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薇妮醒来时,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听到一点轻微的声音,才看见莎梅坐在她身边。薇妮虚弱地抬起手,莎梅抢先把一杯水凑到她唇边。一股清凉流下灼烧的咽喉,减少了一点痛楚。
  “麦斯……”薇妮困难地张开嘴。“你怎么了?”她只想知道心爱的人的命运。
  “麦斯很好,”莎梅答道。“他一直在问,你醒过来了没有?”
  “你没骗我,莎梅?麦斯他……他真的还活着?”
  “我保证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莎梅再三安慰她。“他只是迁到帐篷去了,把小屋留给你。”
  薇妮把手搁在额头上,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我不太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好像只听到挖掘的声音,怎么被救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一直都昏迷不醒。我们找到你和麦斯的时候,你们陷在坑里已经两天。把你救出来以后,你又昏迷了两天。”
  真难想象四天就这么过去了,薇妮伸过手去握住莎梅的手,寻求她唯一知道的安慰。还有太多的事要办,太多问题要解决,可是现在,她需要睡眠……
  莎梅舀了些水在水盆里,捧到薇妮身边,开始帮她洗掉脸上及手上的污泥,然后又帮她梳理纠结的头发。
  “莎梅,谁在陪妈妈呢?”薇妮问道。
  “泰利让水晶宫的玛姬过去帮忙。那个女孩子满能干的,你妈妈跟她也处得很好。”
  “希望妈妈不会发现玛姬的工作,”薇妮有点担心地说。“妈妈不会了解。”
  “我吩咐过玛姬不要说太多,”莎梅说。“她很懂事。我跟你妈妈说我和你在找你父亲,反正这也是事实,她没有多问。”
  薇妮眼中泪光莹然。“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爸爸,吴山姆死了,我们没有线索了。”
  莎梅把她的头发在脑后络住。“不要失望,薇妮。只要我们活着,就有希望。”
  薇妮黯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莎梅反问:“回哪里的家?”
  薇妮不解。“旧金山呀!难道回英国不成?”
  莎梅把梳子放下来,转到薇妮面前正视她。“我有话要说,你听仔细,不要用心,用你的脑子去听。想想你肚里的孩子,不要只想到你自己。”
  薇妮两手按在小腹上,不敢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孩子的事?”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孩子有一个父亲。”
  薇妮缓缓抬起头,在莎梅眼里看不到任何谴责。莎梅一向很实际,只就事论事。“你在睡梦中有时会喊你肚里的孩子,我想你是伯孩子会受到伤害。”
  “孩子不会有事吧?”
  “我不知道,时间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看见薇妮的脸色,又补充说:“孩子既然还活着,应该没有什么事才对。”
  薇妮捏着毯子的边缘。“我不知道怎么办。妈妈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要了她的命。我真后悔,当初实在太笨了。”
  “你不笨,你一直就爱温麦斯。现在先别想他或你自己,而是要考虑孩子和你妈。”
  薇妮无助地看着她。“我们在矿坑里面以为非死不可的时候,麦斯曾经求我嫁给他,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他一定改变主意了。”
  莎梅抬起她的下巴,深切地看进她眼里的心碎。“麦斯还是决定要娶你,他已经找来一个神父,就只等你醒过来。”
  薇妮把脸蒙进颤抖的手掌中。“我要怎么办,莎梅?麦斯不知道孩子是他的,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要他的怜悯,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嫁给他。”
  “我刚才告诉过你,用你的脑子去想。你知道麦斯是孩子的父亲,你应该告诉他全部事实。如果他仍然愿意娶你,那就没事了。”
  “我试过告诉他,‘’薇妮说着摇摇头、“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
  “也许你应该再试一次。”
  “我没有时间了,”薇妮提醒她。“你刚刚也说我必须为孩子打算。现在我怎么办?”
  “贾泰利愿意娶你,当孩子的父亲。”莎梅说,盯着薇妮的反应。
  “不行。我不否认,我的确考虑过接受泰利的求婚,可是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毁了他的一生。他是好人,没有理由要他娶一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人,何况还是他朋友的孩子,教他情何以堪?不行,我不能对他这么残忍。”
  “你的决定要快,我不能离开你妈妈太久。”莎梅说,扶薇妮站起来,然后折起睡袋。“麦斯要见你。”
  “我不想见他,”薇妮答道。“我不要他的怜悯。凭什么他吩咐我,我就得去?乔丹娜不需要他,贝薇妮也不需要。”
  莎梅只是耸耸肩。“麦斯不能来见你,他的腿受伤了,医生甚至不敢断言他还能不能走路。”
  薇妮瞬间刷白了脸。“我的天!”她低呼一声,眼泪直往下落。“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受伤。”
  “这是上帝的决定,不是任何人的错,薇妮。”
  薇妮倚在粗糙的墙上,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难辞其咎。”
  “那么你又打算怎么办?”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薇妮脸上的绝望很像她小时候需要忠告的样子。“我想你知道怎么办。麦斯是不是以为你怀了别人的孩子,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你的女儿一个姓。等到麦斯身心都健全以后,你告诉他真相。”
  薇妮突然怔住了。“你说女儿!你怎么知道我会生个女儿?”
  莎梅点点头。“我本来怕你难过,不想说的。我梦到你和麦斯生了一个女儿,我看见的是她长大的样子。她会返回英国,重建家园。”
  薇妮陡然别过头去。“我不要听,我不要知道孩子的事,”她大叫。“求求你!就这一次,让我做我要做的事,不用管别人怎么想。”
  莎梅晓得薇妮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她走过去,把薇妮抱在怀里,让她痛痛快快地哭。
  “对不起,莎梅。”薇妮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哽咽着说。“有时我实在很讨厌,是不是?”
  “傻孩子,”莎梅只是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想回旧金山,我们就回去吧!”
  薇妮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我要去见麦斯,我会接受他的求婚,这是保护孩于、让妈妈免于蒙羞的唯一办法。”
  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照在麦斯的帐篷上面,篷里懊热难当。麦斯的一条腿吊了起来,另一条绑着密密实实的绷带,仍然疼得他直冒冷汗。
  泰利本来要送他回家,可是他坚持要等薇妮醒过来带她一起回去。他已经在附近一座教堂找好神父,随时准备为他们证婚。麦斯根本不去想薇妮可能拒绝他。不!他非逼她嫁给他不可。
  帐篷帘子一掀,泰利弯身走了进来。看见他的朋友醒着,便在他旁边坐下来。“你祖父派人来说要你今天就回家,他要你们的家庭医生看护你的伤势。”
  “除非薇妮嫁给我,”麦斯断然说。“否则我决不回家。”
  “万一她不肯嫁你呢?”
  “她会嫁给我。”
  泰利笑了起来。“你倒很有自信,朋友。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笃定,命运这种事难说得很”
  “我不怕命运,”麦斯不耐烦地说。“我只怕躺在这里一筹莫展。”
  他们两人都没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薇妮在帐篷外站住脚,小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麦斯?”
  “是你面对命运的时候了。”泰利笑着站起来,向出口走去,临走前又回头补了一句:“祝你好运,麦斯。我衷心希望你们能够结婚。”
  泰利在门外碰见薇妮,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的气色不错,觉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你。莎梅说是你救了我,我又欠了你一份情。”
  他不理她的谢辞,只朝帐篷点点头。“你最好赶快进去,他等你等得快疯了。”
  薇妮低声问道:“他的情况如何?”
  “不太好,我们仍然不知道他的腿伤有多严重。他虽然硬撑着,不过看得出他一定很痛。”他掀开帘子,微微一笑。“请进!”
  薇妮鼓起勇气,昂起头,觉得自己真像就要从容就义的烈士。帐篷里热得像火炉,但是麦斯的眼光却让她不觉打了个哆嗦。
  “你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天吗?”他酸酸地问道。
  她在泰利刚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你觉得如何?腿还是很痛吗?”她关切地问道,美丽的银蓝色眸子写满了同情。可能的话,她真愿意代他受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陷在矿坑里面的时候,我曾向你求过婚?”麦斯直切正题。他不耐烦玩游戏了,可是薇妮看不透他眼里的渴望、害怕,以及不确定。
  她设法挤出一个笑容。“我不会硬逼着你娶我,放心好了。”
  他不理她的幽默。“我在等你回答!”因为太紧张,他的话竟像是命令一样。
  “我说过我不会逼你——”
  “你的回答。”他定定地看住她。“你的回答是什么,告诉我。”
  薇妮不晓得他的心绷得有多紧。他真怕她会当面笑他,笑他自不量力。他虽然在泰利面前夸了口,可是他心里很明白,如果薇妮拒绝他的求婚,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薇妮垂下头,躲开麦斯的凝视。“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你好心吗?”她等着他的回答,希望他说他爱她,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如果他真的爱她,她就会告诉他一切真相。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有什么枝节。如果你生的是儿子,他将不能继承“北方天堂”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道,一颗心隐隐作痛。
  “只有我的儿子能够继承我的土地,我要你了解这一点。”
  薇妮想起莎梅说的,她会有个女儿。如果她现在就告诉麦斯,他是她孩子的父亲,他会怎么样呢?他承认他对她不无感情,但那时怎样的一份感情?她就为了这个娶她吗?问题太多,可是答案太少。
  “你愿意嫁给我吗,薇妮?”她柔声问道。
  “我不了解你为什么要我们母子,你并没有提出充分的理由。”
  麦斯微蹙着眉,琢磨着要如何不漏他的爱又能说服薇妮嫁给他。“让我们这么说吧!我和伊蓓的亲事突然告吹了,我缺少一个合适的新娘。我爷爷年纪大了,他希望我能赶快结婚。你会是最好的妻子,会让我在亲友面前风光十足。”
  他的话就像一把刀准确的砍在她心上,原来他爱伊蓓,只因为伊蓓不肯嫁他,他才想娶她,为的就是在别人面前抬得起头来?
  她把伤痕密密收拾起来,问了一个最明显的问题。“等到你的亲友发现我的孩子早生了两个月,他们会怎么想?你考虑过这一点么?”
  “这个不成问题。我们的家庭医生是多年好友,他可以作证说孩子早产。就算有人不相信,他们只会以为我太爱你,所以等不及结婚就让你怀了孩子。”
  突然间,薇妮找到了真正的理由。“你要别人以为你和我……我们……这个孩子是你的,而且在我们结婚以前就有了。你为了洗刷伊蓓迟婚带给你的耻辱,所以你要别人以为我们已经——”
  “我们已经心心相许,”他替她说完。“那就圆了我的面子,不是吗?”他笑着对她眨眨眼。“你怎么说?我们合则两利,签约了吧?”
  薇妮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撇开他不爱她的事实不说,他们两人本身就来自截然不同的国度。有一段时期,英国和西班牙还刀兵相向。麦斯相信她爱另一个男人,她相信他爱的是伊蓓。他骄傲矜贵,不可一世,她怎能嫁给这个人呢?
  麦斯看见她眼里掠过千万种心绪,晓得她正在决定关头。“告诉我,薇妮,你之所以迟疑,是不是怕我会变成残废?我不能怪你有这种顾虑,嫁给残废的确不是好玩的事。”
  薇妮本能地摇头。她真想告诉他,就算他四肢俱残,她也愿意陪他一生一世。“你的伤是我的错,麦斯。”她微颤着说。“你想我是这么没有心肝的人,会为了这个拒绝你吗?”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那么你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了。说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薇妮。”他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劲。“答应我,薇妮。”
  “……以后你会后悔。”
  “人生没有肯定的事。我相信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好。”他逼她。
  她闭上眼睛,眼前浮满了拒绝的字眼。她又睁开眼睛,面前只有麦斯急切的脸。“……好,我愿意嫁给你。”
  麦斯及时垂下睫毛,遮住了眼底欣喜若狂的情绪。从薇妮的角度看去,只有一张冷漠的面具。“好,我就知道你识大体。去打点一下,我们就要上路了,我还要安排一些事情。”
  薇妮怔住了。他接受她的回答居然就像接过一杯水一样,一点兴奋的表示都没有。他非得说她“识大体”不可吗?他为什么没有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说他是全世界最快乐的男人?
  她站起来,试着掩饰她的失望。“我们几时结婚,麦斯?”
  “今天就结婚。离这里不远有座小教堂,我们在那儿举行婚礼。”
  “我不能这么快嫁给你。我得回去告诉我妈妈,还要跟她说我没有找到父亲。”
  “我会让莎梅带六个家了去接你母亲到‘北方天堂’,他们会小心服侍她。”
  “你好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的家人又会怎么想?我不相信他们会满意这桩婚事。”
  “我妹妹会欣喜若狂,我爷爷会说我是最幸运的男人,而我妈妈慢慢地就会接受你。现在去叫泰利过来。”
  薇妮像梦游似地走了出去。外面还有艳阳高照,一切如常,只除了她。她刚刚签定终身,可是是怎样的终身呢?她茫然地走向木屋。这一会儿她需要莎梅,只有莎梅能给她麦斯给不了的安慰。
  虽然痛得难忍,麦斯仍然坚持骑在马上。他派人陪莎梅回去接薇妮的妈妈,另一方面派人回去通知他的家人,他会带他的新娘回北方天堂。”

  薇妮骑在麦斯和泰利之间,心思还恍恍惚惚地。现在太阳没那么炽热了,她开始能够考虑她匆促的决定、她发现她对麦斯可以说一无所知,她怎么去当他的妻子呢?
  泰利觉察到她的不安,试着逗她说话。“我还没有恭喜你,薇妮。你和麦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永浴爱河,白头偕老。”
  她展颜一笑。“谢谢,你的情谊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
  麦斯的腿阵阵抽痛,让他更没有心情看薇妮和泰利谈笑。“你不是要先赶到教堂去通知神父吗,泰利?”麦斯冷冷地说。
  泰利哈哈大笑,瞥了麦斯一眼。他怀疑蔽妮是不是知道她未来的丈夫是个醋坛子,不许老婆随便和人聊天。“教堂见!”他喊了一声,纵马往前驰去。
  少了泰利的缓冲,气氛变得格外沉闷。薇妮看了麦斯一眼,发现他眉头汗水凝聚,脸色惨白。
  “你很痛吗?”她很快地问道。“这么远的路,你真不该骑在马背上。你为什么不坐—”
  他投给她一个足以让她安静下来的眼神。“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我才不像你们英国人,受不了一点点苦就呼天抢地。”
  若是平时,薇妮不会这么忍气吞声,此时她只是咬咬牙,一口气咽了下去。她真希望莎梅能陪着她,现在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未来的丈夫伤势沉重,又不肯接受她的关切。天哪!她暗暗叹道,为什么这条路老是走不完呢?
  麦斯也晓得他伤害了薇妮。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照顾她、珍爱她,可是只要一想她肚里的孩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愿时间慢慢过去之后,他会学着接受那个不属于他的孩子。
  今天是她的婚礼,可是她连一束捧花都没有。远远地,麦斯可以听见教堂的钟声。一个山村里的小教堂,一个受伤的新郎,一个简陋的婚礼。他真为她抱屈,如果什么都没有,至少他还可以送她一束花。他举手招过一个家丁,吩咐他去路旁采一束野花。
  原野上开满了鲜艳的野花,那个家丁膺此重任,格外细心地挑一大把灿烂的花朵,笑嘻嘻地献给他未来的少奶奶。
  “你的结婚捧花,薇妮。”麦斯柔声道,看着人面花色,相映成辉。
  薇妮低下头,闻着那股陌生的花香。“好美。这是什么花?”她问道。
  “我们西班牙人叫它金盏花,据说这种花只长在加利福尼亚。”
  薇妮的微笑映进他眼里。“那么这就是最合适的婚礼捧花了,麦斯。你瞧,我就要变成加利福尼亚新娘,就像这些花是加利福尼亚之花一样。”
  麦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门上,他真有股冲动,想要拥她入怀,吻去她脸上所有的疑虑。然而他只是举起手,示意众人往前走。
  薇妮捧着花束,让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落进丛花之中。她记起麦斯送她的第一朵玫瑰,那时他叫她银眼儿。她真希望再回到那个时候,至少当时他是她的朋友,不吝给她笑容。
  他们默默往前走,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这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婚礼。
  一行人走了不久,就看到山坡上有座不起眼的小教堂,静静座落在橡树下,墙上爬满了藤蔓,开着许多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泰利看见他们,先过来扶薇妮下马,另外两名家丁也搀着麦斯下了马。麦斯一着地,马上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泰利抢上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约瑟,你和李克扶我走上台阶。”他粗声吩咐,希望待会儿行礼时他可以自己站定。
  薇妮走到他身边,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麦斯,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的婚礼可以改天举行。你现在身体不舒服,不要勉强了。”
  “我要现在就举行,”他勉强说。“一切都准备就绪,没有改期的道理。”
  薇妮只能一筹莫展地看着他吃力地靠在约瑟身上,慢慢爬上台阶。
  神父抢出来迎接他们,跟在麦斯身后,唠唠叨叨说他感到多么光荣,能够为他主持婚礼。他赞美这个日子,赞美结婚的行列,赞美上帝赐给他这个机会能够为加利福尼亚第一世家主持婚礼。
  泰利挽着薇妮步上台阶,脸上始终挂着安慰的笑容。教堂里面残破不堪,不过神父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显然刻意布置过。圣坛两边插着两瓶鲜花,两支蜡烛静静燃着,反而映得一室的喜气有些侧然。
  “微笑,”泰利在薇妮耳边小声地说。“你看起来不太像个幸福的新娘。”
  薇妮低头望着手里的花束。“我不觉得自己像个新娘。泰利,我怕我是犯了毕生最大的一个错误,我只想逃得远远的。”
  泰利深深看进她眼里。“你爱麦斯吗?”
  “是的,我爱他。那似乎是唯一不变的事,至少我相信那是爱。”
  “那就嫁给他,薇妮。把烦恼摆到一边去,把你的手给我,我要亲手把你交给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不给我这个光荣吗?”
  薇妮看着麦斯的背影,抑不住满心的凄楚。她不能想象他压抑了多大的痛苦,才能走过那条通道。“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泰利。我没见过比他更顽强的人,我甚至一点都不了解他。”
  “他受传统的影响太深,可是他有满怀的爱。蔽妮,给他一些时间,你会把他变成全世界最好的丈夫,你要有信心。”
  他们已经走近麦斯,所以薇妮来不及回答他的话。麦斯仍然倚在一个家丁肩上,他握着薇妮的手热烘烘的。蔽妮忧心如焚。他在发高烧,他一定要赶快躺下来休息。可是他不肯。
  他甚至对她微笑了。“你逃不走了,薇妮。”他在她耳边低语,呼吸热得烫人。“我一辈子都不会放你走。”
  神父打开黑白的圣经,开始主持仪式。有一会儿,薇妮觉得麦斯好像要倒下去,赶紧抓紧他的手。泰利也察觉到麦斯情况不妙,悄悄走到他后面去撑着他。
  当神父问麦斯愿不愿娶薇妮为妻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薇妮全心都在注意麦斯的反应,差点忘了回答神父的话。就在这座简陋的小教堂里,在神父的祝福之下,薇妮成了温麦斯的妻子。
  就在神父宣布他们成为夫妻的那一刹那,麦斯倒了下去。还好泰利在后面及时扶住,把他抱了起来。薇妮忙着吩咐人去备车,亦步亦趋地跟在泰利后面走出教堂,帮他把麦斯安置在马车里面。她自己也坐进车里,小心地把麦斯的头放在膝上,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再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水。
  “泰利,他没事吧?”薇妮慌乱地问。“他只是累倒了,对不对?”她需要安慰的话。
  “麦斯很硬朗,他不会那么容易倒下去的,”泰利告诉她。“他只要休养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就会痊愈。”泰利只是在安慰薇妮。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敢告诉她,麦斯的伤口万一恶化,只怕会失去他的腿,甚至连性命都可能不保。
  薇妮抓住泰利的手,急切地看着他。“我做得对吗,泰利?麦斯会不会原谅我骗他的事?”
  “我不晓得,薇妮;不过你迟早总要告诉他的,你不可能瞒他一生。”
  他避开薇妮的目光,心里觉得有丝歉疚。他没听薇妮的话,曾把乔丹娜怀孕的事告诉麦斯。他想最好还是把麦斯的反应告诉蔽妮。“薇妮,你一定要找个恰当的时机才能告诉麦斯,你就是乔丹娜。”
  “为什么?”
  泰利不敢正视她。“因为我已告诉他乔丹娜怀孕的事情。”
  她的脸色陡然转白。“你不能……他不可能知道——”
  “不!他不知道你是乔丹娜。”
  “你告诉他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呢?”
  这一次泰利定定地看住她。“我不想瞒你,薇妮。他要我给乔丹娜一笔钱,还建议她最好离开旧金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银蓝色的眸子盛满了他不忍看见的痛苦。“我明白了,”她空洞地说。“我不懂的是,他既然拒绝乔丹娜,为什么又要娶我?”
  “我相信你知道答案,薇妮。”
  她深深地看着她昏迷不醒的丈夫。“是的,我知道。他是温麦斯,西班牙贵族。他高高在上,乔丹娜配不上他的身分。”
  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就要小心处理这件事,薇妮。实话要说,但是要用点技巧。”他转头吩咐家丁准备上路,才又回过头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会留下来处理善后,你自己保重。”
  “你不陪我们回去吗?”她一时方寸大乱。
  “不!你不需要我了。这里离‘北方天堂’才几里路,天黑时你们就会到家,温家已经请了大夫在那里等着。”他退开一步,手一挥车轮便辘辘辗向前去。薇妮觉得过去的一切好像告一段落,迎在前面的,是她吉凶未卜、祸福难测的将来。
  回“北方天堂”的路程是一个噩梦。蔽妮只能无助地抱着麦斯,看他在高烧中梦吃不停。马车行进极缓,因为怕走快了会牵动麦斯的伤口。饶是如此,他仍然疼得直冒冷汗。薇妮的一条手巾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北方天堂”还没到,她甚至以为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到了。
  直到日落时分,她才终于看到温家的房子巍然矗立在暮色中。她心里一松,仿佛跋涉千里的旅人总算回到家门。这是麦斯的家,也就是她的家。只要回到家,麦斯就有救了。
  “北方天堂”的人早就在翘首盼望,一看到马车驶入大门,一群人立刻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麦斯抬了出来,急急忙忙把他架进屋里。温龙索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跟在后面,麦斯的母亲走在他身边,更是忧形于色。
  没有人注意到薇妮。她在马车里怔坐了半天,才慢慢地爬下马车,伸展蜷曲已久的四肢。重到“北方天堂”,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变成了隐形人,否则为什么没有人理她,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还好,麦斯的小妹妹没有走,她含着泪水向薇妮伸开双臂。
  “欢迎你回家来。”莉雅哽咽道。薇妮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她怀里,泪珠儿一颗颗落在莉雅肩上。
  好不容易,姑嫂两人都止住了泪水,薇妮急着往屋里走。“我要去陪麦斯。请你告诉我,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她问莉雅。
  莉雅却揽着她的腰。“你现在不能见他。大夫在替他看病,我先带你回你房间。”
  “我不回房,我一定要先去看麦斯。”薇妮坚持。
  莉雅点点头。“好吧!你是他的妻子,你有权利去看他。”她带薇妮走向一道回廊。“麦斯派人回来说,他要和他的新娘住在西翼。仆人忙了一整天,才大略收拾出一个格局,希望你还满意。”
  薇妮哪有心情理什么格局不格局,现在她的心思全在麦斯身上。不过她仍然注意到这里的布置比主屋活泼得多,到处放满了鲜花,的确很有新房的喜气。

  她们在麦斯房门前停住,仆人纷纷让开来,让她们两个进去。屋里龙索静坐在一角,麦斯的母亲站在床前帮忙大夫。薇妮认出来那个大夫就是从前帮她治疗足踝的医生。她的眼光最后落在床上的麦斯,他仍然昏迷不醒,看得她心直往下沉。
  安娜端着一盆血水,大夫则弯身在检查麦斯的腿伤。蔽妮鼓足勇气走上前去。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有权参与他的生活。“我来端脸盆。”她坚决地说。
  安娜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充满了恨意。“我自己会端!”她冷冷地说,抓紧盆沿。
  薇妮没有争,她迳自转向医生。“我想你还记得我吧!安大夫。现在我是麦斯的妻子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大夫就算对她的表白吃了一惊,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他手下不停,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怕见血吧?”
  “不怕。”薇妮自信地答道。
  “好,那么你来抓稳你丈夫的腿。我在缝伤口的时候,别让他乱动。”
  薇妮绕到床的另一边,尽可能抓紧麦斯的腿。他的腿从膝盖到足踝有一条很深的裂口,仍然血色殷红。就算医生不说,她也知道伤口发炎了。她咬紧牙关,眼睛不闪不闭,定定地看着大夫替麦斯缝伤口。她可以感觉到安娜仇视的目光不离她左右,可是这时她心里除了麦斯之外,对什么都没感觉了。
  大夫缝好伤口,用干净的绷带包好伤口。“我想腿没断,”他对安娜和薇妮说。“给我几个枕头,我要把他的腿架高。”

  安娜奔出去拿枕头,薇妮便转向大夫问道:“他的伤势很严重吗?”
  “如果只是外伤就好办了,”大夫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到神经。如果真的压伤了神经,只怕他以后就不能走路。不过现在还看不出来,我们只能等着瞧。今晚我就留在这里,以防伤势有变。”
  薇妮一阵晕眩,急忙抓住床柱。“我的天!”她低语。“不要这么残忍,请不要因我的错而惩罚麦斯。”
  龙索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听了大夫的话,他只是环住薇妮的肩,想要给她勇气。“不要绝望,孩子,”他稳稳地说。“麦斯不会残废,他不会。”
  “我不想给你们错误的希望,”大夫摇摇头,抱憾地说。“情况很难讲。我注意到麦斯的腿没有反应,那不是好的征兆。事实上,我甚至怕他会有生命的危险。”
  薇妮觉得龙索的身子一倾,她赶紧扶着他坐下来。“爷爷不要担心,”这次轮到她安慰他了。“麦斯是吉人天相,他一定不会有事,我知道,他不会有事的。”
  老人抚着她的手,哀伤地微微一笑。“这实在不像欢迎你进门的场面,孩子。”
  “麦斯不是更惨吗?”她告诉龙索。
  龙索抬头看向大夫。“安大夫,你认识这个女孩,她现在是我的孙媳妇了。薇妮,我相信你早就知道安大夫医术高明,他也是我们家的好朋友。”
  大夫已经洗好手,他走过来,紧紧拥了该妮一下。
  “很遗憾,我们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不过这也让我看出你的定力。你刚刚的表现很好。”他眨眨眼,蔽妮知道他是指刚才她与安娜对峙的那一幕。“告诉我,薇妮,你的足踝还痛吗?”他问道。
  她嫣然一笑。“一点也不,因为我有一个高明的大夫。”
  安大夫笑着转向龙索。“麦斯那小子配不上这个美姑娘,我真该先认识她。”
  “我有同感,不过只伯咱们两个也配不上她。”
  薇妮几乎没听见他们的话,她走到麦斯跟前,摸摸他的额头,还是滚烫的。这时安娜已抱了一叠枕头进来。
  安大夫把枕头安置好,才转向其他人。“麦斯需要一个人整夜看护他,免得他不小心动到伤口。”
  “我会陪他。”安娜抢先开口,话却是对着薇妮说的,好像要看她敢不敢跟她争。
  薇妮不是不敢争,是不想争。在这种时候吵架,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我六点来替你的班,”薇妮说。“如果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来叫我。”
  安娜扭过头去,连话都不答。薇妮碰了个钉子,却已经麻木得没什么感觉。她转向龙索,疲倦地开口:“我想洗个澡,休息一会儿。谁能带我回房里去?”
  老人瞥了媳妇一眼,对她的态度大不以为然。她本来不是这么不友善的人,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地位也从来没有受过挑战——尤其是一个英国女人的挑战。“请你原谅我们没有好好招待你,薇妮。”他说,声音大到让他的媳妇也听得见。“莉雅应该就在门口等你,她会带你回你房里去。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觉得拘束,有事尽管吩咐人去做。”
  薇妮点点头,弯下腰去,在麦斯额上轻轻一吻。他仍然睡得那么沉,黑发凌乱地披在额前,像透了一个小男孩,平日的霸气都敛去了。她真不愿意离开他。万一,万一他死了怎么办?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一脸的泪水再也藏不住。她匆匆忙忙奔了出去,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哭了个肝肠寸断。今天是她结婚的大喜之日,然而她却发现,只有泪水能够庆祝她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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