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2〗5:31—5:43
  保罗·赛蒙斯开车回到曼哈顿,将车停在办公大楼的底楼。他朝电梯走去,但又改变了主意,走到街上,跨进了一家酒吧。酒吧光线暗淡,除了酒吧老板外,里面没有别的人。柜台背后的彩电正在播送冒着浓烟的世界大厦。保罗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付了酒钱,端着杯子走到一个角落。谢天谢地!酒吧老板并不多说话。
  警察已经把帕特·哈里斯抓起来了。这是开头,情况不妙,保罗想。如果对他用刑,帕特·哈里斯只会保全自己的脑袋。他不会讲他们在游戏室商定的假话,这狗娘养的哈里斯。
  那么手总是伸在外面的检查员哈利·威泰克怎样了?惊慌失措了?最好还是弄确实。保罗溜出酒吧,走进公用电话亭。
  “我是赛蒙斯。”
  “哦,”哈利说,“天哪!我一直在找你,但他们说——”
  “你现在找到我了,”保罗说,语气冷峻。“你想要什么?”
  长长的沉默。“我想要什么?”哈利惊奇地反问道。“你想我会要什么,赛蒙斯先生?我想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又是更长的沉默。“我不明白,赛蒙斯先生。”
  “我也不明白,”保罗说。他想,再让这笨蛋想下去,沉默会永无止境。
  “听着,赛蒙斯先生,”哈利终于说道,“你没有从电视上看到发生的一切吗?我是说世界大厦,发生了火灾,人们被困在眺望厅里,没有电,他妈的,大楼全都没电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保罗说。
  哈利喘着粗气,在电话里都能听见。“听着,赛蒙斯先生,你给了我钱,你告诉我说不会有事的。你还说事情一旦暴露,谁会知道我们偷工减料?谁会知道?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会发生象这样的事。那边已经死了两个,上去的消防队员情况好象也不妙,他们一旦不能将眺望厅的人救出来,结果将会怎样?赛蒙斯先生,那就是谋杀了!我们怎么办?”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保罗回答道。
  “听着,你用钱买我干的!”
  “我什么也没给你。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好了,我与此事无关。”
  “你用钱买我干的!”他的声音现在失去了控制。“你给了我钱。你说,我他妈的去弗洛里达度假干什么?”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保罗说。“以一个监工的薪水来说,是有一点奇怪。”
  这次的沉默最长。电话里只有哈利喘粗气的声音。他终于问道:“只有这样了,对吗?”几乎是放弃的语气。“好吧,赛蒙斯先生。验收单上面全是我的名字。他们要找的是我。你知道我会告诉他们什么吗?”
  “你愿说什么就说吧。”
  他大叫道:“你他妈的算说对了!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他们,说你用钱收买了我!”
  “但是,”保罗说,“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你有证人吗?有支票复印件吗?有什么可以作证明的?他们还要问你,‘哈利,你编出这一套假话来只是为了保全你那倒霉的脖子吗?’哈利,对此你能作出什么回答呢?”保罗挂断电话,又回到酒吧,重重地坐下。
  他想,除了纳特、吉丁斯、齐勃、哈里斯,现在又多了一个哈利,还有帕蒂,她是否倒向了另一派?他究竟处在什么位置上?
  他曾对伯特·麦克劳说过,他没有怀疑改动许可证便照办了,因为这些许可证上都有纳特的签名。也就是说后面有本待·考德威尔在撑腰。果真如此?这可真是个好故事。哈里斯和威特克高兴说什么就说好了,谁也拿不出证据。莫非他们拿得出?
  楼上办公室里有他的文件夹。真要是漏出什么风声,那就很可能对世界大厦发生的事进行调查,对保罗·赛蒙斯公司的档案文件肯定也要查的。
  他急忙溜出酒吧,又走进公用电话亭。这次他要通过内部线路打他的办公室。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他的秘书还是接了电话。
  “露丝,亲爱的,”保罗说,“你好象很紧张。”他头脑中隐隐响起一阵警铃声。“出了什么事?”他想,她至少会和他站在一起。他们在一起性交了不知多少次,和齐勃好上后,就不再那么频繁了。但这有什么区别?漂亮的少妇,露丝,真是太美了,床上游戏可在行了。“出什么事了?”保罗再次问道。
  “是这样,你知道世界大厦发生事了,对吗?”
  “嗯,是的。”
  “还有,”露丝又问道,“你知道麦克劳先生心脏病发作了?”
  “也知道了。”
  “他死了。”
  “现在?”保罗开始露出一丝微笑。他对老人并不怀有恶意,但最好、最好是这样。“对此我深表哀悼。”
  “你在哪儿,保罗?你要来办公室吗?”
  他脑子里又响起警铃。“你问这干吗?”他停了停。“有我的电话吗?有没有人找我?”
  “没有你的电话,”露丝回答说,“也没有人找你。”她停了停。“只是——我想见见你。”她又顿了顿。“就这些。”
  警铃还在不断地响着。“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人没有?”
  “谁?”露丝的语气好象感到很迷惑。
  “我不知道。我在问你。”
  “没有别人,只有我。”
  保罗慢慢地出了一口气。“好吧,我马上就来,把世界大厦的文件给我准备好。我想检查检查。”
  “我会将一切都准备好的。”
  “这才是我的小乖乖,”保罗说罢,便朝大门走去。
  ***
  办公室外面的门卫早就走了。保罗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露丝在那儿等着。办公桌上放着他要的文件。
  “你好,亲爱的,”保罗招呼道,随手将门拉上了。他停住了,呆呆地望着站在门背后的两个人。
  “这是,”露丝镇静他说,“赛蒙斯先生。这两位先生在等你,保罗。”
  屋子里一片寂静。“约翰·赖特,本地警察厅的,”其中一人自我介绍道。“我们已经没收了你的世界大厦文件。我们希望你能和我们走一趟,回答几个问题。”赖特的语气变了一点,更加严厉了。“也许不只几个问题。”
  “如果我拒绝呢?”保罗说道。
  赖特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你不会的。”
  保罗望着秘书露丝。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又看着那两个人。
  “我们有搜查证,赛蒙斯先生。”
  保罗看着文件夹。“你们什么都找不到的。”
  “你错了,赛蒙斯先生。我们已经发现了很多问题,比如,我们已经找到了改动许可证的原件。”
  保罗张开嘴,又使劲闭上了。他望着露丝。
  “原件没有毁掉,保罗,”露丝说。“我觉得最好还是保存起来。这样,我就有复印件给吉丁斯先生了。”她的语气非常镇静。“我相信他会感兴趣的。”
  “你这婊子。”保罗骂道。
  露丝笑了笑。那是舒心、得到满足的笑。“也许吧,”她说。“你知道,我不愿受别人利用,保罗。我认为没有多少女人愿意。”
  赖特说道:“我们走,赛蒙斯先生。驱车到闹市区会很愉快的。”
  〖23〗5:56—6:09
  一个从叫克伦斯基的海岸警卫队队员,小心谨慎地爬到贸易中心大楼楼顶边缘的栏杆边。他双手紧紧抓住栏杆,胆战心惊地探出身子往下看。他很快缩了回来。“天啦,军士长!下面什么都看不见。我一生中从来没有上过这么高的地方。”
  “你总坐过飞机吧,”军士长说。
  克伦斯基往后退了几步,仔细观察着世界大厦,观察着一排砸碎了的玻璃窗。他脚下就是牵引导绳的射弹发射枪。导绳整齐地卷在导管里。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克伦斯基说,“那么远,这么大的风。”
  奥立弗心里也这么想。比他在地面估计的还要远——500英尺,也许有600——又刮着大风。还有,他看见了困在大楼里的人们。他能闻到迎面吹来的浓烟味。
  “我们开始吧,”他说。
  克伦斯基耸了耸肩,拿起枪,小心地装上药。他将枪举到肩上。为了达到最大射程,他瞄得很高。
  奥立弗对着步话机说道:“我们现在进行第一次尝试。”
  “开始吧。”纳特的声音。“他们都在眺望厅等着呢。”
  “只有他妈的旱鸭子,”克伦斯基说,“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他扣动了扳机。
  ***
  导绳闪着火花,从枪口射出。
  导绳轻如飞机飞过后留下的白云尾流,不断延伸,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朝一排被砸碎的玻璃窗飞去,达到了最大射程,但由于重力的影响,开始下降。导管发出嘶嘶的响声。
  他们目测着导绳的射程和降落,绳头还没有落到窗下,他们便知道第一次尝试失败了。
  “他妈的,”克伦斯基骂道。
  ***
  州长站在眺望厅里,搂着贝特。他们都看见闪闪发光的导绳升起,顿时觉得有了希望。
  本·考德威尔那双艺术家的慧眼首先预见了失败。“我们还是另想办法吧,纳特。”他说话声音很低,可还是让参议员听见了。
  “没指望了?”参议员静静地问。
  “也许吧,”本回答说。
  格罗弗·弗雷泽手中端着酒杯,象着迷似的望着。绳子急剧下降,消失在窗子下面。他的嘴唇颤动着,但没有声音,眼神也不太正常。“好吧,我不能等了。”他说。
  兰赛市长站在过道里,劝道:“坐下吧,伙计!”
  他摇了摇头,朝门道走去。“别拦我。”他冲着州长说道。
  “你要上哪儿去?”州长看着他走出去。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贝特张开嘴,什么都没有说又闭上了。消防局长不安地踱着步。市长开口了:“我们应当拦住他,本特。”
  “一切都有定数。”州长说,“我负一切责任。”
  消防队队员霍华德说:“他无论如何都下不去的,州长。”
  “我知道。”州长的脸色绷得很紧。
  外面大厅里的摇滚乐节拍更清晰了。一个女人突然狂笑、尖叫起来,带着醉意和歇斯底里。有人叫道:“啊,瞧!他要出去!”
  “他们受了弗雷泽的影响,”市长说。
  彼得斯参议员温和地对大家说道:“这狗娘养的冷血动物,不是吗?”
  没有回答。
  电话叮铃铃地响着。州长拨了一下扬声器开关,好让大家都能听见。
  纳特说道:“第二次尝试和第一次一样,不尽满意,州长。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不过,我们已尽力而为了。”
  “知道了,”州长说。“我们非常感谢你们作出的努力。”
  “布朗问他的两个手下是否安全到了你们那里。”
  “到了。他们现在就坐在这儿。”州长顿了顿。“另外两人下去了吗?”
  沉默。听筒里传来布朗的声音:“非常遗憾,还没有,州长。他们大概在第五十层楼上。他们下面的楼梯井燃着大火。”
  “那么叫他们上来,伙计。如果他们还能走,就这样。”
  “他们上面也有火,州长。”
  州长双眼紧闭。
  有人尖叫着。叫声很有鼓动性。
  “别挂断,”州长说完后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门口,往外一看。“天啊!”他叫道,“天哪!”
  有人听见消防门被砸的砰砰声,便把门打开。格罗弗·弗雷泽象雕像站在门道里。身上的衣服几乎全被烧光了。头上、身上的毛发全烧光了,身子烧得乌黑,一双眼睛只是两个黑窟窿。扭曲的脸只有牙齿还是白的。上身挂着几片破布。皮鞋的残存部分冒着烟。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一步,手臂微微向前伸出,喉咙里咕哝着什么。他突然脸朝下,瘫了下去,乌黑的一团,冒着烟。
  整个屋子一片寂静。大家都惊呆了。
  州长平静地说道:“盖上。”他的脸色毫无表情。真是天网恢恢,他想,随即闭上了眼睛。
  〖24〗6:09—6:19
  纳特走到拖车式办公室门口,然后走下阶梯,站在广场上。他抬头望着高耸人云的大楼。要是帕蒂不说话,他还不知道她一直跟着自己。他看着路障后面黑压压的人群,说:“多象时代广场的除夕之夜,”声音里含着愤怒,“他妈的!我们真应该用火刑柱来烧人,要看就买票,赚它个几百万。”
  帕蒂沉默不语。纳特又急忙返回拖车式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消防队长正拿着步话机说话。室内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你知道上面楼梯井的火有多大吗?”
  回答的声音嘶哑,疲惫不堪。“我告诉你了,不知道!”
  消防队长几乎是气愤地问道:“那你下边呢?”
  沉默。
  “泰德!”队长叫道。“说话呀,你下边呢?”
  泰德终于说话了,但几乎是歇斯底里的。“你他妈的同我们搞智力竞赛吗?我们现在准备下来。如果我们能活着出来,我就会告诉你火有多大!”
  消防局副局长布朗将步话机拿过来。“我是蒂姆·布朗,”他说道,“下来吧,祝你们走运。”
  “谢谢。”
  两个当官的呆呆地站着,感到茫然。帕蒂看见蒂姆·布朗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在祷告?吉丁斯愁眉苦脸,蓝眼睛射出愤怒的寒光。吉丁斯看着纳特,然后慢慢地,几乎不为人注意地摇了摇头。纳特微微点了点头,也许表示赞同。帕蒂闭上了眼睛。
  突然,布朗手中的步话机响了起来,但没有说话的声音。里面传来一声尖叫,又是一声,接着是催人泪下的沉默。拖车式办公室一片寂静。
  布朗第一个走动。他走到绘图板前,轻轻放下步话机,然后将它关掉。
  〖25〗6:19—6:38
  州长从那扇关着的消防门旁经过,看见格罗弗·弗雷泽的尸体上盖着一块桌布。联合国秘书长站在那里,埋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尸体,慢慢地、严肃地在胸前划十字。看到州长,他近乎抱歉似地微笑起来。
  他们相互微笑着。
  秘书长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祈祷,”州长一本正经他说。
  “我已经祈祷过了,我还会祈祷的。如果还有什么事——”
  “我会叫你的,”州长说。他走到屋子中间,四下张望。
  酒吧里挤满了人;角落里,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正在播放摇滚乐,有一些年轻人在抽筋似地跳舞。
  从空调管道里漏出些烟来,但还不令人窒息,空气里悬浮着刺鼻的气味。
  兰赛市长说:“我的天哪,瞧!”
  一个正在跳舞的年轻姑娘疯了。她一下把连衣裙撩到头上,脱下来,扔在地上。她只穿了条三角裤,没戴乳罩。每跳一步,那丰满的乳房就不停地颤动。
  “我在大学念书时,这种举动会赢得满堂喝彩,”州长说道。
  彼得斯参议员走过来:“我也会的。”
  本·考德威尔毫无表情地说:“烟越来越浓了,玻璃窗砸碎前,这间屋子多少还象一个封闭的系统。现在,——”他摇了摇头,淡淡地笑了笑,表明自己也清楚别无选择了。”
  这时州长发现面前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都警觉地望着他,有的似乎怀有敌意。
  “我们一直在听你的,”卡雷说,他的声音恶狠狠的。“我们象一些小女士,小先生,照你的话去做。”
  州长冷笑着望着他。
  卡雷沉默了,喘着粗气。
  州长厉声说:“我们正在讨论打破窗户的事。如果你不听我的,你可以跳下去。”
  卡雷身后有人议论:“可总得想个办法呀,他妈的!我们不能象耗子似的困在这儿等死!”
  “还有,”卡雷吼道,“那条从贸易中心大楼上打过来的导绳,完全是骗人的把戏!大家都知道那不顶事!”
  一片赞同的嗡嗡声。州长等着声音喊弱。他想,这些人再不会彬彬有礼或文雅谦卑了。他们就象那些准备向警察扔石块的暴徒,恐惧和无望使他们丧失了理智。
  “我欢迎提建议,”州长说。“我们都欢迎。你们认为我喜欢这种情形吗?”
  正在播放的摇滚乐突然停了下来。除了那个几乎全裸的姑娘还在疯狂地旋转外,其他跳舞的人全都转过头来看着这场冲突。
  州长提高声音:“我不想作演讲,没有必要。我们一起共患难,我们大家——”
  “是谁的责任?”卡雷大叫道。“这是我想知道的。”
  “我不知道,”州长也叫道,“也许下面的人知道,可我不知道!”
  卡雷又叫起来:“废话!”
  州长微微点了一下头,现在他已经不再愤怒。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轻蔑的平静。“随你的便吧,卡雷。”他说,“我不想与你争辩。”
  一个陌生的声音低声问道:“那么你是怎样看的,州长?”
  “非常严峻,”州长看着他们。“我不想欺骗你们。我们仍与地面保持电话联系。他们知道我们的情况。你们可以往下看看广场,看看那些灭火装置。水龙带象面条似的接到大楼。能采取的措施都在采取。”他摊开手。“非常严峻,但并不是没有希望。”他环视着整个大厅,等着大家的反应。
  ***
  奥立弗军士长在海岸警卫队里干了二十年。他曾到过热带海洋,也曾去过北极的冰川。他曾把渔民从燃烧着大火的海水里救出来,也曾从沉船的甲板上救出过水手。不过,有时他救出来的人已经死了。
  现在,当他绝望地站在贸易中心大楼楼顶,仰望眺望厅那一排破碎的窗户,觉得自己都快垮了。
  克伦斯基疲惫他说道:“再试一次吧?”他停了停。“还记得那首诗吗?‘我向空中射出一支箭/它掉在地上/我不知在何方?’我敢打赌那家伙一定有许多支箭没射中。我再试一次,怎么样?”
  “不,”军士长最后说。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大楼。他拿起步话机:“我是奥立弗,请办公室听话。”
  纳特的声音马上响起来。“我是办公室。”
  “毫无进展,”军士长语气沉重。“距离太远,风又太大。”
  “我知道了。”纳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带情绪。”
  “也许我们得停下来了,”军士长说。
  纳特一只手拿着步话机,另一只手轻轻敲着桌面。“请等一下,军士长。让我想想。”
  整个办公室静悄悄的。布朗、消防队队长、吉丁斯和帕蒂都静静地望着他。
  又一个主意完蛋了,他突然想。这就是关键:又一个主意——把这两个主意加在一起会怎样?他对步话机说:“刚才我们头上有架直升飞机,军士长。”他尽量说得很慢。边说边想:“因为找不到着陆的地方,所以他们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停了一下。“我想现在叫直升飞机飞回来,让它把你和枪带到大楼近处,近到你能把导绳打进眺望厅。然后把导绳接回到贸易中心大厦,再开始营救。”他又停了一下。“行吗?有这个可能吗?”
  长长的沉默。然后军士长说:“真他妈的。”现在他笑了,语气中再没有绝望。“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能的。把你的飞机叫回来吧。”
  ***
  他们把州长从安静的角落叫到了办公室。州长在电话上听着纳特的报告。“行吗?”州长问。
  “我们想能行。”纳特尽量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直升飞机可以停在空中,这样海岸警卫队就能近距离射击,将导绳打到眺望厅里。请你叫大家散开,以免被击中。”他停了一下。“也许要试一、两次,但不会太费事的。”
  “我们会把大厅那边全腾空的,”州长说。“我们还会叫人来接绳子。还有什么吗?”
  “把绳子拴在建筑物上,要拴牢,”纳特说。“他们把绳子带回贸易中心楼顶时会把绳子拉紧的,我用步话机与海岸警卫队军土长奥立弗联系,同时用电话与你保持联系。这样我们会及时传递信号。”他停了一下。“他们把导绳拴在贸易中心楼顶后,会在上面系上空绳。然后你们就开始往回拉。”
  “明白,”州长的声音有点哽咽。“又是你出的主意,年轻入?”
  “我们答应想办法,”纳特挂断电话。
  ***
  直升飞机机长说:“我们试一试。”他耸了耸肩。“至于能靠多近,我不知道。你如果离这该死的大楼太近,大风——”他摇了摇头。“这风四面八方都在吹。你明白我的意?”
  军土长的脸上毫无表情。
  “听着,”机长说,“我不想小题大作,可我们如果撞着了建筑物,对谁都不会有好处,是不是?”
  军士长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仍旧毫无表情。
  “好,”军士长说。“克伦斯基,准备好。”
  〖26〗6:24—6:41
  由于窗户玻璃被砸碎了,眺望厅里面明显凉爽了许多。可是有人注意到,从空调管道里冒出的烟却越来越浓。那个几乎全裸的姑娘仍然不停地扭动着,她双眼紧闭,动作充满性感,似乎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在另一个角落里,有一群人在唱歌。
  州长走出办公室,表情神秘莫测。他找到一把椅子然后站了上去。“我曾发誓,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们。现在我要请你们注意。”
  歌声消失了。有人把晶体管收音机音量关小了。屋子里顿时静下来。
  “我们将再次把绳子牵进来,”州长说。“这次——”
  “又是废话!”卡雷·威考夫愤怒地尖叫着,声音充满了恐惧。“又一颗用糖衣裹着的药丸宽我们的心!”
  “这次,”州长的声音很大,“他们要从直升飞机上把绳子打进来。”他停了停。“房间的这一面要腾出来,以免伤着人。”他示意消防局长过来。“叫两个人站在这里抓绳子。如果绳子地窗口射进来,就抓住它。然后——”
  “什么时候?”卡雷叫道。“你说的是如果!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越说越快。“你一直是在欺骗我们,你把消息封锁起来,自作主张,为自己打小算盘——”他吸了口气。“我们被困在这儿!从一开始就他妈的骗人!整个市政府全烂透了!”
  “冷静点,卡雷,”鲍勃·兰赛说。他穿过人群走到威考夫面前。“冷静点,我说。能做到的我们都做了,现在这是——”
  “住嘴!把这废话说给选民们听吧。别对我们叫嚷。我们在这儿等死,伙计!谁对这事负责?这才是我们关心的,谁!”
  “恐怕我们都是杀害奶奶的凶手,”彼得斯参议员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走过来,面对威考夫。“自从我认识你,卡雷,你的问题就比屋子里的耗子还要多。你尿裤子没有?你的一举一动象三岁小孩。”
  卡雷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没权对我这样说话。”
  参议员笑了。“按你的标准,我是个老头了。可是如果你想动武,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卡雷沉默了,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所有的人,”参议员说,“都冷静下来。这位先生要告诉你们做什么。现在,他妈的都听着!”
  州长突然笑了:“我已经说完了,”他指着外面:“瞧!”
  他们全都转过身去。一架直升飞机正朝砸碎的玻璃窗方向飞来,发动机声音越来越大。
  ***
  直升飞机里,克伦斯基的胃在上下翻滚。他一口一口强咽酸水,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他可以看见眺望厅里的人了。他们全都盯着直升飞机,象看电视似的。
  机长看着克伦斯基,用眼光征求他的意见。
  “再近点!”克伦斯基大声叫道。“近一点,他妈的!”他巴不得一枪就能打进去,然后赶快回到坚实的大地。
  大楼离他们越来越近。里面的人的面孔看得更清晰了。飞机晃动得更加厉害。
  “不能再靠近了!”机长说。“从这儿打吧!”
  房间里人群飞快向一旁闪去。个头高大的消防局局长正挥着手,叫大家赶快离开。
  克伦斯基举枪瞄准。他一会儿对准大楼顶上亮光闪闪的天线塔,一会儿又是眺望厅下面的一排完好无损的窗子。
  这是他参与的最糟糕的事了。他大声叫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让这玩意儿进去吧!”
  ***
  大厅里,人们可以看到克伦斯基那张绷紧的脸和那支举着的枪。瞄准——射击!飞机发动机的隆隆轰鸣声盖住了枪声。但大家都看见了导绳。绳子飞进大厅,撞在对面墙上,最后弹到地板上。
  消防队队长和三个招待急忙扑上去抓住绳子。紧紧地抓住。
  直升飞机很快离开了,边飞边放绳子。
  有人大哭起来。
  〖27〗6:41—7:02
  电话挂在纳特的肩上,步话机放在他的面前。“目前,一切都很好。”他对办公室里的人说道:“他们已经在眺望厅将导绳固定好了。直升飞机正朝贸易中心大楼楼顶开去。”
  帕蒂静静地坐在凳子上,默默地看着纳特。他朝电话话筒说道:“有什么事,州长?”
  州长说:“这些人从来没有坐过裤形救生器,我对此也一无所知。上面有风,还不小。妇女单独坐安全吗?”
  “你们将脚从两个洞里伸进去,”纳特说。“你们会觉得象坐在口袋里似的。大家闭上双眼,吊着就行了。重要的问题是依什么顺序——”
  “女士先走,我们早就定了。”
  “州长,从贸易中心大楼到眺望厅一个来回,要花一分钟时间。上面有一百多人,一半是妇女。将妇女吊过去就要花一个小时,男人又要一个小时。要等很久。你最好叫他们排队——”电话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停下了。
  州长说:“谢谢你,杰克。”然后对纳特说,“彼得斯参议员抢在你的前面了。我看他正在剪纸娃娃,准备抓阄。”
  纳特点点头。“好。谁来维持秩序?”
  “正在商量。”州长停了停。“你估计要两小时?”
  “也许会少一点,”纳特说。“必须注意安全,唯一的——”
  步话机叫了起来。“奥立弗要办公室。我们已将主绳系好。他们一拉,我们就放。告诉他们要稳住。主绳放完后很重,够他们拉的。还有大风。”
  “我会告诉他们的,”纳特说。他又对着电话机话筒说道,“一切就绪,州长。告诉你的人拉绳子。思想上要有准备,因为主绳很重。祝一切顺利!”
  “谢谢,年轻人。”州长的话音里还带着担心。“你会守在电话机旁吧?”
  “会的,先生。还要守在步话机旁。”
  “上帝保佑你,”州长说道。
  纳特将电话机放在记录簿上,背靠在椅子上。他看见帕蒂正望着自己。她笑了。
  蒂姆·布朗问道:“大楼经受得住吗?如果大楼开始倒塌,我们将会遇到本市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事件。”
  “我本人认为大楼经受得住,”纳特说。“如果大火完全失去控制——”
  “伙计,”一个消防队长打断他的话,“大火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我们全在徒劳,还为此损兵折将。”
  “那么,还有更多的窗户要垮。”纳特继续说。“铝合金窗架经受不了。但大楼本身不会倒塌的。”
  “你敢肯定?”布朗问道。
  纳特摇了摇头。“这是我的最佳猜测,”他说。“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时间就是一切,帕蒂想。时间是衡量一切的标准,是衡量眺望厅里的人们是死是活的尺度。站在大楼外面无法帮忙,她又想起了医院心脏病房的守门人。
  她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她知道玛丽·麦克劳现在也许在教堂里,双膝跪下为伯特兰·麦克劳的灵魂祷告。她坚信她的祷告能被听见。信念能移山倒海?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信念却至少有安慰人的力量。
  她突然发现纳特正在关切地望着自己。他那双打量着她的眼睛似乎在问一个问题。她从凳子上溜下来,走过去坐在桌角上。“我没事儿,”她说。“真的。妈妈说她要回去喝一杯热茶,然后好好大哭一场。将来我也要大哭一场的。”
  电话铃响了。纳特拿起话筒。“喂,什么事,州长?”
  “我们已经有一人心脏病发作了,”州长说。“这提醒了我。我正在叫人把这儿的人的姓名、地址准备好。等准备好了,我会叫人给你们念,让你们记下来。”他顿了顿。“以防万一。”
  “好,先生。”纳特用手捂住话筒,“找个速记员来记名字,”他对布朗说道。
  帕蒂站在桌旁。“我来吧。”
  纳特对着话筒说道:“我们随时准备记录你们的名单,州长。”他又倚着椅子,朝帕蒂笑笑。
  “是你想出来的,”帕蒂小声说道,“你曾保证会想出新方案的。你确实想出来了。我为你自豪。”
  “救援工作还没完,不是一根导绳就能结束的。”
  “我还是为你自豪。不管能救出多少人——”
  步话机又传来声音。“奥立弗要办公室。他们把绳子送过来了。我想弄确实他们知不知道怎样拴绳子,我想用单套结。如果人正吊在两个建筑物中间,那头的绳结松了——”他没再往下说。
  纳特说:“那边有两个消防队员,也许还有人参加过童子军。”他拿起话筒和州长讲话。他想,一位管理八千万人的堂堂州长却被一根绳子上的一个小小绳结给难住了。“州长,情你找人用单套结拴住绳子。要快!”
  “我听你的,年轻人。我再次谢谢你。”
  ***
  大楼的核心已变成一条烟道,温度上升到熔焊炬的温度。一股股新鲜空气从底下吸了进来,象消防队长先前说的那样,以飓风般的速度上升,近乎爆炸一般地增多,形成吹焰灯效应。
  钢筋开始发红。有的东西被烧化,变成蒸汽。一层层楼上,超热的空气冲进了走廊,马上便引起一团团大火。高强度的窗户只需几分钟就报销了。玻璃碎片象雨点般落在广场上。
  铝合金板弯曲、融化了。大楼的表层掉了,肌肉和骨骼暴露在外面。
  大楼象一只备受痛苦的巨大野兽,翻滚、颤动着。它的痛苦显而易见。
  地面上,那些视力好的人能看出来,两幢大楼间荡着的绳子象蜘蛛网似的精细。裤形救生器第一次载着一位妇女从眺望厅朝贸易中心大楼荡过去,帆布救生器就象自己悬在空中似的,不受重力的影响,完全由信念支撑,逃离温度不断上升的吹焰灯效应。真是奇迹。
  ***
  第一个下来的女人名叫希尔达·库克,是百老汇歌剧《欢呼雀跃》的主角。
  她现年二十九岁,穿着鞋、超小三角裤,短衣系在腰部以上。她那匀称的大腿在裤形救生器里吊着。她歇斯底里地紧紧抓住裤形救生器的边缘。
  当她拿着一张从一个空的大酒钵里抽出的小方纸片时,惊讶地发出长长的尖叫。然后,她说道:“不可能!”她尖叫道:“我是第一个!”
  她被吊着滑过窗子,没有了大楼的保护。大风吹打着裤形救生器,主绳开始摇荡起来。担心掉下去是不可避免的。
  希尔达尖叫一声,紧紧地闭上了眼,又尖叫了一声。
  “就在那时,亲爱的,”她后来说道,“我流尿了。真的流尿了。我说这话一点不感到害臊。”
  大风吹着她的腿,冰冷冰冷的。她头上的滑轮呼啸着。
  晃荡还在继续着。快到中间时,摇摆得更厉害了。
  “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我真的这样想。我又怕不会!我尖叫着要那玩意儿停下来!你知道,让地球停下来,我想下去!但是没有办法。毫无办法!我还是小女孩时就不喜欢滑行铁道!”
  她也许晕过去了,但她不知道。
  “我记得,接下来就是我进了天堂!我是说摇摆停止了,呼啸的大风也停止了。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高大、最壮实的男人把我从裤形救生器里抓了出来,好象我是他杂货口袋里的什么东西。他把我放下,扶着我站直,要不然我会脸朝下瘫在地上的。”她停了停。“我哭没哭?亲爱的,我象小孩似地大哭,同时又在嘲笑一切!”她又停了停。“那大个子只说,‘好了,好了,小姐,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万万不会知道,我现在还经常梦见那一幕。醒来真想大叫一声!”
  ***
  纳特站在拖车式活动房的门道里看着裤形救生器回到眺望厅,又一次装上人出现了。“我猜只用了一分钟,”他说。“照这样的速度——”他默默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回去抓起步话机。“办公室要奥立弗,”他说。
  “我是奥立弗。”
  “干得不错,军士长。”
  “谢谢。有事吗?”
  “把他们全部吊过去要花很多时间,”他说。“再架一根绳子怎样?两个裤形救生器同时干。”
  军土长很果断。“没有用。从我们发射的角度,我们无法使两根绳子保持足够的距离。在这么大的风里,两根绳子肯定会在半空中缠在一起,一切都会报销的。”
  纳特慢慢地点着头。“我知道你们尽力了。谢谢,军士长。”他放下步话机。
  不一定每个问题都得有答案——正确还是错误。我们需要一小时四十分钟,他思忖着。
  帕蒂坐在桌子旁,手中拿着铅笔和速记本。她用肩夹着电话。“A-b-e-l,阿贝尔,”她重复着。“希维利小庄,北菲塔路,327号。下一个,州长……?”
  帕蒂将名字记下,然后重复了一遍,纳特在一旁听着。
  “奥立弗·布鲁克爵士——伊顿广场93号。伦敦西部一区。”
  这是今天上午刚从华盛顿飞来的英国大使。
  “亨利·提姆斯——康涅狄格州,俱乐部路。”
  这是一家重要电视网的头儿。
  “霍华德,美国钢铁……马柳尔·罗波·加歇亚,墨西哥驻美大使……赫伯特·冯·唐克,阿姆斯特丹石油公司……奥尔特·戈尔丁,美国商业部部长……利奥波德·克隆斯基,苏联驻美大使……。”
  大概每隔十五秒一个名字。用这个速度,记下所有人的名字得花半个小时。纳特拿起步话机。“军士长,你们那边接到人就告诉我一下。我们想知道还有哪些人——没过来。”他走到门道里,望着广场。
  消防队员、警察、闲人,目瞠口呆地望着天上。消防车和抽水机发出“嘭嘭”声,偶尔能听到手提式喇叭的叫声。整个广场湿淋淋的,成了一个肮脏的人工湖。大楼还挣扎着耸立在那里,但到处都在冒浓烟。昔日闪闪发亮的铝合金披叠板被浓烟淹没了。
  〖28〗7:02—7:23
  吉姆·波特探长和警长、检察长坐在宽大、静寂的办公室里。波特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他有意使自己的声音不带情绪。
  “约翰·康诺斯,”他说,“白人,男性,三十四岁。”他顿了顿。“鳏夫,无嗣。职业:不久前是钢筋工人。”他停了停。“从三年前起有精神病史。”
  警长说:“以后呢?”
  “他妻子死了。”波特的脸色象下了重赌的赌棍,毫无表情。“她死在监狱里了。死在酒鬼号子里。”
  “她是个醉鬼?”
  “她不喝酒。”
  “吸毒?”
  “不。”波特慢慢说道。“胰岛素休克。她是个糖尿病患者。她躺在路上。他们还以为她喝醉了,就把她抬起来。”他小心地合上笔记本。“他们把她扔进酒鬼牢房里,由于没得到治疗,死了。”
  沉默中,警长说:“她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可以证明她患有糖尿病的东西?”
  “也许有。”波特的语气稍稍带着悲痛。“也许没有人劳神去看。事后进行的调查也不彻底。只有康诺斯对此事非常关心。可他已经疯了。”
  宽大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检察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吧,”他说。“这么说,他确实怀有深仇大恨,不是闹着玩。但他为什么要选择这幢大楼呢?”
  “我不知道,”波特说。“但是,世界大厦是他得到的最后一份工作。他被解雇了。这里边是有联系的。”
  这种猜测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有道理的。三个人都感受到了这一点。社会杀害了康诺斯的妻子,而世界大厦正是社会光辉灿烂的新标志,不是吗?
  他们静静地坐着,思考着这一切。
  检察长终于慢吞吞地说:“有时,我想整个世界都他妈的发疯了。”
  “阿门,”警长说道。
  ***
  抢救工作缓慢、几乎是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仿佛永无止竟。妇女们被装在帆布口袋里,双脚在两个洞里吊着。几乎无一例外,她们全都吓得眼睛大睁着。有的哭喊着,有的祈祷着。
  宝娜·兰赛是第二十二号。“我不想走,”她对市长说。“我想在这儿和你呆在一起。”
  市长淡淡地一笑,摇摇头。这微笑已不再是他参加竞选时人们所熟知的微笑。这微笑真实地反映出他本人。
  “我要你走,我知道这很自私。”
  “你,自私?”
  “我之所以要你走,”市长说,“是因为你的安全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重要。”微笑在扩展,甚至是自嘲。“我们女儿吉尔需要你。”
  “吉尔是大姑娘了。”宝娜四下看了看。“贝特在哪儿?”
  “在办公室里和本特在一起。他们在分别前可怜的一点时间内……”
  “我还以为,”宝娜说,“她排在我前面。”
  秘书长叫道:“二十一号,请准备好。”没有人口答。他又叫了一遍。
  “晦,”有人说,“在叫你呢。这是你的签。”
  那个穿比基尼短裤、在屋角跳舞的姑娘突然停了下来。她摇摇脑袋,仿佛要让它清醒似的。“我还以为我是四十九号呢。”她傻笑着。“真好玩。”她在空中挥着手,歪歪斜斜地往前冲击,裸露的双乳一颤一颤。她来到窗前。“我来了,准备好了吗?”
  “上帝,”市长说:“她走到前面去了,为什么?”
  “鲍勃,你一向心眼很好。”宝娜温柔地笑着。“这姑娘喝醉了,吓傻了。”她笑容可掬。“我和她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我没醉。”
  “或者说没脱光衣服。”
  “现在这个要紧吗?”
  市长做了个有些愤怒的手势。“我仍然相信有些美德——”他突然停住了。“不,”他有些吃惊地说,“不要紧,是吗?我们得实际点儿。”
  “我最实际的愿望是留下,而不是离开——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得走,”市长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他们望着那个半裸体的姑娘被套在救生袋里。有人把她的连衣裙扔到她的膝盖上。她迷惑不解地望了望,然后,好象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什么也没穿。她双臂交叉遮住乳房,大哭了起来。“我在干嘛?”她尖叫着。“我不能——”
  “往下放!”负责救援工作的消防局长说。“抓紧,小姐,等你明白过来,已经到家了。”
  呼啸的风声淹没了姑娘的尖叫。
  市长挽着妻子的手,朝窗口走去。他们静静地站着,手拉着手,看着裤形救生器接近贸易中心屋顶,然后到达。他们看见海岸警卫队军士长把那姑娘从裤形救生器里抱出来,好象她没重量似的。她的连衣裙掉到地上,军上长一手将她扶直,一手捡起裙子,然后朝大厦做了个手势。救生器便徐徐往回返。
  市长的妻子看着救生器接近:“鲍勃。”
  “什么?”
  宝娜转过身,凝视着丈夫的脸。她慢慢地摇摇头。“你是对的,没什么可说的。三十五年不是用言语能表达的,是吗?”她闭上眼睛。救生器已在窗前停下来,轻轻摇晃着。
  “二十二号,请吧。”秘书长叫道。
  宝娜睁开眼睛。“再见了,鲍勃。”
  “再见,”市长说。他眼含泪水。“记住要对吉尔说的话。告诉她,我爱她。”
  ***
  参议员敲敲门,然后走进办公室。州长坐在椅子上。贝特坐在桌子角上,纤细的双腿轻轻摇晃着。
  “请进,杰克,”州长说。
  “我不想打扰您。”
  “你胡说些什么,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不对?”
  参议员坐下,疲惫地伸直双腿。“漫长、孤独的路,”他说着,笑了。“老了,不灵活了。”他指指电话机。“有什么新情况吗?”
  “我打电话将名单告诉了下边,”州长说。“然后——我擅自给在丹佛的女儿珍妮打了个电话。”他笑开了。“我将帐记在州长官邮电话费上。你想给谁通话吗,杰克?”
  参议员摇摇头。“没有。”他说罢,突然站了起来。“本特,你是否怀疑过自己?你是否想过自己对别人究竟有什么用?”
  州长笑笑:“经常。”
  “我说的是真话,”参议员说。“当你初出茅庐,你茫然四顾,看见的都是些大人物,总统、内阁官员,见到你自打懂事起在报纸上、杂志上、书本上才能看到的人——”他停了停,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手比划着。“你研究他们的言谈举止,因为他们就是你想成为的那种人。”他苦涩地笑了笑。“现在才来谈寻求个性。这说明了你的存在以及你要做的一切就是成为你自己。”他摇摇头。“现在你实实在在做的事,就是寻求在你的余生中你所要扮演的角色的性格,完全不同的性格。”
  贝特吃惊地望着参议员。
  “因此,”参议员说,“你找到了自己的角色,把你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他停了停。“这下奏效了,令人信服。起初,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之后,四十多岁,你初有政绩。然后是五十岁、六十岁,你走了漫长的一生,可你还没有走到头。本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州长的笑很凄凉。“人永远不会走到头,”他说。“前面山头上总有新的目标。当你到达时,它已经变了。”他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远处看是光彩照人的东西,到近处一看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
  “因此你想什么时候你才能迈出最后一步。这一步使你找到了你的归宿。你因此可以放松,享受。你知道自己打了一场恶仗,赚你的钱,捞个一官半职,愿说什么废话都可以。”他摇摇头。“答案——没有。这就是华盛顿和别的地方的老头总不退休的原因。他们总在盼望着把一切都做完的那天到来。这样就可以死而无憾。可那一天总是不来。直到你面对象这样的情形,你才认识到这一点,这时,你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如此疲于奔命,去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成了堂·吉诃德,象加拉哈德一样寻找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上所用的杯盘——结果只是徒劳无益。”
  “可是很好玩,”州长说。
  “也许没有时间了。这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实。”
  州长靠在椅背上大笑起来。
  “干嘛这么好笑?”
  “你的伤感象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参议员站起来。他看看州长,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做了个手势。“顺便说一句,二十一号刚才走了,”他对贝特说。“就是那个一丝不挂的小东西,她认为——”
  “我是四十九号。”贝特强装笑脸,说道。
  参议员犹豫了一下,然后意思含混地挥挥手,走了出去。
  〖29〗7:23—7:53
  西边,天色已经黑下来,乌云翻滚。
  奥立弗军士长将安全过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告诉了下边。帕蒂从名单上找到他们的从字,然后划掉。
  “这一位,”军士长对着步话机说,“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也不知道。”
  纳特问:“她钱包裹有身份证吗?”
  “钱包?”军上长咆哮道,“她连衣服都没穿!”然后他和气地朝旁边说道:“不要紧的,姑娘,现在好了。你和这些警察一起走。他们会照顾你的。”然后又对办公室说道:“我们会让你们知道她的名字的。”步话机关了。
  帕蒂说:“不管她是谁,她是第二十一号。”她朝纳特笑笑:“谢谢你。”
  纳特突然从桌旁站起来,大步走到门道里,抬头望着大楼。他眯缝着眼睛,隐约可以看见裤形救生器又载着人,向贸易中心楼顶滑去。
  他知道眺望厅里有三、四个人小心地放着导绳,以防帆布袋疯狂地往下滑,吓坏装在里面的人,也许谁会从上面尖叫着掉到广场上去。“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问,“我们还能救出多少人?”
  “也许全部,”帕蒂回答道。
  纳特默默地摇摇头。
  ***
  大厦里有些人在等待,有的唱,有的祈祷。有人还在喝酒、跳舞。可每天都有人唱歌、喝酒、跳舞,每个星期天都有人祈祷。人们无法看到马上就要发生的灾难。
  格罗弗·弗雷泽的尸体已被遗忘在白色桌布下面。保罗·诺里斯的死也象传闻似的。两个消防队员烧焦了的眉毛已经不能说明真正的灾难迫在眉睫。
  裤形救生器不断地运行着。妇女们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到安全地带。问题是:大厦眺望厅里,只有少数人明白并接受这个事实——灾难不仅正在向他们逼近,而且灾难是不可避免的。
  本·考德威尔明白并接受这个事实。他不需要复杂的演算来使自己相信;简单的算术运算就足够了。
  一百零三人抽了签。
  裤形救生器约一分钟一个来回。
  一小时四十二分钟可以把眺望厅里的人撤完。
  既然大厦中心的热度足以扭曲钢制的电梯轨道,眺望厅能在一小时四十二分钟里安然无恙么?
  不可能。
  那么顺其自然吧。
  州长的技术知识虽然少得可怜,但他明白并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需要抓紧时间。”他对贝特说。“可我们快不了。”
  兰赛市长出现在门口。“宝娜已经走了,”他说:“我看见她安全到达的——她回头挥了挥手,感谢上帝!”
  “她运气不错,”州长说。“我为你感到高兴,鲍勃。”
  贝特微笑着:“我也很高兴。”
  州长说:“你是第几号,鲍勃?”
  “八十三,”市长毫无表情地说。
  州长微笑道:“我是八十六号。”
  “这不公平!”贝特突然说。“屋子里的人连你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都比不上你们!彼得斯参议员排在第几?我敢打赌一定也在后头!”
  “别激动,”州长说,“别激动。”他站起来,脱下外衣,松开领带。他重新坐下来,卷起袖子。他朝贝特笑笑:“外边大厅也许要凉快些,”他说。“可现在,我情愿呆在这儿。”他停了停。“除非你不同意?”
  贝特犹豫着,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表现不错,本特。”鲍勃·兰赛说:“我一直看着卡雷·威考夫。目前他还规矩。我认为没有别的人煽动闹事。”
  州长说:“但是你不觉得设一下路障保险些吗?”他用手指指右边。“用一些大桌子,把上人的地方围住,只留一个一次只能让一个人进去的口子,你看怎么样?”
  市长淡淡地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口子叫人把守,不准任何人冲进去。”他又点点头。“我要来检查。”
  “现在一切井然。”州长说,“可是一紧张起来,人们开始明白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获救的希望——”他立刻对着话筒向纳特说了自己的想法。
  纳特说:“一旦出现麻烦的征兆,我们就停止营救工作。这是对肇事者的警告。因为救生器必须稳妥,一个小差错就会影响全局。”
  州长点点头。“由你们发出最后通牒,怎么样?”
  “如果不得不这样做的话,”纳特说,“我们会的。”
  州长第三次点点头。“上帝保佑你,”他说。又一次往椅背上一靠,然后闭上限睛。
  ***
  卡雷·威考夫手里端着一杯苏打水,他一边慢慢呷着,一边看着桌子被搬到裤形救生器从窗口进来的地方。
  搬桌子的目的非常明显。顽固的特权者设置路障,以防暴徒,或者说防他本人。他为此怒火冲天,却又无能为力。
  他口袋里的那张纸条上写着六十二号。这就是说,在他前面,有十二个男人先到达安全地带。本特·阿米塔,鲍勃·兰赛和杰克·彼得斯,他敢打赌,他们就在这十五个人中间。当然,他们不会是前三个;他们很聪明,不会这么干的。可他们一定排在前面。这样,他们既可以得救,又不至于让人戳背脊骨。
  卡雷对妇女们先走也很不满。从纯粹客观的角度来看,卡雷·威考夫比聚在眺望厅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值钱得多。因此他就应该在她们的前面荡到贸易中心楼顶去,平安脱险。
  可是就算他得到允许先走一步,在这个用肚皮思考的愚蠢世界里,特别是在那些愚蠢的选民们的眼里,他的形象会受到损害;这些选民给他带来了在华盛顿的舒适悠闲的生活。那么,顺其自然,让女人们先走吧。
  可男人就不同了。他不会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十五个人——十五个,比他先走。
  本特·阿米塔和杰克·彼得斯,尤其是这两个人,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毋需置疑。想到这儿,卡雷又呷了一口苏打水。“我要让你们这两个杂种瞧瞧,”他轻声说。“这次,你们休想逃脱。”
  ***
  纳特和州长通完话后,放下电话。他清楚帕蒂正皱着眉,看着自己。“你听到我说的了?”他问。
  帕蒂点点头。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会这么做吗?把所有——营救工作都停下来作为恐吓?”
  纳特只说道:“这要看海岸警卫队军士长怎么说。”他抓起步话机,“要贸易中心楼顶。”
  “这是楼顶,”队长的声音,“那个一丝不挂的小东西叫巴伯,约瑟芬·巴伯。在她之后是罗伯特·兰赛夫人。”
  纳特看着帕蒂拿起铅笔,开始在名单上查找起来。“找到了,”他说。然后,“进展怎样,军士长?”
  “很慢,很稳妥。象我们所预料的一样。二十三分钟,救出二十二人。”
  “我怀疑在救出妇女之前就会发生不测,如果发生——”
  “你是指麻烦?”军士长的声音很平静。“我看这么办,”军士长慢吞吞地说,仍然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事实。“你掌握着主动权。人们要么遵从,要么反抗。如果反抗,你就马上停止,否则就无法收拾。一旦出现麻烦的兆头,就告诉我。我们让裤形救生器停在这儿,直到他们重新排好队。这样我们也许不能把他们都救出来,可总要救出一些。如果他们争吵起来,那么全都别想活着出来。”
  纳特点点头:“挺棒的演说,军士长。”
  “我们继续干吧,”军士长说。“只要有麻烦,就告诉我。”
  纳特把步话机放在桌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帕蒂张开嘴,又悄悄闭上了。
  纳特又离开桌子走到门口,向大广场望去。
  这是一幅昏暗、令人压抑的画面。西边的暴雨云层遮住了太阳;广场显得灰暗、混沌。空气充满了油烟味,有点辣人。
  消防队员们挤在广场上——就象一群在慢慢行动的蚂蚁。消防器具比比皆是,机器声、抽水声响成一片。整个广场成了一个湖。瀑布似的大水从大楼上直往下泼,往大厅的楼梯倾泻而下。
  路障后面,人们秩序井然,出奇的安静,仿佛大难已经临头。人群中,有一人举起手来,指着天空。其他人的手臂也跟着举起来。不用转身看,纳特便猜到是裤形救生器又在做另一次运行,又有一人得救了。
  他听到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他等着,让别人去接。帕蒂的声音说道:“对,他在。”然后,毫无表情地喊:“纳特!”
  她把话筒递给他,“是齐勃,”她没再说什么。
  齐勃在下班时间离开杂志社,坐出租车回了家,急忙去洗澡。泡在温暖的香皂水里,随着一身疲劳的消除,她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
  她已经和保罗·赛蒙斯一刀两断了。纳特从她的电话中一定知道保罗不会再上他们家来了。这是她对藕断丝连的断然决裂。
  她闭上眼睛,用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肩膀和手臂。她想,纳特回家时,一定累了。可她总能激起他的性欲。齐勃在这方面是完美无缺的——她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在她与男人进行的性争斗中,任何男人都会不战而降。
  她从浴缸里爬出来,擦干身子,往脖子、乳房、腹部上洒了些香水,然后穿上纳特最喜欢的纱质拖地白色睡袍,走进起居室,给办公室打电话。
  电话里,“喂,”纳特说。
  “你好。我回来了。”
  纳特说:“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回家了,我——”她停下了,声音犹豫不决。“你快回家了吗?”
  纳特觉得帕蒂正盯着自己。他想不理她,却不能。
  “亲爱的,我在问你呢。”
  “我不知道。”纳特挂上了电话。
  齐勃慢慢挂上电话。这时,眼泪流了下来。
  ***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纳特快步走过去,拿起听筒,报了姓名。
  州长的声音说:“只剩下两位妇女了。然后就该男人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还是听得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好吧,”纳特说,“我已经跟海岸警卫队军士长谈过了。他说在掌握着主动权时,有两种可能。要么服从,要么反抗。如果反抗——不会有谁能活着出来。我很抱歉,州长,我只能表示同意。”
  “不用抱歉,年轻人。我也同意。”
  “如果电话断了,”纳特说,“你就不能和我们联系了。一旦出现麻烦,请在窗口挥舞一下手帕,军士长就会告诉我的,行吗?”
  短暂的沉默。“行。”州长说。又是沉默。“年轻人,干得不赖。我们大家都感谢你。我现在向你致谢,是担心没机会当面对你说了。”
  “我们会尽力把大家都救出来的。”纳特说。
  “我知道你们会的。谢谢!“他仰面朝天,热泪盈眶。
  〖30〗7:53—8:09
  下面四十层楼现在模糊不清。沙龙巡警向上望着浓烟,不相信地摇摇头。“你看没看见,弗兰克?上边烧着了!”
  是的,是烧着了。由于高温,多数窗户都破碎了,浓烟通过破窗洞涌出来。但是,在浓烟之中,大楼隐隐闪着光。在那由于放射而形成的歪扭的气流中,整个建筑物仿佛在翻滚,扭动。
  在他们头顶的上方,裤形救生器又一次从眺望厅里出来,沙龙在胸前划着十字。
  “火葬,”巴恩斯说。“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到了这点。”
  ***
  在贸易中心楼顶,克伦斯基说:“你觉得那边会有麻烦吗,军士长?”
  “可能。”军士长仍然非常镇定。他和克伦斯基一起抓住裤形救生器,军士长把那位妇女扶了出来。
  她哭着,一是害怕,二是伤心。“我丈夫——”
  “请问您的姓名,夫人,我们要作记载。”
  “布秋茨!可我丈夫!你们下一次就去救他!他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会给你们钱的!他——”
  “好了,夫人,”军士长说,“警察会照顾你的。我们正在设法把大家都救出来。”他对扶着这位夫人的警察做了个手势。
  ***
  州长走回办公室,瘫倒在椅子上。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疲倦极了。贝特陪伴他的几个愉快的小时里,他重新感受到了年轻时的活力与欢乐。他知道这种时光不会长久,但又自信会继续下去。现在贝特走了,最后一位妇女安全地出去了。在最后那一刻里,州长却不敢看她一眼。
  他为自己难过。下面厂场上有上千人,也许上万的人,演出结束后,他们就会回到家里。睡觉前,做他们喜欢做的事儿,知道第二天清晨会照样醒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用卢梭的话说,他们在绝望的平静之中生活,却至少有选择的自由。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
  他拨开话筒开关。“我是阿米塔,”他说。他拍拍按钮,又拍了拍。没有声音。电话已经断了。
  ***
  支撑裤形救生器的那根从眺望厅到贸易中心楼顶的主绳是扎实、柔软、无裂缝的尼龙绳。它牢牢地拴在眺望厅的横梁上,固定这根尼龙绳的单套结是在两名消防队员严密注视下打的。
  单套结,结中之王,容易出现松动。所以,消防队员们又在着力处打了两个半套结。半套结没有打滑的征兆。如果打滑,单套结可就吃力了。
  可是拴尼龙绳的横梁是钢的,是整个建筑物的一部分。是仍在夕照下闪闪发光的通讯塔的主要支柱。
  钢制品传热性能很好。
  尼龙绳会融化。
  ***
  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纳特抓起话筒,报了姓名。可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乱了套:全是他自己的回声。象州长一样,他拍拍按钮,又拍了拍,又拍了拍,他的耳朵里突然传来了拨号音。
  他拨了眺望厅办公室号码,又拨了一下,然后挂上了。
  他给市广播电台去了电话,立即有人答话。“我是世界大厦广场,”他说。“他们的电话线断了。我们只能通过你们向他们通话。”
  “我们会全力相助。只要你需要,你可以立即通过无线电讲话。”
  “有一件事,”纳特说。“你们有自动延缓播送设备吗?可以剪去下流话之类的?”
  “你直接讲就是了,不去延缓播出。”
  “好,”纳特说。“谢谢。我们会守在电话机旁。”他把电话放在桌上,拿起步话机。他又对在贸易中心屋顶的军士长说:“电话断了。一旦你得到信号,请叫我。我会用广播同他们联系。”他四下看了看。蒂姆·布朗在那儿,还有一位消防队长,吉丁斯和帕蒂。“你们都听见了?”纳特问。他举起双手,又放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
  “我觉得,”消防队长说,“要出事。”
  吉丁斯宽厚的肩膀不停地抽动。他看着帕蒂,说:“赛蒙斯是你丈夫,对此我感到抱歉。如果我有机会,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这狗娘养的。”
  波特探长从门口进来了。他望着大家:“哦能帮什么忙吗?”
  没人说话。
  “这正是我所想的,”波特说。他靠着墙。“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就呆在这儿。”他停了停,“上帝知道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帕蒂开口问道:“你查到有关约翰·康诺斯的情况了吗?”
  “比我需要的还要多,”波特说。他把刚才对警长和检察长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办公室里的人沉默着。帕蒂小声说道:“可怜的人。”
  “我也这么想,”波特说。他的声音里没有痛苦,只有伤感。接着他慢悠悠地说:“我是个不中用的警察。我的工作就是找出谁犯错误。”他摇摇头。“有时这很容易。可有时,象现在,却很难。”他向上指了指,提高嗓门,“上面的人——有人是要负责任的,是吗?”他望着布朗。
  “我怎么知道?”布朗几乎是吼叫起来。然后,平静了一点,“你遇到的是一个由于别人害死了他妻子就铤而走险的人。”布朗指指帕蒂。“她有一个不干正经事的丈夫。”
  吉丁斯说,“电路工头和大楼检查员应该拴住——,”他停了一下,看看帕蒂。“拴住大拇指,把他们吊起来。”
  纳特说:“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我们本来可以发现错误,结果越来越收不了场。”他停了一会儿。“还有一件事,也许比所有其他的事情加在一起还要重要。”他语气非常严肃。“我们到底认为自己是什么人,设计这么大的一幢楼,那么复杂,那么不堪一击?”
  这时步话机响了。“办公室,我是楼顶。”
  突然一片静寂。纳特抓起步话机,“这是办公室。”
  军士长的声音说,“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挥舞。请你马上用广播同大楼通话,裤形救生器在我手里,我正抓着它。”
  纳特深深地吸了口气,立刻抓起电话。
  〖31〗8:00—8:41
  情况是这样的:
  晶体管收音机的千赫调到了本市电台的位置。电台正在播放抒情音乐。妇女们都走了,再没有人跳舞了。
  在眺望大厅的一角,斯坦恩博士,奥杜尔先生和阿瑟··威廉斯教长在一起小声说话。至于说什么,无人知晓。
  在用桌子围成的栅栏后边的载人圈里,本市交响乐团指挥哈里森·保尔被抬进了裤形救生器,荡出了窗户。他是出来的第一个男人,也差点成了最后一个。
  那个养了三个孩子的招待坐在地板上,在喝烈性威士忌。他口袋里的那张残酷的命运之签上写着九十九号。他认定生还的希望渺茫。他并不特别喜爱这种威士忌酒,他只是下决心不让自己感到恐慌。他想:我如果死了,也许就不再介意自己无法阻止的事了。
  两个消防队员,两个招待,消防局局长和秘书长坐在桌子栅栏后面。有一位招待后来证实当时房间里很安静,你可以感到不断加剧的紧张,特别是当妇女们都走了以后。可是一切都有条不紊,“直到,”他加了一句,“发生骚乱。”
  卡雷·威考夫正和十来个人说话,其中只有一位招待,叫比尔·塞缪尔森。他曾几次当过码头装卸工,当过半职业性足球队员,小有名气的职业拳击手。
  州长则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以断了线的电话机为伴。他在沉思。晶体管收音机里的音乐隐隐约约地传来。外面的大厅里很安静,可州长的心却平静不下来。
  他为什么不利用自己的权利把自己排在前头乘救生器脱险呢?
  表面上找不到任何合乎逻辑的答案。
  “这么严肃,本特。”门道里传来贝特的声音。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等待着他的判决。
  州长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她。“裤形救生器出事了?”
  她仍旧笑着,摇摇头。
  州长举起手,又垂了下去。真是不敢相信。他半喜半忧地想。“你没走?”
  贝特走到桌旁,她象先前那样坐在桌子角上,长长的双腿慢悠悠地晃着。她伸出手去,让州长紧紧地握住。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远处仍隐约传来音乐声。头顶上的空调管道里冒出一缕黑烟,扩散开来,慢慢地停了下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我该怎么说呢?”州长说道,“我一直坐在这儿,为自己感到惋惜——”他停了一下。“见鬼,你不该呆在这儿,你——”
  “我该呆在哪儿?”贝特慢慢摇摇头。她又笑了,用她的双唇、她的眼睛、她的一切。“亲爱的本特——”她开始说。
  就在这时,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人们的叫骂声和家具被碰倒的声音。
  州长把椅子猛地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呆在这儿,”他说着跑了出去。
  这是一幅在浓烟弥漫下的疯人院里的打斗场面。有一张桌子已被推翻,人们象野兽似地把它推到一边,打开一条通道,狂乱地厮打着。
  州长看到消防局局长抓住一个人的衣领,使劲把他拉到面前,在他嘴角猛地一击,然后放了他,又去抓另外一个人。
  那个穿白色上衣的招待,比尔·塞缪尔森——从人群中挤出来,朝消防局长的脸部猛击两拳,把他打翻在地。
  卡雷·威考夫站在那张掀翻的桌子旁,尖叫着。当州长走进大厅时,彼得斯参议员右手拿着一个蜡烛台,照着卡雷就是一下,又是一下。他接着又用烛台朝大个子招待的头部猛击,大个子象一头被砍死的阉牛一样倒了下去。
  这里已没有了理智,没有了秩序,唯有疯狂和混乱。有人在擂州长的肩膀。州长回过头来,看见电视网总裁扭歪了脸,这脸象一只吓疯了的羊。
  越来越多的浓烟从空调管道里冒出来,令人窒息流泪。在黑色的浓烟中,打斗已到了疯狂的程度。
  有人在喊叫,却被一片嘈杂声淹没了。
  州长提高声音叫道:“住手!他妈的,住手!”可没人理会他。他埋下头,朝前冲去。
  有只胳膊猛地抡到了他的脸上。他继续朝前挤去。他抓住从窗口伸进来的主绳。他靠近窗子了。他一手抓住绳子,尽量将身子探出去,另一只手拼命挥舞着手帕。然后,他缩回身子,想从人群中挤出去。
  收音机仍在播放音乐。州长朝收音机的方向奔过去。
  他看见收音机放在附近的一张桌子上。他伸手去抓时,桌子被掀翻了。收音机摔在地上,仍旧在响。
  有人冲着州长的腰部塞了一拳,州长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拼命向前爬去,把收音机抱在怀里。他挣扎着逃出混乱的人群,然后将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
  音乐立刻响彻整个房间。突然,音乐中止了,收音机里传来一个巨人的声音。那是纳特·威尔逊的声音冲破了大厅里的混乱:“现在,请注意!眺望厅的人请注意!”
  停了一下。打斗的声音开始静下来。
  “眺望厅里的人请注意!”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是广场办公室。我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如果你们不停止,裤形救生器就会停在贸易中心楼顶。听清了吗?我再说一遍:除非秩序并然,裤形救生器是不会再回到眺望厅来的。如果听见了,请在窗口挥动一件白色的东西。”
  大厅一片静寂,死一般的静寂。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州长将收音机递给参议员,从附近一张桌子上抓起一块桌布,象刚才那样探出身子,朝贸易中心大楼挥舞着。
  仍是寂静。
  “好的,”纳特的声音又突然响起来。“好!现在排好队。明白吗?排好队!否则就中断整个营救工作。我们正千方百计将你们全部救出来。如果你们肯合作,我们也许会成功。如果你们不合作,谁也别想生还。懂了吗?谁也别想出来!”
  州长环视着在场的人。有的脸被打肿了,有的在流血。大个子招待比尔·塞缪尔森跪在地上直摇头。他象一头野兽,望着州长。
  “有什么话要说?”州长问。
  没有回答。
  “明白吗?”纳特的声音吼叫着。
  州长又探出身子,挥动桌布。贸易中心楼顶向办公室汇报需要一些时间。
  然后,“好。”纳特的声音说:“排好队。继续进行营救工作。”声音停了停。“但是,只要一发生骚乱,我们就停止。我再重复一遍:只要一发生骚乱,我们就停止营救工作。”声音消失了。
  秘书长镇定地说:“五十二号,请吧。五十二号。”
  没有参与骚动的一个招待向前走去。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那张生死攸关的纸条。
  ***
  办公室里,纳特放下电话,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对着步话机说:“好了吗,军士长?你认为——”
  “目前看来,你已经制服了他们。如果有变化,我会告诉你的。”
  纳特放下步话机,环视了一下办公室。
  蒂姆·布朗说:“这会闹得满城风雨的。不知有多少人听到了——恫吓、最后通牒。”
  “但是起作用了,”吉丁斯说。
  ***
  “五十三号,”秘书长说,“请吧。”
  消防队员霍华德问:“你是几号?”
  秘书长笑笑:“六十号。我前头还有七位。”
  “其中就有我,”霍华德说,“五十八号。”
  秘书长又微微一笑,“祝贺你。”他停了停。“同你一起共事真愉快。”
  “也许,”霍华德说,“等一切都结束以后,我们可以为我们愉快合作喝一杯。”
  “我盼望着这一天。”
  参议员向卡雷·威考夫走去,他手里仍拿着蜡烛台。“下次,卡雷,”他小声说,“我会砸掉你的脑袋。”他停了停。“我不是说着玩的。”
  ***
  贝特仍旧坐在桌子一角上,两条纤细的腿悠闲地晃着,美丽的蓝眼睛似乎在微笑。
  “你现在该走了,”州长说道。他看见贝特不情愿,就立即说道,“是的,”他说,“你得离开。因为,亲爱的,”他说,“这是我的心愿,我的请求。如果这听起来有些不自然,我也只能这样说。在这种时候,人们就顾不上形式了。”
  “本特——”她停了停。她的眼睛似乎再也没了笑意。
  “我不能以自私的行为来结束我这漫长的一生,”州长说。“这事本身就是自私的,我得承认。我不知不觉就装腔作势。”他朝她走去,伸出手。“来吧。”
  他们手拉着手走出办公室。大厅现在已经安静下来,变得死气沉沉。晶体管收音机小声地播放着音乐。可谁也没有听。
  “第四十九号被漏掉了,奥尔特。”州长对秘书长说,“她回来了。”
  秘书长对消防队员霍华德笑了笑。“我弄错了,”他说,“我前头还有八位。”
  贝特说:“噢,本特。”
  “再见,亲爱的。”州长犹豫了一下,笑了笑。然后,他转过身,走回空荡荡的办公室。
  ***
  “六十一号!”消防局长说。
  “六十二号!”
  卡雷·威考夫往前走去。参议员一步跨到他面前。“我是六十五号,”卡雷说道,举起手中的纸条。
  参议员瞥了一下纸条,点点头,退了回去。“会轮到你的,”他说。
  庞大的建筑物里,温度在不断升高。高温随着暮色一楼接一楼地往上爬。
  广场上,天色几乎全黑了。照明灯已经架设好了。灯光下,移动着的人和机器在大楼上投下扭曲了的影子。
  在警察组成的人墙后面,人们静静地站着,没有人动,没有人唱歌,没有人说话。
  沙龙巡警说:“这真象是一幅地狱图,弗兰克。”
  “是的。”弗兰克·巴恩斯的声音很平静,很严肃。“只有他妈的灵魂还藏着。”
  一缕余晖还残留在高天。裤形救生器正朝着贸易中心楼顶滑去。
  “你认为能把他们全救出来吗?”沙龙问道。
  巴恩斯耸耸肩。“即使能,这在记忆中也是悲痛的一天。”
  ***
  “七十六号!”消防局长叫道,由于烟雾和紧张,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不断地干咳着。
  参议员从西窗转过身来。呼吸已经很困难。他四下看了看巨大的眺望厅。
  消防门边,白色的桌布下躺着格罗弗·弗雷泽的尸体。
  在附近的一张椅子旁边,躺着参议员不认识的一位老人,嘴和眼都睁着。参议员看得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本·考德威尔躺在大厅中央,他是在那儿倒下的。他的身体象胎儿在母体中一样蜷曲着。
  地板上的那个招待举起酒瓶,请参议员喝酒,脸上带着一丝傻笑。
  “谢谢了,”参议员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很有力。他挺直身子,朝办公室走去。
  州长坐在椅子里。他抬起头,说:“坐吧,杰克。我们谈点什么?”
  ***
  海岸警卫队军土长和克伦斯基一起把那人从救生器里抱出来。“抱住。”军士长说,然后提高声音:“氧气!,他朝眺望厅挥浑手,救生器开始慢慢往回滑去。
  “七十七号,”军士长说。他对步话机说道:“布秋茨。他需要急救。”
  然后,他站在那里等着,眼睛望着眺望厅的窗户。
  贸易中心楼顶从一开始就很冷。现在,在最后一抹夕照下,大家都感到寒气刺骨。
  军上长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适。“想想那些呆在上面的可怜虫吧!”他说。“热得够呛。”接着:“瞧!”他的声音第一次出奇的大。“瞧!裤形救生器空着回来了!”
  裤形救生器荡过窗户。没有人接过去。靠着自身的重量,裤形救生器开始往下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旋转着,晃荡着,象疯了一样——
  “噢,天啊!”军士长叫道:“完了!”
  沉重的主绳象蛇一样滑出窗口。高温已经把绳子融化,绳子掉了下去。
  “闪开!”军士长叫着,自己也跳向一边。沉重的主绳狠狠地打在屋顶的拴柱上。
  军士长拼命朝眺望厅的窗户望去。他伸出手:“拿望远镜来。”他举起望远镜默默地看着,然后把望远镜吊在脖子上。
  他慢慢拿起步话机。“楼顶要办公室。”
  “我是办公室。”纳特的声音。
  军士长的声音毫无感情。“绳子断了。你们在下面可能会找到裤形救生器。救生器没有载人。”
  纳特轻轻他说了句:“天啊!”
  现在的时间是8:41。从爆炸到现在已过去四小时十八分钟。
  圣殿夷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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