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开幕日期订在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六。由于房间早就订了出去,周末客满已经不足为奇。
  恩尼斯从厨房里钻出来时,妮珂与赛蒙正在餐厅里用早餐。他走到他们的桌边,舌头弹弄出不以为然的声响,故意看了看他的表。
  “你瞧瞧,我们这么大清早就起床,忙得像陀螺,结果看到什么?”他紧抿着双唇,扬高了眉毛,“咱们的主人和夫人,正悠闲地啃着早餐面包,还挡了那些可怜小男孩的路呢!”他对那群穿着制式黑长裤白衬衫的年轻服务生拍拍掌,他们正忙着整理午餐的桌子。“现在,我想阁下可以做最后一次检查了吧?”
  妮珂与赛蒙咕噜咕噜地喝下咖啡,任着恩尼斯将他们赶上楼。穿着一身端庄棉洋装的法兰丝娃(这件洋装还是无法掩盖她的新内衣所呈现的强烈效果),正在接待柜台巡视,每回经过挂在接待柜台对面美仑美典的古董镜子前,她总要不厌其烦地检视自己的化妆。在镜子下的光洁暗沉的橡木桌上,摆着一只厚重的玻璃花瓶,里头插满了鲜花,花香中混着微弱的蜜蜡味道。
  “早安,法兰丝娃,一切还好吗?”
  在她没来得及回答之前,电话铃声响起。她穿过接待桌,拔掉一只耳环,将话筒小心翼翼地塞人头发之中。
  “茴香酒店,早安!”她皱起眉头,仿佛电话线路通讯不佳,“您找萧先生?是的,请问哪位?”她望向赛蒙的方向,手掩住听筒,“是季格乐先生。”她将电话交给赛蒙,把耳环重新戴上。
  “鲍伯?你在哪里?”
  “洛杉矶,现在正是他妈的半夜。”
  “你睡不着,所以打电话过来,希望祝我们好运!”
  “那当然。现在,听着,汉普顿·派克打电话给我。他的小孩从大学辍学一年,明天要去法国,你知道有个地方叫拉科斯(Looste)?”
  “距离我这里大约二十分钟。”
  “好,那就是那孩子要去的地方,就是艺术学校之类的。他要到那里过夏天,派克希望你能盯着他点。”
  “他长什么样子?”’
  “该死,因为我只知道,他可能有两个头,有开玩笑的习惯。我压根儿没有见过他。你想要什么资讯?验血报告吗?天啊,只是个夏天嘛!”
  赛蒙取过便条匣,“他叫什么名字?”
  “帕尼,是跟着他祖父的名字起的。帕尼·汉普顿·派克,他们德州佬的名字真他妈的怪!”
  “鲍伯,但他们可是个大客户呢!”
  “说得一点没错!”
  “近况如何?”
  “老样子。怎么了?无聊了?”季格乐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简直是嘲笑的口吻。“听着,我要睡了,好好照顾那小子,好吗?”
  这是赛蒙印象中,这几年来与季格乐最愉快的对话了。也许那个小畜生变得成熟圆滑了吧!现在,全世界都是他的了。
  恩尼斯走了过去,调整那盆花。“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要来个不速之客了。”
  赛蒙摇摇头,“季格乐永远不会过来的,他对美景过敏。”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他们走遍每间浴室,检查酒吧、游泳池、露台上的桌子,大帆布伞下的气氛颇佳,仿佛邀人入座。阳光高挂、热伞高张,早晨的忙碌已经结束,潘太太正喝着今天的第一杯酒。旅馆准备开张营业了。
  赛蒙的手臂,悄悄地溜过妮珂的腰肢,他们漫步走到池畔小屋的酒吧,恩尼斯正在那儿指挥服务生,如何正确处理那些橄榄与花生。
  “恩,可以给他们饮料吗?”
  他们坐在屋檐形成的阴影之下,冰筒里放着一瓶白酒,玻璃杯斟满了酒,表面形成雾漾漾的一片。赛蒙说:“这是给你们两个的。你们做得真好!”他们也回报以微笑,白色的牙齿与古铜色的脸庞,恰好对比。
  恩尼斯说:“这是敬客人的。不论他们是谁,愿主赐福他们。”他抬起头,望着露台那边,匆匆地吸了口酒,“亲爱的,他们来了。”
  法兰丝娃站在露台上,她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看着这边池畔小屋。在她身边的是三位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影,阳光照在昏暗的玻璃杯上,映射在完全苍白的皮肤上。体面的女士来了。
  她们步下阶梯,赞叹着眼前的美景。法兰丝娃领着她们来到池畔小屋,她们陆续表明自己的身份。
  “《室内设计杂志》。这真是好地点,真的很棒。”
  “《哈泼女王杂志》,我们是最早到的吗?”
  “《她》(Elfe)杂志室内装演组。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外观是谁设计的,真是太帅了!”
  赛蒙被搞得迷迷糊糊。这些女孩大约二十几岁,或三十出头,仿佛是从同一个衣柜里走出来,几乎穿着一样的制服——宽松的黑色上衣,黑色长裤,黑色圆形金属框墨镜,蓄着一头巧妙梳理过的长发,她们有着办公室女生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肌肤,还带着大大的背包。她们接过了酒,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令赛蒙更加疑惑。她们似乎都叫露辛达。
  她们靠在椅背上,彼此互相道贺安然抵达世界的尽头。《室内设计杂志》的女士,是最早从旅途的劳顿中恢复过来的。她边咬着黑色的橄榄,边询问,“可以在其他人到达前,很快地绕一圈吗?”
  在赛蒙还没机会回答之前,恩尼斯便站起身。“让我来,各位亲爱的小姐。带着你们的饮料,我会是一个好向导的。”他领着他们走开,当他带领她们经过喷泉时,他生动地阐述着:“这是在离此不远的旧货中心找到的。还好他的膀胱可以正常运作。”然后进入了饭店。
  赛蒙摇摇头,对着妮珂笑,“我想恩一定很喜欢这样。”
  “我想也是。”她扬起了后,以打量的眼神看着他,“难道你不喜欢吗?”
  “这就好像带领客户参观广告公司。前几个月,我一心只想着让这个地方完成就绪,结果完成以后……我不知道,这好像是个相当不一样的工作。”他靠过来,伸手抚触妮珂的脸颊,“别再皱眉了,否则你要把客人吓走的。走吧,看看还有没有人过来。”
  小小的接待区挤满了人,而且吵杂不休。五六个从广告影片展过来的广告人,带着女朋友或老婆,争相挤在法兰丝娃面前,兴高采烈地以英文夹杂法文和她说话。他们穿着牛仔裤、运动鞋、戴着巴拿马(Panom )的帽与雷朋太阳眼镜,刚晒成古铜色的手腕上则戴着劳力士手表。行李袋散落一地,“酒吧在哪儿?”的呼喊,夹杂着帮法兰丝娃将自己名字登录在旅客名单上的企图。接着有几张红润的脸庞,其中好几个头发才刚剪,象征着他们自由、创意的活力,在赛蒙与妮珂走近接待柜台时,转身看着他们。熟人见了赛蒙,争相与他握手,并在他的背上重重一拍,有些朋友跟他拥抱。几分钟后,两位服务生开始将行李与其主人带向房间,才逐渐恢复此地的秩序。
  赛蒙来到接待柜台后,帮着忙乱不堪的法兰丝娃,核对名字与房号,还告诉她,一大堆人一起讲英文,听起来吵杂不堪,尤其是那些在广告界有头有脸的人特别是如此。他问她,是否还有其他人到了。
  她指着名单说:“有,穆列先生。他是位非常迷人的男士。”
  赛蒙在拨菲利普房间电话时,心里想着,我猜也是,这个老融鼠!
  “喂?”赛蒙从没听过人能够发出这么一个单音节的音,让人听起来像是邀约你参加一个不正当的周末活动。他大概以为法兰丝娃要上来帮他整理行李。
  “抱歉,菲利普,是我,赛蒙。欢迎你光临巴西耶。”
  “我的朋友,真是太棒了!我才刚到,就有三个客房餐饮的女孩上来。”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她们是杂志社的。你没有带人来吗?”
  “她感到非常惊喜,此刻正在浴室里。”
  “如果你有摆平女人的本领,不妨下来喝一杯。”
  赛蒙放下话筒,瞥了客人名单一眼。十个房间均已迁入,还有两间空着。他看着法兰丝娃。“你还好吗?”
  “是的,还好!”她笑了笑,一个肩膀抽动了一下,赛蒙心想,不要多久,她就会在服务生之间引起骚动。
  这时有辆车从外头驶进的声音,赛蒙走到门口。苗条的强尼·哈瑞斯,穿着一身淡黄色的棉质西装,一副法国南方的装扮,从一部租来的小型标致车里走了出来。他们越过敞篷和隔邻乘客金黄色的头,握了握手。
  “身为一个中年失业男士,你看起来算是不错的了。”哈瑞斯指着车子里面,“这位是安琪拉。”他抑制着不眨眼,“我的研究助理。”一只纤细的手从敞篷里伸了出来,挥动着她细瘦的手指。”
  “进来吧!我帮你拿行李。”
  安琪拉走出车外时,在阳光下眨了眨眼,从头发上取下了太阳眼镜。她大概比哈瑞斯矮了一尺,从喉咙以下到骨盆,全里在一身黑里。唯一不同的颜色是她脚上红色露趾凉鞋,脚趾甲也擦了相配的宏丹。她看起来活像是十八岁,却有二十年的老道经验。她对着赛蒙笑得甜美。“我有点急,请问女化妆室在哪?”
  整个饭店顿时活跃了起来。游泳池有哗啦哗啦的溅水声,酒吧里笑声不断。广告圈的女士早已抹上了防晒油,暴露在阳光下,并不时将爱维氧矿泉喷雾往自己的脸上喷。来自杂志媒体的女士,则避阳光唯恐不及。从一块阴影跳跃到另一块阴影,拍了一些参考照片,还对着他们的小型黑色录音机录下一些机密的语词。恩尼斯在团体与团体间亲切热络地穿梭,微笑点头,同时指挥着吧台的服务生,而穿着一件大围裙的潘太太,则对餐桌做了最后的巡礼,确定一切均已就绪。
  赛蒙发现妮珂与穆列坐在露台上,他以赛蒙认为不妥的亲呢,向妮珂展示着他的小型摄录影机,在他帮她将镜头对准泳池时,手臂环着她的肩膀。
  赛蒙说:“你已经违反规定,不要抚弄操作摄影机的人。”
  菲利普咧嘴而笑,站起来拥抱赛蒙。“恭喜!这真是太棒了!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为什么你都没有向我透露过妮珂的事?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女人。”
  “你真是个不要脸的老色鬼,实在不像是个有正当职业的人。你一直都待在哪里?”
  菲利普拉下脸,“我们在波拉波拉(BoraBora)拍了一段广告,那儿简直是地狱。”
  “不难想象。”赛蒙望向游泳池,“你的朋友在哪?”
  “艾兰?”菲利普对着饭店招招手,“她正为午餐更衣,吃过饭后,她还要换衣服,好到游泳池畔,吃晚餐也还要换装。她每隔三个小时就对自己的衣服厌烦。”
  “《她》杂志的模特儿?”
  “《时尚》杂志的。”
  “哦!”
  妮珂笑了。“他们说女人是贱货。”她看着手表,“甜心,我们该请他们进去用午餐了。每个人都在这里吗?”
  “我还没见到比利·钱德勒,不过我们可以先开始。”
  客人在阳光及酒所勾引起的情懒情绪带领下,移动脚步,赛蒙与恩尼斯在餐厅外的阳台上迎接他们,同时带领他们到达自己的座位。赛蒙注意到法兰丝娃正从楼上的窗户,俯瞰着楼下的形形色色——广告界的仕女,闪耀着古铜色的柔嫩肌肤,她们在泳装之外,又围了件长裙或裤裙;杂志社的女孩则一身黑色,看起来冷若冰霜。安淇拉里在一身粉红色的莱卡布料里,有着一头短发的艾兰(很明显的,她一定也去过波拉波拉)则穿着一身积挪绿丝质衣裳,开叉几乎到了臀部。在男土方面,除了非利普穿着白色长裤与衬衫外,其余男士背着略长的短裤与T 恤。赛蒙心想,他们的穿着与其身份地位明显不搭界;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背透了的劳工,直至看见他们的女伴、名表与名车,你才恍然明白自己误判。
  他等到所有人均已就座,用叉子敲了敲玻璃杯的侧边。
  “感谢大家远从伦敦、巴黎与坎城赶来,为这家饭店的开幕共襄盛举。我想你们已经都看过妮可与恩尼斯了,他们是促成这一切的大功臣。不过你们肯定还没见过我们的大厨——潘太太。”他伸长手臂抬着厨房。站在门口的潘太太,举起杯。“这个女人的厨艺,足以令男人发出愉悦的呻吟。”
  “今晚我们有个派对,你们会见到当地人。同时,如果你们有任何需求,请告诉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位。等你们返家,记得广加宣传饭店的种种。我们需要财源。”
  赛蒙坐了下来,服务生开始鱼贯进入,而饮酒作乐。闲聊磕牙继续进行着。他看着大伞过滤掉阳光的温和光线下的脸庞,然后对着妮珂微笑。再没什么比在初夏时节坐在室外享受着午餐与绝美的景观更棒的了!他们似乎都喜爱这饭店。当他将第一只贻贝从它的壳里挑出来,蘸着自制的蛋黄酱,然后送入口中,他简直享受到世界和平般的极乐。
  “赛蒙先生,抱歉!”法兰丝娃轻咬着下嘴唇,站在他的身后。赛蒙把叉子放下。“有位先生要找您,情绪有些激动。”
  赛蒙跟着她上楼,走到接待桌的电话旁。
  “喂?”
  “赛蒙吗?我是比利,我有点小麻烦。”
  赛蒙可以听见他在抽烟,“你在哪里?”
  “我在卡瓦隆,碰到恶魔了!”
  “发生什么事?”
  “我先停好车子,然后去买香烟,结果回来时,有个家伙居然跑到我的车上。”
  “他跑了吗?”
  “没有。他才只有四英尺六时高,我于是把他拖了出来,狠揍了一顿。”
  “他们因为你阻止对方偷车而逮捕你?”
  “不尽然。那不是我天杀的车子。我的车子是隔壁那台,看起来都一样,就是部小白车嘛。总之,他像只被卡住的猪一般嚎叫,警察就来了。他们全都是畜生!”
  “天啊,我马上过去。什么都不要说,只要乖乖地待在那里。”
  “我就是这个意思。”
  车子就像烤箱般闷热,而赛蒙的胃还因为错过午餐而翻搅着。比利·钱德勒的又一场胜利,他是全伦敦最好斗的摄影师。只要让他一个人待在酒吧五分钟,等你回来时一定有人干起架来了。最麻烦的是,他的其他方面都比不上他的大嘴巴,赛蒙也已经记不得送了多少篮葡萄到医院——不是把人打断下巴,打断鼻梁,就是让人肋骨断裂。他曾经被一个他忍不住想趴上去的高大女模特儿给击倒。赛蒙不得不喜欢他,只不过他是不折不扣的社会负债。
  卡瓦隆的警察局,就在一排咖啡馆的尽头,里头满是紧张的人们与黑色烟草的味道。赛蒙做好道歉陪笑的准备,接着便走向桌前。那位警察板着一副面孔静静地盯着他,有种威吓的味道。
  “早安。我有个朋友在这里,他是英国人。这中间有些误会。”那警察什么也没说。赛蒙深呼吸,继续说:“他以为他的车被偷了。结果不是,他非常后悔。”
  那警察终于转向身后的门呼喊,最后才跟赛蒙说话“队长正在处理。”
  胡子比那名警察长好几厘米的队长,抽着烟走了出来,一副冷酷的模样。赛蒙重复了刚刚所讲的话。那队长的表情愈来愈酷。
  他从烟阵中吐出:,“这是件严重的事情,那位受害者已经被带到圣罗喜诊所去照X光了。骨头可能断了。”
  赛蒙心想,天啊,二十年来他最有修养的一击,偏偏挑在这个地方。“队长,我理所当然会付医药费。”
  队长把赛蒙带进他的办公室,笔录已经做好了,已经根据施暴者的特征做了记录,还附注了赛蒙在法国的情况等细节,还要求他拿出护照。他们讨论了对伤者的赔偿问题。整个办公室烟雾弥漫。赛蒙开始头痛,胃不断翻腾。
  两个半小时过去了,最后队长终于裁定,也已做好充分的书面资料,于是领出犯人。他穿着黑色的宽松长裤和一件颈部扣钮的衬衫。他一头篷乱的灰发下历尽沧桑的瘦脸,带着一丝暂时的解脱表情。
  “吻,伙伴。抱歉将你牵扯进来,好一场干架。”
  他们两个人边点头边鞠躬哈腰地走出警察局,快步地走在街上,走了一百码都不敢停。比利终于端了口大气,仿佛他已经憋了一下午。“我可以好好地大喝一顿。”
  “比利,”赛蒙的手放在朋友消瘦的肩膀上,“如果你认为我要带你去酒吧,拿刀和阿拉伯人大干十五回合,这个周末剩下的时间就在警察局度过,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比利的脸顿时转成笑脸。“只是随口问问嘛!”他轻拍赛蒙的脸颊说:“真高兴见到你。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就更好了。不过,我真的觉得那小子是觊觎我的车。好吧,有什么活动?”
  等他们回到旅馆时,池畔的宾客皆因为美食、美酒与阳光的洗礼变得恍惚,呈现昏睡状态。比利带着一瓶啤酒从里面出来时,赛蒙正从露台上观看着池畔的情景。很明显的,比利已经从历劫的情绪中恢复。
  他告诉赛蒙:“好了,我的宝贝,这就是生活。”他俯瞰着泳池。“哦,宝贝,光看这一幕就足以令人感动涕零。如果你可以把她们身上穿的做成六条手帕,就算运气好了!”
  这些女上很显然的,决心好好地晒出一身古铜色,所以除了比她们大型太阳眼镜稍小的明亮三角形市片遮掩了重要部位外,”其余的一概裸露。赛蒙瞥向旁边,用手肘推比利。在高大的丝柏木树荫下,只见光秃秃的头顶。
  “那是我们的邻居。我想,他这个夏天都看不成电视了。”
  赛蒙带着比利,来到池畔,并将他介绍给大家。他开心的看着这位摄影师坚持与每一位女上握手,他的头在一片涂满了防晒油的横陈玉体上弯得不能再弯了。当他询问安琪拉,是否曾有当模特儿的经验(这个搭讪的开场白,他不知用过多少回)时,赛蒙便离开了他,去找妮珂与恩尼斯。
  每个人都说,这个夜晚实在太美了,没有风,而且温暖,天空还残留着余晖,山峦也成一片朦胧的深紫色。露台上挤满了人,有当地人,也有外国人,穿着一身亮眼粉红色亚麻服装的恩尼斯,鼓励他们尽量交融,他们于是客气地互相认识交谈。手上拿着好几瓶香槟的妮珂与赛蒙,在人群中缓慢地移动,为客人加满酒,偶尔还会偷听到客人的片段对话。法国人在谈政治、谈法国之旅与此间的餐馆。广告圈当然是三句不离本行。外地的移民与拥有度假小屋的外国人,互相比较着不良管路所造成的浩劫,而且带着不可置信而满足的神情,对于新近房地产大幅增值,彼此握了握手,以示祝贺之意。
  钱德勒的相机,对准了美丽的女人;他总是说,女人永远无法抗拒时尚摄影师。穿着黑色制服与墨镜的杂志社女孩,这时则换上了宽松的浅色上衣、紧身裤与强调的彩妆,这样的情景则给予专门将普罗旺斯老农舍装满成伦敦高级住宅区的设计师莫大的灵感。哈瑞斯默默地观察着他们,只等着合适的时机,邀约饮酒,让对方上钩。严肃稳重的人则是惜字如金,小心慎言。
  赛蒙走到一群人中间,穆列也在其中。有位法国作家抱怨自己太过有名气,而一位从圣留米来的女继承人则在自己身上披了好几公斤的黄金珠宝,还不时厥着一张嘴。
  “强尼,可有任何收获?”
  哈瑞斯松了一口气地笑着说:“完全不了解他们在说什么。我需要的是说英文的八卦消息。”他啜饮了他的香槟、“如果有位不拘谨而多话的外国移民就太好了。”
  赛蒙在这群点头谈笑的人中搜寻,终于发现他寻索的那张脸——丰满、呈古铜色、蓄着一头及肩淡褐色的卷发的女士。他说:“那就是你的目标。她是位房地产经纪人,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如果你想让一项谣言在此间像流行性感冒一般传播,你只要用机密的口吻告诉她就成了。我们都叫她‘卢贝隆广播电台’。”
  他们走进人群,赛蒙把手臂搭在那女人丰满而光溜溜的肩上。“我想要你认识一位媒体界的绅士。你可以告诉他有关咱们学人邻居的种种。强尼,这是戴安娜斯河。”
  “强尼·哈瑞斯。”他们握了手。“我在《新闻报》撰写专栏。赛蒙告诉我,也许可以告诉我具本地色彩的讯息。”
  她用湛蓝的大眼睛望着他,然后咯咯地笑。“好吧,你想从哪里开始?十大饭绅士?已经不演戏的演员?室内装演设计师口中的黑手党?人们觉得那些人不属于这里,但这绝对会造成骚动。”
  强尼说:“我等不及要听你说了。”他取过赛蒙手里的那瓶香槟,“待会儿我们所说的话就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当然还有我那几百万的读者。”
  她又咯咯地笑了,“亲爱的,只要你不要写到我的名字。”她接受了更多的香槟,赛蒙明白,她已经半醉了。“现在,你看到那个有着白头发、有些佝楼、看起来十分可敬的高个子吗?他有三个老婆……”
  赛蒙向他们告别,留下哈瑞斯,他势必有个丰收的夜晚。他因为空胃喝酒而觉得头重脚轻,他在餐厅准备自助餐台时,有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转身一看,原来是穿着一件鲜红色衬衫、香草冰淇淋颜色外套的尚路易,他身边还有一位穿着深蓝色西装打着领带的男士。
  尚·路易笑着说:“请客我向您介绍我的同事,从马赛来的安烈戈”
  安烈戈大概刚从高阶主管的会议赶来——他的衣服剪裁与发型均相当保守。不过清晰可见的是他的冷静。眨也不眨的深色眼眸与脖子上斜人衣领的一道疤。这可不是因为在办公室把纸飞机造成的。尚路易告诉赛蒙,他在保安业服务。安烈戈下半部的脸这才笑了。他说,如果旅馆有什么麻烦事不想劳烦警方,他很荣幸能够提供协助。他点了根烟,从烟雾中研究着赛蒙。这么间美丽的建筑物,又靠近马赛,可能引来不少人的觊觎。尚路易握握手,咬着牙齿。我们生活在危险的时期。
  赛蒙突然觉得,安烈戈不知不觉就将谈话导人旅馆的业务。他虽然还算礼貌,还挂着不太诚恳的笑容,但是似乎散发了一丝威胁的气氛。这跟一般的保安业者不太一样。他心想,真感谢上帝,让他受了广告业的训练。至少我知道,如何处理现在的情况。
  他说:“安烈戈,改天我们一起用午餐吧!到时候我们可以安静地谈谈。”
  吉奔太太在满是人脚的森林中小心翼翼地移动,随时提防尖细的高跟鞋和泼洒出来的香槟,它的鼻子则在石板上搜寻,看看有没有不慎掉落的小点心。它来到露台边的一张石凳旁,翘起它的头。在凳子下有个大而有趣的东西。它闻了闻,它动也不动。它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结果感觉很舒服,而且柔软。它于是叼起它,找一个没有喧闹与人脚步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将它支解。
  半小时后,《哈泼女王》的女生决定补个妆,于是伸手往下探取她的包包。她的尖叫声穿透闲言絮语,赛蒙赶紧穿越人群,心里预期着,映入眼帘的是,钱得勒与怒气填膺的丈夫差点干起架来。
  《哈泼女王》杂志那位女士哭喊着:“我的袋子,有人拿走了我的袋子。”
  赛蒙再度将吃东西的念头搁在一旁,然后加入了那个发狂的女士疯狂搜寻的行列,由薰衣草床穿越人群,一直找到游泳池。他们一边找,那位女上边歇斯底里地将袋子的内容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她的一生几乎都放在那袋子里,想到丢了备忘记事本,又引起她一阵绝望。肚子咕噜咕噜的赛蒙,头又开始痛了,根本听不进去尚路易的说法——袋子早已超过意大利边界,本地的窃贼手脚就是这么快。就这样。
  广告圈的一名成员,匆匆忙忙跑过来找赛蒙,挂在脖子上的太阳眼镜还在他的胸前跳动着。“没事了,我们找到了。”
  赛蒙的头痛稍稍减轻。“感谢上帝,东西在哪里?”
  “在餐厅的大桌子下。”
  失主差点因为安慰而晕倒,然后又惊吓过度。如果有人将其中的东西全部拿走,偷走了她的生活,甚至是备忘记事本和其他多年来仔细搜集的电话号码,该怎么办?一时之间,她的脸上写满沮丧。
  那位广告人说:“不,不,不,我想什么东西也没丢。”
  当他们抵达自助餐台时,看到一小群人弯着腰,很明显地在跟藏身桌布底下的东西说话。
  其中一个人抬起头往上看,“我们已经用鲑鱼慕思与火腿派引诱它,但它就是不感兴趣。”
  赛蒙与那位丢了包包的女士就这样手脚并用地跪在地上,看着桌布下的东西。吉奔太太也瞪了他们一眼,粉红色的嘴唇律动着,露出一本蓝色英国护照封面的片段。在它继续攻击坦佩斯月经棉塞之前,还狂犬了几声。
  那位女士惊呼:“天啊!”
  赛蒙也说:“该死,恩尼斯去哪里了!”
  法兰丝娃正尽力去了解这位英国摄影师。他实在满迷人的,能受到他的青睐,的确令人受宠若惊,即使他说不出几个法文字。
  他说:“现在,亲爱的,我们再给《时尚》杂志拍几张,你知道《时尚》杂志吗?是的,就是顶级的杂志。”他往后站,头歪斜着。““好,就在这里的沙发拍一张。”他拍拍沙发坐垫,法兰丝娃坐在边缘上。“不,我认为躺下来会更好——放轻松,好吗?我可以吗?”他调整着法兰丝娃的身躯,直至她完全在沙发上伸展开来。“那里,更好!”他跪在她身旁,“我觉得这只脚要弯,就是这样,然后这两颗纽扣……这里,让我来……还有裙子,就是这样,太棒了……”
  恩尼斯从接待区一直走到餐厅,他的白色粉红相间的条纹帆布鞋,让他走起路来静悄悄的。他突然停住,眉毛差点扬得跟发际一般高,还刻意地咳了几声。
  钱德勒回后看,笑着说:“恩,在这里试拍几张。你没有看到我的测光表吧?
  “它不就隐在那位年轻少女的上衣里,还说我拿了它?是你还没看够呛?”
  “我们是在摆一个艺术的姿势,恩,只是这样罢了。”他眨眨眼,“听着,你最好走开。我听见赛蒙在喊你。”
  恩尼斯不以为然地说:“我会让波涅托先生上来,那你就可以拍一张父女合影的艺术照了。他没到之前,先别开始,好吗?”
  餐桌旁的那群人,在旁围观思尼斯训斥吉奔太太的情形,让吉奔太太连点心都不要,夹着尾巴,去找在厨房的潘太太,博得她的同情。那位女上绝望地把残骸聚集在一起,把一叠湿答答而经啮咬过的东西堆放在桌上。她的备忘记事本并没有大碍,只是信用卡是否能通过不识齿痕的机器检查,可就不得而知了,而且她还需要新的护照。她瞪着赛蒙,艳红的嘴唇紧绷成恼怒的曲线。一定要有所处理。
  但是该如何处理呢?马赛的英国领事馆周末休馆。星期天的早晨,赛蒙试着电话追踪那名领事。恩尼斯领着那位女士,找到最近的一瓶香槟,而旁观者也一轰而散,纷纷朝着池畔传来的音乐声走去。
  赛蒙在露台角落的小桌子旁坐下来想用午餐,享受着万家灯火的景象与只身一人的轻松时,时间已近午夜。除了那只该死的狗,一切还算顺利。没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没人争吵,钱德勒也没挨揍。总有一天,会有人掉进池子里。总而言之,这是个快乐的夜晚。赛蒙大口吃着鲑鱼,让自己放轻松一下。
  “老板休息了。”哈瑞斯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你的脸怎么了?有没有因为笑僵了而疼痛?”
  赛蒙咽下食物,点点头,“你呢?”
  “感觉不太好。”哈瑞斯为自己倒了些酒。“安琪拉从没有告诉我她有个最爱。她就在那些癞蛤蟆间穿梭,留下我站在那里像个白痴一般。真的令我震惊。她一点也不像学院派的。”
  赛蒙记起安琪拉的装扮——一件露背短洋装,搭配高跟鞋,引来潘太太欣羡的眼光,他笑了。“法国人的确喜欢学院派的,尤其是长腿的金发美女。告诉我,卢贝隆广播电台有趣吗?”
  哈瑞斯从口袋里掏出笔记,并且翻阅着。“太惊奇了,但是我大多数的东西都写不得。你知道这附近有个老家伙,付钱给女孩,要她们爬上帘子,而自己在旁边看边听瓦格纳,而且他很不喜欢波特酒。他是个英国人。”
  赛蒙说:“他很可能是英国人,因为法国人不喝葡萄酒。”
  “让我瞧瞧,”哈瑞斯看着他的笔记,“在废墟中狂欢作乐,在房地产界互相攻击——这一类的事情她倒是知道的挺多的,还有装演设计师口中的黑手党、假古董,还有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如我们的朋友克劳区之流与其信徒……”哈瑞斯稍做停顿,而后摇摇头说:“我认为这里发生的事情中最刺激的,要算是看着葡萄成长了。除此之外,从通奸到瑞士银行户头,任何题材,任君挑选。一点也不像威桥(Weyhridge)。”
  赛蒙说:“我明白了。”他从哈瑞斯的肩膀看过去,正好看见尚路易与安烈戈对着自己笑。
  尚路易说:“真棒的夜晚,我很高兴,手提包事件终于尘埃落定,圆满解决。原来是四只脚的干的,真滑稽,不是吗?”
  赛蒙说:“很幽默!”
  安烈戈将手举至耳朵,大拇指与小指伸出来(亦即打电话的手势),“一起用午餐?”
  “安烈戈,我会很期待与你的午餐约会。”
  “再见,赛蒙!”
  哈瑞斯转身看着那两位男士离开。“那个穿深色西装的,看起来像个邪恶的混帐!他是谁?本地的政客吗?”
  “保安业的。”
  “我要是你,连订金都不付。”
  哈瑞斯低头看着池畔小屋,安淇拉与穆列在舞板上尽兴舞动着,哈瑞斯决定凑上一脚。赛蒙则回到食物上。两个小时后当妮珂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没抽完的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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