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章 罗纱帐内 流翠楼中


  凄凉的西北风,缤纷的落雪。这时,都已停了。
  淮阳山落月峰下,正有四乘快马,蹄声急骤的沿着回雁山庄大道,疾奔而上。
  马上骑士,彷若个个心急如焚,好似在赶着一件燃眉之事似的。
  回雁山庄金黄色的巨大铜门,缓缓地开启了。
  金环饰发,红须红髯的“八臂神煞”顾子君正率领“冷云帮”的首要人物,在山庄门前迎接这四位骑士。
  因为,这就是离山已一个月又二十五天,为求取魔鱼金卵及践行三年前所定少林之约的帮主濮阳维,及刑堂“七煞剑”吴南云,护法“力拔九岳”俞大元……。
  当顾子君目光触及三人身影时,他不由感到有着一丝的意外。
  因为,在濮阳维等三人的身后,尚有一位牛山濯濯,身着五色彩衣的高大老人。
  这老人好象并不是跟随濮阳维等人同去的“冷云帮”之人啊!
  但是,当那四匹高大的骏马逐渐接近时,顾子君已猛然了解。
  他在看清楚那老人的模样后,心中笑着告诉自己:“这位身着五色彩衣,肩披金钱豹皮的老人,想必是俞大护法的授业恩师‘大力尊者’勒烈行了……。”
  果然,就在他尚未想完的时候,四骑已“唏聿聿”的峙立着,停在回雁山庄的大门前。
  迎接的“冷云帮”众,这时皆已肃然跪下。
  濮阳维翻身下马,将各人逐一扶起。
  “八臂神煞”顾子君沉声道:“近日江湖传言,帮主不但此行顺利,更在少林寺内奏捷,而被少林派推许为天下第一高手,帮主神威盖世,这些,全都帮中上下各人的预料之中。”
  “黑水一绝”孙寒亦大声道:“而且,风闻帮主以德报怨,不但饶恕了遁入佛门的‘铁掌’华武一命,更赠于少林派掌门人师叔悟尘大师一颗旷世奇宝‘烟幻绿丹’……”
  濮阳维这时洒脱的一笑和声道:“料不到江湖上之传言,竟比在下这日行百里的健马,还要传播的快的多。”
  此言一出,众人俱皆忍不住莞尔一笑。
  这时,濮阳维一眼瞥见正肃立一旁的“生死判官”褚千仞及“独臂金轮”石鲁等二人。
  他急步上前说道:“褚堂主、石堂主,二位一路辛苦了……”
  他又对石鲁道:“石堂主,你的伤势痊愈了么?”
  “独臂金轮”石鲁豪迈的一笑,说道:“托帮主鸿福,本堂伤势早已痊愈,但是若非帮主在负伤之后,仍然拚耗真气为本堂疗伤,只怕尚恢复不了这么快呢!”
  “生死判官”褚千仞亦微微一笑说道:“本座唯一遗憾之事,便是未能随大家先回,以致错过了一场杀敌良机。”
  濮阳维清雅的一笑道:“褚堂主为帮中之事,已立功不少,况且,褚堂主那时在白壁峡谷之外,所受的创伤仍未痊愈,在下又怎好令褚堂主过于劳累呢?”
  濮阳维说着,目光一转,却又看到正紧绷着脸,在一旁气虎虎的“双连掌”浩飞。
  濮阳维心中一笑,徐步上前,低声道:“浩老哥,怎么见了兄弟也不说笑一句呢?难道说这些日子以来,你还在生我的气不成?”
  别看濮阳维本身为“冷云帮”一帮之主,但他对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双连掌”浩飞老哥,却有着一股介乎兄弟间的真挚感情。
  而这感情却又是那么的纯洁,那么深厚,没有一丝虚伪的成份。
  “双连掌”私下里,又何尝不把濮阳维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呢?
  但是,他却怪濮阳维这次下山,不肯带他同去。
  这时,浩飞面孔故意一板,说道:“哼!我生气?人家可没有把我这老哥哥放在眼里,就凭大秃子那德性,尚能跟随帮主下山,我浩胡子又有哪一点比不上他?哼!”
  濮阳维又低声陪了一阵不是,像哄媳妇似的哄着浩飞。
  好一阵子,“双连掌”那满是于思的大脸,才略见平和。
  濮阳维这时又回身过来,将“大力尊者”勒烈行,为帮中各人一一引见。
  “大力尊者”豪爽的握着“八臂神煞”顾子君的手臂,洪声笑道:“呵呵……想当年,阁下与‘黑水一绝’孙兄,合称‘塞外双尊’老夫那时却独自在关东一带游荡,几十年来,咱们却只是闻名却未谋面,想不到老夫却在这淮阳山与二位见面,哈哈,真是难得。”
  “八臂神煞”顾子君亦大笑道:“勒老前辈豪气干云,雄威不减当年,愚兄弟亦是佩服得紧……”
  “大力尊者”勒烈行突然双手急摇,说道:“喂!喂!喂!千万别说什么前辈长前辈短的,你我都有这么一大把胡子,而且又是同时成名,顾兄再这样称呼,我老头子可要一拍屁股走人了。”
  “八臂神煞”顾子君闻言之下,不由得十分尴尬起来。
  他回头向濮阳维偷看一眼,没有说话。
  “大力尊者”何等老练?他一见之下,已知道“八臂神煞”顾子君所以不好改去称呼的原因所在。
  因为,连“冷云帮”主濮阳维也尊他一声前辈,那么,“八臂神煞”顾子君等人,又怎能超越在帮主之上呢?
  他环眼一翻,连忙低声说道:“顾兄,咱们这可是兄弟分家,各论各的,如顾兄再称老夫为前辈,那老夫这张厚脸,可就无处摆了。”
  这时,濮阳维缓步行来,向“大力尊者”笑道:“勒老前辈,在此地谈话,实不是敬客之道,快往里面请……请……”说着,一行人缓缓向回雁山庄之内行去。
  在那冷云厅的右侧,有着一幢布置的十分清雅幽静的精舍,“大力尊者”勒烈行便被引至其中。
  濮阳维略为陪坐了一刻,告罪一声,先行退去。
  当然,他是放心不下那病榻上的“白雁”儿啊!
  这时,“双连掌”浩飞亦紧跟着出来。
  濮阳维急急问道:“老哥哥,萍妹妹的病况如何了?还有秦堂主的伤势可痊愈了么?徐妍容徐姑娘怎的未曾见到?”
  他一连将憋在心中的几个问题,一口气问出,倒问得“双连掌”浩飞不由一怔。
  他这时一捋?髯,呵呵笑道:“我说老弟呀!你为何急得如此模样?莫不是一颗心早已飞到那二位姑娘的身旁去了不成?”
  濮阳维顾不得浩飞的调侃。急道:“大胡子哥哥,快告诉兄弟罢,真把人急坏了……”
  浩飞这时面色一凛,十分严肃起来。
  濮阳维一见之下,心中“噗咚”一跳,星目电睁,急惶的瞧着浩飞。
  “双连掌”浩飞这时始低声道:“白姑娘自服下帮主的‘玉璞丸’后,又经老哥哥抽取那‘赤爪鳞蟒’的双爪精髓熬药喂其服下,但是,仍然只能支撑两个月,两个月过后,恐怕就生命不保了!”
  濮阳维这时才感到一丝安慰,因为,不论他自己受了多少折磨,但是总算已在限期之前赶了回来。
  “双连掌”浩飞又道:“秦堂主伤势虽重,好在只是失血过多,经秋月大师仔细诊视后,现在已能起立行走了,只是身体仍然十分孱弱,恐怕仍需养息数月……秋月大师与‘铁翼金睛’伍护法,现在同于庄后‘三省精舍’中,陪伴着他。”
  浩飞一望濮阳维那犹是十分焦虑的神色,故意一龇牙道:“至于白姑娘现在么……可是十分的严重……”
  他说到这里,只见濮阳维面色倏然一变。
  浩飞可不敢再闲磕牙了,乃庄重的说道:“白姑娘现下还是住在帮主寝居之旁的‘流翠楼’中,她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清醒!而且,每当醒来时,便哭着要见帮主。唉!那哭声真叫人听来断肠……本座已遵命将‘流翠楼’中所有的明镜收起,以免白姑娘见景悲伤……”
  濮阳维这时心中禁不住一阵绞痛,但是他终于强捺了下来。
  他探手怀中,慎重的将那粒魔鱼金卵及那只装有朱顶白鹤精血的羊脂玉瓶一齐交给浩飞。
  浩飞双手接过大声说道:“嘿,好家伙,帮主果然法力无边,本座稍停便去按方制药!”
  濮阳维此时沉声道:“浩哥哥,好在时间尚来得及,咱们先去看看秦堂主的伤势再说!”
  浩飞以为自己这位雄才英伟的老弟,一听到心上人的伤痛后,恐怕早已不顾一切的先向“流翠楼”中跑去。
  但是,他却料想不到,濮阳维却能先按下这时他可说是牵魂萦梦的事,而首先顾及帮中袍泽的病况。
  虽然,这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但是,又何尝不可以解释为濮阳维对全帮上下,那一股出自肺腑的关注之情呢?
  于是,二人缓步向回雁山庄之后的“三省精舍”行去。
  “双连掌”浩飞这时又续道:“帮主,白姑娘这时肌肤已完全肿胀得紫里泛乌,而且,双目更视线不清,尤其当她清醒的时候,更是频频呼冷……唉!白姑娘也是受够了罪,她现下的模样,真令人不敢相信,这就是从前以艳倾天下的华山”白雁“。”
  濮阳维痛苦的嗯了一声,嘴角的肌肉,已不觉地在痉挛的抽动。
  是的,浩飞适才说得不错,濮阳维的一颗心,早就飞到白依萍的身旁去了。
  他愿意紧倚着她,而且,不论她是否永远会如此丑陋……
  这时,“双连掌”浩飞又叹息一声说道:“想不到‘粉面罗剎’徐妍容却如此之好,她那日随褚堂主等人返山后,便一直不顾自己病体,衣不解带的侍候着白姑娘,甚至连熬汤煮药的锁事,也亲自动手,不劳那些侍女丫鬟……因而,她的病体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形严重了……秦姑娘……哦!秦堂主这些日子来,亦够疲累的了,她一面要亲自照顾哥哥,一面又不时前往‘流翠楼’中探视徐、白二位姑娘,而且,她尚更不放心跟随帮主在外的吴堂主……一颗心分做三份,难怪她近日更形憔悴哩……”
  濮阳维一面听着浩飞述说各人的近况,一面心中却在痛苦的绞揉着。
  他觉得他自己对不起白依萍与徐妍容二人。
  因为,再怎么说,这两位痴情的少女,所以会受到今日的折磨,完全是为了他一个人啊!
  虽然,她们两人就是再忍受超乎目前十倍以上的痛苦,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时,二人来到一座幽静而清雅的庭园之中。
  屋前,有着一个个覆满冰雪的花圃,使人一眼便可看出,这些花圃,在冬天来临之前,必定是盛开着锦绣簇团的奇花异卉。
  这时,二人的脚步更近了。突然那排高大的苍松之后,闪出两名青色劲装的“冷云帮”弟子,向濮阳维、浩飞二人恭身下拜。
  濮阳维知道这定是留守后花园的值勤弟子,他微一摆手说道:“秦堂主可在室内么?”
  两名“冷云帮”弟子正待回答,房舍之门倏然打开,两条人影翩然掠出。
  濮阳维目光锐利,一瞥之下,就看出这两条人影,正是“铁翼金睛”伍百修及“笑面佛”秋月大师。
  濮阳维急忙上前一步,阻止了欲行大礼的二人,开口说道:“秦堂主伤势听说已有起色,他在里面么?”
  “铁翼金睛”伍百修低声道:“适才闻属下弟子传报,得悉帮主玉驾返山,正想与秋月大师前往迎驾,却不料帮主恁快的就来了。”濮阳维忙道不妨。
  秋月大师却哈哈一笑说道:“帮主这次到少林寺去,与贫衲的同行打交道,大概他们也见识过‘玉面修罗’的威风了吧?否则这些得道的高僧们,怎肯那么情愿的奉送帮主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呢?”
  濮阳维淡然一笑,随即将此行经过,概略的讲述了一遍。
  这时,“铁翼金睛”伍百修,举步向“三省精舍”行去。
  濮阳维向他一瞥,说道:“伍护法急着进去,可有什么事情?”
  伍百修笑道:“秦堂主适才已经熟睡,本护法前去将他唤醒。”
  濮阳维微微摇头道:“罢了!稍停秦堂主醒后,便烦二位转告,就说在下已经来此探视过他,明日在下会再来的……”
  这时,秋月大师忽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急道:“帮主,你可曾去探视过白姑娘及徐姑娘二位?唉!白姑娘天天想念着帮主,那可怜的模样,真是叫人看了鼻酸。”
  说着,秋月大师的声音,也逐渐黯淡酸楚起来。
  “双连掌”浩飞在一旁瞪眼低声吼道:“大和尚,这又不是叫你念经吃素,如此哭丧着脸做甚?”
  秋月大师不由面色一红。亦低声吼道:“浩胡子,吴刑堂已经回来了,你有杠子和他抬去,整天哇哩哇啦的在洒家面前横个什么劲?”
  忽然,“铁翼金睛”伍百修好整以暇的道:“二位够了吧?帮主已经走了,本护法也要进屋去,二位这出杠子戏,还是改天上演为妙,眼前可没有人欣赏哩……”
  说着,伍百修拢着双手,一摇三摆的向室内行去。
  秋月大师又宣了一声佛号,急步跟在后面,尚回头狠狠瞪了浩飞一眼,说道:“浩胡子,你便在外面风凉一下,嘻嘻,洒家却要进去干上一盅了!”
  他说着,装模做样的向着“铁翼金睛”伍百修的背影喊道:“喂!我说大护法,那羊肉火锅可煨好了不曾?莫叫适才热好的那壶二锅头凉了。”说着,急急大踏步行去。
  浩飞咽了一口唾液,回头一看,濮阳维此时早已身影俱渺。
  他一吹胡子,大叫道:“大和尚!大师!活佛!等我一等!那二锅头本座也要喝上一口……”说着,慌忙快步走去。
  濮阳维在适才浩飞与秋月大师斗嘴之时,暗中一哂已施展身形,向庄右的“流翠楼”赶来。他在一阵急奔之下,已到了冷云厅之后的一堵粉白围墙之前。
  围墙尽头,正有两名青衣帮,直挺挺的守在两旁。
  原来,这堵围墙之内,便是帮主的住所。
  这里,等闲之人是不准踏入一步的,即便是帮中弟子,未蒙召唤,亦不能擅闯。
  濮阳维的身形一闪,不等那两名司值弟子跪下行礼,已自然而进。
  他顺着一条以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小道,穿过一片布满水树花圃的庭园,来到一处遍植梅树的林前。这片梅树,只有十丈方圆,故而并不如何深邃。
  这时,各色梅花盛开,雪白的像那少女粉嫩的香颊,粉红也似那香馥的樱唇,缤缤纷纷,绚烂灿烂,远远看去,好一片清雅绝俗的景色。
  梅树的枝干,参差延伸,地下,落英片片,衬着四周银白透明的雪景,真是几疑处身仙境一般。
  从那梅树交错的枝叶中望去,可以看见这片梅林后。正倚着山势,筑有一幢异常清雅别致的精舍。那幢精舍之旁,尚建有一幢完全以巨石为基,天然红桧木为干,连接而成的一幢轻巧楼房。而那间精舍,便是“冷云帮”帮主濮阳维的住所,名曰:“浪蟒居”。
  那幢小楼,却有着一个十分别致而清雅的名称:“流翠楼”。
  濮阳维日常读书品箫,便是在那“流翠楼”之上。但是,它此刻,却用以作为白依萍的临时闺房了。濮阳维身形如电,几个起落,已来到那“流翠楼”之前。
  这时,楼前的司值帮友,早已跪倒迎接。濮阳维微一摆手,身形就如一缕青烟般闪入室内。他才一入室中,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影,几乎与他撞个满怀,濮阳维倏然将体内真气倒流,猝然向侧旁转出。
  但是,对方那人却没有这么高的功力,只听她娇呼一声,抢出两步,始拿桩站稳。
  这时濮阳维已看清楚眼前之人,正是“冷云帮”外三堂芙蓉堂堂主“青蝶”秦柔柔。
  秦柔柔这几天,正因自己兄长及白依萍的病,扰得心神难安,形色憔悴。
  而且她那心上人“七煞剑”吴南云又久出未归,正是一肚子怨。这时,她绝未想到那险与她相撞的人是谁?只见她柳眉一竖,杏眼圆瞪,身形未定,便娇叱一声道:“是哪一个冒失鬼?快给本堂主站住!”说着,她霍然回转过身来。
  就在她身形回转的剎那间,一位俏俊得神仪逼人的白袍书生,已长揖到地的说道:“在下心中忧急,险些与秦堂主相撞,冒失之名,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秦柔柔闻声见人,不由惊得一呼。才呼出半声,她连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小嘴急急裣衽道:“本堂不知是帮主大驾归山,适才出言多有冒犯,尚请帮主恕罪……”
  濮阳维洒然一笑,连道不敢。
  秦柔柔一见帮主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就知他的一颗心早已飞向楼上去了。
  而楼上,正有两位痴情而美丽的人儿,也在以同样的心情,等待着他。
  秦柔柔本来不想耽误濮阳维任何一分时间。但是,她终于忍不住娇羞的开口问道:“帮主,南云……啊……吴堂主可曾随同着回来么?”
  濮阳维正待举步,闻言回头一望,说道:“南云自然与在下一起回来的,他现在正在迎宾精舍中款待着‘大力尊者’勒烈行老前辈呢……”
  “青蝶”秦柔柔面上,掠过一丝喜悦而欢愉的笑容,深深一福,急急举步出室。
  忽然,濮阳维又低声的叫住她,微微一笑道:“秦堂主,南云一路上也老是惦记着你,稍停,可不能责怪他没良心啊!”
  “青蝶”秦柔柔闻言之下,不由面孔绯红,轻轻的啐了一声,戴着满腔的甜蜜,出房而去。
  濮阳维微微叹息想道:“南云是够幸福的,有着这么一位美丽的巾帼英雌深爱着他。唉!其实在男女之间情感中,一个也就足够了,多了烦恼与痛苦反而太多……”
  想着,他缓缓移步向那通至楼上的梯口行去。这段楼梯,只有十多级,上面铺着厚厚的虎皮地毡,人行其上,毫无声息,而且,软绵绵的,予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但是,濮阳维踏在这厚厚的地毡上,心中却不由感到十分沉重。
  因为,他无法预料自己心爱的人儿,是否能在那艰辛求得的灵药之下,迅速恢复健康。而且,这目前已逼到眉睫的一笔儿女情债,自己又该如何应付呢?
  这总不是可以用武力解决的事啊!而且,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能从中帮忙的事。
  这时,他沉重的脚步已行至梯顶,梯口前,正是一道清雅而不甚长的走廊。
  走廊中,这时正有三四名青衣丫鬟,正倚着一盆盆景之前,低声说着话。
  其中有一个面对梯口的丫鬟,这时骤然抬头,目光瞥见,突然惊呼一声,慌忙跪倒在地上。
  其它的同伴不由愕然回头望去,于是,亦同样的跪了下来。
  濮阳维缓缓行近,微微颔首,令她们站起。
  于是四个青衣丫鬟皆悄生生的肃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是的,在她们纯真幼稚的心目中,帮主便是她们在世上最崇敬,最畏服的人,好似她们心目之中,那望而不可及的神像一般……
  濮阳维和熙的向其中一人道:“小翠,白姑娘近日来可曾好些?徐姑娘也在里面么?”
  这名叫小翠的丫鬟,因帮主的这一声垂询,而感到十分宠幸,她有些受宠若惊的,却又沾沾自喜地悄悄向她身旁的同伴一瞥,她这种感觉是有原因的,因为她知道帮主平日不茍言笑,而且,甚至一连几个月,也不会和她们说上一句话。
  虽然,任她们是多么想得到这位俊俏挺秀的帮主一句最简单的字句,一丝微不足道的微笑。
  哪怕这抹微笑,并不是对她而发,那么她们也会满足了。
  这时,那名叫小翠的丫鬟肃然而上,低声道:“白姑娘近几日来,病情已是更形严重,病发时,不但痛苦异常,而且,她更哭泣着,整日叫着帮主的名字,甚至连昏迷时也不例外。”
  濮阳维面上起了一阵痛苦的扭曲,但是,他仍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又问道:“徐姑娘呢?听说她近日来十分劳累是吗?……”
  那名叫小翠的丫鬟,黯然的低下头,说道:“徐姑娘这时正在室内,她近月来整日侍候白姑娘汤药,衣不解带,日以继夜,如今亦神情憔悴不堪,自己也病倒了,可是,徐姑娘仍然不要婢子等帮忙,除了一些粗活之外,她都是事事亲自动手的……”
  这小翠又向濮阳维偷偷的瞟了一眼,怯生生的道:“帮主,婢子亲眼看见,徐姑娘常常暗自抹泪,而且,她在梦中也时常呼唤帮主呢……”
  濮阳维心中一震,面上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他沉声道:“你们这些日子来侍候二位姑娘,也十分辛苦了,现在,除了留下一人在此,其余的都可暂时休息……”
  四个丫鬟齐齐裣衽为礼,濮阳维徐步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行去。
  他走到那扇青纱门之前,缓缓立住身形。
  半晌,始轻轻将门推开。
  于是,一层浅蓝色的纱缦,好似一个浅蓝色迷蒙的梦境,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向濮阳维全身袭来。
  他感到脑中有些晕眩,缓缓的吸入一口气之后,才举步入内。
  掀开重重垂落的纱缦,方始看到一张罗帐半垂的锦榻。
  榻上,正躺着那娇柔的白依萍。
  然而,她已不再是昔日那娇美绝伦的模样。
  她原先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这时已肿胀成比平日大上近乎一倍,而且,皮肤更泛出暗紫带乌的颜色。
  双眼肿得如同核桃班大小,但此时却紧紧的闭着。
  那昔日曾使多少英雄豪士倾倒的樱唇,现在也肿得又厚又紫。
  这模样看在濮阳维眼中,他只觉得,彷若一颗心几乎要完全破碎了。
  一个人,只有在内心流血的时候,才是他感受着最深刻痛苦的时候。
  榻前,一张上铺锦垫的矮凳上,这时正坐着一个身材窈窕,却十分削瘦的少女。
  她正以手之颐,扶在床沿,好似已沉沉睡去。
  濮阳维不用细看,只要一眼已经够了。他知道这少女必是“粉面罗剎”徐妍容无疑……
  她为了自己,为了白依萍,竟毫不顾惜她自己的身躯,做着这种瘁心劳神的苦事。
  濮阳维缓缓上前,将手轻轻的抚在徐妍容的秀发上。于是,“粉面罗剎”微微的蠕动一下,她悚然回过头来。于是,在那如梦幻般的气氛中,她看到了那梦中常见的心上人……
  那正站在浅蓝色的烟雾里,向她凝视着……这浅蓝色的气息中,原该有一个美丽而轻俏的笑容啊!但是,这梦中的人儿,那英挺的面孔上,又怎的有着如此多深刻的忧虑呢?
  徐妍容迷惑了,她轻轻揉了一揉自己朦胧的双眼。
  于是,她看清了。
  这不是梦,但是,那梦中的人儿,却千真万确的站在自己身前。
  她颤抖着,悄悄立起,轻轻的唤了一声:“维弟弟!”
  两粒晶莹闪亮的泪珠,已自她那美丽而又劳瘁的眼眶中滴落,滑腻腻的,就好似两粒滚圆的珍珠一样。
  濮阳维心中一酸,修长而结实的双臂急伸,将“粉面罗剎”轻轻拥在怀内。
  他怜惜的吮吻着徐妍容颊上的泪珠,苦涩之中,有带有辛酸。
  “粉面罗剎”将面颊紧紧地贴在濮阳维怀中,啜泣着。
  她断续的道:“弟弟,你好狠的心……一去便是两个月……临走前,连见我一面也不肯……弟弟,你不爱我了?你厌弃我……我了……是吗?”
  濮阳维用那干裂的嘴唇,堵住了徐妍容的小口,他低声道:“姊姊,别这么说,我永远都不会做那负心之人,但是……萍妹……唉!我为着她心都要碎了……”
  倏地徐妍容将濮阳维轻轻推开。低泣道:“你只记得萍妹妹……难道……难道姊姊就没有一丝能使你惦念的吗?”
  濮阳维轻轻托起徐妍容那满是泪痕的俏丽脸庞,深深的凝视着,幽幽说道:“姊姊,别再使我心痛……你瘦了……为了萍妹妹……近日可把你累苦了………姊姊,难道我们的感情,非要自言词中表达出来不可吗?”
  徐妍容惊惶的紧搂着濮阳维,急切的道:“弟弟,别这么说,我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你打我,骂我,甚至杀死我都行,但是,我求你别刺痛我的心,为了你,姊姊的这颗心已再也经不起折磨了……”
  濮阳维激动的将徐妍容紧紧搂着。
  在她耳旁,梦呓般的低语……他呢喃的道:“姊姊,你又为何说出这些话来?只要你……我永不会负你的……我知道,也相信你,你是与我同样的深爱着萍妹妹……”
  徐妍容仰起那憔悴的面庞,轻柔的在濮阳维唇上一吻,表示她的回答。
  忽然,徐妍容附在濮阳维耳边,轻道:“弟弟,姊姊尚要去为萍妹妹端药……你便陪她一刻,姊姊不打扰你们了……弟弟,只要你永远记着姊姊,姊姊已够终生满足的了……”
  说着,“粉面罗剎”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袅娜的行出室外。
  濮阳维轻轻的摇头太息一声,将纱帐微掀,半伏在白依萍的身旁。
  他一双煞气时显的眼睛,这时已找不出一丝冷森的寒芒,代替的,却是多少温柔与怜惜的目光。
  他凝注着心上人那紫肿的面庞,两滴冰凉的泪珠,溅落在枕上。
  轻缓的,幽暗的……。
  白依萍嘴角微地颤动着,一丝低弱的呼唤,出自她的口中:“哥……哥………你……莫走啊!你不要我了?维哥哥,我不愿离开你……”
  逐渐的,呢喃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彷若游丝般,袅袅而散。
  濮阳维心中一阵凄楚,发狂似般俯身下去,雨点似的吻在白依萍的额角、鼻尖、樱唇。
  蓦然,白依萍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口中断续的呼道:“冷……我好冷………哥,你……抱紧我啊……”
  濮阳维双目中的泪水,已似决堤般夺眶而出。
  他伸出那强而有力的双臂,将白依萍紧紧搂在怀中,是那么样的紧……
  缓慢的,白依萍那两只失去光采的眼睛,逐渐地张了开来。
  她凝视着濮阳维,良久,良久……
  于是,她哭泣了,哀恸的哭泣了,口中呢喃道:“这又是个梦,我又在另一个梦中,你多美啊!可是它总是空虚的……哥,你回来吧!我不要什么灵药,我更不要你去受苦,我只要有你伴在我身边,哪怕是即刻死去,也满足了………”
  濮阳维心中一阵黯然,面孔痛苦的扭曲着。他幽幽的呼唤:“萍!你睁开眼……你看看,是我啊!萍,我的妻……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你看看啊!”
  那凄凉而幽远的呼唤,将白依萍自一个虚幻而迷蒙的梦境中拉回。
  她睁开眼,疑惑的瞧着濮阳维。于是,她伸出那颤抖的手抚摸着濮阳维的面颊。
  终于,那短短的须根,刺痛了她的手掌,也证明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白依萍猛然扑倒在心上人的怀中。
  她哀伤却又满足的哭了。泪水浸透了濮阳维的肩襟,白依萍幽幽的说道:“哥……真是你……你真的已回来了……啊!做了多少这种虚无缥缈的梦……醒来时,什么都是空的,只有浅蓝色的纱缦,还好似我梦中去过的地方,但是,这淡蓝色的气氛,却为何又如此冰冷?……我好似独自踯躅在一个陌生而清冷的世界里,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更没有我的维哥哥……所有的,仅是这浅蓝色的薄雾……哥,我不要再离开你了,就是马上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怀中………哥,你答应我啊……”
  濮阳维柔肠寸断,他已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痴迷的望着自己挚心所爱的人儿,豪情壮志,不经不觉的化为乌有。
  白依萍微闭着双目,又凄迷的道:“哥……我现在一定很难看,是么?我已有好久,好久,没有起来梳过头发了……哥,我身上好脏哟……你不嫌我吧!他们把镜子都收起来了,任我如何哀求,他们也不肯拿给我……他们说,是哥吩咐的……哥,你为何如此呢?你难道不希望你的萍妹打扮的好看一点吗?那样,人人都会说:‘看哪,那就是濮阳维的心上人,多美啊……’”
  濮阳维这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苦。虽然他知道,不论白依萍能否恢复以前的容貌,他也会深挚的爱着她。但是,这些天真而又令人肠断的话,怎不令这叱咤风云的大丈夫心神俱碎呢?他牙齿紧紧的咬着下唇,任那丝丝鲜血渗出,但是,他却无法忍住那若断线珍珠的泪水。
  一滴滴,一颗颗,冰凉,冰凉的,落在白依萍那肿胀紫黑的面庞上……。
  白依萍悚然睁开双目,她惊惧害怕地呼叫起来,道:“哥……你哭了!你为什么哭呢?是萍儿的话使你伤心?抑是萍儿惹你生气?哥,你别哭啊!你哭,我也要哭了……”
  濮阳维紧紧搂抱住白依萍低声道:“妹……哥哥没哭,这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啊!”
  虽然,他知道他面部的表情,已明确的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谎言,但是,若不这样,又叫他怎么说呢?
  白依萍柔顺得像只倚人的小鸟,缩在濮阳维的怀里,也只有在濮阳维的怀中,白依萍才觉得安全与信赖……
  她全心全意的爱着濮阳维,哪怕濮阳维即刻叫她去死她也愿意。
  濮阳维搂着白依萍,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是那么温柔,那么轻悄,生怕拍重了,便会伤害着她似的。这情景,宛如一个慈祥的母亲,在哄拂着她深爱的婴儿一般……
  浅蓝色的气氛中,涌起一丝哀愁,轻轻的,淡淡的,这气氛是如此和谐,如此安详……!
  层层的纱缦后面,悄立着一个婀娜的身影,她正在轻轻的擦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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