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简把那叫作“重新安排”——然后中断然后再重新安排——或许要十几次,我继续忙着其他的案子,而每一次简说他的老板准备好了见我最终却都未能成行。有一次我如约去了位于“百威利·格朗”顶层的最高档的意大利餐厅,但是餐厅的侍者总管告诉我玛森小姐无法见我,但我可以作为她的客人到前面要一顿午餐。我要了一份价值二十一美元的海味色拉,当它送过来的时候,令我极端惊怖的是,一只角币大小的剥了皮的章鱼竟从那一堆混合的绿色色拉中缓慢的爬了出来,爬在盘子边缘,然后瘫成一团掉在桌布上。
  “为了保证海味的绝对新鲜,厨师把它们放进色拉时是活的。”侍者解释道,“然后用橄榄油将它们杀死。”
  第二天,我发现我的办公桌上空一条绳索末端中吊着一条橡皮章鱼。这个叫我讨厌的玩艺儿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最可能是凯乐——跑到玩笑商店买来的。这些快乐的恶作剧者还复印了许多简娜·玛森的图片贴在我的墙上:“在马球场见我!”“在浴室里见我!”“路亚,孩子!”“给安娜——我最亲爱的朋友。”
  按照简的说法,这次是“铁板钉钉”,从星期一起的一周内,我将在简娜·玛森在百威利·希尔斯的律师办公室中同她见面。这件事安排好以后,我得以投入全部的注意力与列斯进行深层的交流,他是玛丽娜制造公司新来的机械师。我确实很喜欢在那辆巴罗库塔上工作,要保证它的运转需要在面对唐吉河德式的挑战。尽管他不能解释为什么前灯线路要削短,但他告诉我的那件奇妙发明却将替代整个配线和灯泡装配线。它的成本大约三百美元、而我们将不得不等到有零钱给我们的时候。
  我渐渐知道有些事情是在“牛棚”以外进行的。一件只需表示适度惊异的事情有可能演变成一次小的骚乱,比如有人在抽彩中赢了五十块钱。但是我一直在观注列斯,努力控制我的恼怒,忍受着他在早晨七点钟穿一件污秽的法兰绒衫衬,马尾辫子吊在背后,白色的纸咖啡杯套在他修长的变黑的手指上转圈,清香的水蒸气和他的口臭一同混合在空气中。
  也许老列斯被汽车的毛病扰烦了,或者也许只不过是偶尔一次的宿醉,但是如果他有一把螺丝起子而不是份繁琐的工作,他也许就能够看到所有的道吉货车的前灯灯泡都会换成他的发明。你只需在自动收零的商店递出十美元就可以得到它。但是,正当我准备教育他时,在办公室那一端骚乱已经发生了,并且开始向我身上转移。就像在棒球场里的人浪一样,那边人们刚站起来,十五秒钟以内每个人都涌到我身边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们遭到攻击了。那些疯子们要设法通过安全门。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拿他们的武器,飞虎队也没有赶到。“继续。”我示意列斯。自己却绕过办公桌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看到一幅穿着白衬衫的人潮像海水一样拥向简娜·玛森的情景,而她本人正在朝我走来。
  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她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激动得发狂似的只来得及把她的图片的复印件全部从墙上撕下来。大片大片的墙灰落下来飞进我的眼里,我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里,试图强迫自己马上变成一个尽心尽职的FBI特工。简娜·玛森正赶来看我。然后我意识到那条橡皮章鱼还挂在我办公桌的上空。
  我瞟了一眼走廊的情景。我能看见玛格达·斯脱克曼光亮黝黑的头高高冒在众人之上,金耳环闪闪发亮。她自己像一块岩石一样立定身形,并巧妙地分散了她的当事人周围人流的力量,使玛森在她的庇护下跟随她一起移动,保证不受侵扰。同时,她保持了一种宽厚的表情,熟练地环顾房间四周以预期下一步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对她们发生。将近六尺的身高赋予了她这种能力,可以凌驾于许多人之上。
  我计算出在他们接近我之前,我有十秒钟时间,所以抓起一把剪子又跳上一张椅子,但是随行的人流却突然向左拐了。我空着手跳下椅子,盯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稍停,芭芭娜·苏立文像个伊斯兰教托钵僧一样出现在我背后,一只手指使劲戳进我臂上的三角肌里。
  “我得到她的亲笔签名了!”
  她把一张公务用的便笺几乎伸到我的鼻子底下。一个仔细而清晰的签名写满了一整张纸。
  简娜·玛森能把一张废纸变成一顶帐篷,她能仅仅是走进一个房间就改变这一天。这个女人有种魔力,甚至连我,一个无神论者,也感觉到遗弃、伤害和不适当,因为我没有在门的那一边。“简娜·玛森有何贵干?”我有些伤感地抱怨道。
  “要么你知道要么你不知道。”芭芭娜叹着气,一面赶紧跑开。“我要给我芝加哥的姐姐打电话——他们肯定都不会相信的。”
  她刚下了两个台阶,就停下,然后转身跑回来瞪着我,似乎突然间觉得很惊诧。
  “你在这里干什么?”
  “想把我的前灯修好。”我已经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列斯身上。
  芭芭娜的眼睛已经瞪圆了,露出极度惊奇的表情:“为什么你现在不在高罗威的办公室里?”
  “她是来找他的,不是我。”我露出的是一个生硬的笑容。
  “你疯了吗?”她把我的手从桌上抓开,“到那边去。”
  “芭芭娜,我不会介入别人的会晤——”
  “你就坐在这儿等皇室的邀请?”嬉戏消失了,但她的眼睛因为同样的狂热依然明亮,这种情形在以往任何时候有人提到丢勒·卡特尔时都不会出现。
  “很明显这件事已经被更高层接管了。”
  芭芭娜很不愉快地拽着我的上臂:“走吧,你这个狗屎蠢蛋。”
  她的反应似乎过分了。但是我说:“我去。”
  她放开了我。手臂已经被她扭伤了。
  “耶稣基督。”
  我抬起档案和一听喝了一半的可乐,故作矜持地缓慢向高罗威紧闭的房门走去。一面举起那只没有弄伤的手把头发弄得蓬松些,偶而回头看看,发现芭芭娜·苏立文仍然在背后盯着我。她长我七岁,她的喜怒经常会突如其来,她也能变得严肃。我如果有这么一位大姐,不知道我今天会在哪儿,但是,一定不是这儿。
  我期望文艾钻进屋的时候,高罗威亲切地说他正要传我来。
  他应该告诉我自己要带椅子来的,因为这地方已经挤满了人。
  简娜·玛森独自坐在花格纹的“黄油硬糖”沙发上。我的眼睛一旦放到她脸上就再也拿不开;自然、完美的脸型,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就像她的马奈。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雪丝绸外衣,袖子很长,镶着花边的袖口已完全把手掩住了,荷叶边则铺到了膝盖处,一双行动不便的高跟沙滩凉鞋。
  玛格达·斯脱克曼坐在她右边的扶手椅上,两位男律师,我得知,他们来自百威利·希尔斯律师行,只好蜷在两张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打字凳上歇脚,高罗威拖出来一张样式蠢笨的黑皮办公椅示意我坐下。这是属于富有男子气概的“执行官”级别的椅子,它的靠背比我的头还高。轴承已经松动,所以旋转难以控制。坐在上面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些稀奇古怪、皱缩了的君主,将要被离心力赶下台。
  这会儿简娜和玛格达一直在私下里交谈。
  “这真是令人震惊地滑稽。它决不会停下来,”玛格达说,“我不能相信它会不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我听说结局会是谁也讨不了好。”
  “不。它完美极了。”
  “我总是在哭。”简娜道,“为什么我要去演一出总是在哭的戏?”
  “他在这幅照片里可爱极了。他是一个宠儿。他们是真正地在一起。”
  “我们会乘同一架飞机回纽约。”简娜对她说:“难道这不漂亮吗?”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礼貌地听着,但没有人搞得懂她们任何一句话。最后简娜·玛森才算对着旁的人问了句:
  “能给一点‘埃万’水吗?”
  “冰箱里有苏打水。”高罗威朝着我点点头。我举起了我的可乐罐。
  “糖会使我的腰变粗的。”
  “我们要普通水。”
  “我的营养师会大发雷霆。”
  高罗威看起来大费踌躇,两个律师开始摸电话。但斯脱克曼毫不退缩。
  “水马上就来,杰伊。”
  那低沉的喉音真让我感到一种压力,它似乎是像和她自己庞大坚实的身体的权威来一次竞赛。她今天穿了一件棕橄榄色的上衣,黄铜扣,袖口上镶着金边。在这件典雅的外衣下,套着一件办公室的制服(芭芭娜将会知道谁是设计者)。她的腿矮壮——农民的腿——她使膝盖露在外边,两个膝盖头紧紧挤在一起,棕色的长筒袜,配一双浅口无带皮鞋,皮鞋上带有一个Cs的标记。橄榄色的镶皮挎包上的金链上同样有一个标记Cs。
  玛森有一点神经质的紧张,同时对斯脱克曼则若无其事地发号施令。她的行动果断而不慌乱。黑头发被压发收拢,些微的几根拂在她的面颊和蒙古人种的眼睛上。
  “真的,我们马上就能找到水。”高罗威继续说道,声音从嗓音里格格地逼出。
  “让水见鬼去吧,拿苏格兰威士忌来!”玛森爽快地叫起来,我们全笑了。
  “你向我们的女FBI特工安娜·格蕾说哈罗了吗?”斯脱克曼提醒道。
  电影明星双眼向我瞅过来,伸出了她的手,直接,富于技巧,使我来不及移动自己的位置,不要犯错误:我们聚集到这里来是为她个人的需要服务的。我从高罗威的椅子上站起来有点犹豫。我的手变得潮湿,有些发抖。
  “关于你,我们曾听到许多有趣的传闻。”她带着微笑喃喃地说。
  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不能想象那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事,这些事又是谁告诉了她们中的哪些人。
  “我们非常乐意让一位女人来处理这件案子。”斯脱克曼补充道。
  “安娜在这里是因为她的优秀,而不是因为她是女人。”高罗威插口道。他把一支雪茄放进嘴里。“别担心。我不会在你们面前点燃它。”
  “噢,男人和他们的傲慢。”玛森宣布说,“我曾对克拉克·戈培尔说,当你像猿猴一样被吊起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抽一支雪茄呢?”
  “杰伊,不要说谎话。”
  “女人用不着抽一支大雪茄或者拿一把枪来证明她们也能。”
  两个律师偷着咯咯笑起来,好像他们以前从没听过这类的笑话一样。显然,高罗威也被逗乐了。
  “不是我们不需要保护我们自己,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故事,”玛森小姐继续道,“告诉我,安娜,你用过枪吗?”
  “是的,夫人。”
  “好。”她低声说,“你能保护我们不受这些律师的伤害!”
  屋子一片不满之声。这时候门打开了,莫瑞恩,就是先前在私人沙滩上那个裸体莫瑞恩,拿着一大瓶“埃万”水走进办公室。
  “坐在我旁边,甜心。”
  简娜·玛森敛了敛衣服的折边,腾出一点空隙让莫瑞恩挤在她身边坐下去。莫瑞恩被介绍作“为我制作全套服装的天才少女,和亲爱的朋友”。
  “我们见过。”我回应道,尽管从她漫不经心地表情上我怀疑莫瑞恩是否能想得起来是在何时何地。她很明显地,如他们所说,“在她自己的空间里”。今天她看起来更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化身,带着用玳瑁梳子和扣紧的与众不同的桔红色头发,与那件古典式样的人造丝服装搭配的是一条琥珀项圈,一双跑鞋、一双短袜。
  “我抱歉,从七楼到十一楼他们能找到的就这么多。”莫瑞恩从一个大的帆布肩包里取出一包整整五十个套在一块儿的塑料杯,拔下一个来,为简娜倒了一杯水。
  玛格达·斯脱克曼现在开始打趣高罗威:“在我与局长的交谈中,他向我保证我们将受到你最庄重认真的关注。”
  “你已经得到了。”高罗威说,“你是否介意我们把这些录在磁带上?”
  “我希望如此,这样我们也许能留下一个记录。”
  高罗威将一个松下微型录音机放在了咖啡桌上,然后按下了“ON”键。
  玛格达用肘轻轻敲了一下:“简娜?”
  简娜·玛森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微微闪光,她的手十指交叉紧紧握在一起,就好像她正准备开始一场音乐会一样。
  “这个男人,这个依贝哈特大夫,使我对止痛药上了瘾。”
  她现在动了,偶而转向我们,展示一下裙子的摆幅,调整一下她在这间屋子的空间里的位置。
  “当然,我信任他,我是他的病人。最先那药丸帮了忙,但是他坚持给我更多的直到我后来离开它就再也不能活下去。我成了一个瘾君子,我现在可以承认这点而不必因为羞耻隐瞒它。”
  她抬起她的下巴,逐渐从这个角色中放松下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药丸?”
  “狄劳狄德。”她瞥了一眼斯脱克曼,寻求鼓励,然后继续道,“他说它们从墨西哥进来的普通的狄劳狄德,只是通过那条途径来的更便宜一些,尽管他实际上向我索要了一大笔钱。”
  我跟着问:“你在什么地方得到这些墨西哥药丸的?”
  她侧过身去看斯脱克曼,很迷惑。经纪人平静地替她答道:“他是在办公室里把药丸给她的。”
  “他没有开药方?”
  “药方很容易写出来。那家伙很聪明。”律师中的一人说。
  “并不那么聪明。”另一人说,“从他自己的工作室里配置一种受控制的物质?”
  内部通联系统鸣叫起来。玛森小姐的电话。她消失在毗邻的办公室里,律师们有了机会可以打他们私人电话。高罗威关掉了录音机。我们低声交谈了一会儿。我去了盥洗室。十五分钟以后,我们重新开始。简娜·玛森现在如演戏般地靠在窗户边。
  “依贝哈特大夫把狄劳狄德保存在哪里?”我想知道得更详尽,这样,当我们去搜查他的办公室时他就不可能跳起来把药丸毁掉。
  “在检查室一个上锁的橱柜里。他有一只鞋盒,里面放着装满各种药丸的瓶子和盒子。依见哈特大夫听起来就像一个粗心大意的傻瓜。我在他办公室后面的小巷子里的那一刻看到的可正好相反:一个对他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有优先权的男人,极佳的控制。是她,那天跑出了他的控制之外。
  还有更多的中断——玛森小姐需要一些酸乳酪来帮助她度过这段时间直到午宴,但是乳酪要不含脂肪的,还需要有能咬得嘎嘎响的蜂蜜坚果。直到最后我觉得受够了。
  “玛森夫人,出于尊重,我们能不能停止这些紧张而忙乱的活动?”
  高罗威瞪圆了他的眼睛,两个律师在他们的凳子上僵住了,好像是一个闪电一下子击中了他们的屁股。但是玛森小姐和斯脱克曼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反而轻笑起来。
  “我告诉过你她很可怕。”那经纪人向女演员保证道。然后对高罗威说:“请告诉你的秘书,玛森小姐将不会再接电话了。”接着向她的当事人点点头示意开始。
  “我正在福克斯公司拍一部片子,间谍战栗片那一类的。一次鸡尾酒会后的场面,有人扔了一颗炸弹进大使馆窗户……我正和舍恩在跳舞——伟大的爱!——他演找的丈夫,那个被杀的大使……我们正对着摄影机排演,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大理石壁炉前跳舞。这时,我应该听到远处一声枪响,他的胳膊被打伤——然而,我踏出一个舞步时突然间膝盖扭了一下,舍思想抓住我,但我已经跌下去,连大腿也跌伤了。地板跟地狱一样硬。那是哪种地板,莫瑞恩?”
  “柚木。”
  “正好跌在柚木地板上。”
  “然后你就去瞧依贝哈特大夫?”
  “他们在我的腿上捆上冰,把我扶进轿车里,然后莫瑞恩和我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赶到匹克,对吧,甜心?”
  “整个时间里我都觉得胃不舒服。”莫瑞恩在沙发里说,嗓音甜腻腻的。“为了你,因为你那时是这样的痛苦。”
  “谢谢你,亲爱的。”简娜抚摸着她的头。
  “那时候你就已经是依贝哈特大夫的病人了?”我问。
  “这是命运的安排。实际上我也许应该永远不遇上依贝哈特大夫的。她们想送我去西达斯,但我坚持一定要到圣莫尼卡去看达那大夫,一个亲密的,非常亲密的老朋友,我认识他已经好几年了。我的司机用车载电话和他们联系,他们告诉他达那大夫最近退休已去了毛依,这个年轻的依贝哈特大夫来自波士顿,现在代替了他的位置。这时候我们已经行到半路上了,我又陷于极度痛苦之中,而且对达那大夫在这时候离开了我感到很难过,所以已经不能再想别的事了。”
  “依贝哈特大夫的检查结果怎样?”高罗威想知道。“你不是说检查十分彻底和专业吗?”
  “作为一个医生,他的确很出色。非常聪明。非常有教养,以及可爱。他按摩着我的髋部,那里伤得就像地狱一样糟。我说:‘我真的像只大鸡仔。我再也不能忍住痛了。’依贝哈特大夫说:‘别骗我了。我看见你把那个杀手踢到烟囱里去的。’这样,他把我给逗笑了,我也知道,我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下。”
  “诊断结果是什么?”
  “髓关节的骨囊炎。另外还撕裂了一些膝盖软骨组织。”
  “他怎么处理的?”
  她转向莫瑞恩:“你在那间屋里。他怎么说?”
  “休息,冰和理疗。”
  我等了一会。出现了一阵沉默,除了录音机转动时单调的沙沙声。
  “没有药丸?”
  “什么?”
  “那时候依贝哈特大夫没有为你的髋关节骨囊炎开任何药丸?”
  简娜·玛森放弃了她在这间屋子里的反客为主的地位,坐在了咖啡桌的边上,身子躬下来,脸凑到离我大约只有十寸的地方对着我,呼出来的气息中有一股柠檬和香草味。
  “我会很诚实地对你说。”她说,“如果我没有问他要那些药丸他也不会给我。”
  “你要了那些药丸?”
  “是的。”她的皮肤,因为靠得更近,看起来完美无瑕。一双海蓝色的眼睛边上涂着绿色的眼影。黑色的瞳孔扩张得很大,不自然地闪着微光。“他给我药丸是因为我告诉他下午我必须回到摄影机面前。”她说得很慢很审慎。她想让我买她的帐——她的裸脸,居高临下的亲近,对任何事情毫不羞愧的诚实。
  “你的意思是尽管你伤得这么厉害,可你仍然可以继续拍电影?”
  “在过去的三年中,我遇到了许多麻烦,安娜。”她现在说得很亲呢,就好像我们实际是在“百威利·格朗”上面的高级餐馆里相遇的一样,两个有钱的小姐正在分享午餐,这时候一条章鱼从盘子里跳出来闹自杀。“我已经和两个代理商解了约,我被一个所谓的制片人控告——我不能告诉你那时候是多么的艰难。在一项转手抵押中,我欠了银行一大笔款项——”
  “杰伊,我们谈正事。”斯脱克曼提醒道。
  “这是正事,这就是为什么他会给我那些药丸。我欠了银行五十万美元,如果我不偿还它,我将失去我在马里布的房子。所以我必须完成那部片子——请相信我”——她不安地站起来——“它是一次赌博。”
  她蹙着眉,考虑着她的赌博,一面倒了一杯“埃万”水。每个人都等着。
  “所以我就和依贝哈特大夫做了这笔生意。如果他真的给我药丸,那么我就能完成工作,我可以作冰敷、作理疗,或者任何他认为需要的东西。”
  “他答应了?”
  “这可以猜想得到。我很虚弱而他也正是利用了我的虚弱。”
  “怎么?”
  “如果我有点头痛,他就给我开点药丸。然而我有反应,他就给我一些别的东西,直到最后我成了一个完全依附于他的躯壳。他从来没有说,简娜,要做个强壮的女孩,去吃点冻火鸡肉。他是个医生。我把自己交到了他手上。最后,我沉溺于狄劳狄德之中,它成了超乎我控制力之上的化学毒瘾。在最糟糕的时候,我需要依贝哈特大夫和他的药丸来度过每一天。”
  “你和依贝哈特大夫睡过觉吗,玛森小姐?”
  “绝对没有。”
  “他送过你玫瑰?”
  “我也送过他玫瑰。”她笑了,“我送给每个人黄玫瑰,这是我说谢谢你的方式。是他修理好我的屁股。”
  “你必须明白这个男人毁了她的演艺生涯。”斯脱克曼拖长了声调。“谁会雇一个瘾君子去演一部电影?反面的名声使她难以投保,而没有保险她就不能受雇参演。她没有收入的来源,又被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够格的金融机构催讨债务,简娜·玛森陷于严重的财务危机中。”
  斯脱克曼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盯在我身上——狼的眼睛,如果你仔细看的话,里面有相同的残酷和镇静。
  “但是她决定不再做一个牺牲者。作为女人,你懂得这需要怎样的勇气。”
  想想我是怎么样对付丢勒·卡特尔的。这种感觉很亲切。“我已经进行过我的战役。”
  “我们都是。”
  呀,我有点感觉到,包括这个屋子里的男人们,似乎也被做过一回目标。
  “安娜,我知道你将会面对一些困难——但这并不仅仅是为了简娜,也是为了其他女人,她们一直都缺乏勇气站起来进行反抗。”
  斯脱克曼和她的当事人一样,都是熟练的演员。我羞于承认我迷恋了这番话,觉得它专为我而说。奉承——对于我,对于每一个别的人——如同黄玫瑰令人陶醉的芳香一样使人头晕目眩,稍微镇静了一下,我就向自己发誓,一定要倾尽全力。
  高罗威伴同大家一块儿出去。我向玛森小姐赞美她的桃红色雪纺绸外衣。
  “难道你不爱它?它出自路克·弗朗斯之手,我的私人设计师。”
  “我听说过他。”我冲着莫瑞恩微笑道。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玛森的手。我的玩笑在她脸上没有激起任何反应。也许,那件事情根本就无足轻重。
  两天以后,从波士顿地方分局传来佳音。作为他们深层背景调查的结果,他们找到了一个以前的病人,克劳迪哑·凡·何文,她宣称依贝哈特大夫在药方上给她开毒品,使她使用成瘾。情况和简娜·玛森一模一样。
  我坐在唐纳多办公桌的挂角上,这样我就看不到他和他妻子的那张照片。
  “你知道这趟旅行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啊——但是高罗威嘱咐我明天就乘飞机去波士顿,然后带着凡·何文指控医生的证供回来。他和简娜·玛森在一起的那个小时,他就像一条小狗仰面躺在地上,爪子在空中乱援。得到了她的一切,干了所有的事。”
  唐纳多正在浏览最近发生在奥伦济县的一桩银行抢劫的档案。它们堆放在桌上。
  “想要点建议吗,关于波士顿?”
  我总是急于得到他的鉴定:“告诉我。”
  “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炸肉团。”
  我缓缓地摇着头:“高罗威现在对我另眼相看,我是在为好莱坞工作了。”
  “这跟好莱坞可没什么关系。”唐纳多注视着我。
  “听着——如果乔·西摩打电话给FBI说有医生给了他许许多多麻醉剂,你是否认为我应当飞往波士顿去作背景调查呢?”
  “是政治。”他耐心地解释说,“玛格达·斯脱克曼是共和党的主要捐助人。她住在爱伦堡,里根时代,‘平民会’为白宫的整个翻新出资,她就是其中的一员。你不记得了吗?噢,对了,那时你才十二岁。”
  “但是,当一个像简娜·玛森这样——”
  唐纳多打断我的话:“简娜·玛森是又一个疯颠的女演员,还有,相信我,高罗威从来就没有放过一张漂亮的脸蛋,”他举起手阻止了我的反对,“玛格达是一个更富有魅力的演员。”
  唐纳多悲观地摇着头,回到他的劫案档案前:“你应当读读《新共和》,代替你那本《机械润滑世界》。”
  “我喜欢机械润滑油脂。你应该找点儿来试试。”
  他装作没有听见。
  我大笑着滑下桌子:“我为你感到难过,唐纳多,我走了以后看你还能欺负谁?”
  “我自己。”
  这很刺激。我可以早点回家打点行装,搭乘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办理我自己的案子,除了SAC自己再没有谁来督察我。脑袋里忙忙碌碌地想,一旦我到了那里,什么需要带回来,下一着棋该怎么走。
  在这时段里,联邦大楼的门厅里挤满了下午昏黄的光线照拂下的人群,今天上午我到达这里时蜂拥的人群移动得还没有这么慢。同样缺乏耐心的人丛在等待着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测,那两个被痛苦折磨着的警卫表情彻底的肃穆。在外侧等着拿通行证的人排的线路更长,或许动作也更慢。
  这个门厅是这样一个通道,从全世界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来的数千人,他们每一个人的步调都不能被阻滞,可是现在,连他们自己都对此习以为常:美国政府的官僚主义所带来的不断挫折和深深的绝望。一种易于激动的忧虑使我在迈过这些大理石地板时总是保持着警觉。
  也许正是这种警觉,或者也许对于约翰·罗思我的确有一种第六感,它告诫我说:他来了。这时约翰叫了起来:“安娜。”
  是的,我一眼捕捉到那个靠在墙边的形象,并且知道那就是约翰,尽管现在他肮脏的头发垂在肩上,乱蓬蓬的胡子,还有被撕裂了的灰白色牛仔裤。这副姿态,那饥渴的目光,使我的警报系统一下子尖啸起来。
  “你看起来很好。”他作出一个笑容,说道。
  “你看起来像个‘赊皮客’。”
  “吸毒间谍。我喜欢和害人虫混在一起。”
  他的衬衫,缺了一粒扣子,露着肚脐。腹部是凹进去的,牛仔裤系得很低。
  “那也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你正面对着的是史垂德先生。”
  我点点头。他像个鬼。
  “你在监视我?”
  “只是等你,沉迷于一些幻想之中。”
  他朝我靠了一步。我往后挪了一步。”
  “我有东西带给你。”
  “拿出来,我会让你的阴谋很快破产——”
  “不。”他打断我,“是奥尔瓦尔多的杀人案。”
  我没有再向后退,但是在我们之间仍保持了足有八尺的距离。
  “我回到那条街跟踪那小子,‘耗子’,那次汽车过路枪杀事件的目击证人。证明了他的确能够辨认出那辆轿车。”
  “什么东西唤起了他的记忆?”
  “他是个男妓。我威胁说要轰掉他的屁股,这样他就听话了。证明这是一次团伙行动,但奥尔瓦尔多并不是预期的目标。一桩毒品交易正要在离公共汽车站几步远的地方进行。对方中的一个身上有血。他们误会了。奥尔瓦尔多夫人碰巧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走进了一个错误的地方。”
  “你能确定?”
  “那小子人不错。”
  “那么手怎么解释?或者他们把它们打飞只是为了刺激?”
  “解释报告说手被打断是因为受害人对着枪弹本能地试图举起手来保护自己。”
  他抬起胳膊,手掌向外挡着脸。
  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非常清楚。一辆小轿车从拐角转过来,嘭一嘭—嘭,街上的人都有经验寻找掩蔽。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夜未央时一个人外出到了那里,谁知道是为什么——她是清白的——被击中了一枪又一枪。她试图挡开子弹,但是它们带着令人震惊的力量和难以置信的速度……
  “奥尔瓦尔多的被杀和她为医生工作之间没有联系。她只是碰巧赶上了交火。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我无话可说。
  “我干这件事是因为我想它可能对你有点意义。”
  那些解剖照片像钉在墙上的恐怖日历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一一滑动。
  “它对你的案子将不会有帮助,但是至少现在你知道你的堂妹是无辜的。”
  我正在回想她的小女孩怎样恐惧地藏在婴儿床底下。还有那个男孩,和他失去神情的眼睛。
  “她是你的堂妹,对吗?”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然后,我一步踏过一个大理石方块,不慌不忙地朝他走过去,直到我们面面相对。
  “是的,约翰。她是我的堂妹。”
  认识到这点以后我发觉我还获得了些别的东西。信心。解脱。我能站在这里,用一种直率的、新的方式端详这个很长以来我一直畏惧的男人。我能看见新事物,就像在约翰·罗思心中的害怕。
  “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碰到了他的肩,“还有谢谢。”
  “嗨,”他说,有些摇晃,有些失魂落魄,“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混蛋。”
  那一刻我们对视了一下。然后我转身走出了大楼,快步走进停车库。下午经历的这两件事一直让我牙关咬得紧紧的。长筒袜让我很不舒服,我再也不能忍受它们在腿上多缠一分钟,一进车里,我就把它们扯了下来。好多了。我发动引擎把车倒出来,开上了惩戒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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