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我前去她家探访。我看见她在弹钢琴,她的老姑妈在窗前刺绣。她的小房间里满是鲜花,百叶窗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一只大鸟笼放在她的身旁。
  我原以为她是一个几乎像修女似的女人,起码也是一个对方圆两法里以外的事一概不知、只是困于自己的小圈子而不向外迈一步的乡下女人。我承认,那种城市中到处可见的老死不相往来的犹如死水一潭的离群索居生活一直让我感到害怕,我觉得这种生活会致人以死的:在世上被遗忘的人们中间,已经就有点死的味道了。
  皮尔逊太太桌上放着一些报纸和新书。她并没怎么去碰它们,这倒是不假。尽管她周围的一切都是简朴的,但从她的家具,从她的衣著来看,还是可以看出其时尚来,也就是说,看出她热爱新潮,热爱生活,但她却并不去刻意追求,一切都顺其自然。她的品味中使我感到惊讶之处就是,没有一点怪诞不经,有的只是青春活力和轻松愉快。她的谈吐说明她受过良好教育,无论谈起什么都能头头是道,轻松自如。在你觉得她天真幼稚的同时,你也会感觉出她的深沉和博学。在她那颗单纯的心上,在她的隐居生活习惯上,有着一种广阔和自由的精神在轻轻飞翔,宛如一只在蓝天翱翔的海燕,从云端飞落在青草棵里筑穴搭巢一样。
  我们谈论文学唐乐,并且几乎也在谈论政治。她冬天去过巴黎,不时地也同上流社会有所接触,她所看到的便成了谈话的主题,而其他的则凭着猜想。
  但是,使她尤其与众不同的是,一种虽未达到快乐的程度,但却是始终不变的笑口常开。可以说她生就是一朵鲜花,她的香气就是笑口常开。
  就她那苍白的面容和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我真无法描绘那是多么地感人,且莫说不时地从她的谈话中的遣词造句和某些眼神中,明显地看出她曾经遭遇坎坷,生活很不如意。我说不清她身上有种什么东西在说明,她额头上的温柔宁静并非来自这个世界,而是她从上帝那儿接受来的,并且不顾男人们的侵害,完好无损地、忠实无误地再把它带回给上帝。这使人有时候会联想到一位家庭主妇,刮起风来的时候,她会用手挡住蜡烛不让它被吹灭。
  只要我在她房里呆上半小时,我就会憋不住要把心里话全掏给她。我想到我以往的生活、我的忧伤、我的烦恼,我走来走去,俯”身深花,吸一口气,看看太阳。我求她唱支歌,她欣然同意。她唱歌的时候,我便倚窗而立,看着她的鸟儿在笼中跳跃。这时,我想起了蒙田的一句话来:“我既不喜欢也不欣赏忧伤,尽管世上众口一词地在着力地赞颂它,用它来粉饰智慧、道德、良知,这是愚蠢而鄙俗的粉饰。”
  “多么幸福!”我情不自禁地嚷道,“多么闲适!多么快乐!多么舒心!”
  善良的老姑妈抬起头来,惊奇地看了看我。皮尔逊太太的歌声更然而止。我感到自己失态,盖得满面通红,便一声不响地走回去坐下来。
  我们下楼走去花园。我头一天见到的那只白色小山羊在草地上躺着。它一看见她,便向她迎来,亲切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们在园中兜了第一圈,一个面色苍白、裹着一身教士般的黑袍的高个儿青年突然出现在栅栏前。他没有拉铃便径直走了进来,向皮尔逊太太致礼。我觉得他的相貌本已是不祥之兆,他在看到我时,那脸显得有点阴沉沉的了。此人是我在村里曾经见到过的一个神甫,名叫梅康松。他是圣絮尔比斯修道院出身,本村教士是他的亲戚。
  他既肥胖,面色又灰白,这是我一向所不喜欢的,而且,他确实也不讨人喜欢,这倒不是因为他一脸病态。此外,他说话慢慢腾腾,断断续续,说明他是个学究。就连他那既不轻松又不大方的步态也让我反感。至于眼神,简直可以说他就没有眼神。对于一个眼睛里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人来说,我真不知该对他作何感想。我就是从这些外貌特征来判断梅康松的,而不幸的是,我并没有看错。
  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开始谈起他称作现代巴比伦的巴黎来。他从巴黎来,认识所有的人。他常去B夫人府上,这位夫人是个天使,他在她家客厅里宣讲教义,大家都跪着听他布道(最糟糕的是,确有其事)。他曾经带到她家里去过的他的一个朋友,因为诱骗一位少女而被学校开除了,这真是一件可怕、可悲的事情。他对皮尔逊太太在当地的善行义举大加恭维。他听说了她的善行,她对病人的照料,以及她亲自照看病人。他说这是很好的事,很纯洁的事,他会向圣絮尔比斯教会禀报的。他这不是在说他会向上帝禀报这事吗?
  他的这番说教真令我讨厌,为了不表现出来,我便躺在了草坪上,逗着小山羊玩。梅康松用他那阴暗无神的眼睛俯视着我说道:“著名的韦尼奥,那位著名的韦尼奥也有这种坐在地上同动物玩耍的怪痛。”
  “这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解好,神甫先生,”我回答道,“如果人们只有这类撤好,世界就会顺顺当当,没有那么多人瞎搅和了。”
  我的回答令他不开心,他皱起眉头,把话岔开。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亲戚、村里的神甫跟他谈到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穷鬼。此人住在某处,他本人也在那儿呆过,曾经照顾过这个穷鬼。他希望皮尔逊太太……
  这期间,我一直在看着皮尔逊太太,我在等着看她如何回答,好像她的声音会一扫那神甫说话声音所引起的我的不快。但她只是深深地致了一礼,那神甫便退了下去。
  神甫走了之后,我们又快活起来。我们要去花园顶头的一个花房。
  皮尔逊太太对她的花儿像对待她的鸟儿和农民一样。她周围的一切都必须健康茁壮,各自都得有自己的雨露阳光,以便她自己能够如天使般地快活和幸福,因此,没有什么比她的小花房维护得更好,更加惹人喜爱的了。当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儿之后,她对我说道:“特……先生,这就是我的小天地,我所拥有的一切您都看见了,而我的领地就到此为止了。”
  “夫人,”我对她说,“由于我父亲的大名使我有幸进到这里来,但愿父亲的姓氏能使我再来这里,那我将会认为幸福没有完全把我给忘掉。”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毕恭毕敬地触摸了一下,未敢用唇去吻。
  夜幕降临,我回到家中,关好门,上了床。我眼前浮现出一座小白屋,我看到自己晚饭后走出家门,穿过村子和散步场所,走去敲那个栅栏门。“嗅,我可怜的心呀!”我嚷叫道,“愿上帝庇佑!你还年轻,你可以活下去,你可以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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