跟我说起呀!”
  卢安知道他在做作,也不便说破,取出一个盒子道:“家老爷对罗老夫子的能干一直很推崇,这次还命小人带了一点微意,致上罗老夫子。”
  盒子里面放着早上给李益的两锭赤金,史仲义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这个时候却不能承认,一迭声的叫把罗先生召了来,那位老夫子进来时还十分从容,他跟卢安也是熟人,见面就笑道:“卢安,你怎么来了,莫非长安卢老大人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卢安笑笑道:“没什么事,只是一件小喜讯叫小的来通报一下,我家小姐字人了。”
  “哦!那倒是一件大喜事,是那一象的王孙公子,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娶得这位绝世佳丽。”
  史仲义已经沉下脸道:“春霆,你是掌管文案的,本爵的一切书信都是你经手,对京中的动态,你也应该注意,京里来了人,你怎么不问问清楚就随便自主应付了!”
  罗老夫子一怔道:“没有什么人来呀,只有今天早上兵部来了个督工修城的,那是地方官的事,根本无须禀告帅府的,但他递了个帖子,学生也不便太过冷落,照往例打发了,看他的意思,似乎意犹不足,学生嫌他太贪心,懒得多纠缠,借故告退了。”
  史仲义冷笑道:“你真能办事,尽替我得罪人。”
  罗老夫子道:“督帅,那家伙年纪轻轻,又只是个六品闲员,学生已经照最厚的例子开发……”
  “你有没有看看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姓李的,学生一看品衔职称就懒得去记他的名字,督帅,这些家伙学生很清楚,不学无术,汇缘人事弄了个部里闲员,好容易逮到这么一趟差使,就想一次把本钱弄回去,那有这么好?”
  卢安实在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道:“罗老夫子这次你可弄错了,这位李公子可是真才实学,少年得意,去年中的进士,文名遍满天下。今年年初在长安灯市时,作客汾阳王府,会同了他的几位江湖侠士,谍杀了鱼朝恩。这么大的事,罗老夫子难道也不知道?”
  罗春霆道:“这个敝人自然知道,这位公子讳益,人皆称李十郎,是前肃宗皇帝时,丞相李揆公的侄子,而且又是卢中书大人的内侄,贵管家随卢大人晋京,想必见到那位表少爷李公子了。”
  “当然见到了,而且我家小姐就许配给表少爷。”
  罗春霆眉开颜笑地道:“原来就是这位公子呀,好!好!珠联璧合,玉人无双。那时卢大人还在此地任上督军,夫人与小姐对这位少爷的事特别留心,每次京师来人有了新的消息,她们都召见敝人来亲自垂询,那时敝人就想到他们可能会亲上加亲的,现在果然是如此………咦,管家,你说的这位李十郎,不会就是今天来的那位吧?”
  他蓦地警觉,看到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对,尤其是史仲义,神色已经沉了下来,这方知道自己犯了过错,更明白那位年轻的委员,正是卢府的娇客,不禁变色道:“这怎么可能呢?那位李公子建了这么不世奇功,朝廷因功封赏,也不会放这么一个闲缺呀?”
  卢安道:“姑爷放的是郑州主簿的缺。”
  罗春霆又道:“那还是太委屈了,不过郑州是府郡,主簿是六品缺,李公子是新科进士,已经算可以了,功在朝廷固然不错,可是这一功不同于在疆场杀敌卫国,鱼朝恩弄权挟制朝廷,却是件不便公告于天下的事,那是朝廷的一项隐衷,所以只有把李公子记在心里,慢慢地擢升……”
  史仲义冷冷地道:“春霆,你是在卢恩相手下的老人,对一切的情形都很熟。所以本爵接任后,依然一切都借重,而合作以来,诸多赐助,本爵十分感激……”
  罗春霆惶恐地道:“督师爷言重了,学生才疏学浅,蒙督师爷不弃,学生铭感五内,唯竭驽钝以报……”
  “罗先生,客套话都别说了,今天卢恩相的娇客李公子前来,你那种接待法,实在使本爵感到愧对恩相……”
  罗春霆苦着脸道:“督帅,筑城小事。兵工两部札委员前来督工,在一般的惯例上,都是指派一些闲员前来,学生怎么会想到是李公子呢,何况这件事学生也曾……”
  史仲义冷冷地道:“不错!你向我报备过,但是你可没有说来的是什么人!罗先生,我相信李公子的名刺上,不会没有姓氏吧,你难道只看上半截的?”
  罗春霆道:“学生曾经看了一下,可是名刺上写的是李君什么的,学生对那个名字没有印象。”
  卢安道:“君虞是姑爷的官讳,姑爷是以公务来谒,当然不能写上小名,而且也不能用李十郎为名吧?”
  罗春霆用手敲着脑袋道:“对!对!李公子官讳君虞,我以前倒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姑臧李十郎的名气太大了,往往使人记不起他的官讳,而且李公子年纪轻,初出仕不久,他的官讳知道的人实在不多,学生自承疏失,可是督帅可以问问,府里别的人对这个名字是否知道?”
  史仲义道:“罗先生是专营这方面事务的,别人可以不知道,先生却不该不知道。”
  这是直接的申斥了,罗春霆低头不敢作声,史仲义更为生气地道:“先生如此对待李公子还不打紧,要是让卢恩相知道了,却以为是本爵故意怠慢,恩相对本爵提拔之恩如海之深,这一来以为本爵是忘恩负义之徒,这个误会叫本爵如何解释?”
  罗春霆汗如雨下,只有连连躬身道:“是!学生该死,学生立刻前去向李公子请罪。”
  卢安冷冷地道:“罗先生,你现在得意,不记得家主人了,家主人却没忘记你9这次还特别叫小的给你梢了一份薄礼来,请先生赏脸收下。”
  说着把那个盒子递了过去,罗春霆不必看内容也知道是什么了,更是惶恐难安,迟迟不敢收下。
  史仲义冷冷地道:“罗先生,人已经得罪了,该怎么想个弥补的办法是你的事,还推托什么?”
  罗春霆久居幕府,对官面上应付的手腕到底还是内行的,这件事虽是自己的疏忽,但史仲义本身也有责任的,只是目前必须要自己顶起来,因此双手接过那个盒子,谢过了卢安,然后把盒子又塞回在卢安手中陪笑道:“安老哥,你我以前总还是一起同事,凡事总得多多照应,这件事还望老哥指点一二,兄弟改天再说。”
  卢安二十两金子到手,心中着实欢喜,也深深地感激李益料事之明,因为这一切都在李益的意料中,唯其如此,他方更要为李益争一下,因此一笑道:“这是算什么?一罗春霆笑道:“这是督帅对老哥远道而来,略酬辛苦的微意,兄弟回头对老哥还有一番谢意。”
  卢安笑道:“我是奉了大人的命令侍候姑爷前来的,家大人致督帅的私函,本是由姑爷带来的,因为没机会投递,才叫我再送来,我可是一点都不辛苦。”
  史仲义道:“管家,日间得罪李公子之处,本爵实在也难辞其咎,万望管家在李公子面前妥为解释,回头本爵当请罗先生专程前往叩诣李公子,一则是请罪,再者也邀李公子过来一叙。”
  卢安笑道:“督帅!您这儿对京里的情形太隔膜了,京师发生了很多大事,您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的。”
  史仲义道:“河西远处边塞,本来就难通音讯,完全是靠军中文书传布公文才知道一点事,管家从长安来,正要多多请教呢。”
  卢安笑道:“督帅,别的事不值一提,兵部尚书易人,这是与督帅有切身相关的大事,督帅该知道的吧!”
  史仲义笑道:“这当然知道,邸抄在五天前就得到了,前任尚书于善谦病故,新放了吏部侍郎高晖是本爵恩师应龙公的哲嗣;与本爵有同窗之谊,是以闻讯之后,立刻拜书前往道贺了。”
  “这其间颇多曲折,督帅是否也知道?”
  史仲义笑道:“这个本爵倒是比别人清楚得多,先恩师为权监鱼朝恩所害,跟于老儿不无关联,吾辈门生故旧,对此莫不耿耿于怀,想必圣上也知道了,所以于老儿一死,兵部尚书放了高晖兄,本爵并不感到突然。”
  卢安道:“督帅,家大人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小人不知道,但是小人临行时,家大人曾经吩咐过有几句话一定要面告督帅,刚才一打岔,小的没来得及说。”
  口中说着话,眼睛却看着罗春霆,罗春霆见机,连忙道:“安老哥,兄弟不知道你来了,因此也没准备,你跟督帅把事情交代好了,回头上我那儿去喝两杯,我这就叫人去准备一下。”
  他正准备走开,史仲义却道:“罗先生不必走开了,你是恩相手上留下来的人,本爵与卢恩相之间的事,你完全清楚,你也听听好了。”
  卢安笑道:“原来罗先生受到督帅如此器重,那可就太不该了,因为家主人所要交代的事,不仅与督帅有关,跟新任尚书高大人更有密切关系,而所有的关系,都串在我家姑爷身上,姑爷这次出来督工,是高大人一力促成的,就是有很多的秘密要公,要委托姑爷来促成的,罗先生怎么竟把姑爷当个叫化子似的打发出去了!”
  这句话说得罗春霆很不是滋味,因为卢安在帅府中也只是司阍之职,还在他的管辖之下,现在因为卢方调升,卢安跟着走了,他仍留在节度使署,互相不在隶属,较为客气一点,刚才更因为一时疏忽,得罪了李益,不得已才称呼他一声老哥,已经够委屈了,但卢安居然当着面指斥他起来了,怎么样也下不了台,脸色一变,朝史仲义一拱手道:“学生无能,学生告退。”
  他这么一走,史仲义也感到很不是滋味,故忍不住道:“管家,得罪了李公子,究竟是下官的疏忽……”
  卢安却笑笑道:“督帅,不是小人放肆。实在是督师大人太不明白现势了,罗先生跟您的关系,小的自然清楚,有些话不能当看他说,小的才点了一句,督帅硬要留他下来,小的只好挤他走了,不过请督帅再恕小的放肆,督帅大人这个亲信师爷,也该换个人了。”
  史仲义更是不耐地道:“管家,本爵与卢恩相之间……”
  卢安道:“家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罗先生可以听,但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他不能听,小的这么说,督帅大人应该明白吧!”
  史仲义不禁一怔,望着卢安发呆。
  卢安道:“督帅,事情有轻重缓急,有些事。家大人知道一半,小的因为追随姑爷。知道七成,所以姑爷才命小的前来投书。”
  史仲义更是诧然地道:“那李公子是……”
  卢安道:“我家姑爷自然是完全知道,他今天来拜诣督帅,原是准备从事密谈的,他也以为督帅见到了他的名帖,必定会邀到密室相商的,那知督帅连面都不见。”
  史怀义更为紧张地道:“这……本爵的确不知道。”
  “所以小的才认为督帅该换个老夫子了,方今的局势督帅是知道的,打从安禄山父子作乱以来,一直没稳定过,督帅虽然镇守边处,对朝廷动向不太清楚,但是盛衰兴废,跟督帅的前程多少总是有关系的,所以对长安的动静,督帅应该关心才是!”
  史仲义的脸上现出了惊色,爱容道:“管家在恩相门下时,就以干练见称,本爵没想到管家还有这一肚子学问!”
  卢安有点得意,心中对李益更为钦佩了,他知道自己虽然心眼儿活,也不过是官场上的事儿通违一点罢了,怎么样也说不出这番有学问的话,这套说词是李益教的,而且李益保证。只要他对史仲义说了这番话,必然可使对方改容相向。初时他还不敢相信,现在斗胆说了出来,果然使得史仲义态度改变了,而且改变得很多。史仲义本来是坐着,让他站着回话的,这时居然伸手道:“坐!坐!坐下来慢慢地说,下官还要详细请教。”
  指着侧面的坐位,那是客位,卢安以前在帅府侍候卢方,知道这个位置的尊贵性,普通州府前来叩诣晋谒,也未必能挨到这个坐位,因为唐代的节度使地位相当崇高,起初只是领军,到了后来,则兼及民政。
  州府郡守等地方官,虽由朝廷管辖任免,却也归节度使节制,对于地方官,节度使只差没有直接任派,却有权去免,方镇认为那个地方官不合意,无须申述理由,一个手谕就可以叫他滚蛋,然后再通知吏部另行选派,所以在节镇辖区内的地方官很难做,他们必须受到双重的节制。跋扈一批的节度使,更是自行荐举官吏的,如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时,就保举范阳户曹参军颜杲卿为常正太守。不过颜太守倒是位好官,并没有因为禄山的保举提拔而成为他私党,安禄山兵变时,颜桌卿竟大义凛然,坚不相从,率部以抗,城破被执,破口大骂安贼不屈,终被割舌而死,这是天宝末年一件很令人感动的忠臣事迹。
  安史乱平,节镇的权限稍遏,但是对地方官,还是具有相当的控制力的,即使不能自行指定要谁来干,却可以决定不要谁干,一直换到满意为止。
  所以在节度使辖区内的地方官,到了帅府是没有多大地位的。
  卢安能够在史仲义的面前捞个位子坐下谈话,可见所受的重视了,因此他告罪坐下,态度不敢放肆,只是屁股挨住半边椅子,随时准备起立,谈话却壮胆多了:“蒙督帅抬爱,小的追随家大人在边廷,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追随家大人内调晋京才懂得多一点,自从指定侍候姑爷出京公干,跟着姑爷,才算真正地懂得这些官场的琐碎,所以才斗胆进言,督帅是军伍出身,用兵捍卫国土,对从政之道,自然生疏一点,可是罗老夫子既为督帅倚重,却不该忽略这种事情。”
  史仲义道:“罗春霆也不是不注意,只是凉州距长安数千里,消息阻隔,在所难免,要等朝中有人来才得知一二。”
  卢安笑道:“督帅,不是小的放肆,像这种事不能等候消息来,必须要争取主动,在长安预先就连络好专人,把有关的消息尽快地传告,这样才能掌握先机,预定决策,一旦有利害相关的事情发生才不致仓皇无策;罗老夫子没有做到这一点,就是没有尽到职守……”
  史仲义道:“受教!恩相的这位娇客李公子,倒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年纪轻轻……”
  卢安忙道:“督帅,这位爷的确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才,满腹经纶不必说了,最难得的是他在长安两年内,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于是他把李益的事迹吹嘘了一遍,不必添枝加叶,已经够惊人的了,尤其是会合江湖游侠,力诛鱼朝恩,以及扳倒于善谦等事迹,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最后又加重语气道:“家大人的确幸运,招了一位乘龙快婿,虽然家大人的官儿比他大得多,但是沾光的却是大人,长安的官很不好做,要不是靠着姑爷的维持成全,家大人那顶纱帽差点就保不住了,而且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跟他称兄道弟,临行之际,高大人亲送过渭水,在咸阳密谈了一夜,有很多重要大计交付,罗老夫子居然把他当作了一个打秋风的闲员打发,这不是误事吗?”
  史仲义这才连声跺足道:“该死!该死!罗春霆的确太疏忽了,不过这位李十郎也是的,既然另外负有使命就该到私宅来相商的,他以那个身份前来……”
  卢安道:“督帅!不是小的多嘴,姑爷那个身份虽然不足道,但他李君虞三个字却够份量的,如果罗老夫子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该卷铺盖了,这表示他对份内事毫不关心,怎能替督帅分劳呢!”
  史仲义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搭讪着道:“管家,我高晖兄要李公子带什么样的消息来呢?”
  “这个小的可不知道了,不过小的想一定非常重要,否则姑爷也不会忍着罗老夫子的那顿奚落回行馆了,如果他能告诉小的,也就可以告罗老夫子了,他只吩咐说这事只可对督帅一人陈述。”
  “那就烦管家回报,说下官在私衙设筵为他洗尘,请他务必前来赏光。”
  卢安苦笑道:“督帅,您的私衙未必都是自己人,姑爷如果能来,又何必要小的跑这一趟呢,早上他来的时候是有身份做掩护,督帅那时见了,不会引人注意,罗老夫子当着那么多的人,给他一番难看,如今又隆重其事的在私衙设筵,不是反而会引人注意吗?”
  “那……要怎么办呢?下官倒不是搭架子,已经得罪了他,就是去回拜他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那样一来,不是更为张扬吗?”
  卢安道:“罗老夫子日间那一番冷淡,倒是不无好处的,姑爷的行馆里反而很清静,依小的看,督帅不如微服简从,悄悄地去一下,倒是好谈事情。”
  史仲义不禁犹豫道:“这……要是让人发现了不是更糟吗?驿馆里的人杂得很……”
  卢安道:“姑爷没住驿馆,驿馆里的人嘴脸太势利,姑爷在帅府里饱受冷落,驿馆里的人也就不起劲儿了,中午的时候,驿站里只交了两方豆腐,一块猪肉,一把青菜,还是姑爷身边的侍儿小红姑娘自己下厨料理的,姑爷那受过这个,没等用完饭就搬了出来,包下了一家客栈……”
  史仲义更不是滋味了,连忙道:“下官失礼,下官失礼,这太不像话了,管家请回去先向李公子道歉,下官回头立刻就去回拜。”
  卢安道:“那不敢当,姑爷所以搬出来,也是为了方便与督帅私下一晤,他把客栈里的人都摒开了,单独要了一个独院,除了小的外,就是一位跟着侍候的小红姑娘,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史仲义道:“管家回去说我即刻前往负荆请罪!”
  卢安这方答应着行礼告别,史仲义把罗春霆又召了来,虽然卢安那样说了,但是一个心腹文案师爷,掌握着主帅太多的机密,那怎能轻易说换人就换人的。
  不过史仲义把李益在长安的事情说了,又把卢安的话,婉转变为自己的意思:“春霆,看来我们对长安的消息太隔膜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竟一无所闻,究竟是不太方便,以后是否要在长安专设一两个连络的人呢?”
  罗春霆这时也是一身冷汗,呐呐地道:“是学生的疏忽,学生对这一点并未遗漏,长安有几个朋友,把发生的重要事故都会写信来告诉学生,只是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得志的斯文名士,像这种秘闻一时难以详知,而李公子又来得太快,所以才没赶上。”
  史仲义笑道:“春霆,诛杀鱼朝恩的事可是半年多以前的,你我也是所知不详,还以为是郭老千岁与翼公秦爵所为,可见我们传消息的人有待加强!”
  “是!是!但是这种秘闻不是寻常百姓能得知的,学生都是些布衣之交,实在难以为力!”
  史仲义道:“春霆,你别多心,我知道这不能怨你,只怪李十郎的名号太响亮了,大家都把他的官讳给忽略了,至于有关加强对长安的连系,我看还是借重卢安吧,这个人很精明,到长安去混了一阵变得更干练了,回头我另外找个人跟他谈谈。至于这儿的事,还要你多费,,现在我们来商讨一下微服私访的事,你意下如何?”
  罗春霆想了一下道:“李十郎既是卢阁相的女婿,督师与卢阁相渊源深远,就是回拜他一下也是应该的,而且也不会招致物议。李十郎所以要如此做作,无非是要报复一下学生给他的难堪而已,这是学生的疏漏,连累督帅受屈,但礼亏在吾方,督帅只有破费一点,公开前去回拜一下。”
  “那应该的,谈不到破费,不过他说有密事相商,倒不是故作渲染,恩相的私函上也曾说过。”
  罗春霆见史仲义没把信拿出来,知道内情必然很重要,因此略加思索才道:“礼不可缺,微服亦可如议。”
  史仲义道:“这是怎么说呢?”
  罗春霆笑道:“假如真是要秘密。他就会让卢安先来缓容后,随即到内衙来商量了,何必要督帅再去一次呢?而且他离开驿馆,包下一所客栈,又何尝不张扬呢?以他是卢阁相女婿的身份与督帅会晤也不在乎张扬的,即使到帅府来,仍然可以秘密晤谈,不过因为礼屈在我,也只有听他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日间在帅府受到学生的对待是也难堪了一点,不给他扳回一下,对卢阁相及高尚书面上也不好看,所以他理应有这番做作………”
  史仲义点头道:“不错,你跟我的想法一样,若对京里来的一个部札委员,我们的对待没有错,我节度河西,坐镇一方,是不必应酬这些过往司员,不过,今天卢安那奴才的话也不无道理,本帅之得有今日全仗卢恩相的提拔与栽培,卢恩相内调后就全靠本帅自己了,内无奥援,朝廷的动静不可不知,有些人虽然本身不足道,但背后靠山却硬得很,对他们还是以不得罪为佳,今后你要留心点。”
  罗春霆不以为然地道:“督帅,我们这儿已经算是客气的了,据学生所知,有些地方,节度使帅对朝廷的大员都不理不睬,朝廷也莫之奈何。”
  史仲义轻叹一声道:“春霆,这里中情由你不知道,那些边帅对廷令蔑视的情形,本帅很清楚,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是朝廷纵容他们,而是一时无法顾及而已,前些年,朝廷内制于鱼朝恩,鱼党的私人自然是有所恃而骄,对非其羽党,鱼朝恩为巩权起见,也不肯轻易启怨,才造成这个局面的。现在鱼贼伏诛,大权归于一统,对这些桀傲将帅,朝廷绝不会坐视的,慢慢的就会设法对付了。”
  “可是督帅忠心耿耿,朝野皆知,绝不会如此的。”
  史仲义苦笑道:“忠心耿耿,只是你知我知而已,如果得罪的人太多,那些人近在帝侧,随便进上几句谗言,圣上看不见我们的忠,,却听得见我们的跋扈,会对我们有什么看法呢?”
  罗春霆感到惶惑了:“督帅的意思如何呢?”
  史仲义道:“我想在长安设置一两个自己人倒是必须的,希望联络一下几个说得起话的人。”
  罗春霆道:“学生也想到了,但是这条路走起来很困难,帝都荣枯变化无常,尤为难以测料,而且三台六部,各成势力,接近了一方,就得罪了另一方,往往又得不偿失。”
  史仲义笑了一笑,他毕竟是从帝都出来的,行情较为清楚,而且有很多话还不便对罗春霆说得太详细,祗有道:“那倒没什么,有人中伤不在乎,只要有人能替我们解释就行了,问题是找的人要真能说得上话的。”
  “那卢相阁是绝无问题的了。”
  史仲义点头道:“是的,恩相这次叫李公子来,就是要我连系一下,便于照顾,所以等一下我去拜会李公子,你恐怕要稍受委屈一点!”
  “学生对李公子多所失礼,理应前去道个罪。”
  “不!春霆,你弄错我的意思了,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再去陪罪反而着了痕迹。”
  罗春霆又不懂了:“那督帅要学生何为?”
  史仲义道:“卢安说了,这次来办理督工的还有另一个姓方的,那是个真正的专家,只是名份不正,仅由部里发了一纸聘书,工务上虽然由他负责,但是都得要李公子出面才能在地方上办得通事,到了我们这儿,假如还要李公子如此分心,我们对恩相也不好交代,因此我想请你多辛苦两天,工务上的事,你帮那个姓方的会同督促地方一下,我就可以跟李公子多谈谈了。”
  “这是学生份内之事,学生当得效劳的。”
  “春霆,我知道这种事原不必要你自己去,吩咐一声地方也就是了,可是,为了向李公子略申歉意,还是辛苦你一趟吧,这位娇客年纪虽然轻,可是门路之广,行事之奇,受知之隆,听起来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咱们实在惹不起他,只好委屈些,听他的安排吧!”
  史仲义一向说话很有条理,只有这一番话,说得很模糊,罗春霆听后如堕五里雾中,还是莫名其妙,惨然地道:“听他的安排,莫非是他要学生去协助施工的吗?”
  史仲义开始对这位老夫子有点厌烦了,话已经点得很明白,他还是如此不开窍,看来卢安说自己该换一位老夫子的建议的确该考虑了,一个脑筋如此死的西席师爷,实在不足以担当参谋策划,以共机要的责任。因此他也不再顾虑到对方的尊严,淡然地道:“卢安刚走,本爵还没有去回拜,更没有交换过意见,他何从安排去,这是卢安说的。”
  罗春霆还没有听出主管语气的冷淡,有点不甘心地道:“那奴才怎么说的?”
  “他说李公子到河西来暗地里虽负有使命要与本爵磋商一些军务,但表面却为督工而来,因此希望我们能在工务上为他多分担一点,好使他分出时间来进行磋谈,要本爵派个精明一点的人去督促地方官吏会办施工事务,卢安是个下人不会自作主张作这种献议的,这当然是出之李公子的授意了。”
  罗春霆这才算是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对李益的态度过于倨傲,所以李益才授意卢安,跑来提出这个条件。
  “你看不起我个扎委的委员,我就非要你低头替我这件事给办好。”
  李益虽然没有指定,但是这个意思却绝不会错了,罗春霆的性子又犯了,可是他还投开口,就发现了主管的冷峻神色,连忙把到了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史仲义是为了顾全自己的尊严。不便把话说得太明显,才说成是他自己的请求,这已经是相当给面子了,如若再不知道进退,那这只饭碗就端不稳了。
  心里尽管不快,口中却不便再说什么。只有道:“学生这就去,学生这就去。”
  这位帅府的师爷虽然不是官员,但出门的架子倒是不小,他胆小不敢骑马,出门都是一乘便轿,用两名健汉抬着,另外还有四名军丁骑马随行,两名开道,两名护卫随行,这是卢方时就传下的规矩,因为卢方是个爱排场的人。
  史仲义接任后,萧规曹随,也没有什么变动,去到了府衙,把知府大人吓了一跳,帅府老夫子亲临,不知有什么要公,连忙亲自出迎,商明来意后,府台大人也十分尴尬,方子逸已经来过了,由于上午李益去到帅府拜会时,罗春霆没有当回事,只命一名书目到府衙知会一声,知府大人也是不以为意,再加上李益没来,只有副手方子逸带着部文投了来,知府也没当回事,随便交代一下,由府里指派了一名班隶会司同察看工地去了。
  这才使得罗春霆感到不安,假如自己不来这一趟,很可能这件事会办得很糟,假如承办人志在敛财,这倒是个好机会,随便承办人如何处理报销,反正地方官员不加闻问,正是大捞一笔的机会。
  但这次李益前来,以他的身份与地位,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打主意,那就会弄得很难堪,即使不是李益,来的是个无关紧要的闲散部员,如果存心要好好办点绩效,地方这种态度呈报到京里,就是一场麻烦了。
  因此罗春霆很不高兴,把满腔怒火都在这儿发作了,沉下了脸,狠狠地训了府台大人一顿,而且他也抓住了题目,朝廷拨款修城以御外侮,这是为巩固国防,重视庶黎的德政,何等重要,地方官员怎可如此等闲视之?
  府台大人被斥得慌了手脚,连忙赔着笑脸,先听了一番训,然后才低声道:“先生请息怒,不是下官不重视此事,而是本府境内所直辖的长城要塞,为帅府所在地,下官不敢怠慢,经常派人检视,发现有坍缺之处,立刻就修缮妥当,因此凉州所直辖地区内,实在没有什么大工程,下官申报的所节辖的郡县处,缺漏较多,需要动工的,故而今日只叫人引那位方先生看看,等到方先生准备到四下僻远地区去施工时,下官自当前往会同督办。”
  话不为无理,可是罗春霆的火气还没有泄完,冷冷地反斥道:“贵府说的是自己的话,城防要塞乃国防之所倚,亦为征战胜负之所寄,非同寻常之筑瓦砌砖小事,挡过眼前就算了,因此那地方要修缮整顿,也不是贵府认可就行了的,一定要经过专门人才的审核才能知道的,督帅鉴于此举关系之重大,上午就着人知会贵府,着令妥为协助司办人员仔细勘察,如有所需,当全力支援。接着不放心,特又指示本人前来看看,贵府是否有力不能及而需要帅府拨调军工协助的?可见督帅对此事之关切,想不到贵府竟如此漠视……”
  知府大人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官腔,也不知道帅府是为了什么缘故而改变了态度,修城是常有的事,除了每年的小修,每经战火,总要大修一次,要不然是过个三五年,也得动动工,这一道要塞筑自秦始皇,而后历经东西两汉,三国鼎立后,而有晋隋,再加上本期百余年,前后几近千年都一直是北拒胡人的天堑,历朝都很重视,不但修,而且不断地增建延伸,连接,力具规模,保成不易,但是没有像这一次如此重视过。
  唯一的解释就是史仲义接掌河西,看法与观点与前人不同,那也应该早就开始督促,不必临时重视起来呀?
  何况史仲义并不是由别处调防过来的,他在河西由参将而逐渐晋升,在副师任上多年而由原节度使卢公奏请留后。卢公内调京师入阁,才真除布仑拜印堂帅,为人作风继承卢方,并不像有什么新作为的样子。
  心中尽管怀疑,表面上却只有唯恭唯谨,不断地赔着小心,而且请示行止,问罗春霆是否要找了去?
  罗春霆威风也使够了,气也消了,看看天色,则已是日影偏西,尽管秋日尚长,但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太阳就会下山了,这时候若是找了去,恐怕到了那儿天就黑了,实在犯不着,若说不找,则又与自己先前那套言词不符,他再看看这位太守的神态,心中暗笑。
  “你这个村夫,居然在本山人面前弄狡狯了,要是给你耍了去,本山人岂不是枉作帅府参赞师爷了,先难你一难再说。”
  心中打好主意,用手指捻着那几茎稀疏疏的胡子,不动声色地问道:“贵府可知他们是从那儿勘察了?”
  “这个……下官想总在城上,循着城道找了去总行。”
  “哼!本州城塞乃南北走向,北接民勤县,南走古浪,而分为两线,绵延百里,如果连个方向都弄不清,则一南一北,岂不是这一辈子都碰不到头了。”
  这番话表示了他胸中邱壑,绝非一个寻常的文案先生,镇边帅府的军务机要他也经常拿主意的,所以地理精熟,于是这位太守杨梦云不得不改容相向,长揖请罪道:“是!是!下官疏忽,想来他们测量地方,一定会向守军询问的,下官这就找人先去探询去。”
  罗春霆淡淡地道:“方法倒是不错,只是等贵府的快足问清楚后回头禀明,我们再出发,人家早已回头了。”
  “是!是!下官愚昧!请先生示下。”
  罗春霆这才得意地道:“贵府平时勘察,城垛塌损的方地,以那一个地带情形较为严重?”
  杨太守顿时红了脸,因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时无法回答,罗春霆抓住了把柄,更进一步申斥下去:“贵府连这个都不清楚,那申报朝廷请修的奏表又是如何具本的?总不会是随便具奏吧!”
  杨太守这方呐呐地道:“先……先生,这是例行的公事,奏本上……说城池损毁甚严重,亟须整修,差不多每年都要上这样两三本,也没有说明是那些地方,而且申奏归申奏,也总是石沉大海,没有消息,谁知道今年居然报准了,朝廷拨款派员,前来着实整修呢。”
  “毁损的地方贵府也一无所知,居然就冒昧具本了,这国家要塞是何等重大之事,尤其是本州所据地形,外拒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片平原,正是胡儿入侵最可能的方位,所以帅府才驻节于此,贵府怎可在心如此,这叫我回头向督帅如何回报?”
  杨太守直陪小心,然后才道:“先生指责极是,不过本州仰仗督帅神威,屯重兵据守,胡儿也不敢前来相犯,所以下官也就疏忽了。不过下官已经告诉那个陪同前去勘察的差官,叫他回来后立即回报,先生就在下官处坐一下,等他们回来再听取禀报。”
  这本来就是罗春霆的意思,他知道史仲义交代自己出来,多少总要有个结果,才能回去交差,但是要自己赶上几十里路去陪同勘察,那可不能再坐轿子,骑马又受不了那份颠簸,最好还是留在这里等候消息。
  但是却不能不再装作一下,因此咳嗽了一声:“杨大人,你我虽无深交,但总也是有几年厮守之谊,再者彼此同为斯文,一脉总也有个关顾之情,所以在下也不便遽尔回帅府了,否则在下此刻回到帅府,把情形一说……”
  杨太守也听出事情的不对了,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此刻听来,竟是非同小可,他跟罗春霆相知原非一日,平时虽无深交,但也礼貌不缺,知道这位老夫子在帅府受知的器重,并不是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存心敲竹杆打秋风,因为这个太守虽然比别的郡县富饶一点,但究竟地处边关,入息不如帅府的丰厚,三节奉敬,也只是意思一下,尽个礼数而已,对方从来没争过。
  此刻对方说严重,想必是真的严重,而这份人情,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情,倒是该表示一下了。于是一面请罗春霆到内厅私廨,太守夫人留居家乡没有随任,为了排遣宦游客中寂寞,倒也置了几个妾侍,因为是玩玩的性质,不太认真,但亦姿色可人,不在身家上讲究,这四个妾侍有两名是塞外的胡姬,两名则是因罪流戍前来的罪官女眷犯,不但年轻,而且都很解事。
  安好了酒席,吩咐两名妾侍打扮得妖娆一点,刻意侍候,这位老夫子跟杨太守的情形一样,也是宦游客幕,寂寞难道,追随卢方的时候,由于卢氏的家眷在帅府,不便过于放佚,节镇换了史仲义,偏又是行戎出身,不解轻柔。
  在营中的将校们,尚有随营的军妓可以取取乐子,他以夫子之尊,又不好意思挤着去凑热闹,所以他这几年的日子是很苦很苦的。
  杨梦云这一安排,正中下怀,先还有点不好意思,经过杨梦云一番低语:“夫子,这两个是发配的官妓,两个是流落在此的胡姬,只是聊备一格,以遣客居寂寞,可不是下官的眷属,因此夫子无须拘束!”
  听他这一说,罗老夫子心花大放,搂着一名胡姬,那只手就开始不老实了。口中却笑道:“杨大人,你倒是逍遥得很,很会排遣客中寂寞,哈哈……”
  杨梦云笑道:“那里!那里!前任督帅卢公儒将风流,柳营春光,颇有可观,比下官这儿可观者多矣。现任史帅较为严谨,所以下官才能分润余泽,发配来的官妓,下官也可择留一二,在从前,只要有流放的女犯一到,早就被营中的大爷们挑取光了,剩下一些粗服乱头的婆子,仅堪作粗使奔走而已。夫子主理师府,还怕各营不以绝色奉承,下官的这四名侍儿,恐怕难当尊意!”
  罗春霆苦笑道:“杨大人,你那里晓得,各营时有酬酢,歌舞声色,固不无可取,但只是雾眼观花而已。本席由于职分关系,既不便失态,又不好意思跟他们走得太近,最多也只能看看听听。史帅接任后,连那个机会也没有了!”
  杨太守其实早就知道了,但不得不故作初闻,然后才无限同情地道:“说得是,夫子虽为客卿,却司掌文教重责,在大营的各将校爷们谁不敬重?督帅也需要借重夫子以立德威,倒是苦了夫子了!在这绝塞边地,风沙苦寒,像别人还有个混头,挨个三年五载,至少能博个前程,夫子与下官这样就太不上算了。”
  罗春霆叹了口气:“大人究竟是为自己,如兄弟者,为人作嫁,才是真正的没意思。”
  杨太守轻叹一声:“夫子有所不知,在节帅辖地里,地方官虽为吏部所简放,但是不比中枢所属的地方,还有个晋升的机会,爬到太守,也就到了头了。内调京官是绝无可能的;所以下官也不作奢望,只求能平平安安的混到退致的时候,回家能有几亩薄田,不至于两袖清风,就是万幸了!别的还有什么想头?”
  他说话很坦白,罗春霆觉得他还够意思,也就不再客套,但也不肯胡涂,笑笑道:“本朝的太祖独孤太后就是来自胡族,诸先帝的公主们事胡人驸马的也有好几位,长安帝都,胡风渐已成时尚,虽然那些东西未必此汉家出产的好,但价钱可贵了好几倍,大人的这一府尤为重要,胡商东来,华商西去,都是必经之途,很多货品就在这儿易手,比起江南鱼米之乡来,大人的这个地方并不逊色。”
  杨梦云自然也不必装胡涂,笑着道:“夫子明鉴,利润是大,奉敬也多,帅府之外,各营的将爷们一处也漏不得,有些是夫子经手。有些虽不是经过夫子,但也一样马虎不得,落到下官手中的实在也有限。罗春霆拈着胡子笑道:“那当然,不过细水长流,积年累月下来,还是可观的。”
  杨太守一笑:“所以要多干上几年,才能不虚此生,端赖夫子成全,在督帅前多为包涵才好!”
  罗春霆笑道:“杨大人客气了,敝人或可尽力,总也要大人自已会做人,光靠兄弟一个人是不够的。”
  “但是少了夫子却不行,夫子的贵里是什么地方,请见示一下,以后下官也好着人前去致侯。”
  这是一句很明白的话,罗春霆自然懂,心中一动道:“这方便吗?给人家知道了就不好了。”
  “夫子放心,下官在此几年,就是这件事办得还稳妥,所以跟大营的各位将爷交情尚称莫逆。”
  “原来他们是用这个方法转回去的,高明!高明!杨大人,你既然如此见布腹心,兄弟也就不客气了,以往的成例不必打破,兄弟不是不开窍的人,话说回来,兄弟在帅府大小事也能作几分主,来源很活,唯一遗憾的是跟舍间距离太远,通讯颇不便,每年只托来往驿站所带几封家书,把敝人的薪资带回去赡养家小而已。经手的不是自己人,难布腹心,诸多不便,大人能在这方面帮帮忙就成。”
  “那更没问题,下官这府衙里,有一班人就是专司其事,只要包封妥当交下去,准保原封不动带到,每个月都有人跑一趟的,只要不太远,隔月即有回音。”
  “好!好极了,舍闲在江南,但是有舍亲在长安作贾……”
  杨太守道:“夫子,别处或有困难,江南不必麻烦令亲了,交给贩丝缎的商人转托还稳妥往多。夫子在帅府居幕多年,积存的土产一定不少,如果假手令亲,辗转反而麻烦,而且还容易引来闲言闲语。”
  “那行吗?靠不靠得住呢?”
  “至少比托令亲靠得住,他们是专门做生意的,采购丝缎,多半来自江南,也差不多每年总要走个十来二十次的,东西交给他们比什么都稳妥,大营里有几位将爷,家小也在江南,经常托他们带些东西往返的。”
  “这个我不清楚,原来还有这些方便。”
  “夫子,俗语说得好,千里做官只为财,下官离家何止千里。简直是万里了,而且干的又是青云路绝的边守。简直跟充军发配差不多,若是没个贪图,谁肯在这儿受罪?下官摸索了几年,好容易才把这点门道弄清楚了,所以才为夫子一剖腹心……”
  罗春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道:“杨大人,你放心,只要兄弟在帅府一天,你这个太守也就不会动摇。”
  杨太守这下才真的放心了,他知道这位夫子在帅府的影响力,也知道他这一句保证比什么都靠得住;他泄露了不少业务上的秘密,目的就是把这位老夫子给套住。
  为了修城的事,虽然疏忽了一点,扬太守还不太紧张,因为这种事虽是太守业务之内,但只要照派来的司员所需,出人出工就行了,这方面也没问题,而且还可以做次人情,不必动用到民工,因为流戍的囚营也在附近,几个统带的营官跟自己的私交极笃,调用那儿的免费人工,支报庸调,这笔收入可以三三均分,皆大欢喜,不管京中派来的督员是谁,也不会再挑眼的了。
  倒是他这个任上缺太肥,几个有心人都看中了,私底下在活动想顶走他,使他感到发愁,因为督帅史公不太容易说话,这位夫子也是难以亲近的人物,天送来这个机会,怎么能放过呢?用尽机心一定要把他给拴住。
  罗春霆也有他的想法,那是听说了杨太守有关系人在长安,能够为他办那些秘密事,自然是消息灵通,今天史怀义的语气显然是对自己未能把京师动静摸清楚而不满,自己虽然有门亲戚,但是人太死板,而且也不可能责成专人来往通信,而这条线又必须秘密,又要有官方的身份,走动方便。他正在为难,听见杨太守的这条路子,正好加以利用,双方各有所需,自然而然地谈得很愉快。
  正因为愉快,也忘了时间,他们这边才达成了协议,那边陪方子逸去勘察的班役也回来了。
  因为杨太守吩咐了话,那家伙还没来得及回家去擦把脸,就被同伴架了来。罗春霆问过了方子逸勘察的情形,跟杨太守两个人都变了色。
  如果照方子逸的估计差不多整段城塞都要修,不是外面破了,就是里面空了,还有些地方,城砖被营官们拆了回去,盖了临时的别馆。
  这情形太严重了,积弊之生,自非一日之病,但糟到这个程度,却是他们都没想到的。
  如果这个情形具奏朝廷,不仅是太守要丢脑袋,就是身为节度使的史仲义也招架不住。
  别的札委员好说话,这次派来的李益却是难以对付的人,城是太守管,兵是节镇带的,拆城砖以营私宅,那是砍头的大罪,主帅失察这还得了?
  罗春霆立刻朝杨太守道:“杨大人,真有这事吗?”
  杨太守也顿了一顿才道:“长城已建了近千年,少有几块砖是从前的秦窑了,历代以来,修修补补,拆拆换换,都是后来又烧的,城砖流落民间的也很多,何况秦代的长城只建了几处,隋后的两汉锐意经营,连接延长,扩大规模,到隋炀帝时,再度扩大修建,就是本朝几代,也在上面下了不少功夫,所用的砖块自然都是后来烧的,因此那些是城砖根本无从查起。”
  那名衙役道:“这位方先生却很在行,他指出城塞的砖块长短厚薄宽窄都有一定的尺寸,比一般的砖块不同,而且砖块上还有特别的记号,他看了好几处营里大爷们的建宅,把那些砖块都结认了出来。”
  在城砖上还有些花样,罗春霆与杨太守都怔住了,罗春霆道:“营里的将爷们拆城建宅的事有没有呢?”
  “老夫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营里的将爷们做事全凭自己高兴,谁也管不了!”
  戍边的守将士卒跋扈,罗春霆是知道的,可是这种事太严重了,他追着道:“他们会拆了墙来盖房子?我想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吧!”
  那衙役笑了道:“那当然不会,何况这玩意儿还真不简单。故意派人去挖了拆下来,费的事倒不如买砖还便宜些,都是城墙坍圯下来,他们带了兵工去整修时,顺便把砖块搬回去倒是有的。再者就是在修建时,把要用来补修的砖块预先就从官窑里搬走一部份……”
  不管是怎么样的情形,反正这件事可大可小,而且一本烂帐,两个人都数,杨梦云是为了好浮报庸调的支费,跟戍营的将官们磋商好了。动用戍所的流犯来做工,再把帐算在庸额上,那些将官们则刚好利用机会,昧下些材料,替自己造间临时的别所,因为他们在这儿长年戍守,每个人多少也落了几个,在塞上另建一个家。弄上几名姬人侍儿,那是很普通的事。
  以前修城都是由地方官奉准施工,工部派个人事后来检视一下,有时也有札委的委员前来,可是到了地方,只有谈斤论价,一切都谈妥了就自顾逍遥,工完了就饱载而归,连工地都没去过一下,何况他们也不懂。
  这次李益带了个方子逸来,却是真正的行家,那个衙役还道:“这次派来的李大人好像是个很实在的人,小的听说了他在前几处修城的情形,既认真又切实,而且还一钱不沾,也不叫做工的百姓吃一点亏,他请的这位方先生更是内行,指出许多以前施工时的错误与疏忽……”
  杨太守越听越急,罗春霆也是心里打鼓,同声问道:“那位方先生呢?他上那儿去了?”
  “他回驿馆去了,说是明日再来见老爷谈谈!”
  “快备马,去把那位先生邀到衙里来。”
  杨太守显然还不知道李益的身份,罗春霆却是知道的。连忙道:“杨大人,不妥,此马来头大,派人去接他未必请得动,你我还是自己去拜访他吧!”
  拖着杨太守,离开了府衙,罗春霆才告诉他李益是卢方的女婿以及这年轻人一些传奇性的遭遇,杨太守总算明白何以帅府这一次对修城之事如此重视了。
  他也忍不住要怪罗春霆。何不早点告诉他,那样他会亲自陪同去视察,对城墙失修,尽可有许多话搪塞,至少不会让他们知道城砖被移作私用之事。
  但是话到口头又忍住了,第一,他的身份不够资格去埋怨罗春霆;第二。李益早上在帅府投递文书的事。他已经知道的,正因为帅府对李益的冷淡,他才不经心地派个衙役陪着去看看就算了;不过罗春霆既然对李益如此,可见是帅府对李益的来头先前也不清楚。
  至此,他才明白罗春霆要自己以后在长安设置人员走通门路。专事打听朝中动静与重要知名人事的原因,敢情这是在这个疏忽上得到了教训。
  可是这个疏忽已经是要命的疏忽了,只希望亡羊补牢,时间还不太晚,而且也寄望于史仲义跟李益的关系能处得好一点,则事情尚可弥缝。两个人赶到驿站上,把驿官吓了一大跳,太守与帅府首席亲信夫子联袂来临,一定是有了不起的大事;再一问他们是来拜访方子逸的,更是吓得发抖。
  驿馆原是招待过往官员的,凉州为河西节度使署所在,而且还经常有西胡的使臣来往驻节,设备倒是很豪华,可是正因为如此,驿丞的眼光也势利了,像样的官儿见多了,往来钦命的特使专差,他也接待过不少,自然不把部札的小委员放在眼中。
  方子逸跟李益一起来的,李益只带了侍妾跟班书童,年纪又那么轻,驿丞知道不会太了不起,但是还照着普通的礼仪招待。
  李益一怒自己去住店了,留下了方子逸,驿丞就更不经心,随便安置了一间屋子,还是供过路官员的跟人们住的,连用过膳了没有也不知道。罗春霆问到那位方先生回来没有,他支支吾吾地答说不知道,然后又请两人到官厅上去坐着,说是派人去请方子逸出来,正在说着话,却见一个人托着木盘,盘中是两味简陋的菜蔬与一碗粗米饭,那是驿中粗使工人的伙食,那个跟看来的衙役是陪着方子逸一起去勘察的。眼睛明快,连忙指着叫道:“喏,那厢是来的不是方先生吗?”
  驿丞窘得只恨没个地洞能钻进去,罗春霆与杨太守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尤其是罗春霆d心中更是愧疚万分。
  早上他对李益端端架子,因为他是代表着节度使镇帅还说得过去,何况在礼仪上,他多少还送了李益二十两金子,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多少还像个样子。
  方子逸当然不能跟李益相比,但他也是长安工部札委的专差,却受着这种待遇,可见势利二字的凌人,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没想到驿馆里会如此对待来人的。
  那个衙役此刻自然知道本地方官与帅府老夫子对这位方先生的重视,抢先过去,行礼招呼后道:“方先生,帅府的罗老夫子偕同敝上太守杨大人专诚前来拜晤。”
  方子逸毫不惊奇,心里也有数,他勘察完事后,就先到李益那儿去说明了勘察的情形。
  李益听了他的报告后,神情为之一轻,这个消息对他而言,实在太重要了,因为他要找史仲义谈商调动驻守戍军的事,虽然身边有着高晖的私函,但是他要求高晖随后飞递送来的兵符还没有到达,光凭高晖的私函,恐怕还不够力量,因为他来到此地,看见帅府的情形,知道史仲义虽是由朝廷选拔,在高家培植起来的人,但是一旦兵权在手,没有朝廷的明令,恐怕不会像以前那样的听话了,何况李益的计划虽是将史怀义的暗中控制力提高了,但在表面上看来,则是将他的辖军减少了将近两万人,这还是小事,如果他这儿调出去的军卒也未能完全把握控制的话,则他手中所掌握的军卒全是他处抽调来,运用起来不能指挥自如,尤将增加许多困扰。
  所以这个计划虽是在大处着眼,使河西镇尽入朝廷掌握,对史仲义而言,则是害多利少,很难同意。
  方子逸抓住了他治下将官们私拆城砖营建私宅的证据,这个证据足可使史仲义乖乖就范。
  所以李益把方子逸留下,着实商量了一下,还指示了一些他应如何进行的方法,直到听见说史仲义来访,才叫他回去,特别叫他耐心等候,如此这般。
  方子逸还只是将信将疑,不动声色,一直等在屋子里,直到听见督帅府的罗老夫子与太守联袂前来,心中暗佩李益料事之能,这一切竟全在李益的预料之中。
  到厨房里去端饭,也是李益叫他如此做的,他回来得较晚,驿馆里早已开过饭了,他也不计较,自己随意找了两样菜,用个木盘端着就到屋子里吃去。
  厨中因为这位方先生住的地方不见得高明,也就不以为意,方子逸故意多绕了几步路;跟他们碰个正着,衙役招呼后又替他介绍了,他仍然端着木盘,笑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敝人刚刚到正使李大人处去禀陈勘察结果,只谈了一半,恰好督帅史公微服来访,在下那儿不便,所以才回来用饭,两位请先在堂上坐坐,等在下用过了晚饭,略整仪容,再付恭聆教诲。”
  罗春霆与杨太守一听他已经见过李益,神情已呆了一半。不过罗春霆较为细心,听说他只讲了一半,想必还不太详细,或许有补救之处,心中正在斟酌如何把话题引出来,又如何接下去。
  那位衙役倒是很会做事的,他把方子逸的食盘接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叫道:“方老爷,您怎么吃这种饭菜,早知道如此,小的就恭请您上府衙敝上杨大人的府中去便饭了,因为小的想您是出京师来的,这驿馆里的款待与住所都比杨大人府里周到,所以才没敢多事。”
  他的确够伶俐,一句话就把简慢的责任推到驿馆去了,那位驿丞更是张口结舌。在一边辩都不敢辩。
  杨梦云一听自己的手下人很会说话,心意着实满意,驿馆是独立的单位,虽在凉州府治中,却是出户部经营,只是经费报销在府中支领而已,人事统辖上他管不着,但是在公事上,他还是可以说几句的。
  因此连忙接口道:“是啊!刘兄,贵处也太不像话了。方先生住在贵处,即使不要你特别款待,也有他一份例支的供应,何至于怠慢若此?”
  刘驿丞的官儿比太守小。但是能够在这儿混上几年,自然总也巴结过一些显宦之士,对地方太守固然要维持个适当程度的客气,但也不必恭身听训,见杨太守居然把责任整个推了下来,一沉脸色,就准备回顶上去,可是看见了罗春霆的眼睛直向他示眼色,只有忍下了。
  太守得罪得起,节使帅署却得罪不起,罗春霆的眼色暗示下来,他只有认了,连忙躬腰道:“下官失察,下官失察,方委员驻节敝馆,为国宣势,下属们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供应的,可能是因为天时已晚,方委员公干未回馆,下人们以为是在别处应酬了,所以才未曾侍候,方委员又客气,不肯吩咐他们……”
  方子逸笑道:“是的,方某就因为错过了用膳的时间,不便过份麻烦他们,胡乱找点东西果腹就算了……”
  刘驿丞道:“其实方委员不必对他们客气的,他们领了国家的钱粮,就是要他们侍奉驻节的公使委员。”
  眼珠转了一转,他终于找到了反击的说词了,笑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国家所支的份例不分地区而定额,在江南鱼米之乡,足可供应丰厚,但在这地塞苦寒之地,米珠薪桂,实在也难以供应出什么好东西;一般京中来到凉州公务的差员,都是由府衙另行款待的,下官也因为已过用膳时间,认为方委员必然是由府衙款待了,才未加候问,那知道杨大人这一次竟然是例外呢!”
  这一着反击很厉害,但是罗春霆在一边已经接上话了:“杨大人是要专诚款待的,特地在府衙设筵准备给方先生洗尘道劳,还特地拉了兄弟来作陪,等方先生一回来,又拉兄弟过来敦请以见诚意。方先生,李大人既然要跟督帅作商谈,吾等不便前往打扰,阁下则务必请赏光……”
  巧妙地把事情带了过去,方子逸见他们两个人脸上犹是红红的,口中还透着酒气,分明是吃过了饭,但是他在长安混久了,官场上的事情经历过也不少,像这种装胡涂的事情当然懂得不少,但是因为有了李益的关照,故意装着不通情地道:“不敢当,不敢当,时间已经很晚了,不便前去打扰,而且回头兄弟还要去向李大人磋商公务,有些事情很重要,必须今夜谈妥的。这就很好了。”
  他要去取回衙役手中的食盘,那衙役自然不会给他,而且早就借机会端走了,刘驿丞见罗春霆如此,也知道不能再推卸责任了,连忙道:“罗老夫子与杨大人既是专诚而来,方委员也不必客气了,不过方委员劳累了一天,再要更衣赴宴,似乎显得我们这些地主们不体恤客人,这样吧,方委员请先喝杯茶,略事梳洗,下官叫人到府衙去把酒菜送到这儿来,在厅上为方委员洗劳吧。”
  罗春霆道:“这样好,这样好,就这样说定了。”
  刘驿丞这下子可不敢怠慢了,连忙叫人把方子逸的行囊搬到上等官舍去,备好温汤,请方子逸去浴身,然后吩咐厨下立即准备菜肴,因为天色已晚,有几样还真硬是派人骑着快马到太守官廨去搬了来的。
  在方子逸浴身的时间内,他们三个人已经作过一番谈话,化除了私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罗春霆的话说得较重,他责怪刘驿丞对李益的款待失礼:“刘大人,纵然你不知道李十郎的官讳,也不知他袒腹卢公的门下,但他到底也是一位六品部札委员,不比这位方先生,我听见卢安说起他们在驿馆中的情形,觉得你实在太过简慢了,听说中午你只给了他一方肉,一块豆腐,一把蔬菜,一斗米,要他们自行料理膳食,这成话吗?”
  刘驿丞无限委屈地道:“夫子指责固是,但下官却已经贴上老本了,这几样东西折算凉洲的市价已经要一两银子了,而能够报销的只有他本人与方先生两位,每人的公支份例只能支报二钱,下官就因为他是京中来的部差,才自认倒霉,贴上六钱银子,他们一共来了六个人,下官见他们要自炊。给的份量足敷六人所用的。”
  杨太守笑笑道:“刘兄!照你这么说来,有些官儿大小随从一带二三十,你不是要贴死了?”
  “杨大人,你心里明白,那种情形,下官不但不会贴,而且还有好赚的,带随的人多,自然不会自炊,因为这二三十人中至少有一半是能够报例支的,另一半人照规矩是应该要自备膳食,但是他们从来也不会付,下官也不会做那种不识趣的事,自然会设法在员额上报支,三十五十,随着我斟酌情形签报,到时候造个总册请他们认可批交,他们心里有数,也不会细查,这是彼此有利的事。可是这位李大人除了一名副使外,不带一名随员,叫我怎么个申报法?”
  杨太守笑道:“一个随员都不带,岂不更好,你要报多少就报多少,全能落下来了。”
  刘驿丞苦笑道:“杨大人,你又不是不清楚的,下官这驿馆的收益是死来源,唯一的生财就是以少报多,取有余以资不足,落个皆大欢喜,但也不能无中生有呀!”
  “一员六品的京差,多少总有几个跟差的,怎么不能报?”
  “说得是,六品部委京差不算小,照一般情形说,至少也有二三十名随从才是,可是这位部差大人却微服简从,连这位方先生还是部中专委的简从,有职无品,下官根本不知道他是来公干的,还以为他只私务路过,舍不得花费住店钱,在这种情形下,下官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浮支滥报,说不定连那四钱银子也得出自私囊呢,这叫下官如何大方得起来?”
  杨太守叹了口气道:“这位李公子也是的,既是堂堂的部差,而且也是专放的治河筑城要公,为什么连个属员都不带?两年前的那修城的委员,还只是个七品闲员,临时点了这么一趟外差,就浩浩荡荡带了二十几个从员。”
  这是他们想不透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李益这一趟差是瞒住了部里的人,悄悄地放出来的。
  而且李益对吏情虽熟,究竟没放过外务,对驿馆里的情形一无所知,所以才落了一场冷淡,如果他明白了内情,早跟驿丞打个招呼,不必再扯上其他的关系了,就凭他这一趟公务本身的条件,也可以让驿馆里上上下下都发次小财。整个驿馆怕不把他当财神爷般的供起来。
  关于李益为何简从以出,他们算是从方子逸的口中得到了答案,那当然不会是事实,真相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方子逸提出的理由是,三台鉴于以往的专差都把放外差当作了捞油水的机会。这个计划才由朝房批下,就有不少人在活动了。卢方新接中书,为改革流弊,才跟门下省的王阁老,会同了新任兵部尚书高晖,工部尚书薛知远,联合决定了请李益辛苦这一趟,要切切实实事地办事。
  同时也要调查一下以往的流弊以为兴革的参考,所以简放的公文都是保密的,只有两部两台的主事人知道,以免那些人听见风声而阻挠,或是设法弥缝。
  这个理由编得合情合理,使得三个听的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因为他们都有弊病,唯恐被李益知道了,把资科带回长安,那就苦了。
  不过方子逸得了李益的指点,吊足他们的胃口后,又笑着宽慰他们说,李益这次的重点是在杜绝京师两部差员的流弊,对地方上不会太苛求的。又说李益是个很通达情理的人,知道任何一项工程,都难免要打扰地方的,不能叫地方的牧民司员赔钱受累外,还要招致民怨。
  这番话首先使得刘驿丞宽了心,他也很见亮,看看杨、罗二人似乎还有话要跟方子逸商量,敬了两巡酒。就托故告辞了,于是罗春霆才慢慢把话套到勘察的题目上去。
  方子逸的回答是叫他们大吃一惊,因为他说挪移城砖以营私宅的事,已经告知了李益。
  接下来,他又把杨太守撇开了,说李益知道在节度区内,地方官很难做,驻戍的军营,地方官根本管不到,严格追究责任,应该在督帅府。不过他又说,史督师与李益的岳父卢公渊源非浅,自然也不会太认真的,史帅现在跟李益正在商谈,可能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只是在日后修城方面,尚请他们多予赐助。
  于是两个人才算喘了口气,杨太守见方子逸把自己的责任出脱,加重到帅府去了,知道李益必然对帅府另有所求,他也很聪明先告退了。只剩下罗春霆一个人的时候,方子逸才改变了态度语气,先向罗春霆道歉。说卢安对他种种失礼之处。实在是出于李益的授意,虽然指摘了罗春霆的疏忽,但实际上却是为挤迫史仲义的。
  末后一番咬耳朵说的话,使得罗春霆脸色数变频频抹汗,方子逸笑道:“李公子说夫子在卢公帐下掌理文案多年在,史帅帐下不过才几个月而已,亲疏自见,而卢公对夫子一再夸赞,说夫子剑胆琴心,稳健干练,而可寄心腹。卢公在长安的地位,寄于四郡,而四郡的休咎,则又在于河西,兹事体大,无论如何还要请夫子大力促成。”
  罗春霆的声音都发抖了:“学生理会,只是史帅恐怕未便驾驭。”
  方子逸笑道:“这正是要借重夫子的地方,李公子在正面施以压力,但尚须夫子由侧面斡旋。”
  罗春霆叹了口气:“子逸兄,实不相瞒,兄弟虽然参赞帅府机密,可是刚才你说的那些事,兄弟一点都不知情,由此可知督师在某些地方,对兄弟还有所隐瞒的。”
  方子逸道:“那是以前,他并不知道朝廷对边廷的决策,还以为像以前一样要采取次第接替徐图之策,现在朝廷大权已经一统,即将雷厉风行,力振朝威,而且就是以河西为开始着手,史帅就须多加慎重了。”
  “话诚不错,但是这种事,督师不会问计于兄弟,也不会接受兄弟的意见的。”
  “夫子可以造成这种局势的,尤其是这次对调戍军的行动,夫子可以先把话点明,督帅就势必非借重不可!”
  “难!难!节度边镇,完全是以实力为后盾,减弱兵员数额,已经叫他难以接受了,何况是要调走他的亲信,调来的却是他处的部属,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肯接受的。”
  “史帅接长河西不过才半年多,何来心腹亲信?”
  “他在卢公帐下任副帅多年,举凡麾下各营的将官,都跟他有多年交情,也就等于是一体了。”
  方子逸笑笑道:“他来到河西时,带十几个亲校,大部份还是卢公的旧部,不能算他的亲信。”
  罗春霆刚要开口,方子逸又笑笑道:“这话出自他人之口,他可能只是略而不顾,但出自夫子之口,他就要慎重考虑了,因为夫子在卢公任上就担任帅府的师爷,前后参赞二帅有十数年之久,他对夫子不得不另眼相看……”
  罗春霆不是笨人,但也被弄胡涂了,他究竟不曾参予过那些机密事务中机密,完全无法了解内中情况,因此苦着脸,朝方子逸作了个揖道:“子逸公,尚祈深入赐教。”
  方子逸笑道:“兹事体大,法不傅六耳。”
  罗春霆忙凑过耳朵去,听方子逸口传几句秘诀后倒是懂了,可是脸上也变了色道:“子逸公,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兄弟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方子逸道:“何必真有其事呢!夫子不妨在言词之间稍作暗示。做成若有似无,史帅就会深信不疑了,只要他相信了,对夫子的话就会言听计从,夫子日后在帅府的地位将大为不同了!”
  这个诱惑使得罗春霆忍不住怦然心跳,可是他究竟比较谨慎,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子逸公,万一督帅要兄弟举出一两个人来呢,那可怎么办?”
  方子逸笑道:“夫子别说外行话了,这种事既属最高之机密,怎可轻易泄之呢?史帅绝不会问,就是问了,夫子也可以轻描淡写地推托过去,史帅断然不敢相逼。”
  “如果到了紧急时,他向兄弟要求几个心腹的部属,兄弟又将如何应付呢?这是无可托推的。”
  方子逸更为佩服李益的料事之明了,居然早就算到罗春霆有此一问,因而也就准备好了答案,笑笑道:“那时夫子可以斟酌情形,如果十分紧张,不妨就平日观察,找两个认为靠得住的了,先行密谈,试探对方意思后交出去。”
  罗春霆道:“这……行得通吗?”
  “自然行得通,只要夫子找妥人之后,立即通知李公子一声,要是找对了人,李公子自会通知对方悉力以赴,如果找的人不对,李公子也会设法暗中通知那些真正可信赖的人,予以支持作成的。”
  “难道还当真有那些人?”
  “当然了,如此军国大计,李公子怎会草草从事,无中生有而作成空穴来风呢?”
  “那……李公子何不略透一二。使兄弟也好踏实些。”
  方子逸看了他一眼道:“夫子!卢阁相手中有些人,高兵部也有些人,但是兄弟却是局外人,李公子身受两方之重寄,不会草率地将名单轻泄于兄弟的,如有必要,李公子自会转告夫子,否则夫子还是不问为佳。”
  罗春霆自己也知道过于孟浪,讪然道:“是!是!这是兄弟冒失,兄弟冒失!”
  方子逸淡然道:“李公子只是要兄弟转商于夫子,在未曾达成协议之前,交浅不足以言深,夫子当有以谅之。”
  “是的!是的!兄弟当力为报效,等有了表现后……”
  方子逸笑道:“这就对了,李公子手中掌握了一批人是不错的,但是这种人不会嫌多的,夫子如果真的想有一番作为,不妨从现在开始留心,找几个认为尚可一谋的人私下谈谈,如果能够作出一番成绩来,就是夫子的功劳了,只要夫子不藏私,把你的成果献给朝廷,长安方面,对夫子自然也不会亏待的……”
  罗春霆悚然动容,连连地道:“是的!是的,兄弟这就开始着手,只是兄弟向谁去连络呢?”
  “目前夫子只认识兄弟,凡事就跟兄弟商量好了。兄弟回到长安后,就会先行着人前来与夫子商鸾,再者有闾于长安的动态,兄弟也官替夫子多留心一下,夫子找到了杨太守这条路子是不错的,但只是来回传递消息快一点,对长安的朝廷动静,那些人未必能深入,但凭道听途说,谬说难免,就算是不出大错,也比人晚了一步。李公子目前既乘龙卢公门下,又为门下省王阁老之忘年畏友,兵部高大人与之交为异性手足,而继鱼监之后领禁军翼公秦世子与两位汾阳王郭世子部与李公子相交莫逆,朝中钜细事务以及各种重大的决策,谁也不会比李公子更清楚的……”
  罗春霆想到早上对他的冷淡,不禁感愧,满脸通红,借着酒意道:“是!兄弟耳目闭塞,实在该死,还望子逸公在李公子面前多为美言一二。”
  “李公子倒不为这个生气,他既衔有特殊使命而来,也不会生这种闲气,只是认为夫子既掌帅府文案,即军令露布,也都是由夫子先行过目以定缓急,可知夫子之受寄重,不应该有这种疏忽,因是想到河西帅府之人事凌乱不是夫子的责任,因为夫子只参赞事务,却不负管人的责任,但史帅不经心却是事实,故而有意整顿一下,不过对史帅不便当面提出。只有在暗中借重夫子才作了这个安排,希望夫子好自为之!”
  罗春霆听了方子逸的语气,顿感事态的严重,他本是个读书人,虽然在帅府多年,但也只是出出主意,管管一些普通事务,真正的军机,他是插不进去的。
  现在陡然踏进了另一个圈子,却又全无倚仗,完全要他去摸索,先时为权力所带来的那一阵喜悦过去了,他才意识到附带的责任之重大,不禁有点踌躇了,因此他讷然地道:“子逸公,这……兄弟恐怕难以胜任!”
  方子逸一笑道:“夫子必须勉力为之,现在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夫子知道得太多了。”
  罗春霆这才知道自己被陷进一个多么深的漩涡了,除了随着那股力量向下沉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走,因为那股漩涡已经把他拉得很深,很深,只要脱出漩涡,立刻就会被那股洪水所淹没,方子逸透露给他有关史仲义的秘密就是那个漩涡,史仲义是以何种身份,何种方法接替了卢方节度使的地方这是朝廷与高家的秘密。
  虽然目前知道的人不止他一个,李益知道了,这个方子逸也知道了,但是他们却不会有多大的关系,因为他们是高晖的代表,而且他们只是路过,不会长久留在此地,自己却是史仲义的幕客,跟史仲义有着密切的关系。
  除非自己能掌握着一点足以威胁史仲义的东西,否则史仲义绝不会容许自己活着离开凉州的。一时他的手心冰冷,背上也是冷汗直流,紧抓住了方子逸的手:“子逸公,兄弟可以尽力效命,但是李公子能否多给兄弟二些消息,使兄弟办起事情来方便些?”
  方子逸淡淡地道:“夫子,李公子就告诉我这些,兄弟也是爱莫能助,不过兄弟以为夫子的职务与地位,大可斟酌情形,巧妙运用,好在夫子的话,史帅无法查证的,不过兄弟可以告诉夫子一个诀窍,话不妨说得严重,却千万不可点出是什么人……”
  “兄弟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
  “这样才好,李公子之所以不把能用的人告诉夫子,就是怕夫子泄露出来,交浅不足言深,夫子一无表现,原来也不该要求太多,话又说回来,夫子多知道一个人的秘密,就多了一分危险……”
  “可是兄弟也不能一直故弄玄虚呀?”
  “所以夫子必须妥自为谋,自己找几个可供腹心的人。”
  罗春霆究竟不胡涂,他居幕已多年,也懂得一点诀窍,不管是朝廷也好,节度使署也好,层层节制,私设耳日以了解动静是一贯的手法。他在史仲义这儿,也办过类似的工作,在营中找些人以了解各将校的行动心向,只是没想到会接受一个更高,更繁复的任务,监视到督帅的身上而已。
  再问也是白问,想推托也不可能,罗春霆只有认命了,考虑着要如何着手进行这新受的使命。方子逸也不再跟他多说了,笑笑道:“夫子可以慢慢斟酌进行,这是急不来的,要注意的是找的人必须可靠,现在史帅可能已经从李公子那儿回去了,所以兄弟也不敢多留,夫子还是赶紧回衙以备督帅询问吧,李公子在谈话中已经暗示了史帅,对夫子有一番褒词的。”
  最后一句话很厉害,听起来似乎是为罗春霆说好话,实际上却是加上了一付桎梏,牢牢地套住了罗春霆。于是这位老夫子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告辞,一脚就回到了帅府,虽然在门上,杨太守还留下了人,递了一个密函给他,告诉他在府衙中已经另辟静室,特遣了那名叫美美的胡姬在等候他,罗老夫子此刻却全无绮思,把密函往袖中一掖,对那个等的衙役道:“请拜上杨大人,说本席有要公亟待处理,改日再行前往叨扰吧。”
  他这儿回到使署,史仲义还没回来,倒是有空让他稍稍斟酌如何说词。
  方子逸从容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房间已经移到了最豪华的特等行馆,那是一个独院,而且也有专人侍候,世态炎凉,瞬息间竟有云泥之别,他倒是万分地感慨而且对李益深为佩服起来。
  李益从赴长安羁命分发,就跟他来往了,当李益带着家中筹措的一点资金,往长安充阔挥霍时,他也经常被邀沾光,因为李益对有实学的人是很敬重的。
  李益的境况较为拮据时,跟他来往更密,直到李益住进了霍王别业后。才略略地疏远一批,因为他很知趣,在人家卿卿我我,欢情正炽时,他不会前去惹人讨厌的。
  但是李益的情形,他是十分清楚的,这个年轻人由困窘中突然地扶摇直上,势动公卿,一本帐全在他的肚子里,固然是由于机缘的辐辏,造成这种局势,可是李益的通权达变,巧妙地运用形势,制造机会,却是人所不能及的真本事,真才华。
  李益没有瞒他,尤其是他勘察回来,去跟李益商谈时,李益告诉了他一切的内情,以及应采取的步骤,吓了他一跳,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计划。高晖致史仲义的私函,他也看了,高晖下笔很慎重,对李益所提的调戍动军的计划只表示了私人的赞同,希望史仲义多予支持,并没有太肯定。
  李益请求高晖拨发的兵符没有送到,可见这位兵部尚书行事很慎重。兵符一发就是朝廷的旨命,势在必行。
  但如果边镇节藩不答应,仍然可以拒绝而不受,另行备章申奏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已经是很平常的事。
  李益在迁到客寓后,卢方的私函却到了。
  函中谈到高晖的态度,说兵符已寄,但是由一名专使带着,等候在安西驿站,李益如果不能说服史仲义,兵符就不会送达,因为朝廷也不愿意过分刺激边帅,如果令出而不能行,徒增事故外,还有损朝廷的威信。
  因为事关卢方的身家前程,卢方很紧张,千方百计探得这个消息后,急告李益,要李益务必设法说服史仲义,否则朝廷会以为河西四郡的不稳,全是怕卢方的关系,那卢方的地位就不稳了。
  李益接信后,稍稍有点气,才即定下这个大胆的计划,要利用罗春霆的关系,使史仲义就范。至于警告罗春霆说卢方在河西郡设耳目心腹,那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卢方并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他连史仲义是朝廷内定,故意派来接替他位置的事都一无所悉,一直还以为是自己把史仲义一手提拔起来的。倒是河西四郡,却真王支持他的也以他的马首是瞻,因此四郡节镇的行动跟他的荣枯就有着很大的关系。
  卢方先前还胡里胡涂不知道,直到在李益口中,得知史仲义是朝廷有意派去接替他的职位的,他才悚然心惊,知道朝廷对这些边使节镇所抱的态度,并不是十分信任,史仲义除了准备接替他的职务外。无疑的还有着监视的任务,而其余的四镇手下,也都定有着相似的人员。那些人在他任河西节度使时,跟他的关系很友好,史仲义接任后,合作就不如先前了,他到长安任职没多久,那四郡的节镇都有信函给他,言下似乎对史仲义表示不满。接到信时,卢方还不以为意,认为是史仲义由自己一手提拔出来,声望自不足与自己相比,压在那些人头上,自然难以令他们心服,因此他还为了表示自己的影响力起见,写过一封私函给史仲义,叫史仲义对四郡节使稍存客气,戍守边处,总是以和为贵。
  这是一封顾全大局的信,用意至公,本来没什么,但是了解到史仲义的身份后,他就紧张了。
  这不是明白表示自己仍然是维护着四郡吗?万一四郡有什么不臣的举动,他是万难摆脱干系的。
  所以卢方对李益之行非常关心,跟王阁老两人几经密商,多方努力,才打听得高晖对李益请发兵符所作的措施后,所以才遣人飞骑急驰,秘密交给李益一封信,要李益设法促成此事。把四郡的兵权增重,而又同时减少了他们的控制权,这样一来,那四个人就会老实得多,不至于做出胡涂而牵连到卢方,这封卢方自然是好事,而且在李益手中完成这件事对卢方的好处更大。
  李益是他的女婿,这层关系自然非常密切,李益能以一个新任的年轻官员身份;完成这种军国安危之大计,影响力自是属于他卢方的,这表示卢方在四郡方面,仍有举足轻重的左右力量。这可以使他的地位更受重视。
  卢方的信中虽然没有如此明说,但是李益却可以想像得到,虽然卢方的信上口口声声说是为家为国,但李益明白,在卢方的心中是家重于国的。
  不过李益也知道,这件事如果办不好,他以后的前程也就难以有出息了,虽然他并不寄望放在军伍上立功名,但是手边有几个可以左右大局的节镇,无形中就是一项最有力的权势保证。
  想他本身的声望是无法控制这些大势的,那仍然要借重卢方的名头,只是他必须要把左右大势的运用控制掌握在手里,因此对卢方的要求,他还是要尽心尽力地去做。
  只是,要想控制这种局势,必须要有凭仗,而他──李益手中凭仗的却只是一点浅薄的关系,固然,他是卢方的女婿,是高晖的知交,是秦朗与郭氏兄弟的好朋友,但是这三种关系并没有多大的用处,任何一方面的力量都不足以把河西这个局面的控制大权交在他手中。
  唯一,他能掌握的只是一个小秘密,一个朝廷与节镇之间的矛盾与权力的冲突。
  朝廷有意抑制边镇的权力,但朝廷目前的实力与决心都不够坚定,所以商晖也只能把兵符送到邻近的地方等着,等他协商好了,才会发出兵符。这说明了朝廷的意思是不会冒险直接采取行动来支持他的计划,更不会授予他充分的权柄去压制那些边镇的。
  一切要他自己想办法,而最难通过的就是史怀义这一关,因为史怀义是河西拥兵最重的一镇。
  史怀义是朝廷培植起来的固然不错,但朝廷要求的只是忠心而已,没有办法再要求更多的了。
  幸好,李益手中掌握看一个秘密,一个朝廷制边手段的秘密,而且,从李益早上到帅府而受冷落的这件事上看来,显示了边廷的一个弱点──他们对长安的人事动静太隔阂。李益不是名人,可是他独力扳倒了前任兵部尚书于善谦,活活急死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大权臣,这在长安是件多么轰劲的事,凉州的帅府居然一无所知。
  因此,李益认为可以利用,因此,李益大胆地布下了这一着棋,一着利用罗春霆,旁敲侧击来逼迫史怀义的棋,而且是一着险棋。
  这着棋对别的人都没有用,但对史怀义却绝对有用。因为史怀义自己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
  朝廷授意他来接卢方的缺,他一定也会相信朝廷安排了别的人来接他的缺。
  所以他才把计划透露给方子逸知道,然后把重点放在罗春霆身上,为了使方子逸干得起劲,他再把罗春霆的这条线,搭在方子逸身上。
  目前,他是一无所有,但是等罗春霆有了成绩,交给方子逸,也就等于交到李益的手中,他就真正地有了权力了,一个真正控制边镇的权力了。
  正因为李益把棋手布在方子逸与罗春霆身上,所以他在接待史怀义的时候,并没有谈什么,只叫秋鸿在驿馆外面等着,看到罗春霆与杨太守联袂来拜访方子逸,秋鸿立即就回到客栈,向侍奉的小红递了个暗号。
  李益跟史怀义还是在闲谈,但是谈话的内容却很精采,包括他如何与黄衫客等人订交,然后设谋以除鱼朝恩,以及后来气死于善谦的细节。
  史怀义对前者很关心,因为这是国家的大事,对后者则更感兴趣,因为他是高承龙的门生,而且又是朝廷的密闻,由李益这个当事人谈起来,自然比别人的传说更为详细而动听,大概是快谈到结果,小红进来换了一道茶,这是个约定,告诉李益,驿馆中已经有了动静。
  李益的心定了,也知道可以进行下一步了,所以他把结果谈得更为精采,告一段落后,他才轻描淡写地把高晖的私函取出来,简略地谈了一下调兵的计划,当然还说了一番理由,那是暗示着朝廷对史怀义的寄望,而且说这么一来,史怀义手中的兵力虽然少了,但是每一处都是他的旧部占了多数,足可控制四郡了。
  史怀义只听得满身大汗,因为这个计划对他的关系太重大了,讷然道:“君虞兄,这件事非同小可,我还要详加考虑一下才行,而且有两个情况,高门兄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接掌河西后,那几郡对我并不太合作,如果把我的兵都分调出去,调来的却全是他们的人,一旦有什么举动,我这边岂不是空无一人?”
  “高尚书认为督师大才,为国之千城,所以才把这个计划首先让督帅知晓,将帅引纳私人,是为骄悍之源,高尚书这个计划,正为制裁这等骄横将帅而设。督帅来到河西时,未带一兵一卒,而终能万众归心,高尚书才想请督帅多辛苦一点,把那些人的士卒也好好他训练一下。”
  “老弟,你不知道带兵的苦处,这太难了,尤其是这种人,跟惯了一个主帅,换了个就不肯听调度了……”
  李益笑笑道:“督帅现有的这些人也是从家岳那儿接过来的,却没有遇到所述的困难呀!”
  “那……情形不同,我是跟他们相处了多年,彼此慢慢才习惯了过来,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些感情,突然把他们调走他处,恐怕他们也不太愿意。”
  李益淡淡地道:“高尚书就是根据京中接获的密报,才设想了这个计划,戍卒久居一地,也很容易养成怠忽之心,尤其是一些中级的营官们,更是贪图安逸,竟把凉州当汴州了,拆城营产,藏娇金屋,作久居之计了,如此下去,壮志日消,一旦真的有事,也不能再倚仗他们……”
  史怪义心中一动道:“这是没有的事,边境生活枯燥,朝廷有鉴于此,才把一些罪犯入官的眷属妾女,配发来此充作营妓,以解征人乡思,逢场作戏,容或有之,绝不会留作家室的,因为那些营妓都是官妓的身份,也不容许他们自主以就归宿的。”
  李益笑道:“这是傅闻而已,居然还有人说这些营官,拆了城砖来建私宅,高尚书要我出来督修城塞,主要的也是看看有没有这回事。”
  史怀义神色一变道:“有没有这种情形呢?”
  李益笑道:“当然不会有,即或有之,小弟看在家岳与督帅的情分上,也要加以掩饰一二,不过由此可见,戍军人居一地,弊端在所难免,督帅今后留心一下就是,这种事如果认真澈究起来,只要有一两件,督帅身上的干系也就不轻,千万大意不得,这次协同兄弟出来督促修城的方子逸是个大行家,城砖尺寸大小宽薄,虽然代有不同,但他却能分得清清楚楚,我叫他在勘察时,也替督帅留心一下就是,至于高尚书的计划……”
  史怀义已经听出语气不对了,连忙道:“我回去当再研究一下,如若可行,我一定尽力促成,即使有碍难之处,也会向高门兄详细解释的。”
  “是的!是的!兄弟只要有个答覆给高尚书就行了,这个计划所以不立即见诸于实施,也是考虑到情况或许有不如所想像的那么单纯,万一见诸露布而不能行,岂不有损朝廷威信,也显得高兄行事过于草率、对他这个新任尚书的能力,朝廷也会起了怀疑了,所以高兄也很为难。”
  话说得平和,暗示性却颇为浓烈,而且巧妙地把计划套到高晖头上,作为高晖膺任兵部尚书后立意兴革的第一道改革,自然关系未来的进退盛衰,这表示高晖也是事在必行,史怀义既是受教于意故的高大人,而且又把计划私下密商于先,更是把史怀义视作自己人,因此虽然李益说得不是非常肯定,却也已不容推锌了。
  妙的是他更巧妙地把帅府部属和拆砖的事点成了人情,却又指明了这事可大可小,这时候也才让史怀义了解到那些人情就是警告了。听他说起计划是专为对付骄兵悍将的,史怪义心中更觉得狐疑了,忙又试探地道:“别人不知我,高门兄应该知道,难道他认为我也是骄兵悍将吗?”
  “那当然不会,正因为高兄将督帅视作自己人,所以才要兄弟先容以祈求督帅谅解,调戍之计,表面上看是督帅吃了点亏,减少了将近两万人,但是由实利上看,河西四郡连同本郡合起来的二十万人马?完全置于督帅的掌握中,因为无论在那一郡,都是督的手下的人居多数,当初兄弟受命之际就曾提出过,恐怕督帅不会答应,高兄却笑着告诉兄弟说──别人我不知道,史帅我最清楚的,他绝不是握住了兵权不肯放的人……”
  史怀义不作声了,他在李益的话里听出了危险,这番话是不是高晖说的还很难讲,但不管是谁讲的,这已经表示了充分的警告,看起来这个年轻人的确是厉害,笑里藏刀,笑谈之间,却已布下了一座刀山剑阵。
  先前听他谈到如何把于善谦逼得自上辞表,又如何地一气咯血而死,史怀义还十分激昂,连声称好,但是现在轮到自己受逼时,却不是滋味了。
  计划并不是不好,史怀义也不想拥兵自重,只是他知道这计划很难行得通,而行不通的理由却又无法出口,这才是史怀义深感苦恼的地方。
  不错,由于连年的兵灾甫定,朝威不振,节度使区由原有的十个,扩展到三十九个,像现在的河西四郡,原先都是在河西节度使区的范围内分出去的。
  那四个节度使原先都是卢方的部属,分驻四郡而已,慢慢的为了军事战略上的需要,他们的人员扩充增加了,增加到主帅难以控制了,才另行划定辖区,成立了一个新的节度使区,将骄山于兵悍,节度使因为手拥重兵而罔顾朝廷的旨令。这种情形同样也存在于节度使区内,一些部将们到了自已所领的兵员能左右到主帅大势时,他们对主帅的尊敬也就不如往昔了。
  史怀义很清楚,在河西本郡的这几万军卒中,他也未能完全控制,假如调了出去,他们在另外四郡里成为多数之后,形势将更糟,很可能会发展到把主帅他挤掉,形成一批新的势力拥有者。
  但是这种情形他不能说,说了出来,徒然显得自己无能,朝廷派他来接替卢方,原是看中了他的才干,假如知道他并不能控制大局,是否还会要他留任呢?
  史怀义沉吟良久,还是无法决定。
  李益也不催他,只是笑道:“如此军国大计,当然不能在仓卒间就成定案的,督帅可以详细地研究一下,好在兄弟在此还有几天耽搁,在完工之前能有个回答就行了,不过那个时候却一定要有个明确的答案,因为兄弟还要到那四郡去个别接触,以期达成使命。”
  这又是一个警告,告诉他考虑的结果仍要遵行的,因为这是一个整体的计划。
  史怀义满怀心事地告辞了,李益很放心,因为他知道安排在罗春霆身上的一看棋一定会生效的。
  当夜,他睡得很安心,第二天方子逸跟太守一起来了,商量的是如何进行修筑城塞的事宜。
  杨梦云这次的态度很恭敬,虽然在品秩上,他是正六品,比李益的从六品还要高一级,资历尤比李益深,但是李益是京师简派的特差,所以杨太守口口声声都称上差,态度迹近阿谀。
  对方子逸所提的种种要求,杨梦云一口答应了下来,凉州地方虽居边境,但是却十分富饶。
  居民为汉胡杂处,但那些胡人俱已归化了,他们多半是商贾,很有钱,对官府的摊派很少打折扣,李益又有着京中拨下的治城款项,金钱上已经没有问题。
  人工也没有问题,厮役虽然凑不足那么多,但这儿是流放区,有的是各地解送前来流放的人犯,他们就是来做苦工代刑的,李益跟督帅署的关系如此密切,调用流犯劳力自然也没问题。
  所以三言两语,就把公事谈妥了,因为方子逸勘察的结果,超出预算很多,杨太守很懂事,一力承担了多出的支费由他同郡内的大户分摊,而且还自承过失,说由于中报不详实才造成这种错误,请求李益曲予成全。
  错处并不是杨太守的,他所申奏的待修之处是城墙已经倾塌了的,有些地方以前督促修城的主宫留下来的纰漏,稍加掩饰就可以过得去了,但是要认真来做,工程就大了,即使把朝廷所拨的款项全部用上,也欠缺了一大笔,认真地追溯责任,牵连就大了,马马虎虎地过去,又失去了李益朴实施工的本衷,这使李益很为难。
  既然杨太守肯把欠缺的款项凑集起来,李益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地做次人情了。
  把杨太守打发走了,李益才问起昨夜跟罗春霆会谈的情形,方子逸说得很详细,李益也十分满意,在他的估计中,史怀义在受到了罗春霆的压力后,一定会立刻就范的。他又计划了一下日后的事宜,就把修城的事麻烦方子逸多费点心,自己却在客栈中静待佳音了。
  只等史怀义的同意回音一到,他就立刻可以修书,托驿站飞骑传报京师,请商晖速颁兵符了。
  由于卢方先透了消息,他知道兵部的特使带着兵符,已经等候在前一站了,只要那封信送到了前站,兵符也立即可以送达,万事俱全,只欠东风,就差史怀义点头了。
  不过李益的估计也并不完全正确,他预料立刻可以有的回音,过了两三天,还是迟迟未见下来。
  而且史怀义也没有再见面,等了两天,李益觉得很不耐烦,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有变化,到了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住,授意方子逸把罗春霆约出一谈。
  罗春霆倒是很快地应约而来了,见了方子逸,神情上客气多了,也恭敬多了,两人寒暄已毕,进入了屋子,罗春霆在袖中取出了三方和田的玉石笔洗,都是刻作双鲤跃波状,玉质晶莹,耀目生辉,一望而知为上品。
  笑着道:“子逸兄,这是些许微意,出自兄弟私下的孝敬,一方讲带到长安,奉上给卢阁台大人,以报昔日多方提拔,一方请致上差李公子,作为兄弟致贺他与卢小姐百年好合,另一方则是兄弟致上吾兄以供清玩。”
  这三座玉洗不是古董,雕工也不算精细,但琢磨极工,显示出玉质的高贵,通体洁白无瑕,每一座大约如拳,如果再交由名匠改凿,必可成极为精巧的珍品。方子逸久居长安,对雕琢之道颇有研究,自然也知道一般的市价,这三座玉洗如果捞到长安,每一座可以值上十万钱,但是如果能经由自己的手加以重新雕琢之后,就此三块玉璞,刻成一套的玩意,如福禄寿三星,或依据形势,铐作三阳开泰,则百万可期。
  因为这三座玉洗的玉质完全一样,想系同时在一处出土,或是原本为一整块碎凿为三的,举世之间,再难以找出第四块了。正因为他是行家,所以拿在手里,一一详细检视后,目中忍不佳流出了异采,罗春霆看他如此珍视,也就显得很高兴地道:“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是玉质还不错,可惜的是边霆没什么好玉工,它原本是一整块……”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兄弟的看法也是如此,这实在太可惜了,假如不把它击碎,依据其本形,象势而磨,半具天然,半由人为,则必可使其身价百倍……”
  罗春霆听得神色也是一动,连忙道:“子逸兄对此道很有研究吗?”
  “研究是谈不上,只是兴趣所在,略事涉猎,稍微懂得一点,在长安时,玉器作里几个老师傅得到了原玉之后,都会送到兄弟处,请我代为设计一下,如何琢磨,以见匠心。如果这三块不击碎,依其原形而加以修饰,不但没有浪费,而且还能更增其身价,假如兄弟没有猜错,那一方原玉分磨为三后,最少浪费掉一半……”
  罗春霆道:“是的!是的!原来有一口西瓜那么大,只是粗矿不成形,兄弟找个匠人凿开后,磨成这三座玉洗,大概只剩下四成了,子逸兄,你是行家,就请你估计一下,残物若是到了长安,大概可值个多少?”
  方子逸道:“玉石的价钱很难说,一半是玉质,另一半则是匠艺之运用,如果不击碎,经由巧匠琢磨,还要看它原来的形势能否得天然之神韵而定,如有可资利用之形势,经由精心之构思,巧手之运用,则百万可致,……”
  “啊!能值得这么多?”
  “这是最高的估计,因为原来是什么样子,兄弟没有见过,照现下估价,大约在三四万之间。”
  这是他看出罗春霆不懂得行情,已经打了个对折兼七扣,少计了一半以上。不过方子逸倒不是凭空杀价,他是根据最切实的行情而估价的。因为这种玉器,必须还得找到买家才能卖得出高价,真要送到玉器行中,也不过是这个价钱。但是罗春霆已经讶然惊呼,而且连连顿足,气呼呼地道:“我那个亲戚真不是东西,欺负我不识货,几年来不知给他们讹了多少去,这东西曾经由他代售一座,居煞只作价一十千钱。真是太黑心,太黑心了!”
  方子逸笑笑道:“罗兄的舍亲是……”
  “他在长安开设玉器作,店面在新会里,叫万宝坊!”
  “原来是那一家呀,东家与吾兄同宗。”
  “是我的同胞兄弟,这畜生真不是玩意,他到西凉地方来采购玉器,得了我多少方便,托他抛售些东西,居然还要昧下我的钱,真是人心难测,人心雏测!”
  方手逸心中暗笑,如果告诉他真实的价格,恐怕他还会跳起来呢,因此笑笑道:“兄弟与令亲遇见过几次,知道他为人很精明,而且他那儿时有精品……”
  “混帐东西,他的精品都是从我这儿骗去的,子逸兄,你我既属知交,兄弟也不必瞒你,兄弟在帅府,而来往采购玉器的都是大宗生意,有兄弟打个招呼就方便得多,而当地土人觅得好一点的玉苗,总是要送给兄弟一点,因此兄弟手头倒是存有不少这些东西,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地由舍亲带走变卖的已有一半,幸好兄弟没有一起给他……”
  方子逸道:“玉器买卖不比他物,本身的花费也要不少,比如说要雇匠琢磨,成品放置肆中待沽,这都要先下本钱的,令亲的取价似乎尚为公平。”
  “公平个屁,我都是磨好了才托人交给他,卖掉了才把钱和人转交姑苏寒舍,他自己何尝有半个花费,到现在还有一半的东西留在他店里没卖掉呢,正因如此,兄弟才没把手头的东西全交过去。”
  方子逸道:“要是如此,令亲就太过于贪了一点,不过吾兄也别太责怪他了,令亲最多杀下了一半的价格,吾兄把一方珍贵的玉璞,弄得七零八碎,减却了十之八九的身价,岂不是更为可惜!”
  罗春霆连连失悔,然而他却没把这一点归咎在他的亲戚身上,使得方子逸肚里有数,他对那位亲戚,还保留了许多事未肯倾告,就以这双鲤玉洗来说,如果对方知道一共有四座,而且是山一块整玉分割开来的,必然不会单独售出那一座,千方百计,也要把另三座求到,重作雕琢后,整理成套,就可成为当世珍品,对方是专作玉器生意的行家,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一本万利的机会的,因此人家就长吃吃他这个外行,也就不为过了。
  因是方手逸心中一动,故意用言语试探道:“既然吾兄尚有一半货品留存店中未售,不妨列个清单给兄弟,等兄弟回到长安后去取了来重行估价售出,相信必可为吾兄争得多一两倍的代价,拜受厚赐,谨此为报……”
  “子逸兄,你在长安有门路么?”
  “因为兄弟对此道小有心得,很多大户要购买玉器恃,都会找兄弟去鉴定一下,兄弟的门路或许会比令亲还广一点。”
  罗春霆闻言喜动于色道:“只要手逸兄有门路,在舍亲那儿的东西不去管他了,势利小人,不必计较,兄弟手中还有一些东西,手逸兄如果有空,就去鉴定一下,看能值个多少,然后就交给子逸兄带到长安去转售,你我也不客气,每件成品脱手,吾兄取三成利润,一成作为使费花销,这样子逸兄认为如何?”
  方子逸心中一喜,在一般的惯例上,王器买卖,货主与捐客之间,四六拆成是他自己所取的利润较低,但是这笔生意不同,因为估价在先,自己可以斟酌一下,先把合理应取的利润打在里面,那四成就是多赚的。
  沉吟片刻才道:“这当然可以,不过鉴定玉器的价格很难,而且颇费时间,等那天兄弟得闲……”
  “不!不能等,乘这两天督帅不在署中,子逸兄就到下处去看看,若是有可取的,就烦吾兄带了出来,那似乎方便些,这些东西虽然是兄弟平时攒下的,但究竟不便让太多人看见,何况帅府中人多口杂……”
  “督帅这两天不在署中?”
  罗春霆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那天晚上督帅回到辕署,兄弟就过去跟他谈了一阵,对李公子这次前来所赐的使命,督帅感到很为难,实在很为难……”
  方子逸心中很焦急,李益此行的关系很重大,那不但影响到他的未来,也影响到自己的官运,霉了一辈子,好容易得到一个机会,能否爬起来,全看这一朝了,否则回到长安,恐伯还是要花相国寺的侧院中埋没掉一生。
  因此他急急地道:“正因为有很好碍难之处,李公子才要借重大力,促好此举。”
  罗春霆压低了声音道:“督帅召见兄弟,原是想磋商一下,如何推脱的,兄弟因为受了吾兄之托,自然尽力劝阻,到后来没办法,兄弟只好把方兄交付的办法使了出来。”
  “怎么样?督帅对此有何反应?”
  罗春霆有点得意地道:“想不到这一着还真灵,兄弟自然不便明说,只点了两句,督帅的脸色就变了,而且对兄弟的态度也客气多了。”
  方子逸呼了口气,李益用的这一手的确很好,找的对象也很适当,罗春霆既是帅署的机要文案师爷,又是前任留下的人,自然是最理想的监视密探。
  “督帅答应了吗?”
  罗春霆捻着山羊胡子,笑道:“督帅在兄弟的暗示中听出河西所部中有卢公的心腹,想不答应也不成?不过他说出他的碍难,最主要的是那些营校裨将,居留凉州日久,在这儿多少有点离不开的事,要把他们调出去,他们心中一定不愿意,督帅为了使事情慎重起见,只有悄悄地出去跑一趟,找到那些重要的将校,私下先疏通一下,免得军符到达时,有人抗命不尊,就难看了。”
  “他们居然敢违抗军令节符?”
  罗春霆叹了口气,“方兄,你一定是清楚的,督帅接任卢公所遗的职位不过才半年多一点,跟那些将领之间关系尚未建立得十分妥切,这是可能的。所以督帅要亲自到各处去转一下。”
  方子逸的任务总算达成了,他找罗春霆的目的就是要了解一下史怀义的态度与反应,知道他已经同意,而且为了促成此举,还特地出去跟他的部属们洽商,就证明事已可成,这件事成了,一切的问题都解决了。
  因此他的心情也轻松了,笑笑道:“罗夫子,恭喜恭喜!经此一来,夫子在河西帅署的地位又将更上一层,一言而九鼎,督帅对夫子当更为倚重了。”
  罗春霆很高兴地道:“那里,那里,兄弟即使小有所成,也都是出之于方兄的指点玉成,凭良心说,兄弟昨天还真有点提心吊胆,那知才说了几句话,督帅的态度立刻就大有改变,真没想到这一着还真灵,所以今天兄弟布陈腹心,与方兄共享所利,也是为了对方兄表示一点谢意。”
  方子逸却没有被高兴冲昏了头,他知道自己不但是个空架子,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绝点子,更没有那种明确而果决的判断力,整个计划都是李益想出来的,第一步算对了,第二步该怎么做,还是得靠李益。
  因此他倒是没有昏了头,把这一切都当作了自己的功劳了,笑笑道:“夫子太谦虚了,兄弟只是居间传传话而已,真正主持大局的是李公子,夫子要谢也该谢他才是。”
  罗春霆不禁怔了一怔道:“那你我合作的事……”
  方子逸道:“这当然也不能瞒他,而且他的阔朋友多,将来还要靠他广为推荐,兄弟才能把罗兄所托之物,迅速脱手出去,否则这东西虽好,找买主却很不容易。”
  “那兄弟所说的分润方式,又得重新订议了。”
  方子逸的目的就是在此,想想道:“李公子不会在乎这些,但是你们要仰仗他的地方太多了,总不能一直去麻烦他,我看这样吧,你我各提一成,作伪酬谢他推荐的人情,如此罗兄虽然又要分出一成来,但是经过兄弟的重新估价,以及李公子的渊源推介出去,罗兄所得,较之委诸令亲会多出两倍,而时间也会快得多,像令亲在几年内才给罗兄抛出几件,还搁置了一大半在那儿,如由李公子旁敲侧击,口角春风吹嘘一下,在三五个月内,推个二三十件出去是绝无问题的,所以详细推算起来,对吾兄只有好处,罗兄意下如何?”
  罗春霆道;“真要能如此的话,兄弟就再少摊些也行。方兄,此地采玉较为便利,如果方兄能够找到大笔的主顾,兄弟可以向采玉的土着们先行承购下来……”
  方子逸笑道:“罗兄,那是玉石铺的生意,你我不必去挡人这种财路,玉石这玩意见很妙,贵在稀而不在广,我们要做的是精品,而且最多也只能推个二三十件,就可以停止了,否则精品越来越多,反而不值钱了。”
  这门学问外行人自然不懂,但是道理并不深,方子逸略作说明,罗春霆也就懂了,于是把方子逸邀到了帅府他自己的私室中,罗春霆关起了房门,才打开了两口木箱,取出他多年来慢慢积存下的那些玉器,居然有五六十件之多,方子逸一一审视后,才选出了二十来件。
  罗春霆感到很奇怪,因为方子逸所选的里面固然有些是珍品,有些却只是中上的品质。
  罗春霆虽然是外行,但是多少也仅一点,至少他能看出好恶与精糙来,玉尚坚,尚纹理细,尚质密,尚有光,尚洁,根据这些一般的标准。他收藏下的东西自然都不会是很差的,何况那些采玉的土着以及贩玉的商人们为了要求他行事上多予方便而主动献赠的东西,必然也是大堆中的精品,在这上面,他深信是没人敢欺骗他的。
  可是他被方子逸选出的那一些玉器弄糊涂了。
  最好的、最佳的方子逸都挑出来了,这说明方子逸的眼光很准,但是挑剩下来的三十件中,至少有五六件的品质都比一半已选中的好,这又使他瞪目不知所以了。
  沉吟了片刻才支艾吾吾地道;“方……方兄。剩下的这些……”
  方子逸道:“剩下的也都是佳品,吾兄归里时,可以捞回故园,藏诸阁上,无事把玩一下,恩诸手孙。”
  “唉!若是带得了,我早就带走了,玉质虽坚,但是也不能碰碰撞撞,必须一件件密封而藏、层层包裹,一两件小的还行,太多了实在累赘,而且还容易启人视觎,说不定连老命也赔上。”
  “这倒也是,象以齿焚其身,吾兄如果为了安全保身起见,不如把它们敲碎了。”
  “敲碎了。这是为什么?”
  方子逸笑道:“和氏之璧价值连城,以其稀而无双,如果它像城墙砖一般俯拾即是,恐怕丢在路上都没人捡,兄弟在所选约二十几件中,有些以品质而言,比遗下的还差得多,但兄弟宁取次者而使佳者摒为遗珠,吾兄想必感到不解?”
  见方子逸说了出来,罗春霆忙道:“是的!是的!兄弟的确不明白,正想请教。”
  方手逸道:“道理很简单,正是兄弟所说物稀为珍之故,有几件玉纹色泽俱属上乘,但是同一类者已有较佳者选中了,只有把它们淘汰了,倒是那较次的几件,虽然是差一点,其色泽花纹,回然别异,稍加雕琢后,可另成一格,要想使一件东西卖得出好价钱,必须使它造成举世无匹的情势,兄弟在长安。曾经遇到过一件绝事,有人从西方带夹两对祖母禄猫眼石,大如鸽卵,拳世无匹,售者讨价百万一对,而竞购者颇众,结果被一个巨贾以一百四十万的代价全部购去了。这个巨贾在购下两对玄石之后,曾经设宴长安识货的行家共赏,大家都赞不绝口,有人以更高的代价向他求取分润,他先笑而不答,等到席散后,他拿起一柄铁锤,将其中的一对打得粉碎,然后才宣布说剩下的那一对,可以一千万之价出售。”
  “什么?一百四十万的东西,居然讨价千万,这还会有人要吗?”
  “有!不但有人要,而且还有好几个人要,结果被一个巨贾以一千五百万的高价购去,因为这一对玄石已经成为当世无匹之宝了。”
  罗春霆恍然道:“高明!高明!原来此中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可是兄弟的这些东西,却没有这么高的身价了。”
  “那是当然,不过兄弟可以设法把它们琢磨成难以比照的珍品,以提高其身价,因此不能再有第二件出现。”
  罗春霆改容道:“子逸兄,高明!高明!”
  方子逸笑道:“所以兄弟希望吾兄能够硬硬心,最好是把这些剩下的毁了,不然的话,也得在吾兄身秘密藏,几十年内不让它们流入人间。”
  “其实再过一两年,等前一批东西都卖了……”
  方子逸神色一冷,淡淡地道:“罗兄还是另请高明吧,兄弟代你把这批玉器脱手,固然可以弄进几文好处,但也不是白赚你的,多少还要拿点真本事、真功夫来,玉器的鉴定不是一件简单的学问,那要下多年的工夫,才能磨出来的经验,可是最重要的就是说一不二,当兄弟说世上唯此一件时,就没人相信还会有第二件,也为了这原故,兄弟才能比令亲卖上个几倍的价钱,兄弟赚了这份佣金,并不够吃喝享用一辈子,因此兄弟并不想把路走绝了。”
  罗春霆惶恐地道:“方兄,这是兄弟失言,可是这些玉器当真是举世无匹的珍品吗?”
  方子逸笑了一笑道:“罗兄未免太贪心了,如果是举世无匹的珍品,一件也就够了,那里还要二、三十件呢?”
  “是啊!兄弟自己也知道,它们只是堪称上品而已,却不是举世无匹,否则也不会落到兄弟手上来了,所以兄弟才觉得方兄的规定过于奇特。”
  “它们不是举世无匹,只是当世无二而已,举世无二的东西很多,一棵树上结果千百粒,摘下来仔细一比较,会发现没有一粒是完全相同的,但是这树上的果子却不见得就能每一粒都成为珍品,这些玉器的价值较昂,都还够不上珍品二字,只是兄弟可以使它们成为举世无二,提高它们的价值,而且提高的也只是寻常的三五倍,如此而已。但如果又有第二件冒出来,就连一倍的价钱都不值了,这才是小弟要求吾兄割爱的原故。”
  “这些都是别人送给我的,难保没有同样的。”
  “这个兄弟可以保证,也许有更好的,但绝不会有同样的,兄弟选剩下来的这几件,原是是一块玉苗上分割下来的,所以才会有同样的色泽纹理,如若不分割,就看原体象形雕磨,自然又可以提高其身价。但已经割开了,就只能留存其一,才能保存它的价值,只要有了第二方,别人心中就会怀疑还有第三块,那样就不值钱了。玉石与顽石同性同质,本身并无价值,贵贱全在人的心中!”
  罗春霆拱手道:“受教!受教!那就如方兄所言吧!”
  方子逸却摇摇头道:“罗兄!不是兄弟不识抬举,或是不信任你,吾兄心性不定,对兄弟的话也未必会信,兄弟却犯不着为了几个钱而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这几件有同类的还是留下由罗兄另谋出处吧。”
  他把其中五六件取了出来,堆在一边,然后指着另一堆道:“这一些兄弟可以尽力,而且兄弟所估的还是最低的,三五俩月内,必有以报之,只高不低。”
  罗春霆见他拣出的都是一些价值偏高的,总数约有数十万钱之多,如果敲别人去脱手,不但要低个四五倍,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售出,心中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急道:“方兄可是信不过兄弟的诚意?”
  方子逸道:“如果兄弟信不过罗兄,早就拂袖而去,不必再留下另外的几件了,只是这几件,兄弟实在难以为力,就算罗兄值得信赖,罗兄的家人却就难说了……”
  “这个兄弟绝对可以保证……”
  方子逸一笑道:“没有人可以保证,在冶玉这一行里,人只能相信自己,存舍之间,必须当机立断,不能有半丝犹豫,兄弟先前还以为罗兄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所以才说是请罗兄谨慎而藏个几十年,只是一句客气话,其实是要罗兄毁了它们,那知道罗兄根本不懂这一套,兄弟也不能勉强了。”
  罗春霆的脸上充满了沮丧的神色,忽然咬咬牙,将那些玉器中的一件捧了起来,高举过头,正想往地下砸去,方子逸嘉许地看着他,但是罗春霆叹了口气又放下了,方子邀他没表示什么,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动手将其余的几件玉器包起来。
  罗春霆却把那些有配对的上玉一起推到方子逸面前,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子逸兄,这些东西在兄弟处少说也有几年了,前年舍亲来时估过价,兄弟都未忍脱手,现在遇上了子逸兄这种真正懂得它的价值的人,兄弟自欲不能再埋没它,可是要兄弟毁了另一件,兄弟实在下不了手,这样吧,一并交由你带去,由着你去处置……”
  方子游知道他仍是舍不得放弃,于是笑笑道:“其实敲碎了也不见得全无价值,找个好玉工把碎块雕琢成一些小客件饰物,至少也能卖出令亲所估的价钱。”
  罗春霆的眼中发出了光:“子逸兄,你怎么不早说?”
  方子逸笑道:“东西分开来,身价跌下四五倍,兄弟为了避嫌,自然不能说在前面,等罗兄把它们敲碎了,兄弟再行奉告,也好让罗兄有个意外的收获,略偿所失。”
  罗春霆道:“那是什么话?兄弟如果信不过方兄,怎会将这些东西托交呢?由兄弟动手毁碎,手下没有轻重,也许一下子全砸碎了;岂非暴珍天物,还是由你带去,找玉工割开了,多少还能收回一点是吗?”
  方子逸道:“罗兄这么说,兄弟自当勉力以报。这些零星小件,较易脱手,兄弟一回到长安,不久即有回报,至于这钱是如何交割……”
  “就请子逸兄看人送到姑苏寒舍好了。督帅也是姑苏人氏,家中时有专人送递家书,兄弟这儿也会知道的。”
  事情谈妥了,双方都很高兴,罗春霆治了酒,款待了他一顿,然后才命人带着那一箱玉器都送到了驿馆。
  方子逸很兴奋,他那一番做作,看起来似乎是很像回事,其实他已明白,这种玉器价值不菲是不错的,但还不能说是稀世珍品,别说是有个两件,就是四五件,也不会影响到它们的价值,但是这样做作一下,平白又多了三五十万的好处,此行收获不能说是不错,回到长安后,光是手上的这批玉器的利润,也足以使自己成个小财主了。
  他倒是没有多作耽误,因为李益还在等他的消息,所以又到了客栈里去见了李益。
  李益来不及听他说以后的发财经过,只听得说史怀义已经出去跟部属商讨调戍的事,就变色跌足道:“糟了!”
  方子逸吓了一跳,忙道:“君虞!罗春霆说他已经说服了史怀义,只是调戍之举,关系到河西全局,他必须去问问那几个将领,看看他们的意愿,自己喜欢上那儿去,再酌情分调,这样才能落个皆大欢喜。”
  李益叹了一声:“子逸,他是一军之主,操生杀之大权,有时连朝令都可以不受,支遣部属是他的权责,何况还有朝中兵符为凭,令出即行,谁敢违抗?像这种事都要去跟部属打个商量,这个节度使干得了么?纵然朝廷不撤换他,也会被部属挤下来了。”
  方子逸不禁一惊:“君虞,这么说来,我是被罗春霆那老小子给骗了。”
  “罗春霆被你吓着了,怎么会骗你呢,再者他悠然把那些玉器交给你,自然不会骗你的。”
  “那是史怀义对他也说了假话?”
  “我想是必然的,尤其是罗春霆在前夜隐约说出了在那些部属中有家岳的麓部是负责监视他的,史怀义信以为真,对罗某已生畏忌之心,怎么会告诉他实话呢?”
  方子逸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其中会有如此多的曲折,若非李益提出来,他一直还以为史怀义的出巡游说是十分自然的事,就是罗春霆掌的是帅府机密文案,也没想到其中别有文章。
  怔了半天才道:“可是他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用的是缓兵之计,也不能老躲在外面不回来呀,回来之后,又将如何交代呢”李益皱着眉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一定是去想法子破坏这个计划了。”
  “罗春霆说了,他已经着人到邻郡驿馆去打听过了,那儿的确住着一位由长安兵部遣来的特使,兵部高大人的兵符已发是事实,只是在俟机达布,由此可见,朝廷的意思是支持那个计划的,只是态度不便明朗而已。”
  李益恨恨地道:“高晖这家伙大胆小了,如果他把兵符迳行发下,史怀义就玩不出花样了。”
  小红在旁道:“高大人必须要慎重其事,这个计划有利于朝廷统一军权,他自然是支持的,只是怕因而激生兵变,不敢造次而已,谋国之务,不能掉以轻心!”
  “他自己都说河西一地藩镇之势较弱,朝廷尚可控制,要想整顿边镇,以河西开始最为有效,正因为他如此说了,我才构成那个计划,否则,我多的什么事呢?就算办成了,我是个文官,对我全无好处。”
  小红道:“爷!话不是这么说,因为河西原是你岳丈卢大人的镇区,与卢大人的关系密切,而且边邻四郡与卢大人交谊颇深,对新任的史帅略有隔阂,有这个矛盾在,他们合不起来,利于各个击破。所以高大人才同意一试,也是希望能成功的,立遣特使,耪兵符以待机,这支持已经够大了,如果草率地交出兵符,万一事情办砸了,朝廷的威信受损,高大人的前程也完了,你没有听他临别时的寄语吗?事情可放手办,但是必须慎重,不可激起兵变,朝廷现在正在锐意充实军备,只是事机尚未成熟,不能轻易启战。”
  李益叹道:“这个我知道,朝廷如果不伯打仗,早就号令各地节镇勤王君侧以诛鱼朝恩了,那里还会受他的挟制多年。可是高晖这种办事也不行呀,史怀义是他跟朝廷手支持起来的人,如果史怀义都无法控制,大事更不可为了,难道他没有看透这一点?”
  方子逸道:“我到过帅府,看里面的情形很平常,史怀义大概还不至于造反!”
  “这个我知道,他听了罗春霆的话后,即使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尤其是他与邻近四郡处得并不好,而河西僻处一隅,也无法跟别处呼应。再说他的家属都在江南老家,一旦事发,诛累全族,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既不敢造反,又不敢贸然违旨,他还有什么方法能拒绝兵符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就是最好的理由了。”
  李益摇头道:“有这个说法,但不可据以为本的,那是在战阵紧急之际,廷旨到来,局势已易,为因势而制宜,可以把廷旨先搁过一边,现在又没有什么战事……”
  才说到这儿,他的眉头一掀,用力一拍桌子道:“我晓得他要用什么方法了,这家伙很聪明,但是却逃不出我的算计,史怀义,这一次你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为自己添麻烦了,子逸,你快到帅署去把罗春霆请来,告诉他有十万火急大事,拖也要把他拖来,但是要做得自然。”
  方子逸匆匆地走了,李益又把卢安叫了进来问道:“卢安,你跟着老大人多年了,河西地方的情形你也很熟,使署下面的人事你也相当熟络了?”
  “是的,爷!老大人卸任才半年,营里的人都没什么大更动,因此都还知道。”
  “现在你必须详细地告诉我一下,河西署内容营的重要将领名字,以及他们的渊源。”
  卢安想了一下才道:“这个小的不大清楚,河西郡内领兵七万三千人,分为六卫,每卫领军一万,驻守在长城外面监视隔断突厥和吐蕃,另外的一万三千人就在凉州外城扎营驻守,捍卫帅署。”
  “这七处的将军都是些什么人,名字倒不重要,主要的是他们的背景。”
  “外驻的六卫将军都是跟史怀义先后同时调来的,史怀义因为担任凉州本卫府的将军,无形中就成为副帅,其实节度使区内根本没有副帅这个名称,一般说来,担任卫府的将军,就是报奏留后的接替人,多半是由主帅的亲信担任,有根多地方,这个位置是由主帅的儿子或亲人……”
  “好了!这些我知道,凉州帅署的副帅是谁呢??”
  “是王慕和王将军。”
  “这个人可靠吗?我的意思是说他偏向于那一边?”
  “这个人呀,那一边也不偏,他是老大人的部将,年纪比老大人还大一岁,是个糊涂的老好人,才具平平,但是镇边多年,在这边成了家,原来是右卫将军,老大人内升阁台,史怀义把他调升府卫,将军是看在老大人的面子。”
  李益道:“府卫将军既是内定留后的副帅,责任何等重大,怎么能看面子而随便用个人?”
  “爷有所不知,王慕和为人与世无争,他自己上了年纪,娶的妻子是一个突厥的郡主,他就向老大人再三表示,情愿终老边地,不想回去了。而且他因为妻族的关系,跟突厥人相处得不错,有他在这儿,至少突厥人不大会侵犯,就是要进兵,也避免从河西这边发动,就是吐蕃人,也因为他的原故,不便开罪突厥,所以老大人去时,对史帅只有一个交代,就是王慕和不要换!史怀义也很会做人,乾脆就把他提升为副帅了。”
  “那么其他六卫的将军都是史怀义的心腹了?”
  卢安想了一下:“这个不大清楚,不过他在当副帅时,至少有四个卫所的将军跟他来往密切。”
  李益点点头问道:“王将军住在那儿?”
  “就在西城的一个堡子里,他的夫人因为是突厥的郡主,过不惯我们的日子,还架着皮帐为舍,王将军为了迁就他,只好在外面再用墙围起来,而且他那个堡里还有不少胡人居住,大家都笑他不是娶老婆,而是在番邦招了驸马了。”
  “史怀义没有立他留后吗?”
  “那怎么会呢?史帅才四十多岁?他已经六十多了,说什么也不可能保他留后的,目前史帅根本就没有留后,大概是等王将军干上几年,老死了之后,再把留后的入选去递补他这个缺。”
  “这个人对老大人如何?”
  卢安笑道:“他对谁都很好,跟谁都和和气气,所以他的部属都不太伯他,不过他因为受老大人提拔之恩最深,自然特别感激,每次他晋见老大人时,都会跪下叩头的,要不是他实在忠厚无能,老大人很可能就保他留后,这节度使还落不到史怀义身上去了。”
  李益十分兴奋,拍案笑道:“好!好极了,这是天助我成,有这一个人安排着,实在大理想了,卢安,你持我的名帖,立刻就去拜访他。”
  他取了一张泥金大红拜笺,写了一行字,右中书令卢方命婿陇西李益字君虞致候清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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