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布莱德比


  布莱德比是一座乔治时期的建筑,柱子是格林斯式的。它坐落在德比郡那更为柔和、翠绿的山谷中,离克罗姆福德不远。它正面俯视着一块草坪、一些树木和幽静猎园中的几座鱼池。屋后林木丛中有马厩、厨房和菜园,再往后是一片森林。
  这个静谧的地方离公路有好几英里远,离德汶特峡谷和风景区也有一程路。宁静、远离尘嚣,林木掩映着房屋,只露出金色的屋顶,房子的正面俯视着下方的猎园。
  最近一些日子里,赫麦妮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她避开了伦敦、牛津,遁入了宁馨的乡村。她父亲常在国外,她要么同一些来访者一起在家中度日,要么就同哥哥在一起,他是个单身汉,是议会中自由党的议员,议会休会时,他就到乡下来,所以他几乎总住在布莱德比,其实他最忠于职守了。
  厄秀拉和戈珍第一次造访赫麦妮时正是初夏时节。她们的汽车进入猎园后,她们在车里凭窗遥望静静的渔塘和房屋,但见阳光照耀下掩映在山顶丛林中的布莱德比娇小得很,好一幅旧式英国学校的风景画。绿色草坪上闪动看一些小小的身影,那是女人们身着淡紫色和黄色的衣服朝庞大优美的雪松树影下走去。
  “真完美!”戈珍说,“这是一幅完整的凹版画!”她的话音中透着反感,似乎她是被抓来的,似乎她必须违心地说赞美的话。
  “喜欢这儿吗?”厄秀拉问。
  “我并不喜欢它,但是我认为它是一幅完整的凹版画。”
  汽车一鼓作气驶下一面坡又上了另一个坡,然后盘旋驶向侧门。伺候前厅的女佣先出来,然后赫麦妮高扬着苍白的脸走了出来,她向来访者伸出双手慢条斯理地说:
  “啊,来啦,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吻了戈珍——“很高兴见到你”——然后又吻了厄秀拉,接着她说:“累了吗?”
  “一点不累。”厄秀拉说。
  “你累吗,戈珍?”
  “不累,谢谢。”
  “不吗——”赫麦妮拉长声音说。她仍旧站在那儿看她们。两个姑娘感到很窘迫,因为赫麦妮不进屋,非要在甬路上进行这番欢迎仪式不可,仆人们都在等着。
  “请进,”赫麦妮看够了这姐妹二人,终于请她们进屋。戈珍嘛,她认为更漂亮、迷人,而厄秀拉则更实在,更有女人气。她更艳羡戈珍的穿着:绿府绸上衣配一件缀有深绿和绛紫带子的宽松外套,草帽是新编的,绿色,编进几条黑色和桔黄色的带子,长袜是深绿色的,鞋子是黑色的。这身漂亮的打扮既入时又显出个性来。厄秀拉着一身深蓝,显得很一般,但看上去还不错。
  赫麦妮穿着深紫色的绸衣,衣服上缀着珊瑚色的念珠,长筒袜也是珊瑚色的。可她的衣服挺旧,沾着些污垢,甚至可以说有点脏。
  “你们先来看看下榻的房间好吗?对。我们上楼去吧,好吗?”
  厄秀拉更情愿一个人留在屋里。赫麦妮在屋里耽搁得太久了,给人压力太大。她站得离你太近,让你感到很窘迫,如负重载。她似乎妨碍你干点什么事。
  午餐是在草坪上吃的,大家在巨大的树荫下进餐,大树那黑色的枝条几乎垂到草地上。共进午餐的还有几位:一位小巧玲珑,衣着入时的意大利年轻女子,另一位是布莱德利女士,看上去挺象运动员;一位五十岁左右驼背的男士,他是一位从男爵,总爱说点笑话,沙哑着嗓子大笑,很没味儿的一个人;卢伯特·伯金也在;后来又来了一位女秘书玛兹小姐,苗条、年轻、漂亮。
  午餐很不错,这一点不必表。倒是事事挑剔的戈珍,对午餐表示十分满意。厄秀拉喜欢这个环境:雪松下白色的桌子,阳光明媚、碧绿的猎园,远处鹿群静悄悄地进食。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圈,将现在排除在外。这里只有愉快、宝贵的过去,树木、鹿群、静谧如初,象一个梦。
  可她精神上很不幸福。人们的谈话象小型炸弹一样爆响着,总有点象在说警句,不时爆出几句俏皮话来,玩弄词藻。说不完的空洞、无聊、吹毛求疵的话象小溪一样多,不,象河水一样多。
  人们都在斗心眼儿,实在无聊至极。只有那位年长的社会学家,他的脑神经似乎太迟钝,没有什么感觉,因此他看上去十分幸福。伯金正垂头丧气,可赫麦妮却一定要嘲弄他,让他在每个人眼里都变得形象可鄙。令人惊讶的是她看上去总在节节胜利,而他在她面前竟束手无策,看上去一钱不值。厄秀拉和戈珍对这种场面都不适应,差不多总是保持缄默,默默地听着赫麦妮有板有眼的狂言,听着那位约瑟华先生的连珠妙语,听着那位女秘书唠唠叨叨或另外两个女人的对答。
  午饭后,咖啡端到草坪上来了,大家离开饭桌,分别选择在树荫或阳光下的躺椅上落了座。秘书小姐到屋里去了,赫麦妮操起了刺绣,娇小的伯爵夫人拿起一本书看着,布莱德利女士用纤细的草编着篮子,大家就这样在初夏下午的草坪上,悠闲地干着活计,措词严谨地聊着。
  突然传来汽车刹车和停车的声音。
  “赛尔西来了!”赫麦妮慢悠悠地说,她的话很有趣,但声音很单调。说完她把刺绣放下,慢慢站起身,缓缓穿过草地,绕过灌木丛,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谁来了?”戈珍问。
  “罗迪斯先生,赫麦妮的哥哥,我猜是他。”约瑟华先生说。
  “赛尔西,对,是她哥哥,”娇小的伯爵夫人从书本中抬起头用浓重的喉音说,似乎是给人们提供信息。
  大家都等待着。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亚历山大·罗迪斯绕过灌木丛走来了,他象梅瑞迪斯笔下的那位把迪斯累利①挂在嘴边上的主人公一样迈着很浪漫的步子。他对大家很热情,立即摆出主人的样子潇洒随便地招呼大家。这一套待人的礼节是他为招待赫麦妮的朋友们学的。他刚从伦敦的下议院回来。他一来,立即给草坪上带来一股下院的气氛:内政部长讲了这样那样,他罗迪斯都思考了些什么,他同首相都谈了这样那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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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斯累利(1804—1881),英国政治家及小说家,曾任英国首相。
  这时赫麦妮同杰拉德·克里奇一起绕过灌木丛走了过来。杰拉德是随亚历山大一起来的。赫麦妮把他介绍给每个人,让他站在那儿,等大家足足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带他走。他此时此刻是赫麦妮的贵宾。
  谈到内阁的情况时,说起内阁中的分裂,教育大臣由于受到攻击辞职,于是话题转到教育问题上来:
  “当然了,”赫麦妮狂烈地抬起头说:“教育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提供知识的美和享受。”她似乎在争吵,似乎内心深处思考了片刻又接着说:“职业教育不能算教育,只能是教育的夭亡。”
  杰拉德在参加讨论之前先畅快地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才说:
  “不见得,难道教育不是跟体操一样,其目的是产生经过良好训练、强有力的头脑吗?”
  “象运动员练出一副好身体一样,时刻准备应付一切。”布莱德利女士对杰拉德的看法表示衷心赞同,大叫起来。
  戈珍默默、厌恶地看着她。
  “哦,”赫麦妮声音低沉地说:“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知识带来的欢乐是无穷尽的,太美好了。在全部生活中,没有什么比特定的知识对我来说更重要了,我相信,没有的。”
  “什么知识?举个例子吧,赫麦妮。”亚历山大问。
  赫麦妮抬起头,低沉地说:
  “呣——呣——呣,我不知道……可有一种,那就是星球,当我真正弄懂了有关星球的知识,我感到升起来了,解脱了。”
  伯金脸色苍白,气愤地看着她说:
  “你感到解脱是为了什么呢?”他嘲弄地说。“你并不想解脱。”
  赫麦妮受到触犯,沉默了。
  “是的,一个人是会有那种舒展无垠的感觉,”杰拉德说,“就象登上高山顶俯瞰太平洋一样。”
  “默默地站在戴林山顶上,①”那位意大利女士从书本中抬起头喃言道。
  “不见得非在戴林湾。②”杰拉德说。厄秀拉开始发出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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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英国诗人济慈的一句诗。
  ②戴林湾:加勒比海的出口,在巴拿马与哥伦比亚之间。杰拉德误以为意大利女士说的是戴林湾,引起厄秀拉嘲笑。

  等人们安静下来之后,赫麦妮才不动声色地说:
  “是的,生活中最伟大的事就是追求知识,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知识当然就是自由。”麦赛森说。
  “那不过是些简略的摘要罢了。”伯金看着从男爵平淡无奇、僵直矮小的身体说。戈珍立时发现那位著名的社会学家象一只装有干巴巴自由的扁瓶子,觉得它很有意思。从此她的头脑中就永远烙下了约瑟华先生的影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卢伯特?”赫麦妮沉着、冷漠地拉长声音问。
  伯金说:“严格地说,你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就象把去年夏天的悠闲装进醋栗酒瓶中一样。”
  “难道一个人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吗?”从男爵尖锐地问道。“难道我们可以把万有引力定律叫做过时的知识吗?”
  “是的。”伯金说。
  “我这本书中有一件精彩的事,”那位意大利女士突然叫道,“说一个人走到门边把自己的眼睛扔到了大街上。”
  在座的都笑了。布莱德利小姐走过去隔着伯爵夫人的肩膀看过去。
  “瞧!”伯爵夫人说。
  “巴扎罗夫走到门边,急匆匆地把他的眼睛扔到大街上,”
  她读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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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句话的英文原意是“向街上看了一眼”,这位意大利人不太通英文,望文生意。
  大家又大笑起来,笑得最响的是从男爵,笑声象一堆乱石滚落下来一样。
  “什么书?”亚历山大唐突地问。
  “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矮小的外国人回答,她说起英语来每个音节都吐得很清楚。说完她又去翻那本书以证实自己的话。
  “一个美国出的旧版本。”伯金说。
  “哈,当然了,从法文译过来的,”亚历山大用很好听的法文宣布说。“巴扎罗夫走到门口,把眼睛扔到大街上。”
  用法文说完这句话后,他神采飞扬地四下里顾盼一下。
  “我弄不清‘急匆匆地’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厄秀拉说。
  大家都开始猜测。
  令人吃惊的是,女佣急匆匆地端上了一个大茶盘,送来了下午茶。这个下午过得可真快。
  用过茶点后,大家聚在一起散步。
  “你喜欢来散散步吗?”赫麦妮挨着个儿问大家。大家都要散步,感到象犯人要放风一样,只有伯金不去。
  “去吗,卢伯特?”
  “不,赫麦妮。”
  “真不去?”
  “真不去。”不过他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赫麦妮拉长声问。一点小事上受到点挫折,她都会气得发疯。本来她是想要大伙儿都跟她去园子里散散步的。
  “因为我不愿意跟一大帮人一起走路。”他说。
  她喉咙中咕哝了一阵,然后以少有的冷静口吻说:
  “有个小男孩儿生气了,我们只好把他甩下。”
  她奚落伯金时看上去非常快活。可这只能令伯金发呆。
  赫麦妮飘飘然朝大家走过去,转过身朝伯金挥着手帕,嘻嘻笑道:
  “再见,再见,小孩儿。”
  “再见,无礼的母夜叉。”他自语道。
  人们穿行在公园中。赫麦妮想让大家看看一条斜坡上的野水仙花,于是不时地引导着人们:“这边走,这边走。”大家顺着她指定的方向朝这边走来。水仙花固然很美,可谁有心去观赏?此时的厄秀拉无动于衷,满心的反感,对这里的气氛反感极了。戈珍无所谓地调侃着,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大家观看腼腆的鹿时,赫麦妮跟牡鹿说着话,好象那头鹿是个她能哄骗、爱抚的小男孩儿一样。这鹿是头雄性动物,所以她要对他施加点压力。在大家沿着鱼塘往回走时,赫麦妮对大家讲起两只雄天鹅为争夺一只雌天鹅的爱情故事。她讲到那失败的天鹅把头埋进翅膀里,坐在砂砾路上的败兴样子时,不禁嘻嘻笑起来。
  当大家回来后,赫麦妮站在草坪上喊卢伯特,尖细的声音传得很远:
  “卢伯特!卢伯特!”第一声喊得又高又慢,而第二声则降下了调子。“卢——伯——特。”
  但没人回答。女佣出现在门口。
  “伯金先生在哪儿?艾丽斯?”赫麦妮慢悠悠温和地问。可这温柔的声音下却是固执、几乎是丧心病狂的意志!
  “我觉得可能在他的房间里,太太。”
  “是吗?”
  赫麦妮缓步走上楼梯,沿着走廊边走边用又细又高的嗓门儿叫着:
  “卢伯特!卢伯特!”
  她走到门前,敲着门大叫:“卢——伯特。”
  “在。”他终于答腔了。
  “你干吗呢?”
  这问题并不严重,但却问得奇怪。
  伯金没有回答就打开了门。
  “我们回来了,”赫麦妮说,“水仙花儿可真好看啊。”
  “是啊,我看过了。”
  她拉长了脸,冷淡地、缓缓地扫视他。
  “是吗?”她仍看着他说。当他象个生气的小男孩儿那样无援无靠地来到布莱德比时,跟他闹点矛盾,这比什么都让赫麦妮感到刺激。但她明白,她同他就要分道扬镳,她潜意识中对他抱有强烈的仇恨。
  “你刚才干什么来着?”她重复道,那声音很柔和,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并不回答,于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进他的房间。他从她的闺房中取来了一幅画有鹅的中国画,正在临摹,他的技巧很高明,摹得颇为栩栩如生。
  “你在临这幅画?”她靠近桌子俯首看着这幅作品。“啊,你临得多么漂亮呀!你很喜欢这幅画儿,是吗?”
  “这幅画儿太神妙了。”他说。
  “是吗?你喜欢它,这让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一直珍爱它。
  这幅画是中国大使送我的。”
  “是这样。”他说。
  “可你为什么要临它呢?”她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不自己画自己的作品?”
  “我想了解它,”他回答,“通过临摹这幅画,比读所有的书都更能让我了解中国。”
  “那你学到了什么呢?”
  她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她紧紧地抓住他,要得到他内心的秘密。她非要知道不可。她要知道他了解的一切,这种欲望纠缠着她,让她变得很霸道。伯金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回答她。但惧于她的压力,他才开始回答:
  “我知道中国人从什么地方摄取生存的源泉了——他们的所悟与所感——那就是,冰冷的泥水中一只灼烫的鹅——鹅那奇妙灼烫的血象烈焰一样注入他们自己的血液中,那是冷寂的泥潭之火,蕴藏着玉荷的神秘。”
  赫麦妮狭长的面庞上没一点血色,低垂着眼睑,神色奇特、凝重地看着伯金,单薄的前胸颤动着。伯金不动声色,恶魔一样地回视她。她感到又一阵抽搐,似乎有点难受,感到自己正在溶化,于是她转过身去。她的头脑无法悟出他的语言的真谛;他攫住了她的心,令她无法争脱,以某种阴险隐秘的力量摧毁她。
  “是啊,”她似有似无地说,“是啊,”她忍住不说了,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没有一点机智,已经感到自己被解体了。尽管她强迫自己,但她仍然无法恢复理智。她忍受着被溶化的巨痛,在恐怖中变得粉身碎骨。伯金纹丝不动地站立着,盯着她。她飘飘若仙地走了出去,象一个被捕杀的苍白的魔鬼,象受到坟鬼追随袭击一样惶惶然。她走了,象一具没有灵魂、与别人无关的尸体。他仍然心地残酷,一个心眼儿要报复她。
  赫麦妮下楼来吃饭时,脸上阴云密布,眼睑低垂,死一般暗然。她换上了一件绿色的旧段子长衫,很抱身,显得更高大、更可怕了。在客厅那欢愉的气氛中她显得神秘莫测,很是抑郁。一坐到餐厅幽暗的灯影中,桌上的蜡烛光笼罩着她,她就变成了一股力量,变成了一个精灵。她聚精会神地听人们谈着天。
  在座的人们神采飞扬,除了伯金和约瑟华·麦赛森以外都穿着晚礼服,显得雍容华贵。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身着薄纱罗,衣服上缀着柔软的桔黄、金黄和黑色的宽大绸三色带;戈珍则着一身艳绿,饰着奇妙的针织品;厄秀拉穿一身黄,佩着银灰色纱巾;布莱德利女士的衣服呈灰、腥红与黑三种颜色;而玛兹小姐则是一身浅灰打扮。看到烛光下这一片五彩纷呈的颜色,赫麦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快乐涌上心头。她注意到人们在没完没了地谈笑着:约瑟华声色俱厉;女人们一个劲轻浮地嘻笑、作答;她还注意到五彩缤纷的衣着、白色的桌面及上上下下的灯影。她似乎高兴得神魂颠倒,但心中隐隐有些厌恶,她真象一个魔鬼。她很少插话,但人们的谈话她却听得一字不漏。
  大家一齐涌入客厅,象一家人一样随便,不拘礼节。玛兹小姐给大家递上咖啡,每人都点着了烟,有的则用长长的陶土制的烟斗吸烟。
  “吸烟吗?烟卷还是烟斗?”玛兹小姐询问着。大家坐了一圈,约瑟华先生一副十八世纪的派头,杰拉德则是温厚漂亮的英国小伙子样儿,亚历山大是高大健美的政治家,既讲民主又谈吐流畅,赫麦妮则象个细高的卡桑德拉①。女人们脸色白皙,在灯光柔和、舒服的客厅中围着大理石壁炉坐成半月型,认真地吸着白色烟斗,炉膛里的圆木噼噼啪啪燃响着。
  大家的谈话时常涉及到政治、社会,很风趣,充满奇特的无政府主义味道。厅里聚集着一股力量,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一切似乎都被投进了熔炉中,在厄秀拉看来,这些人全是些女巫,帮着搅动这座熔炉中的东西。尽管这当中有欢乐和满足,但对一个新来者来说,这种谈话是太累人了,来自约瑟华、赫麦妮及伯金那儿的残酷的精神压力,强大、耗人、具有毁灭性、压迫着所有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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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荷马史诗中特洛伊国王的女儿,能预知祸事。
  但是赫麦妮渐渐感到厌倦了,腻了。谈话出现了冷场,这全是她那强大但又无意识的意志造成的。
  “赛尔西,表演点什么吧。”赫麦妮彻底打断大家的谈话。“谁来跳个舞?戈珍,你来跳一个,好吗?我希望你来一个。帕拉斯特拉,你也来跳个舞——好,很好。厄秀拉,也来吧。”
  赫麦妮慢慢站起身,手拉着壁炉台上的金黄色绣带,靠在上面停了片刻,然后突然松开了带子。象一位女牧师一样。
  她看上去木然、沉迷。
  一个仆人进来一下,然后又出去了,很快这仆人复又出现,怀抱着一大堆缎带、披肩和围巾,大多是些东方货。赫麦妮喜欢积攒华丽的衣服,这些装饰品也是随着衣服逐渐攒起来的。
  “你们三个女士一齐跳吧。”她说。
  “跳什么舞呢?”亚历山大忽地站起身问。
  “《岩石上的少女》。”伯爵夫人马上说。
  “那太没意思了。”厄秀拉说。
  “那就跳《麦克白斯》中三个女巫的那段舞吧,”玛兹小姐提出一个很中肯的建议。最后决定厄秀拉演诺米,戈珍演卢斯,伯爵夫人饰奥帕。她们准备跳一场小芭蕾舞,按照俄国舞蹈家巴芙洛娃①和尼金斯基②的风格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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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芙洛娃(1885—1931),苏联当时最出色的女舞蹈家。
  ②尼金斯基(1890—1950),苏联著名舞蹈家。

  伯爵夫人第一个做好了准备。亚历山大朝钢琴走去,为她腾出了一块地方。奥帕身着漂亮的东方服装,缓缓地跳起了哀悼亡夫的舞蹈。然后卢斯进来了,跟奥帕一起落泪。然后是诺米进来安慰大家。整个剧情都是用哑剧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三个女人通过手式和动作来表达感情。这场小戏演了十五分钟之久。
  厄秀拉扮演的诺米很漂亮。诺米的男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人不屈不挠地活着,并无所求。卢斯喜欢女人,她喜欢上了诺米。奥帕是一位活泼、有激情、心细谨慎的寡妇,她要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中去,走回头路。女人间的相互影响演得很逼真,很动人。令人奇怪的是,戈珍对厄秀拉满怀激情地依恋着,可冲她笑起来时那笑容却是莫名其妙、恶作剧式的,而厄秀拉则默默地承受着,对己对人都无法做更多的事,但她临危不惧,与自己的悲哀作斗争。
  赫麦妮喜欢看人表演。伯爵夫人那鼬鼠般的敏感劲儿来得很快,戈珍把对姐姐扮演的女人那种可怕的依恋感演绝了。
  厄秀拉危险中孤独无援,似乎她承受着无法摆脱的重压。
  “太妙了。”人们异口同声地说。赫麦妮因为对一些东西弄不大懂心里很苦恼。她叫着让人们多跳几个舞,为此,伯爵夫人和伯金一起唱着一首古老的法国歌曲《马博罗》边唱边调侃地跳了起来。
  杰拉德看到戈珍对诺米的那种依恋之情时很是激动。那女人潜藏着的鲁莽劲和调侃的样子让他热血沸腾。他忘不了戈珍表演出来的那种自发的恋情和无所顾惜的精神,同时还忘不了她的讽刺力量。伯金象隐藏着的蟹,在水流深凹处看到了厄秀拉受挫和孤立的境态。她身上蕴藏着一股危险的力量。她就象一朵强女人之花蕾,奇特但毫无自我意识。不知不觉中他被她吸引着。她是他的未来。
  亚历山大弹奏了几首匈牙利曲子,大家受到钢琴声的感染,都随着琴声跳起舞来。杰拉德兴高采烈地跳着,向戈珍那边挪过去。尽管他只会跳几步华尔兹或两步舞,但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和全身中都激荡着一股力量,令他摆脱了束缚。他不知道别人那种抽筋式的拉格泰姆舞怎么个跳法,但他知道如何起步。伯金一旦摆脱了他厌恶的那帮人的压力,便能快活地疾步而舞。可赫麦妮对他这种毫无责任感的快乐是多么恨之入骨啊。
  “现在我看出来了,”伯爵夫人兴奋地大叫道。她看着伯金自我陶醉的兴奋舞姿说:“伯金先生换了一个人嘛。”
  赫麦妮缓缓地看了看他,不禁浑身一怔。她知道只有外国人才能看出这一点并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帕拉斯特拉?”她问。
  “看,”伯爵夫人用意大利语说:“他不是个人,是一条变色龙。”
  “他不是个人,他危险,不是我们一伙的,”赫麦妮心中反复说着。她很不安,她不得不屈服于他,因为他有着不同于她的逃避力量和生存力量,因为他并不始终如一,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她在绝望中恨透了他,这绝望感令她破碎、屈服,她忍受着被肢解的痛苦,她跟一具死尸差不多,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的灵与肉正被解体以外,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屋子都占满了,杰拉德占了较小的一间,其实是与伯金的卧室相通的更衣室。人们各自取一支蜡烛向楼梯上走去时,赫麦妮拉住了厄秀拉,带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谈天。来到赫麦妮那奇特的大卧室中,厄秀拉感到很拘谨。赫麦妮似乎压抑着她,可怕又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话。她们观赏着一些印度绸衣,华贵而性感的衣服,那样式很有点腐化。赫麦妮靠近她,前胸起伏着,一时间厄秀拉感到无所适从、惊慌起来。赫麦妮那双凶狠的眼睛从厄秀拉的脸上看出她害怕了,于是她又感到一阵崩溃。厄秀拉拣起一件为十四岁的公主做的大红大绿的绸衫,叫道:
  “太漂亮了,谁敢穿这么艳的衣服——”
  这时赫麦妮的女仆静悄悄地走进来,厄秀拉趁机跑了,她早就吓坏了。
  伯金进屋后就直接上床了,他很高兴,也很困,从开始跳舞他就感到高兴。可杰拉德非要跟他聊天不可。杰拉德身穿晚礼服坐在伯金床上,伯金早已躺下,杰拉德一定要聊聊不可。
  “布朗温家那两个姑娘是怎么回事?”杰拉德问。
  “她们住在贝多弗。”
  “贝多弗!她们做什么的?”
  “在小学里教书。”
  “是她们!”杰拉德沉默了一下大叫道:“我觉得我在哪儿见过她们。”
  “你失望了?”
  “失望?不!可是赫麦妮怎么会把她们请到这儿来呢?”
  “她是在伦敦认识戈珍的,戈珍就是年轻的那个,头发稍黑点儿的那个,她是位艺术家,搞雕塑和造型艺术。”
  “那就是说她不是小学教师了,只有另一个是。”
  “都是,戈珍是美术教师,厄秀拉是任课教师。”
  “那她们的父亲做什么的?”
  “手工指导,也在那所学校。”
  “真的!”
  “阶级障碍打破了!”
  伯金一嘲讽,杰拉德就不安。
  “她们的父亲是学校里的手工指导!这对我有什么损害?”
  伯金笑了。杰拉德看着伯金的脸,他头枕在枕头上,尖苛、洒脱地笑着,令杰拉德无法离去。
  “我觉得你不会常见到戈珍的。她是一只不安分的小鸟儿,一两周之内她就要走了。”伯金说。
  “去哪儿?”
  “伦敦、巴黎、罗马,真是天晓得。我总希望她躲到大马士革或旧金山去。她本是一只天堂之鸟。天晓得她与贝多弗有什么关系,偏偏这样,象个梦一样。”
  杰拉德思忖了一会儿,说:
  “你怎么对她这么了解?”
  “我在伦敦认识她的,”伯金说,“跟阿尔加农·斯特林治那批人在一起时认识的。她会认识米纳蒂和里比德尼科夫那些人的,就算没有私交,也认识。她跟那帮人不是一路的,她更传统些。我认识她好象有两年了。”
  “除了教书以外她还赚钱吗?”杰拉德问。
  “赚点儿,不过收入不固定。她可以出售她的造型艺术品,她可是小有名气的人呢。”
  “她的作品卖多少钱?”
  “一基尼,十基尼不等。”
  “作品质量怎么样?都是什么题材的?”
  “有时她的作品很不错。那就是她的,就是赫麦妮书房中的两只鹡鸽,你见过,先刻在木头上,再上色。”
  “我觉得那又是野蛮人的雕刻。”
  “她的可不是。那都是些动物和小鸟儿,有时刻些奇奇怪怪的小人物,身着日常衣服,让她那么一刻,真显得妙不可言。她的雕刻中有一种不经意的乐趣,很微妙。”
  “她或许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一位知名艺术家?”杰拉德问。
  “很可能。不过我觉得她不会。一旦有什么东西吸引她,她就会放弃艺术,这决定了她不会严肃地对待艺术——她对艺术并不很严肃,她总感到自己要放弃艺术了。可她又无法放弃,又抱着艺术不放。这一点我就不能容忍她。哦,对了,我离开以后米纳蒂怎么样了?我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哦,太令人作呕了。海里戴变得极令人讨厌,我跟他正儿八经地大吵了一顿,差一点没杀了他。”
  伯金沉默了。
  “很自然,”他说:“裘里斯有点神经错乱。一方面他是个宗教狂,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肉欲狂。他既是个纯洁的奴仆,为基督洗脚,又为基督画下流图画——行动与反动,在这之间徘徊,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真地疯了。他需要一朵洁白的百合花样的女子,象波提切利①画中的女子那么美,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又把住米纳蒂不放,只是为了跟她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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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提切利(1444—1510)意大利著名画家,画有《维纳斯诞生》图。
  “我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杰拉德说,“他是爱米纳蒂还是不爱?”
  “他既不是爱也不是不爱。对他来说,她是个婊子,是个跟他通奸的婊子。而他又渴望跟她干肮脏的勾当。然后他又搞一个百合花一样纯洁的小姑娘,这样,他就占全了。这是个古而又古的故事,反复重复的把戏,没有徘徊这一说。”
  “我不知道,”杰拉德停了片刻说:“他如此污辱米纳蒂。米纳蒂这么肮脏,真令我吃惊。”
  “可我认为你挺喜欢她,”伯金叫道,“我就一直很喜欢她,可我从没有跟她有什么暧昧,这是真的。”
  “我爱了她好多天了,”杰拉德说,“可跟她在一起呆上一周就够了。这种女人身上有股味,最终让你感到说不出来的恶心,尽管你最初喜欢这股味儿。”
  “我知道,”伯金说,然后又烦躁地说:“不过,去睡吧,杰拉德,天晓得都什么时候了。”
  杰拉德看看手表,终于站起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了。但几分钟以后他又穿着衬衫回来了。
  “有件事告诉你,”他又坐在床上说,“我们匆匆分了手,我没有机会送她点什么东西。”
  “是指钱吗?”伯金说,“她会从海里戴或其它熟人那里得到她想要的。”
  “可是,”杰拉德说,“我要给她应得的那一份,清了这笔帐。”
  “她不会在意的。”
  “也许不会吧。可这笔帐让我觉得该她什么,还是清了的好。”
  “是吗?”伯金说,他看着杰拉德,他穿着衬衫坐在床上,露出了两条腿。他的腿很白。很结实,满是肌肉,很健美。伯金却感到一种怜悯与温柔之情涌上心头,似乎那是两条孩子的腿。
  “我觉得还是把这笔帐还清了的好。”杰拉德重复着自己的话。
  “怎么着都没关系。”伯金说。
  “你总说没关系,”杰拉德迷惑不解地说,他很有感情地看着伯金的脸。
  “是没关系。”伯金说。
  “可她是清白的那种人,真的——”
  “都是老生常谈,”伯金说着转过脸去。他觉得杰拉德似乎是在没话找话。“去吧,我都烦了,太晚了。”他说。
  “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些‘有关系’的事,”杰拉德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伯金的脸,等待着什么。可伯金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好吧,睡吧,”杰拉德友好地拍拍伯金回自己房里去了。
  早晨杰拉德醒来后听到伯金在房里走动的声就叫道:“我仍想给米纳蒂一些钱。”
  “天啊!”伯金说,“别死心眼儿了。要想清了这笔帐就在你心中清了算了。可你心里清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清不了?”
  “我了解你。”
  杰拉德沉思一会儿说:
  “我似乎觉得最好是给米纳蒂一笔钱,对她们这样的人这样最好。”
  “情妇嘛,最好是养着。妻子嘛,则要共同享用。生活正直的人不受罪恶的污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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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句是贺拉斯的一名言,原文是拉丁文。
  “可没必要闹得不愉快呀。”杰拉德说。
  “找对此厌倦了,对你的小过失我没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我不在乎,是的。”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女仆进来了,打来了水,拉开了窗帘。伯金坐在床上,懒洋洋、愉快地朝窗外的公园望去,公园里一片碧绿、静寂、浪漫、一种过时的情调。他想,过去的岁月是那么可爱、稳定、整齐、不可改变——这房子那么静谧、金碧辉煌,这公园,已沉睡了好几个世纪。可是,这静谧的美是个骗局、是个幻境,布莱德比是一座多么可怕、死亡的地狱啊!这平静是多么令人难以容忍、多么束缚人啊!可这毕竟比杂乱无章、龌龊、充满冲突的现实世界要好些。如果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未来,创造一点纯真,追寻生活的纯朴真理,那么人的心灵就会不停地呼喊。
  “我简直不知道你对什么有兴趣,”杰拉德在下面的房间里说,“既不是米纳蒂这样的人,也不是矿井,什么你都不感兴趣。”
  “你对你的事情感兴趣去吧,杰拉德。但我对此没兴趣。”
  伯金说。
  “那我怎么办呢?”杰拉德说。
  “随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沉默中伯金可以感觉出杰拉德在思考这件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杰拉德温吞地说。
  “你看,”伯金说,“你一方面想着米纳蒂,只有米纳蒂,另一方面你又想着矿井和商务,除了经商就是经商,这就是你,注意力全在这上头。”
  “可我还想着别的事,”杰拉德的声音变得真实、安祥起来。
  “什么?”伯金有点吃惊地问。
  “那就是我希望你告诉我的事。”杰拉德说。
  他们都沉默了。
  “我无法告诉你,我连自己的路都无法寻到,更别说你了。
  你应该结婚了。”伯金说。
  “跟谁?米纳蒂吗?”杰拉德问。
  “也许是吧,”伯金说着站起身朝窗口走去。
  “那是你的万能药方,”杰拉德说,“可是你还没有在自己身上试过呢,但是你病得可不轻啊。”
  “是的,”伯金说,“但我会好的。”
  “通过结婚吗?”
  “对,”伯金固执地说。
  “不,不,”杰拉德说,“不,不,我的伙计。”
  他们沉默了,彼此变得紧张地敌对起来。他们之间总有一道鸿沟,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总要摆脱对方。可是双方内心都很紧张。
  “妇女的救星。”杰拉德嘲弄说。
  “为什么不呢?”伯金问。
  “没有为什么这一说,”杰拉德说,“如果这真行得通就行。
  可你要跟谁结婚呢?”
  “跟一个女人。”伯金说。
  “好啊,”杰拉德说。
  伯金和杰拉德最后才下楼来吃早餐。赫麦妮喜欢每个人都早到。一旦她感到一天要消失了,那就跟失去了生活差不多,她就会为此感到痛苦。她似乎卡着时间的喉咙,硬要从中挤出生活来。早晨她面色苍白形同魔鬼一般,似乎她被人落在了后面。但是她是个强有力的人,她的意志具有普遍的影响力。这两个男人刚一走进来,人们就感到空气紧张起来。
  她抬起头,声音单调地说:
  “早上好!睡得好吗?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
  说完她就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们了。伯金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这是想削弱他的价值。
  “从橱子里取点吃的,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亚历山大有点不悦地说。“但愿食品还没放凉。哦,不!卢伯特,撤掉火锅下的火好吗?好,谢谢。”
  赫麦妮冷漠时,连亚历山大的口气也变得专横了。他那副腔调也是跟赫麦妮学来的。伯金坐下,扫视了一下桌面。他对这座房子,这间客厅及这里的气氛是太熟悉了,他与这里有着多年甚密的往来,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儿,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赫麦妮挺直、沉默、有点茫然地坐着,但她太强大了!伯金太了解她了。他对赫麦妮了如指掌,她几乎令他发疯。当一个人走入满是死人的埃及国王坟墓时,很难相信他不会发疯,那些尸体太古老、太多了。他太了解约瑟华·麦赛森了,他温和、咬文嚼字地说着话,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总是绞尽脑汁,他的话尽管很风趣、机智、让人好奇,可都是些老生常谈。亚历山大最消息灵通,最洒脱,但也最冷漠。玛兹小姐很迷人,那样子装得恰到好处。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自顾耍着自己的把戏,她象一只黄鼠狼一样什么都看,从中取乐,隔岸观火,自己却从不介入。还有布莱德利女士,她阴郁、顺从,赫麦妮对她冷眼相看,甚至拿她取乐,从而人人都小看她。这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就象下国际象棋一样,摆弄棋子,女王、骑士、卒子。今天同样跟几百年前一样,同一种下法,在一方棋盘上没完没了地把这些棋子摆弄来摆弄去。可这种把戏太陈旧了,这种棋的走法让人发疯,太令人疲惫。
  杰拉德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看着这场把戏。戈珍则目不转睛,圆睁着敌对的双目看着人们表演,她既为之着迷,又为之厌恶。厄秀拉脸上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似乎她受到了伤害,那疼痛并非她的意识所能感到。
  伯金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够了,”他心里情不自禁地说。
  赫麦妮无意识中感到了他的动作。她抬起眼皮,看到他突然随着一波未知的浪峰消失了,于是她感到那浪头在自己头上炸碎了。是她那强大的意志让她不动声色地依旧坐着不离餐桌,胡拉乱扯着。可是黑暗笼罩了她,她象一只船沉到了浪头下面。她在黑暗中触礁了,她完了。但她那顽强的意志仍在起作用,她仍然挺着。
  “上午沐浴好吗?”她突然看着大家说。
  “太好了。”约瑟华说,“这个早晨太美了。”
  “哦,是太美了。”玛兹小姐说。
  “是啊,去沐浴吧。”那意大利女人说。
  “可我们没有泳装啊。”杰拉德说。
  “用我的吧,”亚历山大说,“反正我必须到教堂去上日课,大家都等我呢。”
  “你是基督教徒吗?”那意大利伯爵夫人突然感兴趣地问。
  “不是,”亚历山大说,“我不是,但我认为应该维持旧的体制。
  “旧的体制很好呀。”玛兹小姐声调悦耳地说。
  “啊,是啊。”布莱德利女士说。
  大家都漫步走到草坪上去。这是初夏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早晨,生活显得颇为微妙,就象一种梦境。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天上没有一丝白云,山下湖中的天鹅象百合花漂浮在水上,孔雀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穿过树荫走入沐浴着阳光的草地。这美好的昔日景象多么令人销魂啊。
  “再见了,”亚历山大愉快地挥着手套向大家告别,随后他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中,朝教堂走去。
  “好了,”赫麦妮说,“咱们去吧?”
  “我不去,”厄秀拉说。
  “你不想去吗?”赫麦妮缓缓地扫视着她说。
  “是的,我不想。”厄秀拉说。
  “我也不去。”戈珍说。
  “我的泳衣准备了吗?”杰拉德问。
  “我不知道,”赫麦妮声调奇怪地说笑着。“一块巾子够吗?
  一大块手巾。”
  “可以。”杰拉德说。
  “那就跟我来吧。”赫麦妮说。
  第一个跑上草坪的是那娇小的意大利女人,她象一只小猫,白白的腿在阳光下闪烁着,边跑边低下用金黄绸帕包着的头。她穿过大门下到草坪上,脱下浴巾,露出象牙般洁白的身体,金黄色的手帕包着头,往水边一站,把水中的天鹅吓了一跳。然后跑出来的是布莱德利女士,她身着墨绿色衣服,象一只巨大柔软的洋李子。杰拉德腰间围着一块腥红色绸布,胳膊上搭着一块浴巾,似乎在阳光中有点飘飘然,他微笑着走走停停,步履潇洒,赤裸的肌体白皙,但人显得很自然。约瑟华先生披着一件长衫。最后出来的是赫麦妮,她身披一件紫色斗篷,头用紫和金黄两色头巾包着,显得挺拔、高雅。她颀长挺拔的身段很美,白皙的腿迈着一字步,那种娴静的高雅在她的披风微微飘动时最令人销魂。她穿过草坪,象一段奇特的记忆,堂而皇之地缓缓走向水边。
  通向深谷的阶梯平台上,有三个大池塘,阳光下,水波娴静,很是妖娆。池中流水浸过一道小石墙,在石缝中汩汩淌出,飞溅着落到下面的另一个池中。天鹅上了对岸,芦苇散发着清香,微风轻拂着人们的皮肤。
  杰拉德紧随着约瑟华跃入水中,一气游上对岸,爬了上去坐在石墙上。又有人跳入水中,是伯爵夫人,她象猫一样游过去找杰拉德。他们双双坐在阳光下,双臂抱在胸前笑着。约瑟华先生游过来,靠近他们站在水中,水正齐到他的腋窝。随后赫麦妮和布莱德利女士也游过来,几个人在堤上坐成一排。
  “他们是不是太可怕了?是不是?”戈珍说,“他们是不是有些象四脚蛇?真象几只大四脚蛇,你见过约瑟华这样的人吗?他真象刚刚出世时到处爬行的四脚蛇。”
  戈珍惊诧地看着约瑟华先生,他站在齐胸深的水中,长长的灰白头发搭在额前,脖子镶嵌在粗厚的肩膀之中。他正同坐在上方的布莱德利女士谈着天。布莱德利腰宽体胖,浑身水淋淋的,象一个李子,似乎她会象动物园里的海狮那样滚下来。
  厄秀拉默默看着他们。杰拉德坐在赫麦妮和伯爵夫人中间开心地笑着。他令人想起酒神狄奥尼索斯,因为他的头发的确是金黄的,他丰满的身躯都在狂欢之中。赫麦妮高大挺拔的身体以一种可怕的优雅姿式倾靠向她,那样子怪吓人的,似乎她对自己行为的后果毫不负责任。杰拉德悟出了她身上某种危险性,那是一种抽搐般的疯狂。但他不管这些,自顾笑着,把身子转向伯爵夫人,夫人则抬起脸看着他。
  他们又都跳进水中,象一群海豹一样游起来。赫麦妮在水中沉醉般地游着,高大的身躯动得很慢。帕里斯特拉象一只水老鼠不声不响游得飞快。杰拉德则象一条白色的影子在水中起伏闪烁。他们接踵游来,钻出水面,回房间去了。
  杰拉德在外面耽搁了一下,他要同戈珍说话。
  “你不喜欢水,是吗?”他问。
  戈珍缓缓地把目光投向他,不经意地看着他。他大大咧咧地站在她面前,皮肤上泛着水珠。
  “我很喜欢水。”她回答道。
  他沉默了片刻,等待着她的解释。
  “你会游泳吗?”
  “会的。”
  但他仍然不问她刚才为什么不下水。他可以觉出她话音中的讽刺味儿。他走了,第一次受到了她的刺激。
  “你为什么不下水呢?”待他穿戴整齐以后他又问她。
  她犹豫了一会,对他的穷追不舍很反感。
  “因为我不喜欢这群人。”她回答。
  他笑了。她的话似乎还在他的耳畔回响。她的话着实辛辣,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她向他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想达到她那个境界,成为她所期望的那样的人。他知道只有她的标准才是举足轻重的,别人都是些局外人,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如何。杰拉德无法控制自己,他要努力达到她的要求,成为她眼中的男子汉,成为她眼中人的形象。
  午餐之后,别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赫麦妮、杰拉德和伯金,他们要在此结束原先的话题。他们的讨论总的来说充满了睿智但毫无实际内容。他们在酝酿一个新的国家,一个新的人的世界。假如旧的社会和国家被打碎、毁灭掉了,那么,紊乱中会出现什么后果呢?
  约瑟华先生曾说,伟大的社会观念就是实现人的社会平等。但杰拉德说不然,应该是每个人都适合承担他自己的那一点任务,让他完成那项任务并以此为满足。正在进行中的工作是统一人们的原则。只有工作,只有生产才能把人们聚合在一起。这是机械论,可社会就是一种机械。如果不工作,人们就孤立了,可以独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天啊!”戈珍叫道,“那样的话,我们就不需要名字了。就会象德国人一样,只称呼高级师傅先生和低级师傅先生。我们可以想象,‘我是矿山经理克里奇太太;我是议会议员罗迪斯太太;我是美术教师布朗温小姐。’这么称呼倒挺好的。”
  “事情会越变越好的,美术教员布朗温小姐。”杰拉德说。
  “什么事情呢,矿山经理克里奇先生?是指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对呀,”那意大利人叫道,“就是指男人和女人之间——!”
  “那不是社会问题。”伯金嘲讽地说。
  “对,”杰拉德说。“我和女人的关系,这里没有介入社会问题,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句话可得十英镑。”伯金说。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是个社会的人吗?”厄秀拉问杰拉德。
  “她有两面性,”杰拉德说。“就社会来讲,她是社会的人。但对她的私生活来说,她是个自由的人,她要做什么,那纯属她个人的事。”
  “你不觉得这两者很难分开吗?”厄秀拉说。
  “不,不难,”杰拉德说,“它们分得很自然,瞧,到处都是这样。”
  “当你没找到答案之前先不要笑。”伯金说。
  “我笑了吗?”他问。
  “如果,”赫麦妮终于开口说,“如果我们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一样的,平等的,是兄弟,其余的就都不成问题了,就不会有这些吹毛求疵,嫉妒,就会不会有权力之争,其争斗的结果只能是毁灭、毁灭。”
  人们对这段话报以沉默,然后大家一齐站起来离开了桌子。等大伙都走了以后,伯金又转回身尖刻地指出: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赫麦妮,我们在精神上各不相同,并不平等——由于偶然的物质条件不相同造成了社会地位的不同。如果抽象地、从数字上看,我们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饥渴感,都长着两只眼、一个鼻子和两条腿。从数量上说我们都比谁不多不少。可在精神上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不是平等或不平等所能说清的。国家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你的民主之说纯属谎言,你的所谓兄弟博爱也纯属假话,这一点只要你进一步推广、超出抽象的数字计算就可以得到证明。我们都要喝牛奶,吃夹肉面包,我们都要坐汽车——这就是所谓兄弟博爱的全部内容。可是,这不等于平等。
  “可是,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与其它男女们的平等有何关系?在精神上,我同他们象星星与星星之间那样彼此毫不相干,在质量和数量上也都有所不同。还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一个国家吧。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平等的,而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不同的,不同质的东西是无法比较的。一旦你开始比较,就会觉得某人比某人强得多,于是就产生了不平等。我希望人人分享一份世界上的财产,所以他就不会再强求什么,我就可以对他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你分到了公平的一份儿,你这蠢人,别妨碍我了,管你自己的事去吧。’”
  赫麦妮斜视着他。他可以感到她对他的话充满了厌恶与仇恨,那强烈的仇恨来自她的潜意识处。她在无意识的内心深处听到了他的话,可表面上她似乎在装聋作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听起来这口气太大了吧,卢伯特?”杰拉德和蔼地说。
  赫麦妮不满地哼了一声,伯金不禁后退一步。
  “是的,就这么大。”伯金的语气那么固执,会任何人都让步。说完他就走了。
  但是后来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懊悔,他对可怜的赫麦妮太凶、太残酷了。他想悔过。他报复了她,伤害了她,现在想同她和好了。
  他来到了她舒适的闺房里。她正在桌上写信。他走进来时,她淡漠地抬起头,看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又低下头看自己的信纸。
  他捧起一大本书读了起来,他一直在读这本书,很注意这书的作者。他背朝着赫麦妮,弄得她无法写下信去了。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一片黑暗,她象一个泳者在水中挣扎一样,挣扎着用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尽管她竭力要控制自己,可她垮了,黑暗似乎笼罩着她,她感到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怕的紧张感愈来愈强烈,那是一种可怕的痛苦,象被窒息了一样。
  然后她意识到,他的身影就象一堵墙一样他的存在在摧毁她。如果她冲不出去的话,她就会被困在这可怕的墙中在恐惧中死去。他就是这墙,她必须推倒这堵墙,推倒这个可怕的障碍。非这样不可,否则她就会毁灭。
  一个可怕的震颤从她身上穿过,如同一股电流一般。似乎有无数伏特的电流突然把她击倒了。她能感觉到他静静地坐在背后,简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可怕障碍物。他那默默地弯着的背,他的后脑壳,令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令她呼吸紧促。
  一股情欲的激流冲向她的手臂——她要体验情欲的快感。她的手臂颤抖着,感到异常有力,这股力量是无法抗拒的。这是怎样的欢乐?这是力的快乐,令人发狂的快感!她就要得到情欲的狂喜与美妙的快感了。它来了!在极度的恐怖与狂喜中,她知道它就要来临,它伴着狂喜来临了。她的手抓住桌上当作镇纸器用的漂亮的蓝色青金石,把玩着,默默地站起身。她的心中燃着一团火,狂喜令她失去了理智。她靠近他,在他背后站了片刻。在她的魔力下,他一动也不动,变得懵懂起来。
  一股烈火燃遍全身,她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快感达到了极限,满足达到了极限,于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尽全身力气手握宝石向他头部砸将下来。但她的手指阻碍了宝石的冲击力。碰巧他正低头看书,宝石滑向一边,擦着他的耳朵砸了下去。她的手指落在桌上被砸疼了,这疼痛令她兴奋不已。可她仍不满足,又高高地举起手臂,再一次照准在桌上俯案的人头砸下去。她非砸烂这颗头颅不可,不砸碎它她就不痛快。一千个生,一千个死对她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了,她只想痛快一下。
  这次她的动作不那么迅速了,很慢。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让他清醒了,他抬起头,扭曲着脸看着她。但见她高举着青金石,他恐怖地再次意识到她是个左撇子,左手握着青金石,他急忙用一厚本修西的底斯的书挡住了头。青金石重重地落在书上,那力量几乎要折断他的脖子,震碎他的心。
  他精神上崩溃了,但他不怕,他转过脸来正视着她,推翻桌子,离她而去。他象一只被击碎的水瓶,变成了碎碴。但他走起路来依旧泰然自若,他的头脑一点都不乱,并不惊诧。
  “别这样,别这样,赫麦妮,”他低声说,“我不许你这样。”
  他看到她高大的身影挺立着,一脸铁青,手里紧握着青金石。
  “靠边站,让我过去。”他靠近她说。
  她似乎被一只手推开了,站到了一边,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他,象一个中性的天使一样。
  “这样不好,”当他从她身边走过时说,“我是不会死的,听见了吗?”
  他面向着她退了出去,否则他一转过脸去她就会再一次打他。他提高警惕时,她连动都不敢动,她没有一点力气了。
  他就这样走了,让她一个人仍旧站在那里。
  她僵硬地站了许久,然后一头扎到长沙发里,昏睡起来。当她醒来时,她记起来都做了些什么,但她似乎觉得她不过是象任何受到他折磨的女人一样打了他一下。她打得对,她知道在精神上她是对的。她是不会犯错误的,她做了她应该做的事。她是对的,是纯洁的。她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沉迷的宗教表情。
  伯金懵懵懂懂走出赫麦妮家,穿过公园,来到旷野中,直奔山上去。晴天转阴,天上落起雨点来。他漫步来到峡谷边上,这儿长着茂盛的榛树丛,鲜花吐艳,石楠丛、冷杉幼苗中已萌发出幼芽来。到处都很潮湿,谷地里淌着一道小溪,那溪水似乎很犹豫地流着。他知道他无法恢复理智,他是在黑暗中游动着。
  可是,他需要点什么。来到这花朵点缀着的茂盛灌木丛中,来到这湿漉漉的山坡上,他感到很幸福。他要接触它们,用自己的全身与它们相触。于是他脱光衣服,赤身坐在草樱花中,脚、腿和膝盖在草樱花中轻柔地动着,然后扬起双臂躺下,让花草抚摸着他的腹部和胸膛。这触觉是那么美妙,令他感到一阵彻身的清凉,他似乎溶化在花草中了。
  可是这种抚摸太轻柔了。于是他穿过深草丛来到一人高的一片冷杉丛中。软软的尖树枝刺痛了他,在他的腹上洒着清凉的水珠,尖尖的刺尖扎痛了他的腰部。蓟刺尖尖的,但刺得不太疼,因为他走路很轻。在清凉的风信子中翻滚,肚皮朝下爬着、背上覆盖湿漉漉的青草,那草儿象一股气息,比任何女人的触摸都更温存、细腻、美妙;然后再用大腿去碰撞粗硬的冷杉枝子;肩膀感受着榛树枝的抽打、撕咬,然后把银色的白桦枝揽进自己怀中去感受白桦枝的光滑、粗硬和那富有生命力的瘤骨——这一切真是太好、太好了,太令人满足了。什么也比不上青草的凉气沁入骨血中令人满足,什么也比不上这个。他是多么幸运啊,这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在等他如同他在等待它们一样!他是多么满足、多么幸福啊!
  他一边用手帕拭擦着身子,一边想到了赫麦妮以及她给他的打击。他可以感到自己半边的头在疼。可说到底,这有什么了不起?赫麦妮怎么样、别人又怎样?有了这美好、可爱的清凉气息,他就满足了,就不管那些了。真的,他原以为自己需要别人、需要女人,这真是一大错误。他并不想女人,一点都不需要。树叶、草樱花和树干,这些才真真儿地可爱、凉爽、令他渴望,它们沁入了他的血液中,成了他新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得到了无限的丰富,他为此高兴极了。
  怪不得赫麦妮要杀害他呢。他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装作与人类有什么关联的样子?这里才是他的世界,除了这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他谁也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他只需要他自己、他活生生的自己。
  的确,他有必要回到人的世界中去。如果他知道自己属于何方,那倒没什么。可他不知道。这儿才是他的地盘,他与这里相关相连。尘世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爬出峡谷,真怀疑自己疯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宁可疯也不愿意做一个正常人。他欣赏自己的疯态,这时他是自由的。尘世的理智令他十分厌恶,反之,他发现了自己的疯态世界,这个世界是那么清新、细腻、令人心旷神怡。
  同时他又感到一股愁愫,那是旧道德观的残迹,它使你依然依恋着人类。但他对旧的道德、人和人类感到厌倦了。他爱的是这温柔、细腻的植物世界,它是那么清爽、美妙。他将对旧的惆怅不屑一顾,摈弃旧的道德,在新的环境中获得自由。
  他感到头疼愈来愈烈,每一分钟都在增加。他现在沿着大路朝最近的车站走去。下雨了,可他没戴帽子。现在就有不少怪人,下雨天出门不戴帽子。
  他弄不清,自己心情沉重、压抑,这当中有多少成分是由于害怕造成的?他怕别人看到他赤身裸体躺在草丛中。他是多么惧怕别人、惧怕人类啊!这惧怕几乎变成了一种恐怖、一种恶梦——他怕别人看到自己。如果象亚历山大·塞尔科克①一样独自一人在孤岛上与动物和树林为伴,他就会既自由又快活,决不会有这种沉重与恐怖感。他爱青草的世界,在那里他感到自我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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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苏格兰水平,曾独自一人在太平洋孤岛上度过了四年。他的故事启发了笛福,后者依此写出了《鲁宾逊漂流记》。
  他觉得应该给赫麦妮写封信,以免她为自己担忧,他不想让她有什么负担。于是他在车站上给她写了封信:
  “我要回城里了,暂时不想回布莱德比。不过,我不希望你因为打了我有什么内疚,没什么。你就对别人说我心情不好,先走了。你打我是对的——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就这样吧。”
  等上了火车,他感到不舒服,动一动都感到难言的疼痛。他拖着步子从车站走到一辆出租车里,象一个盲人在摸索着一步步前行,靠的全然是一股意志。
  他一病就是两三周,但他没让赫麦妮知道。他感到不快,他跟她彻底疏远了。她自命不凡,沉醉在自己的信念中。她全靠着自尊、自信的精神力量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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