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双六棋①


作者:梅里美

  紧贴着桅杆下垂的船帆一动也不动;海面一平如镜,热得令人窒息,没有一丝风的天气使人无法忍受。
  在一次海上旅行中,船上的东道主能够提供的取乐方法不久就完竭了。唉!在一所39米长的木房子里一同度过4个月,大家混得太熟了。你只要看见上尉走过来,就知道他一开口就要同你谈里约热内卢,他是从那里来的,然后谈到那座著名的埃斯令桥②他曾经亲眼看见海军近卫队建造这座桥,当时他也在这个队里。过了半个月,你甚至连他爱用的词句,说话的间歇,声音的抑扬,都已熟悉。他在讲述中第一次提到“皇上”③的时候,总不免要黯然神伤地停顿一下,然后千篇一律地加上一句:“假使在当时您看见了他啊!!!”(3个赞叹号。)他还要谈到军号手的那匹马的小故事,还有那颗回跳的炮弹,打掉了一只弹药盒,里面有价值7500法郎的黄金和珠宝,等等,等等。——中尉是一个大政治家,他每天评论他从布勒斯特④带来的最近一期《宪政报》;要不,假使他离开了崇高的政治而下降到文学上来的话,他就会分析他最近看过的一出歌舞喜剧来使你饱饱耳福。我的天!……军需官却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他第一次把他从加狄斯的囚船上逃走的故事⑤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多么着迷呀!可是听了20遍以后,说实在的,谁也听不下去了……还有那些海军少尉和海军准尉!……只要想起了他们的谈话,我就会毛骨悚然。至于舰长,一般说来,他是舰上比较最不讨厌的人物。由于他是一个大权独揽的指挥官,他和所有幕僚暗中都处于对立地位;他找人麻烦,有时还欺压人,可是人们能把他作为泄愤的对象却感到相当愉快。即使他对下属有什么讨厌的荒唐习气,人们却以自己的上级是一个可笑的人物而感到高兴,这样可以使人得到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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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因棋盘左右各有六路,故名双六。也可用来赌博。南北朝时曾从天竺传入我国,译名为西洋双六棋。
  ②埃斯令是奥地利的一个村庄。
  ③指拿破仑。
  ④布勒斯特,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军港。
  ⑤1808年部分法国水兵被囚禁在西班牙的加狄斯港,他们被关在用船造成的监狱里,少数勇敢的法国水兵集体越狱,逃回法国。

  在我乘的那艘军舰上,军官们都是世界上最出色的人,一个个都是好小子,像兄弟般相亲相爱,可是却一个比一个更加感到无聊。舰长是其中最温和的人,不是一个无事生非、与人为难的人(这是少见的)。他总是带着抱歉的心情来行使他独裁者的权力。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旅程很长!尤其是在只有几天就能看见陆地的时候,又突然遇上了这个无风的天气!……
  有一天,晚饭以后——由于无事可做我们已经竭尽一切可能把一顿晚饭的时间拖延得要多久有多久——我们聚集在甲板上,等待着那种单调而永远壮观的海上落日的景象。有些人在吸烟,另一些人正在第二十次阅读我们那贫乏的图书馆里30本书中的一本;人人尽打呵欠。在我身边的一个少尉,以一种郑重其事的严肃态度,玩弄着一把海军军官们在穿便服时通常佩带的匕首;他把匕首的尖端朝下让它落在甲板上。这是一种和别的玩意儿相似的玩意儿,需要有一点技巧才能使匕首的尖端垂直地插在木板上。——我也想和少尉玩一玩,可是我自己没有匕首,我想借舰长的匕首,遭到他的拒绝。他对这个武器特别珍视,甚至会看见我拿它来作这样无聊的玩意儿生气。这把匕首以前是一个勇敢的军官的,这个军官不幸在上次战争中牺牲了……我猜想接下来一定有一段故事,我果然没有猜错。舰长不等人家请求就开始讲起来;至于我们周围的军官们因为他们人人都能把罗热上尉的不幸遭遇背得滚瓜烂熟,所以他们立刻悄悄地都走开了。下面大致就是舰长所说的故事:
  我认识罗热的时候,他比我大3岁;他当时是上尉,我是少尉。我向你担保他是我们队里优秀军官之一,而且他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有机智,有教养,有才华,总之,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可惜他有一点傲慢和容易生气,我想这是因为他是私生子的缘故,他总害怕他的出身会让人看不起;可是,老实说,他的最大的缺点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他总想出人头地,他的这个欲望是强烈的而且是持续不断的。他的那位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给了他一笔津贴,如果罗热不是那么轻财仗义的话,这笔津贴足够满足他的需要而有余。可是罗热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的朋友的。每当他领到季度津贴时,谁都争着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去见他。
  “喂,老兄,你有什么心事?”他问,“我看你好像钱袋里空空如也的样子;不要紧,这儿是我的钱袋,你要多少就拿多少,而且来跟我一起吃晚饭。”
  布勒斯特来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年青女演员,名叫嘉贝莉埃勒,她很快就使不少海军军人和驻屯部队的陆军军官着了迷。她的美并不很匀称,可是她有苗条的身材,美丽的眼睛,纤细的脚,相当大胆的风度;这一切很能讨那些处在20到25岁之间的小伙子们的欢喜。此外,据说她是女性中最任性的人,她的演戏方法使人觉得这个名声对她并无不当。有时她演得妙极了,简直像一个第一流的喜剧女演员;第二天,同一出戏里,她却变得冷酷无情;她背诵台词就像小孩背诵天主教教理问答一样。尤其使我们的年青小伙子们感兴趣的,是人们传说的关于她的下面一件事。据说,她在巴黎曾被一个参议院议员非常阔绰地供养着,这位参议员还在她身上花过一笔大钱。有一天,参议员在她家里,没有脱下帽子;她请求他把帽子脱下,还怪他对她不讲礼貌。参议员听了笑了笑,耸了耸肩膀,洋洋得意地坐在安乐椅上说:“在我花钱的姑娘家里,我爱怎样就可以怎样,这是最起码的享受。”一记粗暴有力的耳光,从嘉贝莉埃勒的白皙的手掌飞出去,立刻惩罚了他的这个回答,并且把他的帽子打得飞到了房间的另一端。从此,他们俩就彻底决裂了。有许多银行家和将军,对这个女人提出过很可观的供养办法,但是她全都拒绝了,去当上了一名女演员,据她说,为的是过独立的生活。
  罗热看见了她和得知她的历史以后,就断定这个女人跟他志同道合;人家责备我们水兵的直爽带点粗野,他就本着这种粗野的直爽,用下面的方法向她表示她的美貌使他多么倾倒:他买了在布勒斯特所能找到的最美丽和最罕见的花儿,用一根漂亮的粉红绸带扎成一个花束,在绸带的结子里巧妙地放进一包金币,总数是25个拿破仑①,这是他当时手头上的全部财产。我还记得在幕间休息时陪他到了后台。他三言两语,恭维了嘉贝莉埃勒穿上戏装后的优美风度,向她献了花束并请她允许他到她家里拜访。前后总共3句话就说完了。
  嘉贝莉埃勒看见花束和给她送花的那个俊俏青年时,她对他微微一笑,而且还伴以一个最娇媚的屈膝礼;可是等到她接过花束,手里碰到沉甸甸的金币后,她的脸色立刻起了变化,比热带地方风暴吹动的海面还变得快,而且来势猛。她使劲将花束和金币朝我那可怜的朋友头上掷去,他的脸上因此就挂了彩,一个多星期还没有痊愈。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
  嘉贝莉埃勒走上舞台,把戏演得一团糟。
  罗热十分狼狈地捡起花束和那包金币,去咖啡馆把花束(不连金币)送给坐柜台的姑娘。他喝着五味酒②,想忘掉那个狠心的女人。然而他却办不到;即使被打肿了眼睛不能出门而心中怨恨,他还是对那个容易发怒的嘉贝莉埃勒爱得发疯。他每天写给她20封信,而且都是些什么样的信啊!顺从,温柔,恭敬,只有写给公主才会这样写。头一批信件没有拆开就被退回来了;另一批得不到回音。在我们还不曾发现嘉贝莉埃勒用心恶毒地把他的情书送给戏院卖橙子女人用来包橙子的时候,罗热还抱着相当的希望。这件事对我们朋友的自尊心是一个可怕的打击。虽然这样,他的热情仍没有减退。他说他要向这个女演员求婚;有人对他说海军部长不会同意他们的婚姻,他叫嚷说那他就要拿手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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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面有拿破仑像的金币,每个值20个法郎。
  ②一种用萄萄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成的饮料,又译潘趣酒。

  在这期间,驻屯在布勒斯特的一个陆军步兵联队的军官们要求嘉贝莉埃勒把一出歌舞喜剧的叠句歌词再唱一遍,嘉贝莉埃勒只因为任性而加以拒绝了。双方争执不下,结果军官们大喝倒采,舞台只好落幕,女演员当场昏倒。在有军队驻屯的城市,剧院的池座是什么样的情况,您肯定可想而知。军官们约好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要毫不客气地对这个得罪他们的女演员喝倒采,使她什么角色都演不成,直到她带着赎罪所必要的屈辱给他们赔罪为止。罗热那天没有去看戏;可是他当晚就知道了这件大闹戏院的丑事,也知道了第二天准备去报复的计划。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嘉贝莉埃勒一出场,军官们的座位上马上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嘘声和倒采声。故意坐在那些捣蛋鬼身边的罗热站了起来,用十分侮辱人的语言责问那些闹得最凶的人,使他们的全部怒气立刻转移到他身上。于是他十分冷静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记下了那些从四面八方冲他叫骂的人的名字;如果不是一大群海军军官本着同队相助的精神突然赶到,并向他的大部分对手进行挑战的话,他也许会和整个陆军联队约期决斗。那场吵架真是骇人听闻。
  整个驻屯部队被禁止外出好几天;可是等到我们恢复自由以后,就有一笔可怕的帐要清算。我们到场的人大概有60多个。罗热一个人连续和3个军官决斗;他打死了一个,把其余两个打得受了重伤,自己却毫无损伤。我却不像他那么幸运;一个当过剑术教师的该死的陆军中尉,当胸给了我狠狠的一剑,差点把我刺死。我向您担保,这场决斗——还是说这场战争更好些——真是洋洋大观。海军方面大获全胜;陆军联队不得不离开布勒斯特。
  可想而知我们的上级不会忘记这场争吵的制造者。他被禁闭了半个月。
  等到禁闭解除以后,我也出了医院。我去看他。我多么惊异啊!走进他的屋子,我就看见他和嘉贝莉埃勒亲密地坐在一起吃早餐,神气好像是多时以来的老相好。彼此已经使用亲昵的称呼,而且用同一只酒杯喝酒。罗热向他的情妇介绍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并告诉她说,我在那场小型的武装冲突中受了伤,而她则是这场冲突的起因。这番话使我得到了美人的一吻。这个姑娘是喜爱军人的。
  他们十分幸福地在一起度过了3个月,一分钟也不分离。嘉贝莉埃勒好像爱他爱得发狂,而罗热则承认在结识嘉贝莉埃勒以前,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一艘荷兰的三桅战舰进了港口。舰上的军官们请我们吃晚饭。我们大喝特喝各种各样的酒;散席以后,由于这些先生们的法国话说得很差,大家无事好做,就开始赌博。那些荷兰人好像很有钱;尤其是他们的上尉,下那么大的赌注,以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场。罗热平时是不赌博的,却认为在这种时候必须保持祖国的荣誉。于是他上了场,并且任那个荷兰上尉要赌多少就多少。开头他赢了,接着又输了。经过几次输赢以后,他们彼此都不吃亏地分了手。我们回请荷兰军官吃晚饭。大家又赌起来。罗热和那个上尉再度对局。总之,有好几天,他们互相约好,或者在咖啡馆里,或者在军舰上,尝试各种各样的赌博,赌得尤其多的是双六棋,而且不断加大赌注,到了后来竟至每局赌25个拿破仑金币。对于像我们这样穷苦的军官,这是一笔巨大的数目,比两个月的军饷还多!一个星期以后,罗热输掉了他所有的钱,还加上东拉西借的三四千法郎。
  您可以料想得到罗热和嘉贝莉埃勒这时已经同居,而且钱财共有了吧;换句话说,由于捕获私船而刚分得一大笔奖金的罗热,拿出比女演员多10倍或者20倍的钱来组成两人的共有钱财。可是他始终认为这笔钱主要是属于他的情妇的,他自己只留下大约50个拿破仑金币作零用。现在他不得不动用这笔储备金以便继续赌博。嘉贝莉埃勒没有对他提出丝毫责备。
  夫妻俩的共有钱财跟着他自己的零用钱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不久罗热落到了只剩下25个拿破仑赌本的地步。他集中骇人的精力,投入赌博,因而这一场赌博时间拖得很长,难分输赢。最后出现了这样的时刻:轮到罗热拿起皮制的掷骰筒,这是最后一次赢钱的机会了。我记得他需要的是六点和四点。黑夜已深。一个在旁边观战很久的军官已经在交椅上睡着。那个荷兰人神情疲倦,昏昏欲睡;加之,他又喝了很多五味酒。只有罗热一人精神十足,一种猛烈的绝望情绪折磨着他。他哆嗦着拿起骰子筒,猛地把骰子向棋盘上掷去,以致一根蜡烛被震落在地。荷兰人的新裤子上洒满了蜡烛油,他先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根蜡烛,然后回过头来看骰子。——骰子是六点和四点。罗热脸色煞白像个死人,接过了25个拿破仑。他们继续往下赌。现在赌运转向我那可怜的朋友方面,可是他不断地漏记自己赢得的分数,而且好像自己愿意输钱似的,在棋盘的方格中放上两个王后。荷兰上尉一个劲地把赌注两倍、十倍地加大,却始终输掉。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是一个金头发的高大汉子,性格冷静而感情不外露,脸像蜡做的一般。他终于站起身来。他输掉了4万法郎,他付了钱,脸上不动半点声色。
  罗热对他说:
  “我们今晚这场赌博不能算数,您差不多睡着了;我不愿意收您的钱。”
  “您开玩笑吗?”冷静而感情不外露的荷兰人说,“我赌得很好,可惜骰子跟我作对。我肯定我能永远领先您4个洞①,明儿见!”
  他和他分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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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玩双六棋的术语,先赢12分的一方可填一个洞,首先赢满12个洞的一方就赢了这一局。
  第二天,我们获悉荷兰人因为赌输而绝望,在房间里喝了一大碗五味酒后,用手枪自杀了。
  罗热赢来的4万法郎摊在桌子上,嘉贝莉埃勒带着满意的微笑欣赏这些钱。
  “我们现在发财了,”她说,“我们怎样来花这么多钱呢?”
  罗热没有作声;自从荷兰人死后,他好像变得呆头呆脑了。
  “我们得把钱乱花一通,”嘉贝莉埃勒继续说,“容易得来的钱,花得也要容易。我们要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气气海军要塞司令官和他的老婆。我还想买些钻石和开司米料子。你请一次假,我们一起到巴黎去,在这儿我们一辈子也花不了这许多钱!”
  她住了口,观察罗热的反应;罗热两眼呆望着地板,一只手撑着头,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些极可怕的想法在翻腾。
  “你有什么鬼心事,罗热?”她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大声说,“我相信,你一定在生我的气,这逗不出你一句话来。”
  “我非常难过,”他终于开口了,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难过!我的天,你难道后悔赢了那位大少爷的钱吗?”
  他抬起头,用惊慌的眼神望着她。
  “有什么关系?”她继续说,“尽管他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而且崩掉了自己的脑袋,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可怜那些输了钱的赌鬼;他的钱在他的手中总不如在我们手中好;他可能把钱花在喝酒和抽烟上,不像我们,我们要大手大脚地把钱花掉,一次比一次花得漂亮。”
  罗热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脑袋垂在胸前,两眼半闭着,噙满泪水。假如您看见了他,您也会觉得他可怜。
  “你知道吗?”嘉贝莉埃勒对他说,“你这样多情善感,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在与他赌钱的时候作了弊呢。”
  “假如我真的作了弊呢?”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声音低沉地叫道。
  “得了吧!”她微笑着回答,“你还没有这么聪明,会在赌博上作弊。”
  “真的,我作了弊,嘉贝莉埃勒!我这个下流坯子,居然在赌博上作弊。”
  她从他的激动中看出他说的不会不是真话;她坐到一张长躺椅上,半晌没有作声。
  “我宁愿,”她终于用十分激动的声音说,“我宁愿你杀死10个人,也不愿意你在赌博上作弊。”
  死一般的寂静延续了半个钟头。他们俩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可是彼此没有望过对方一眼。罗热头一个站起来,用相当平静的声音向她道了晚安。
  “晚安!”她用干巴巴的冷淡声调回答。
  罗热后来告诉我,如果他不是害怕伙伴们猜出他自杀的原因,他在那一天就自杀了。可是他不愿意死后留下可耻的名声。
  第二天,嘉贝莉埃勒像往常一样快活,看来好像她已经忘记了昨天罗热向她吐露的心事。至于罗热,他变得忧郁,变化无常而且易怒;他几乎不出房间,躲着他的朋友,常常一整天也不和他的情妇说一句话。我把他的忧郁看作是由于他有一种对荣誉的敏感,不过太过分了些。我好几次想劝他想开些,可是他装出对他那位不幸的赌博对手毫不关心的样子,把我打发得远远的。有一天,他甚至激烈地攻击荷兰民族,而且想向我证明荷兰没有一个诚实的人。可是他却秘密地打听那个荷兰上尉的家,然而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任何消息。
  这场不幸的赌博发生以后过了六个星期,罗热在嘉贝莉埃勒的家里发现了一张由一个准尉写来的便条,准尉对她给予他的亲切关怀表示道谢。嘉贝莉埃勒向来东西乱放,杂乱无章,这张成问题的便条是她放在壁炉上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不贞,可是罗热相信她是的,他愤怒到了极点。他的爱情和剩下的一点自尊心,是使他继续活下去的两种仅有感情,而其中最强烈的一种就这样突然要遭到毁灭了!他痛骂那个傲慢的喜剧女演员,当时他愤怒至极,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没有动手打她。
  他对她说:“这个小流氓肯定给了您很多钱吧?钱是您唯一心爱的东西,哪怕是最肮脏的水兵,只要付得出钱,您也会和他相好的。”
  “为什么不呢?”女演员冷酷地回答,“是的,我可以把身子卖给一个水兵,可是……我不偷他的钱。”
  罗热发出一声怒吼。他哆嗦着拔出匕首,用犹豫的眼光盯着嘉贝莉埃勒望了一会儿,然后贯注全身气力,把武器扔到脚下,逃出了屋子,生怕抵抗不住纠缠着他的那种杀人的诱惑。
  当天晚上,我很晚从他的住所经过,看见他的屋子里还有灯光,我就走进去向他借一本书。我看到他正在忙着写些什么。他没有停下自己的工作,仿佛没有察觉我在他的房间里。我坐在他的写字台旁边,观察他的面容;他的样子变得那么厉害,除了我也许别人就很难认出他。忽然间,我看见桌子上有一封写给我的已经封好的信。我立刻把它拆开。罗热在信里告诉我他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托我办几桩事情。我看信的时候,他一直在写着,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他正在写一封和嘉贝莉埃勒诀别的信……您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惊异,对他下的决心感到多么惊骇,以及我当时对他说些什么。
  “怎么,你这么幸福,居然还想自杀?”
  “我的朋友,”他一边封信一边对我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还不了解我。我是一个骗子。我下贱到这样的地步,连一个婊子也侮辱我。我也很清楚地感到自己品行卑劣,所以没有勇气打她。”
  于是他把那场赌博的经过和您已经知道的别的一切,统统告诉了我。听他说着,我至少和他同样地激动,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我握着他的两只手,眼里噙着泪水,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末了,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向他解说,他无需责怪自己曾故意使那个荷兰人破产,归根结蒂,他使用……
  作弊手法……只不过使他输掉了25个拿破仑而已。
  “因此!”他带着痛苦的嘲讽叫起来,“我只是一个小偷,而不是一个大盗。我曾经多么野心勃勃!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小骗子而已!”
  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眼泪却夺眶而出。
  突然间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扑倒在他的怀里,这是嘉贝莉埃勒。
  “饶恕我,”她一面用力拥抱他,一面嚷着说,“饶恕我。我现在真正地觉得,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现在更爱你。比你没有做过那件你正在责备自己的事以前更爱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偷……我已经偷过了……是的,我偷过的……我偷过一只金表……一个人还能做比这更坏的事吗?”
  罗热带着不信的神气摇了摇头;可是他的前额已经显得开朗了。
  “不,我可怜的小妞,”他温和地推开她说,“我非自杀不可。我太痛苦了。我受不了我内心感到的痛苦。”
  “好吧,如果你要死,罗热,我和你一起死。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有勇气;我开过枪;我能像别人一样自杀。旁的不说,我演过悲剧,这样做我是习惯了的。”
  开始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最后一句话却使她笑了;
  罗热自己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你笑了,我的军官,”她拍着手嚷起来,一下子把他搂抱住,“你不会自杀了!”
  她始终拥抱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像个水兵那样骂粗话,因为她不是那种一句粗话就能吓倒的女人。
  这时,我拿掉了罗热的手枪和匕首,对他说:
  “我亲爱的罗热,你有一个情妇和一个朋友都爱着你。相信我,你在世间还能享受到一点幸福呢。”
  我拥抱过他以后就出来了,让他单独和嘉贝莉埃勒在一起。
  我相信假如没有收到海军部长给他的出发命令的话,我们就只能拖延一下他的自杀计划;那道命令派他在一个三桅战舰上当上尉,这艘战舰要突破封锁海口的英国舰队,到印度洋去巡航。这个任务相当危险。我劝告他:与其默默无闻对祖国毫无贡献地自杀,不如壮烈牺牲在英国的炮弹底下。他答应我不寻短见。他从4万法朗中拿出半数,分给了残废的水兵或者水兵的孤儿和寡妇,剩下的给了嘉贝莉埃勒。她起初发誓把这笔款子只用来做好事。她的确很想履行自己的诺言,这个可怜的姑娘;可是热情在她身上不能持久,后来我知道她给了穷人几千法郎,剩下的她拿来买了些衣服。
  我和罗热一起登上一艘漂亮的三桅战舰拉·格拉提号;舰上的士兵个个勇敢而且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可是指挥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却自比为让·巴尔,①因为他比一个陆军上尉更会骂人,因为他的法语说得错误百出,因为他从来没有钻研过有关他的职业的理论;至于实践经验,他的知识也相当贫乏。可是开始时他的运气不错。幸亏一阵风把封锁舰队逼往大洋,我们幸运地驶出了海湾,在萄萄牙海岸击毁了一艘英国三桅舰和东印度公司的一艘商船,开始了我们的巡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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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让·巴尔(1650—1072),法国著名海军将官,勇敢善战。
  由于遇上逆风,加上舰长又指挥错误,我们缓慢地向印度洋驶去。舰长的笨拙增加了巡航的危险。我们有时被实力超过我们的舰队追逐,有时我们追逐一些商船,没有一天我们不遇到一些新的意外事件。可是我们的冒险生活也好,罗热尽忠职责忙于管理舰上的事务而产生的疲劳也好,都不能使他打消那些忧郁的思想。这些思想一刻不停地纠缠着他。以前谁都知道他是我们港口最活跃和最引人注目的军官,现在他仅仅限于完成自己的任务。任务一完,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看书,也不写字,一连几个钟头躺在他的吊床上;而这个可怜人又睡不着觉。
  有一天,我见他这样灰心丧气,就大着胆子对他说:
  “好啦,亲爱的,你为着一点小事苦恼。你骗了一个荷兰阔少的25个拿破仑,如此而已!——可是你的悔恨却超过了骗一百万的了。你说吧,你过去和……港口司令的老婆谈情说爱的时候,你后悔过吗?而她就不止值25个拿破仑。”
  他在卧垫上翻了一个身,没有答理我。
  我继续说:
  “毕竟,你的罪恶——既然你认为是罪恶——是有可敬的动机的,并且来自一颗高尚的心灵。”
  他转过头来用愤怒的眼光望着我。
  “一点不错,因为,归根结蒂,如果你输了,嘉贝莉埃勒会怎么样呢?可怜的姑娘,会为你卖掉她的最后一件衬衫。假如你输了,她就要身陷困境……你是为了她,为了你对她的爱情你才作弊的。有些人出于爱情而杀人……而自杀……你,亲爱的罗热,你比他们更进一步。像我们这一类人,坦白说一句,去……偷,比自杀需要更多的勇气。”
  “也许今天您会觉得我挺可笑吧,”舰长中断他的故事对我说,“请您相信,我对罗热的友谊在那时给了我一种今天再也得不到的口才,天知道!我当时对他说这番话时,我是多么真心诚意啊,我完全相信我所说的话。啊!那时我还年轻呢!”
  罗热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然后他把手伸给我:“我的朋友,”他似乎尽力控制住他自己,“我不像你所想象中的那么好。我其实是一个无耻之徒。当我欺骗那个荷兰人的时候,我只想到赢25个拿破仑,如此而已。我没有想到嘉贝莉埃勒,这就是我看不起我自己的原因……我,竟把我的荣誉看得比25个拿破仑的价值更低!……多么卑鄙!……是的,如果我能够对自己说:‘我是为了把嘉贝莉埃勒从贫困中拯救出来才骗钱的,’也许我就会感到高兴……可惜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没有想到她……我那时候并没有想到爱情……我当时是一个赌徒……我是一个贼……我偷钱是为了我自己……这个行为使我变得那么愚蠢,那么卑劣,因而我今天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爱情……我活着,可是我再也不想嘉贝莉埃勒……我是一个已经完蛋的人了。”
  他的样子那么可怜,假使当时他向我借手枪自杀的话,我相信我会借给他的。
  一个星期五,不祥的日子,我们发现一艘巨大的英国战舰阿尔塞斯特号向我们追来。它有58门大炮,我们只有38门。我们张起所有的帆来逃避它,可是它的速度超过我们,每一分钟它都接近我们一步;很明显,在天黑以前,我们不得不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我们的舰长把罗热叫到房间,商量了好一会儿。罗热又上了甲板,抓住我的臂膀,把我拉到一边。
  “再过两个钟头,”他对我说,“事情就开始了;在后甲板上急得要命的那个老好人已经晕头转向。现在有两个办法可以采取:第一个是最光荣的办法,就是让敌人追上我们,然后尽力靠近敌舰,叫百来个果敢而身手敏捷的汉子冲到他们舰上去;另一个办法并不算坏,可是不够体面,就是把我们的一部分大炮扔到海里,以减轻我们的重量。这样我们就能紧靠非洲海岸行驶,我们的左舷那边就是非洲海岸。英国人怕搁浅,不会不让我们逃走。可是我们的老实舰长既非懦夫,也非英雄,他却想让敌人的大炮在远处把自己击溃,再经过几小时的战斗后,就光荣地投降。你们可要倒霉啦,朴次茅斯①的囚船在等待着你们。至于我,我可不愿看到那些囚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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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朴次茅斯,英国南部军港。
  “也许,”我对他说,“我们开的头几下炮,就能给敌人造成相当严重的损失,迫使他们停止追逐我们呢?”
  “你听我说,我不愿意当俘虏,我愿意让他们打死;这是我结束生命的时候了。如果不幸我只受了伤,请你答应我一定把我扔进海里,像我这样一个出色的海军军人,大海正是我应该躺在上面死去的床。”
  “你疯了!”我叫道:“你委托我做的是什么样的事啊!”
  “你要完成一个好朋友的责任。你知道我非死不可。我以前答应不自杀,只是因为我抱着被杀的希望,你应该记得这一点。好吧,答应我吧;如果你拒绝我,我就去请求副水手长帮忙,他不会拒绝我的。”
  我考虑了半晌,对他说:
  “我答应照你的话去做,只要你是受了重伤,没有治好的希望。在这种情形下,我答应减少你的痛苦。”
  “我会受到致命伤的,要不我就会战死。”
  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紧紧地握着它。从那时起,他便比较平静,脸上甚至闪耀着一种战斗的愉快。
  下午3点左右,敌人的追击炮开始轰击我们的船具。于是我们收起一部分船帆,掉过头来从侧面对着阿尔塞斯特号,连续不断地开炮,英国人猛烈地回击。大约经过一小时的战斗以后,样样事情都做得不是时候的舰长,想把战舰冲上去试试。可是我们已经有了许多死伤,剩下的船员士气已经丧失;而且我们的船具损失很大,船桅已遭到严重损坏。正当我们扬帆迫近英国人的一刹那间,我们那根毫无支撑的主桅发出一声可怕的响声倒了下来。阿尔塞斯特号趁这件意外事件给我们造成的混乱,掠过我们的船尾,在手枪的半射程距离内,把全部舷侧炮一齐向我们发射;炮弹从船头到船尾射穿了我们这艘不幸的战舰,而我们只有两门小炮可以对他们还击。这时候,我在罗热身边,他正忙着砍断还系在倒下的主桅上的船桅索。我觉得他紧紧抓着我的臂膀;我回过头来,看见他倒在甲板上,浑身是血。一颗霰弹刚打中他的肚子。
  舰长跑到他身边。
  “怎么办,上尉?”舰长叫道。
  “应该把我们的旗子钉在半截桅竿上,然后把船沉掉。”
  舰长感到这个意见很不对自己的胃口,立刻就离开了他。
  “好吧,”罗热对我说,“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
  “你的伤不要紧,”我对他说,“你会好的。”
  “把我扔到海里,”他大声说,一边狠狠地咒骂,一边抓住我衣服的下摆,“你知道得很清楚我这一次逃不脱了;把我扔到海里,我不愿意看见我们的兵舰投降。”
  两个水兵走到他身边,想把他抬到舱底去。
  “回到你们的大炮那边去,混帐东西,”他使劲叫喊,“放霰弹炮,瞄准甲板。至于你,如果你不照你答应我的话去做,我就诅咒你,我把你看作是人类中最怯懦和最卑鄙的人!”
  他的伤的确是致命的。我看见舰长叫来一个准尉,命令他降旗投降。
  “跟我握一握手吧,”我对罗热说。
  就在我们的兵舰投降的那一瞬间……
    …………
  “舰长,左舷有一条鲸鱼!”一个少尉奔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一条鲸鱼!”舰长叫起来高兴得发狂,故事说到那里就中断了,“快,救生艇下海!舢板也放下去!所有的救生艇都放下去!”
  “拿鱼叉来,拿绳子来!”等等,等等。
  我没有能够知道可怜的罗热上尉是怎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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