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安娜背着堂维克多躺在床上,偷偷地阅读长达四十章的《圣特雷莎自传》。
  她的康复期拖得很长。在这期间,神经相当紧张。在她病重期间,堂维克多总感到对不起妻子,所以,他曾起誓,她一天不康复,他就一天不离开她。可是,见她脱离了危险,他又忘记了誓言。一天,他去俱乐部看报纸、下棋,没有对妻子作任何解释,就在外面玩了一个下午。他确实在家里待腻了。天气开始热起来,堂维克多是看了日历才这样认为的。他一出汗就不想在书房里工作,就想出去,散散步,和大自然多接触。
  冬天多雨季节,侯爵夫人、比西塔辛、奥布杜利娅、唐娜·佩德罗尼拉和其他一些女友常去和庭长夫人做伴。现在她们每隔两三天就要去拜访她,但时间待得不长。六七月份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应该充分利用这良好的季节,这是斐都斯塔一年中最有生气的季节,人们去看戏、散步、听音乐。来了不少外乡人,还举办了矿物展览会。甚至佩德拉也向夫人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去看了看用煤搭起来的拱廊……
  安娜还是孤单单地在家里一天天地打发着日子。街上的喧闹声传到了她的卧室时已变得十分微弱。塞万达和佩德拉常在厨房里,安塞尔莫在院子里一边吹口哨,一边抚摸着安卡拉猫,这是他唯一的朋友。
  庭长夫人与用人们做伴更感孤寂。跟这些冷漠、沉默寡言、恭恭敬敬的下等人在一起更使她感到需要温暖。她不喜欢佩德拉,不知为什么总有点怕她。每当她内心感到痛苦时,为了让自己平静一些,她会问女仆:
  “堂托马斯在花园里吗?”
  如果弗里西利斯在花园里,她就觉得身边有人保护,心里就平静得多了。克雷斯波每天下午总要上楼来看她一次,但他从不坐一会儿。他在她房内只待上五分钟,从阳台到门口来回走一次,嘴里亲热地嘀咕几句,就告辞走了。
  在安娜内心感到无比痛苦的时刻,孤单单的一个人待在家里真使她烦恼。但在她平静下来,特别是睡了几个钟头,或吃了点可口的东西后,她反觉得孤寂也是一种乐趣。她房间的阳台对着花园。她在床上坐起来就能透过窗玻璃见到花园里的那些大树的树冠,上面新生的树叶郁郁葱葱。鸟儿啼鸣,阳光灿烂,大自然生气勃勃。
  她也要新生,也要复苏,但她要进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天地。她在为自己准备一种充满牺牲、不受坏思想和心怀怨恨的反叛情绪干扰的生活,这是一种多行善事,博爱众生,从而也爱自己的丈夫,爱上帝的生活。尽管她当时还不能摆脱病魔的束缚,但她的心灵却随着那热爱基督的圣女的精神腾飞。
  安娜内心充满激情。她有崇拜的对象。尽管她神经紧张,病魔缠身,却感到幸福。有时,她拿起书没看多久就感到头晕,连字也看不清,只好闭上眼,脑袋歪在枕头一边,让自己迷迷糊糊地待着。醒过来后,她便不顾再次昏迷,继续如饥似渴地读起来。过去她读此书时心不在焉,自以为十分虔诚,读了半天也不知书中说些什么,只觉得十分乏味,认为十六世纪的宗教著作不能对她多疑、脆弱、忧郁的心灵有所启迪。
  尽管她身体虚弱,但感官反变得敏锐。她凭理智和感情在那本纸张粗劣、字迹模糊的书里发现作者虔诚的灵魂里隐藏的奥秘。令她感到惊奇的是,为什么世人不全都信教,为什么不是人人都不停地为阿维拉的这个女圣徒唱赞歌。啊,修士路易斯·德·莱昂说得对,圣特雷莎在写书时,她的手由圣灵指引。所以,谁读了她的书,心里就透亮。
  是的,她的心灵也十分亮堂。圣特雷莎是安娜崇拜的唯一偶像。她热爱上帝,她是在圣特雷莎的指弓吓热爱上帝的。圣特雷莎是个在精神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女英雄。
  安娜思念着她,有时她真想成为圣特雷莎同时代的人,否则,就希望她现在还活着。如果能这样,她一定会非常愉快!她准会走遍海角天涯去找她,而且,还要给她写一封充满情意和崇敬的信。庭长夫人不习惯按讲经师的劝告,将自己的宗教激情变成默默的祈祷。她过去受过的那种杂乱无章的世俗教育使她的宗教信仰非同一般,直到多年后仍然会反复无常,动摇不定。
  尽管安娜和圣特雷莎不是同时代的人,但她希望在自己的生活和圣特雷莎的生活中找到共同点,同时,将这个女圣徒对待生活的原则用到她自己的身上来。
  安娜一心只想模仿她,却没有发现她这样做也真够大胆的。
  由于圣特雷莎在弗朗西斯科·德·奥苏纳修士写的《第三基础》一书中汲取了宗教信仰的力量,安娜便叫佩德拉去书店找那本书。书店没有,讲经师也没有那本书。不过,在找忏悔神父方面,她的运气还不错。当年圣特雷莎找了二十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忏悔神父。想到这点,安娜激动得哭起来。她认为讲经师是个了不起的人,她是全靠他呀,她心灵中信仰的种子不是他播下的吗?
  她刚能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堂费尔明写信。她有好几个夜晚梦见自己给他写信。这也是她康复时期任性地要做的一件事。金塔纳尔禁止她干任何费脑筋的事,所以,她是背着他写那封信的。
  德·帕斯常常去拜访庭长夫人,见她在信仰方面有了进步,他非常高兴。尽管常常见面,她还想给他写信,因为某些埋在心灵深处的事儿不好当面讲。另外,在用词方面,讲到伟大的事情就要用庄严的字眼,但在促膝谈心时用这些词就会显得做作、虚伪。
  一封三张信纸的信由佩德拉送到讲经师家。接信的是特莱西纳。她比几个月前脸色苍白些,也瘦了一点儿,但脸上笑嘻嘻的,心情很好。讲经师在书房里关门看信。他母亲叫他吃饭时,发现他眼睛发亮,两颊像炭火一般通红。
  唐娜·保拉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特莱西纳。见他们俩谁也不朝她看一眼,她就耸了耸肩膀。女仆在来来去去地忙着上菜,儿子则心不在焉地瞧着台布,机械地吃着,吃得很少。特莱西纳完全向着少爷,凡是交给堂费尔明的信她对女主人只字不提。那些信都是佩德拉送来的,她用特殊的暗号叫门,特莱西纳便默默地下去开门。她俩像城里那些小姐那样互相吻了吻脸颊,轻声地笑谈几句,又互相拧捏几下。佩德拉承认特莱西纳在某些方面比自己强,常常恭维她,夸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像悲伤圣母的那双眼睛和皮肤,以及其它的长处。特莱西纳则说对方将来准比自己强。两个姑娘分手时又是一阵亲吻。
  “刚才谁上这儿来了?”唐娜·保拉问道。
  “是个穷小子,也可能是乡下人。”特莱西纳从不说实话,但唐娜·保拉对她的忠诚却从不怀疑。一次,她趁使女不在时,翻过她的箱子,发现里面有几件首饰。她又满意又嫉妒地笑了笑。这些玩意儿至少值两千里亚尔。这也太过分了!竟干出这样的丑事!如果不嫌丢人,她真会要侍女将这些首饰交出来送给那些应该得到它们的人。她对这一发现还是感到满意的,因为她终于发现了这件事。不过,这两千里亚尔她不免有点心疼,因为这也是属于她的财富。
  收到信的第二天清晨,讲经师去平时散步的地方,他找到一个旁边是花园的僻静之处,那儿除了高兴得活蹦乱跳的鸟儿外,还有沐浴于朝露中的鲜花。他又将安娜写给他的信读了一遍。他几乎能背诵信中他认为最有意思的段落。那是五月底的一个早晨,太阳还隐没在东方红白色的天幕后,空中布满云彩,天气凉爽。讲经师此时心花怒放,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站起来,朝自己藏身的黄杨树篱四周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周围确实没有别人,便以非常甜蜜动听的声音大声诵读庭长夫人信中那些代表她的心声的美好的语言。他的声音和在他头上的树枝间跳来跳去的鸟儿婉转的啼鸣融合在一起。
  “我不禁热泪盈眶,”讲经师大声地读着,仿佛是读给朱顶雀。麻雀、知更鸟和森林里其他动物听的,“我的朋友,我不仅为自己的痛苦流泪,还为爱哭泣。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上帝的爱。是您和亲爱的女圣徒教会我认识了上帝。您不必害怕我会像过去那样懒懒散散,不愿离家,忘记了对自己的拯救。我已明白,缺乏热情就等于死亡。我已读过亲爱的特雷莎讲到自己罪过时说的话:‘我过去不注意小的过失,恰恰是这些小错毁了我。’而我过去连大错也不放在心上。尽管您提醒过我,这是非常危险的,但我总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上帝及时地降灾于我,我认为是非常及时的。我发高烧,做噩梦,见到了地狱,钻进一个地洞时,身子被卡住了,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折磨。我浑身疼痛,恐惧万分,这时,几个幽灵竟把脏污不堪的脓血洒到我的身上,而这些幽灵原来是穿着法衣、一身教士打扮的魔鬼。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已对您说过。我觉得我的一片虔心不仅来自对地狱的恐惧,而且也来自对上帝的爱,同时也出于向远隔千万里的那个不朽的榜样学习的热切愿望。说得更全面一点,我有今天这样的虔诚之心,在很大程度上也由于我不愿意辜负您那颗想让我变好的坚定的心。圣特雷莎生活了许多年也没有找到她理想的领路人,而我比她软弱得多,却通过那个我要叫父亲,他却让我称兄长的人很快得到了上帝的庇护。是的,我的兄长,我最亲爱的兄长,我愿意这样称呼您,就在现在。这样,不会让外人听见。那些一肚子坏水的人,什么话传到他们那儿都会受到歪曲。我第一次想做个好女人,就遇到了您这样愿意帮助我的人,这真使我感到非常幸福。我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完全理解您的心意。不过,我的兄长,我亲爱的兄长,您能原谅我吗?您如果想考验我,让我苦行赎罪,那您就说吧,我一定听从。我过去长期认为,精神生活应该和肉体感官的快乐和满足一致起来,女圣徒当年也有过这样的看法。这也不足为怪。现在这一切全成为过去。您说吧,我们应该从哪儿走,我一定顺从。记得我大病初愈的那天,您对我谈起彼此间亲切的信任,我很欣赏这种提法。我希望事情真像兄长说的那样。在这方面,您对我说起过那些德国和瑞典的修士,此外,也要我学习圣特雷莎的做法。您知道,圣特雷莎曾通过好言相劝,有时甚至通过俏皮话,凭她的一颗赤诚的心,挽救了她的一个朋友(他也是个教士),使他没有犯大罪。我记得她说过,她的朋友是个忏悔神父,他和她很要好,可是,亵渎神灵的爱情使他堕落了。有个女人使用巧计将他迷住了,在他脖子上挂了个小偶像。这场灾难经历了许久。后来,圣特雷莎凭忏悔神父对她的友情让他交出那个小偶像,这是那不正常的爱情的信物。圣特雷莎将它丢进河里。那教士摆脱了罪孽,没有带着它死去。生活中的这类友谊对人们有很大的帮助,没有它就像生活在沙漠里一样。怀疑这种友谊的人不是好人。他们不理解这种能拯救弱者的友情。就我们之间的关系而言,弱者不是忏悔神父,而是我这个仟梅女弟子。您的脖子上没有挂小偶像,也没有什么玩意儿可以往河里扔……
  “我是个有罪的女人,尽管没有任何男人像那女人迷惑教士那样迷惑过我。我只爱自己的丈夫,您知道我是如何爱他的。当然,对他的爱不同于对上帝的爱。对他,我只给予他应该得到的妻子的关怀和体贴。在这方面我已有不少进步,因为路易斯·德·莱昂修士在他《完美的妻子》一书中说,每个人的责任因情况不同而有所不同。根据我的情况,我丈夫应该得到比我给他的更多的关怀。在这位博学的修士和您的启示下,我现在比过去更加关心、体贴我的金塔纳尔了,并尽力爱他。现在我有一个打算,我要慢慢地让他信教,让他多读一些神圣的书籍,而不是那种剧作。他生性温顺,又能得到您的帮助,我想他一定会有收获的。在这方面,我也想向圣特雷莎学习,她曾经使自己本来已十分虔诚的忏悔神父变得更加虔诚……”
  最后这几句话讲经师没有大声朗读,他是坐在地上默读的。虽说他对自己的女友如此热爱圣特雷莎有些嫉妒,但他还是十分满意的。从他的眼神、脸色和嘴唇上都可以看出他非常高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否则,只能算是没有生气的生活。安娜终于成了他梦寐以求的那种人,成了她第一次去忏悔室他对她讲过的那种人。这时的讲经师仍然没有去细细思索隐藏在他们“兄妹关系”后面的那种激情,他不想去考虑这方面的感情,他不想使自己的良心受到惊吓,也不想去冒任何风险,他只想享受此时进入他心灵的幸福。
  当他读到“我亲爱的兄长”时,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感到无比欢愉,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激动。这是事实,至于这是什么样的感情,有什么必要给它定名称呢?重要的是事实,而不是名称。另外,不管会出现什么结局,他确信,他对安娜的感情和任何低级庸俗的欲望的满足毫无共同之处。他正在这样思索时,忽然在他倚身的这棵树的后面,在灌木丛的另一边,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他用学生腔背诵着:“事物的真理就是事物本身,神灵的真理……”原来他是大学哲学系一年级学生,正在复习巴尔梅斯编写的哲学教科书的第一课。讲经师悄悄地走了,脑子里也在想着自己当年学习这方面课程时的情景。眼下他已不怎么关心事物的真理是不是事物的本身了,他只想让自己的灵魂沉浸在使他忘却整个外部世界的激情中。什么教士的抱负呀,他母亲耍弄的种种阴谋(他是这些阴谋的执行者)呀,敌人散布的种种流言蜚语呀,以及羞愧的回忆呀,这一切全都抛在脑后。现在他脑子里只想着他和安娜·奥索雷斯的亲密友情。多少年来,他俩近在咫尺,却互不了解,根本没有想到命运会做出这样的安排。是的,这是命运的安排,但他没有对自己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不愿再提神学,也不想再提那些令人头疼的事情,正是这些事情使他的青春年华变成寸草不生的荒漠,变成只有幽灵、疯人头脑中的幻影和怪物出没的地方。这一切他都受够了,永远别提了。眼下他得到了幸福,没有恐惧,无所顾忌,也没有精神上的折磨。他在五六月早晨享受到的这种欢乐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这时非常喜爱田野,喜爱鸟雀,真想畅饮绿草上的甘露,吸进树丛中玫瑰花的芳香,剥开含苞待放的花瓣,吮吸花蜜。讲经师采了一朵玫瑰花,他真怕被人瞧见。他的手一碰到花朵上的清凉的露水时,就像孩子一样感到十分快乐。花蕾发出清香,他似乎意犹未尽,还想舔一下花瓣,品尝一下它的滋味。他哼着小曲,沿着绿叶丛中的羊肠小道朝斐都斯塔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将花瓣抛向空中,最后花儿只剩下那不成样子的皱巴巴的花蕊。于是,他将它放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十九世纪西班牙哲学家。
  到大教堂后,他来到唱经处。“公鸽”正在扫地。堂费尔明亲热地向他打了招呼。他真应该好好地向他道歉。这个可怜的“打狗人”受过多少次无缘无故的呵斥啊。现在他夸他,说他热情,热爱教堂。“公鸽”感激不尽,也说了许多好话对讲经师表示感谢。讲经师来到经书架前,随手翻了几本大部头的祈祷书,看到书里足有一厘米见方的音符时,他还轻声地哼了几句。一切都很好。上面两台管风琴的管于朝上平行伸展,像两个太阳一样闪闪发光。拱顶下金色的天使拉着提琴。管风琴上面的花叶浮雕一直伸向拱顶。唱经处的后面,阳光从教堂两侧尖顶窗和圆花窗中射进来,变成红、黄、蓝、绿各种颜色。
  教堂的一边是圣克利斯托弗的塑像,他张着红色大嘴,正对着手托绿色地球仪的圣婴微笑。在对面讲经师见到了伯利恒的牲口棚。耶稣躺在橘黄色的干草摇篮里对着骡子和牛微笑。这一切堂费尔明仿佛生平第一次见到。教堂内气候凉爽宜人。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蜡烛味儿,他觉得这气味不同一般,含有神秘的象征意义。那天下午他在唱经处表现良好,可惜他不是值周教士,没能显露一下。格洛塞斯特尔见他这么愉快,这么爱说话,对朋友和隐蔽的敌人这么和气,便自言自语地说:“他这是装的!这个买卖圣职的人别打算这么装模作样地来迷惑我。”于是,他也装得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大说俏皮话。
  ①耶稣的出生地,在耶路撒冷附近。
  “讲经师今天情绪挺好,您见到了吗?”走出大教堂时,堂库斯托蒂奥说。
  副主教对着他的耳朵说:
  “他已毫无廉耻感,根本不在乎人们在说些什么。”
  “我看他准捞到什么好处了。”
  “您指哪一方面的?”
  “男女关系嘛。”
  “在这方面我看还不到火候。不过,他早晚会这么干的,就是不干,这也是犯罪。”
  格洛塞斯特尔不愿意将讲经师想像成占有庭长夫人的胜利者。这是出于嫉妒,但他愿意这么设想,因为这样可以在敌人的众多罪行中再加上一条罪状。
  上午十一点时,堂费尔明想起那天教义问答会有讲座,他是那个教育和慈善机构的领导人。讲座在白色的圣马利亚教堂举行。他觉得此时心情很好,便高高兴兴地走进那个气氛十分愉快的教堂。殿堂中间搭了一个松木讲台。台上的一边有三排没有靠背的长凳,对面有一张桌子,上面铺了一块有点点蜡斑的旧锦缎桌布,桌边摆着一张红绒软椅和几只红绒凳子。那软椅是专门留给讲经师的,教义问答会上当教员的教士则坐在红绒凳子上。那几排长凳是给七岁到十四岁的女学生准备的。她们来这里学习教义、宗教礼节,也听听圣经故事,学唱赞美诗。
  讲经师走进殿堂时,长凳上发出一阵嗡嗡的说话声,像树林里刮过一阵风。
  这个受人爱戴的领导人喝了圣水,画了十字,便兴高采烈地走上讲台。他搓了搓手,将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拉过来。他眼望屋顶,咬着下嘴唇,搂着那小姑娘的金发脑袋,并轻轻地捏着她那只粉红色的耳朵。
  “不知是哪只小鸟告诉我,说小鲁菲纳不愿做好孩子,还在教堂里捣乱,在唱经时发出怪腔怪调,有这回事吗?”
  一阵哄笑。女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教堂里到处回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一缕缕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射进殿堂。
  讲经师在那儿说什么都会引起哄堂大笑,因为他说的全是笑话。孩子们和教士们都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为数不多的几个虔诚的女教徒分散在教堂的各个殿堂,在认真地进行祈祷,但谁也没有注意她们。女孩子们的一阵阵哄笑也会招来一些观众,都是一些十几岁的男孩子。坐在台上一排排长凳上的女孩中有他们自己的“恋人”。参加教义问答会的都是一些年轻教士,他们瞧不起这些公子哥儿,因为这些人来教堂的目的是谈情说爱。
  讲经师并没有坐在那把留给大会主席的软椅上。他喜欢在台上踱步,身躯像棕桐树那样摇摇晃晃,不时地走到充满欢声笑语的长凳旁,一会儿用手掌轻轻地拍一下这个姑娘的脸蛋,一会儿又对那个穿裙子的小天使悄悄地说一句话,这引起了姑娘们的好奇,堂费尔明随即又说上几句事先准备好的笑话。他对孩子们的宗教和道德教育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进行的。那些从事教义问答的教士也都是一些活泼、愉快、爱逗乐的年轻人。他们走来走去,即使批评学生也脸带慈父般的微笑,说话轻声柔语。他们都身穿黑色法袍,和女孩子们穿的色彩鲜艳的短裙和腿上雪白的长统袜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坐在前排长凳上的都是八岁到十岁的小姑娘,她们总爱在硬板凳上晃动身子。她们大多数还没有发育,模样和举止跟同龄男孩没有什么两样。有些早熟的孩子已显露了某些隆起的部位,她们的衣服遮盖不住,但她们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见到这些含苞待放的小姑娘,堂费尔明不禁回忆起刚才采摘的那朵玫瑰花蕾,他的嘴唇边还沾着一片花蕾的碎片。后面几排长凳上坐着十二三岁的姑娘,她们又天真又自负,脸上带点傲气。在她们后面还有几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其中有几个是斐都斯塔美女中的佼佼者。她们都已开始发育,渐渐显露出女性特征。其中有两三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脸色苍白,身体结实,模样儿有点像成年女子,却还是一身孩子的穿戴,只是那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暴露了隐藏在内心的邪念。开始上课和唱经训练后,姑娘们全体起立,并在台上分成若干小组,围成圆圈,随后又像歌剧中的舞蹈演员一样散开。从事教义问答的教士们一面指挥着姑娘们时而围成圆圈,时而散开,一面以陶醉的心情吮吸着那些含苞待放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他们面颊通红,两眼放光,那醉人的香气在他们壮实的身上产生了像喝了甜酒一样的效应。
  讲经师认为,这些“玫瑰花”完全是他的,而不像那个散步场所的玫瑰花那样,是属于市政府的。他在她们中间,如鱼得水,悠然自得。有时他抚摸着那些小天使的头发,心里乐滋滋的。唱诗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的嗓音比她们的身躯更清楚地表明生理上正在发生的变化。接下去是演讲。一个年方十五,实足年龄只有十四岁的姑娘走到桌子跟前,无拘无束地朗诵了一段批驳现代唯物主义者的文章,因为他们否认灵魂不灭。文章用词比较委婉,火药味儿并不太重。这姑娘一头金发,脸如白玉,五官端正,只是下巴”有点儿上翘。她的体型已像成年女子,合身的裙子下面露出两条线条匀称、结实强健的大腿。淡蓝色的眼睛,说话声音铿锵,但不十分悦耳,显得有些呆板、单调。这个长着两只像希腊雕像般胳膊的美丽的金发姑娘,尽管不怎么明白自己刚才背诵的这段文章的意思,但能猜到它的含意,因此,她背诵时的语调显得严肃、高傲,与文章的意思相符。她本人也像一尊严峻而美丽的雕像。她的女伴们、教义问答会的教士们和分散在殿堂四周的寥寥无几的观众们都惊奇地听着。他们根本没有关注她在说什么,都一味注意她漂亮的身材和清脆、威严的语音。这姑娘的做法充分显示了女人的盲从。讲经师张着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犀利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这个高傲的宗教巾帼英雄。大自然巧夺天工,从外部造就了她的体态,而他则从内部修炼了她的灵魂。是的,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宗教狂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是他手下众多的信女中的一颗明珠。当然,这颗明珠还需进一步加工。当她穿的那条灰裙子长及地面时,这颗由他加工的明珠才能成为精品。那时,观众会对她交口称赞,教会将把她作为珍品保存起来。
  讲《圣经》故事的是一个胖胖的黑皮肤姑娘,眉清目秀,表情甜蜜,腼腆羞怯。微微隆起的乳房被外衣紧紧地裹住,似乎不好意思让人们见到。讲故事时,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味想着下面那些小伙子会不会看见她的腿肚子。尽管女人的本能促使她竭力遮盖,但是裙子下面还是露出小腿。她没有讲完由她负责介绍的马卡伯奥的故事,因为她喉咙突然便住,耳朵嗡嗡作响,脑袋的右半部分发冷,脸色苍白如纸。她由于害羞得了病,只好离开教堂,流着眼泪出去。下面几个早熟的女孩从容的讲演使人们忘记了刚才那女孩子令人伤心的场面。为了振作大家的精神,讲经师也讲了一些富有寓意的笑话和故事。姑娘们听了,笑得将身躯都扭曲了,使台下那些小伙子和教义问答会的教士们从她们起伏抖动的裙子下面见到了雪白的小腿。
  堂费尔明走出白色的圣马利亚教堂时,感到口干,口水粘稠。这时,他突然想起几年前的旧事。他不喜欢回忆这些往事,因为不怎么正经。“这些该死的鬼丫头!”他一边走,一边想。从刚才发生的这一切表明他还年轻,没有必要发誓让自己成为精神恋爱者,至少在和他那忠实可爱的女友相处时,没有必要这样。他又想起了庭长夫人,想起了刚刚走出教堂时产生的那个模糊的带有某种邪味的欲望。眼下这个欲望已变得十分强烈:他要去见安娜,对她的信表示感谢,并用最有效的语言将谢意表达出来。
  尽管他很想马上就走,但还是竭力克制住了,决定下午去拜访。他的母亲和平时一样,对他讲了不少外面的传闻,他听了,只是耸了耸肩膀。唐娜·保拉以生硬、冷冰冰的语气吓唬他,说这样下去,家产和声誉都会完蛋,但讲经师听了,仿佛那是远古时代的事情。他认为,外面议论的那个讲经师好像不是他自己。什么野心呀,买卖圣职呀,傲慢呀,淫秽呀,丑闻呀……这一切和他有什么相干?那个可怜的堂费尔明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揪住他不放?现在的堂费尔明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他根本不将自己周围的人放在眼里,甚至连盼他们倒霉也感到麻烦,他眼下只为自己那种高尚的、拯救他人的激情而活着。人们将他返急了,他什么事也会干出来的。讲经师高兴地发现自己确实变成了另一个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坚定,更大胆,更热爱生活,并为他所钟爱的人保留着这种强烈的感情。现实对他来说,已具有新的含义。他想起哲学家的种种疑虑,神学家的种种幻想,真为他们难过。哲学家否定世界的存在,神学家将世界想像成虚无缥缈之物,真是无聊,都是一些可怜虫。哲学令人昏昏欲睡。生活就是他感受到的东西,而他正处于精力充沛的时期。一个无论是灵魂还是躯体都美不可言的女人只跟他进行了一小时的忏悔,便使他看到了新的天地,现在她叫他“亲爱的兄长”,并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他,由他引导走上一条充满激情和诗意的虔诚之路。他感到庆幸的是自己有能力随机应变,既能做个神职人员,又能隐入云端,却又不忘凡间的事。他记得几年前曾想过写小说,准备写一本真正的符合基督教教义的《西比拉》和现代的《法比奥拉》。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这倒不是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而是觉得写书太伤神。小说中的事最好让自己亲身经历。
  ①西比拉是古代女先知的名称。
  ②十九世纪初英国大主教威斯曼写的宗教小说。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用餐刀轻轻敲打面包的硬皮。他母亲喋喋不休地讲着格洛塞斯特尔的阴谋和俱乐部那一帮子人的诡计。
  他借口去摸一下主教的底,便溜出家门。他朝新广场走去。他认为位于林科纳达的那座巨宅上面笼罩着光环。
  安娜和堂维克多在餐厅接待他。他已成了他们的至交。在庭长夫人两次患病期间,教区法官曾给他们提供不少帮助。堂维克多虽不怎么喜欢讲经师,却对他十分感恩。不过,一贯以王权至上论者自居的金塔纳尔对教士在他家的不良影响已产生疑虑。这个教士真有点吸引力,尤其是堂费尔明为人一向虚伪。“执政官先生们,要小心啊!”尽管出于礼貌,出于感恩,堂维克多对他相当客气,但总有些冷淡,只是对方没有看出来,只觉得主人在家有些碍手碍脚。
  ①原文为拉丁文。
  温柔的安娜脸带倦意。她握了握忏悔神父的手,他不知不觉地尽量延长握手的时间。堂维克多下午六时许离家走了,因为省政府有个牧主会议等他去参加,会上讨论了从国外进口种畜的问题。堂维克多提出要选他做第二副主席,还要选弗里西利斯当首席秘书。“尽管弗里西利斯发誓不干,但这不要紧,因为选上谁当什么官总是个荣誉,尽管托马斯并不这么认为。”金塔纳尔得到省长的支持,便离开了会场。
  庭长夫人对堂费尔明微笑着,说:
  “您一定会说我是个疯子,既然我们天天都能见面,为什么还要给您写信呢?可我不能不写,我大幸福了!我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您!我想不写那封信,却不行。有时我责备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从上帝那儿窃取了很多思想,并将它们奉献给那个自愿来拯救我的人。”
  讲经师激动得差一点喘不过气来。庭长夫人说的这番话和他临睡时给自己讲的故事中要她说的那些话完全一样。
  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读了那封信后的想法。“没有您那样的友情这个世界就成了无人居住的荒漠。对那些热爱上帝的人来说,每天生活在斐都斯塔,过那种和普通人一样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就像将自己关在小房子里,面对小火盆窒息自尽……不过,如果打开那扇天窗就不用害怕了。”
  庭长夫人怀着满腔热情谈起了圣特雷莎。讲经师对她也十分敬佩,但他更重视他与庭长夫人的友谊,特别赞赏他在安娜身上看到的那种虔诚。堂费尔明对阿维拉的那位女圣徒怀有妒意。
  另外,堂费尔明也怕自己的女友在宗教方面思索过多,会陷入陶醉,不能自拔,最后会导致神经紊乱。那是十分危险的。如果她再次犯病,人们就会怪罪于他,他必须避免发生这种情况。他劝安娜搞些慈善事业。他认为,照她的情况看,应该多做慈善工作,不要进行过多的静思默想。如果她眼下仍不太愿意接触社会,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康复。往后一旦恢复了元气,就再也不怕到处奔波,参加各种活动了。她会接受人们的邀请,参加宗教活动的。
  从那天起,讲经师对这个已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人竭力施加影响,让她多参加活动,少进行静思默想。他认为,不能让她站得太高,看得太远,否则她就会将他忘掉了,因为他终究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圣特雷莎曾经说过,而安娜也常常回忆起这句话:“凡是要消亡的东西,都是没有价值的。”堂费尔明是要消亡的,所以,他怕安娜会瞧不起他。
  如果事情接头几个月的趋势发展下去,讲经师的这种恐惧不是多余的。安娜尽管十分敬爱她的忏悔神父,但像忘掉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样,她也会长时间地将他忘却。
  安娜的梳妆室或卧室现在几乎变成了她的礼拜堂。她每天避开外界的干扰,关门静思。她常常跪着或坐在床前的那张虎皮上,紧闭双眼,让自己完全处于孤寂中。此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被神的灵光罩住了,她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堆尘土。她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上帝,有时她真想站起来,跑到阳台上,将自己亲眼见到的事物告诉众人。而这时她才认识到,人类是多么渺小,多么脆弱!他们只是一堆躯壳而已。他们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上帝,是上帝给他们的。幸福也好,痛苦也好,全是空的。它们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所以,是好是坏,也无法区分。安娜想起了每天清晨在水面上飞的小虫,它们在河边孳生,没过多久,便在那儿死去,成为河鱼的食物。人的生命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就像一缕阳光,一闪而过,随即又陷入黑暗。这些想法过去曾使她痛苦,现在却使她感到愉快。活着反而离开了上帝,只有死去才能在上帝那儿获得新生,抛弃了自我。
  这时的安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投进了熔炉里,感到体内火花飞溅,先是变成液体,后又变成蒸气,最后化为乌有,只剩下一种纯粹、模糊不清的意念。她希望这种状态能尽量延续下去。她不想动,不想改变这种状态。
  这时,堂维克多和平常一样,悄悄地推开门,头戴红缨帽,探身进门……安娜没有听到他进来。他见她这个样子,像在房间内见了死人一样害怕,立即踮着脚尖退出房间。他生平只怕两样东西:雷电和神灵。一次,在大学的物理实验室里,有个调皮鬼拉住他燕尾服的尾部要给他“通电”,气得他给了他一记耳光。电学当时还是一门新兴的科学,他相信电是确实存在的。至于神灵嘛,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感到万分激动。“让我相信上帝不难,只要打一打雷,闪一闪电,我就完全相信天上准有个主宰一切的神。一个连雷电都不相信的人,还能相信什么呢?”
  不过,他尊重妻子的信仰,因为他发现她真的非常虔诚。
  现在他从街上回来,总是轻轻地敲门……上楼时也尽量不让靴子像过去那样吱吱作响。他低声地带有某种神秘色彩似地问佩德拉:
  “夫人在哪儿?”
  他的意思是问病人情况怎样。接着,他就在整个房子里转上一圈,好像怕出什么事似的。堂维克多不知怎么的总将妻子的静思默想看成是得了头痛病,所以,竭力保持安静。要是安塞尔莫的猫在楼下叫,他就生气。不过,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别让猫叫,要不,我就宰了它!”
  说完,他走进书房,又开始摆弄他的机器和收藏品。他有时得钉、锯、刨。这怎么能不发出声音呢?尤其是拿锤子钉东西,会震得满屋子都响。金塔纳尔用黑绒将锤子包起来,然后再钉钉子。这么一来,低沉的锤子声显得十分凄凉,堂维克多听了,心里更加难受。他鸟笼里的那些金丝雀、朱顶雀和鸫鸟叫得太凶,他拿锁将关鸟儿的房门锁上。这样,鸟鸣声就再也传不到庭长夫人的房间里去了。
  堂维克多已习惯于低声说话了。即使他在花园里和弗里西利斯散步,说话声音也很轻。
  “怎么回事,老弟?你说话怎么像蚊子叫?”
  金塔纳尔便将安娜的病情告诉他。
  “你看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嘿,她干她的,我想她这么干也有自己的道理。”
  “托马斯啊,反正这儿只有我们俩……我以为如果上帝不出来阻止的话,安娜准会成为女圣徒。她那个样子有时我真害怕。你还没有见到她出神时的眼神呢!当然,她成了圣女,我们一家也光荣,可眼下也够烦的。再说,我又怕鬼神。她难道真的见到什么了吗?”
  弗里西利斯认为他朋友的这个问题很愚蠢,没有回答,反正他们是老朋友了。其实他本人也多次在花园里、客厅内或阳台上见到她或坐或跪,或仰面朝天,望着天空。她已不像往常,见到他总向他问好,现在都快忘记他了。安娜这个样子也是一种病态,只是他说不出这是什么病。就像一棵树,不断地开花,最后将树内的精华全都耗尽了。花越开越多,树却越来越枯萎,先树根,后树干,最后是树枝。这棵开着美丽鲜花的大树最后变成枯木,倒在地上……如果没有出现奇迹,这棵树就这么完蛋了。安娜的病也是如此。说到这病是谁传给她的,他认为准是讲经师。他又想起了那只紫色手套。这件事他已忘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问庭长夫人,太太们是不是用紫色丝织手套。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显然,那是一只教士的手套。里帕米兰几乎从不用手套,所以,讲经师的可能性最大。也只有他才有本领将那些玩意儿塞进安娜的脑袋里。看来,那只手套肯定是讲经师的了。这件事佩德拉在捣鬼,是她将事实真相瞒住了。究竟为什么?这是个问题。当然,安娜为人正派,不会发生什么坏事。不过,安娜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正派也是相对的嘛。弗里西利斯不怕眼前会发生什么,他怕以后会出事,会出大事。斐都斯塔的传闻他也听到过,当然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是不敢当着他的面低毁金塔纳尔的声誉的,因为人们将他看成是堂维克多的兄长。不管怎么说吧,他得留点神,他要保护堂维克多这棵大树和他处于危险中的声誉。
  对夫人的所作所为佩德拉也有些莫名其妙。她认为夫人真像个疯子。她这么成天静思默想,究竟为了什么?她在欺骗谁呢?要不是为了讨好讲经师,她真的不想再替这个伪善的女人效劳了。这个虚伪的女人将自己当秘密邮差使唤,却连一分钱小费都不给,好话也不说一句。除了那副骗人的信女的嘴脸,也从没有好脸色给她看过。
  佩德拉待在房内,锁上房门。她那张木板床的床头上挂着一只又脏又旧的旅行包。她的积蓄就全藏在包里。这些钱都是从她主人那儿捞来的。她从包内取出那只讲经师的紫色手套,这件事她对谁也没有说起过,她知道这是件证据,但不知它能证明什么。她估计这玩意儿将来准值钱,只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它变成金钱。
  对她夫人的一片虔心,这只手套能说明什么呢?说明她十分虚伪。要不是为了讲经师,她会这么虔诚吗?
  贝加亚纳侯爵夫妇和安娜其他的朋友也感到吃惊。侯爵倒还相信安娜的虔诚,侯爵夫人则耸耸肩说,她真怕庭长夫人的脑子有问题。比西塔辛知道安娜的情况后,十分生气。这么一来,她策划的那一套全完蛋了。安娜真和她不一样,不是泥捏的。奥布杜利娅·凡迪纽对庭长夫人一贯嫉妒,她倒不在乎她快成为圣女了,她妒忌她这么一来,全城震动,整个斐都斯塔都在议论她的事儿。这个小寡妇即使穿上最显眼的裙子也没有引起那样轰动。这可怜的地方也实在太落后了!
  在这期间,安娜的身体渐渐恢复,胃口也好了。她还常常做梦,但梦里发生的事已不像过去那样见不得人了。每天黎明,朦胧中她仿佛觉得身体内部在颤动,感到自己血管里流淌着奶和蜜。她的味觉移位了,移到了胸部,也可能在更靠下的部位,不过,不在胃部,也不在心区,在两个器官的中间。她醒来后,就对阳光微笑。她首先想到的准是上帝。她听到鸟儿在花园里啼鸣,从中领略到神秘的含义。她一早起来,心情愉快,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上帝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想到世界的一切都和谐地按自身的规律在运行,安娜感到很高兴,意识到上帝的存在而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感情还没有消失。不过,她现在见到的上帝已不是孤高的神灵,她的上帝似乎正在指挥大千世界的大合唱呢。有几个夜晚她忘记阅读圣特雷莎的书。她一如既往地热爱这个女圣徒,但圣特雷莎的某些看法她不能同意,因为和自己的看法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她是三个世纪以前的人啊。她开始理解讲经师跟自己谈及宗教活动时说的一些话了。
  “我确实不能光想到自己,”她自言自语地说,“我需要进一步进行默祷和静思默想,以便让自己的心灵进一步开朗。但同时我也要想一想自己的兄弟姐妹。我要行善,要多想想他人。我现在能出门了,身上有劲儿了,我要为他人做出一点牺牲。上帝会允许我这样做的。”
  在她身体还未康复的那段时间里,讲经师不允许她跪着做晨祷。但她感到自己身上有了点力气,便想伸伸胳膊踢踢腿,以恢复体力。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身上也充满了活力。开始时,她跪倒在温暖的床单上进行祈祷,白色的身躯随着床垫微微的颤动而抖动着,圆圆的膝盖露出光滑的皮肤。她祈祷着,有时会怀着强烈的宗教激情把自己的脸贴在挂在床头的耶稣圣像上,吻他的伤口,泪流如雨。她感到那甜蜜的泪水就像蜜糖一样流遍自己的全身,随后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从眼中流出。后来身体有了点劲儿,她便不在垫子上进行祈祷。她下床跪在虎皮上做祈祷。她认为这样还太软,就拿去虎皮,直接跪在粗糙的地毯上。她想到了苦行衣,想穿上它让皮肤感受一下那种火辣辣的从未感受过的滋味,但讲经师禁止她这样折磨自己。
  安娜打算做的第一件善事是劝自己的丈夫信教。圣特雷莎为了使自己的忏悔神父更加虔诚费了不少神。他本来已是个很好的基督徒,但圣特雷莎希望他更加虔诚。安娜想改变堂维克多的心灵,使他一心向着上帝,使他也成为像圣特雷莎的那个神父一样的人。
  她对他百般体贴,无比甜蜜,还用好言相劝,使尽了种种方法。金塔纳尔终于明白,他亲爱的安尼塔是想让他变成虔诚的教徒。开始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妻子比过去更爱说话,更加亲切,而这种情况过去只发生在两人久别重逢或她大病初愈的时候。看来妻子是打算跟自己来一番争论,以便消磨时光。好吧,他最喜欢争论了。可惜庭长夫人争论一开始便转到了他个人问题上。这次她不跟他争论耶稣是通过一次受难拯救了各个星球上的人类,还是分别去每个星球让人用十字架将自己钉死。她这次跟他谈的是堂维克多是不是经常去进行忏悔,是不是常去做弥撒;另外,她告诉他,他常看的那种剧本里面谎话连篇,看了有害无益。
  “你从来没有看过有关圣徒的传记吧?”
  “看过的,亲爱的,我还看过宗教剧的剧本。”
  “我不是指这方面的书,金塔纳尔,我是说像《圣徒列传》和克鲁阿塞写的《基督年》这样的书。”
  ①十八世纪法国耶稣会教士。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喜欢看能引人思考的书。”
  “那你就看凯姆卑斯的《耶稣传》吧,你读了可以思考。”
  他真的读了这本书。
  凯姆卑斯、庭长夫人以及慢慢开始变热的天气,还有禁止他游泳,这一切都使这位体面的退休法官不高兴。现在他在临睡前已不再读卡尔德隆的剧本,而是读约伯或讨厌的凯姆卑斯的书了。“让那个魔鬼教士写的玩意儿见鬼去吧,我才不信呢。不过,有一点他说得还有些道理,这个世界说穿了不过是一堆粪土。”他本人除了年轻时没能当上演员外,在自己的这一生中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不过,总的说来,这个世界是完蛋了。另外,人要衰老也是一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他也早晚会成为老人。他不愿想到死,这会使他难受。疾病和死亡全由上帝决定。他似乎有一种朦胧的希望,他不会死,医学在长足发展!再说,没有什么痛苦地死去,也是有可能的,尽管弗里西利斯不承认这一点。总之,他不愿意想到死。可是,凯姆卑斯使堂维克多的灵魂笼罩了阴影,他开始厌恶万物的无常。一天下午,弗里西利斯在花园里种花,堂维克多一直瞧着他聚精会神地干着。
  “弗里西利斯真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堂维克多以刚从书本里学到的悲观主义理论的高度对他的老朋友的行为进行了评论,他既蔑视他,又可怜他。
  “栽什么花草!圣阿方索·里戈里奥在一般情况下不是禁止栽种树木,修建房子吗?因为千百年后,房屋会倒塌。既然万物都是过眼云烟,转眼间都会消逝,那你为什么还种花木呢?”
  ①十八世纪意大利圣徒。
  “说得也对,不过,对任何事物不满意也没有什么意思。”是呀,如果整个夏天都让他闲着,既不让他游泳,又不让他到特尔马萨尔塔斯温泉去洗澡,他怎么受得了呢?
  对堂维克多来说,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最主要的问题是自己的灵魂能否得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似乎预感到自己能得救。可那些宗教作家将这件事说得非常难,以致他产生了疑虑,心事重重。他这辈子干得怎么样?都在行善吗?应该好好想想,可他又怕动脑筋。当年办退休手续,已够麻烦的了。自己本来没病,硬要证明有病,不知找了多少门路,才打来了证明。办退休手续只不过是一时的事情,可灵魂的拯救却是永恒的事,这可要办多少手续呀。他只好将此事交给妻子,一切由她来安排,让她来帮自己一把。
  庭长夫人很快就意识到堂维克多已愿意听从她的摆布了。尽管她希望他变得更加虔诚,但对丈夫目前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悔罪行为她应该感到满意。不过,她还打算再吓他一下,让他知道地狱里将会遭到的种种折磨,尽管她自己也讨厌这种恐吓的办法。但金塔纳尔在这方面却十分固执,他认为地狱之火并非实有其事,那只是一种象征而已。
  “我认为,”他一再坚持说,“地狱里的火实际上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种象征,是一种悔罪和自责的象征。”
  一想到万一他的灵魂得不到拯救,得到的惩罚也只不过是受到象征性的地狱之火的焚烧,他就稍稍宽心了一些。
  安娜病愈第一次出门就带堂维克多去教堂,他俩一起找讲经师进行忏悔。
  堂维克多领受圣餐时,想到的一件事使他深感不安,他在忏悔时隐瞒了一个重大的罪孽:他对教皇的一贯正确持有怀疑。
  尽管堂维克多对杜林格神父了解得不多,仅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个人,后来他与教会分裂,但他那坚毅的品格对他很有吸引力。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阿拉贡,那是世界上最高尚也是最顽固不化的王国。
  ①十九世纪德国历史学家、神学家。
  庭长夫人觉得时间在悄悄地流逝。
  她的生活从表面看,显得平淡、单调,但实际上充满激情。她的老师讲经师堂费尔明和她的门徒堂维克多是她的两个伙伴。她继续在默默祈祷,并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快乐。无论作为万物之父和“巨大建筑工厂”的厂主,上帝都一样和蔼可亲。“不过,”安娜想,“现在就想见到上帝,这实在太狂妄了。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要通过许多关口。只要上帝愿意,我总有一天能达到目的。眼下我必须照讲经师说的去做。身体既已康复,我就要将自己的精力投到他说的宗教活动中去,这就是他说的精神清洁法。正如圣特雷莎经历过的那样,懒散会使自己走上罪孽之路。既然对她来说也这么危险,对我就更不用说了。”
  堂阿尔瓦罗偶尔也来拜访她。安娜平静地接待他,无论他在场,还是他走后,她都能保持心态的平静。她竭力不去想他,因为想起他,就像心灵里有个伤口,一碰就痛。她有勇气对他表示冷淡,不给他表示亲热的机会,甚至不和他握手,直到他离去一直是冷冰冰的。然而,见到他一往情深,痛苦不堪,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她心里又产生同情,非常可怜他,甚至有些害怕。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她突然想起讲经师给她的那个黄色的耶稣牙雕像,她一直放在自己怀里。
  安娜吻了吻圣像,两眼望天,说道:
  “耶稣啊,你不该有情敌。否则,这就大无耻,太恶心了。”
  安娜想起了当年耶稣在特雷莎面前显灵时生气的情景,因为她忘了上帝。
  “对堂阿尔瓦罗的思念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为了对他表示同情,也意味着对上帝和讲经师的欺骗。我如果这么干,那就太虚伪,太无耻了。我自思眼下已十分虔诚,而且,要这么虔诚一辈子。如果让那种不应有的激情再次侵入自己的心灵,那就太荒唐,太不应该了。不行,绝不能这样,否则,就是卑鄙、无耻,就是犯罪!主啊,我宁可死去,也不愿让那种玷污灵魂的思想重新出现……”
  然而,堂阿尔瓦罗向她告别的第二天,安娜一醒来就想到了他。“他不在斐都斯塔了,这样倒好。他被打败逃走了,她也不会遭到诱惑了。这样更好,这是上帝的特殊恩典。”
  堂阿尔瓦罗告别的第二天下午,安娜下楼,来到花园里。
  “他走后已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她想。以往她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他,她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可这二十四小时有所不同,她是一分钟一分钟数着过去的,一分钟等于一小时。“算了吧,见不到他是完全正常的,往后永远是这样了。反正二十四小时过去了,接着又过二十四小时,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天气异常炎热,就是在枝繁叶茂的七叶树浓密的树阴下,她也呼吸不到一丝清凉的空气。她的思绪本想腾空高飞。然而,三十几度的高温(这在斐都斯塔已是高温了)熔化了她思想的翅膀,跌到了地上。
  看来那天下午她再也别想让思绪高飞了,因为比西塔辛·奥利亚斯·德奎尔沃来拜访她了。她喜欢夏天,穿一套廉价的花花绿绿的细布衣裙,高高兴兴地像一阵旋风似地来到花园,身上好像还冒着热气。见她过来,人们都想闭上眼睛。刚才在街上,有个年轻的脚夫想拥抱她。这么一来,她顿时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一双小眼睛燃起了火花。
  她拥抱了庭长夫人,还一个劲儿地吻她,跟她说了说刚才年轻脚夫想拥抱她这个喜剧般的场面后,比西塔辛突然大声地说:
  “顺便问一下,堂阿尔瓦罗的事维克多对你说了没有?”
  比西塔辛此时握着安娜的手腕,想按一下女友的脉搏。
  她那双小眼睛盯着安娜,又重复了一句:
  “你知道堂阿尔瓦罗的事吗?”
  安娜的脉搏加快了,比西塔辛感受到了这点,她很高兴。“别跟我假正经了,”她想,“老话说,人人都是尘土。”
  “他怎么啦?他不是走了吗?这我已知道了。”
  “不是这件事。”
  “怎么?他还没有走?”
  比西塔辛觉得,安娜的脉搏又发生了变化。
  “走了,亲爱的,他走了。不过,你知道他怎么走的吗?他和那个部长的太太有关系。是部长,也可能是前任部长,这我已记不清了。反正你知道此人是谁,就是常去帕罗马莱斯洗温泉浴的那人。”
  “知道,我知道……”
  “今天早晨,斐都斯塔城有不少人见堂阿尔瓦罗准备坐火车去马德里,他坐的是邮车。刚要上火车,他就遇到了那个部长夫人,那真是个大美人!他们就在月台上相遇。她也准备上车,想去帕罗马莱斯。听说她在那儿买了一幢别墅。我们这个阿尔瓦罗一见到这位部长夫人,就不上去马德里的火车了。他叫仆人飞快地跑去取回行李,坐进部长夫人的专用包厢。包厢里有床,还有其他设备。她的丈夫当然没有跟她一起来,她只带来两名仆人,是两个小娃娃,就像奥布杜利娅说的那样。你想一想吧,今天早上车站上斐都斯塔人特别多,大家都见到了。阿尔瓦罗也做得太过分了。至于那个女人嘛,你认为她怎么样?反正这些马德里的阔太太也够风流的。别以为她装得一本正经,嗨,天知道!这个妩媚动人的部长夫人也够贞洁的了!这位部长先生不知叫什么名字……”
  安娜完全记得这位部长的名字,但她不想说出来。她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脸庞,脸色变得苍白。她赶紧转过脸去,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身躯倚靠在一棵树上,并转换话题,跟比西塔辛打听她那个生病孩子的情况。
  比西塔辛是个社交场上的老手,无论她本人还是侯爵夫人都是这么说的。她见安娜惶恐不安的神情,心里非常高兴,因为她那“人人都是尘土”的论调再次得到证实。
  “看来安娜吃醋了,她准爱着他,无风不起浪嘛。”
  没过多久,她就告辞走了。她摸到了底,知道安娜喜欢谁。她不能浪费时间,还有不少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像退潮一样飞快地走了,她那条长裙像一把扫帚,将花园的羊肠小道清扫得干干净净。
  安娜害怕了。堂阿尔瓦罗对她的那种吸引力似乎又有了新的含义。她突然感到,刚才听到部长夫人和堂阿尔瓦罗那件事引起的痛苦比其他的伤心事更使她难以忍受。她感到六神无主,内心在大声呼救。这是她病愈后心灵的第一次反叛。
  不行,她不想重蹈覆辙。她曾经起过誓,自己是属于耶稣的。然而,敌人非常强大,比她想像的要强大得多。她曾多次摆脱了险境,但这次却发抖了。过去听到有人来追求她,她会感到高兴,现在她却感到十分害怕,她害怕上帝会生气,会惩罚她,让她下地狱。情况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的宗教使命,她与上帝之间的严肃契约在她心灵上产生了强大的压力。如果再想到神灵对她的惩罚,她的压力就更大了。以前她不愿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那是出于自尊自重,出于对丈夫的感激;现在她如果干那种事,不仅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通奸,而且也意味着对主的欺骗、亵渎和嘲弄,那是要下地狱的。她如果接受诱惑,上了当,将来还会有谁来安慰她呢?她还能求助于耶稣吗?还能求助从来没有犯过大错的圣特雷莎吗?不行,她也不会去求助她了,她宁可孤单单地死去。死了后,又会怎么样呢?当然是下地狱,那就意味着没完没了地受罪。
  “你会胜利的,我的上帝,你会胜利的。”她大声地说,眼睛望着天上像海浪一般的彩云。
  那天夜里,庭长夫人哭了,眼泪来自内心深处。她跪在虎皮垫子上,脑袋埋在床上,双手交叉,双臂高高举过头顶。
  在以后的几天里,讲经师高兴地发现,安娜在宗教信仰方面已走上了正道,已按他的要求去做:少胡思乱想,多做慈善工作,多参加宗教活动。
  安娜怀着满腔热情,投身到宗教工作中。她参加慈善活动,进行宗教宣传,出席斐都斯塔各种宗教仪式。过去她认为这些活动似乎有些过分,现在却认为完全应该,就像两个恋人在一起,尽管说的都是毫无意义的话,却还说得津津有味一样。
  人们在谈情说爱的过程中,常常会使用一些幼稚可笑的词汇。关于这一点,庭长夫人虽没有切身体会,但她在书上读到过。对上帝的爱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对那些对宗教十分冷漠的人来说,是十分荒唐可笑的。
  和讲经师说话时,庭长夫人的语气显得亲切、随便,有时还十分幽默。她还常常关心讲经师的日常起居。例如,叫他注意身体,不要受凉,免得感冒。“我的先生,您可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啊。所以,我对您的关心,也完全为自己考虑,您不必对我表示感谢。”
  庭长夫人脸带微笑说的这番话使讲经师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一连七八天都在回味着。这一切对他来说,的确难以理解。他从来没有想到,在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上,他还能有这样的幸福。他已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六年,他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在任何人那儿学到什么东西。然而,现在这个单纯、年轻、没有经过什么世面的夫人却向他展示了一个新的天地。在这个新天地里,人们发出欢声笑语,仿佛置身于天使间,置身于天堂里,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只顾尽情地享受。
  他自己目前处于什么样的境地,讲经师没有认真思考过。他这样下去会不会犯下罪孽呢?教士是禁止恋爱的,他在恋爱吗?他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如果想到了,他的情况会更糟。
  “您从来也不谈谈自己的事儿。”八月的一个上午,安娜在花园里以嗔怪的语气对讲经师说。同时,她将一朵又大又香的玫瑰花往他脸上送。花园里除他们两人外,没有旁人。他们两人似乎已达成默契,他们之间的种种友好的表示毫无不正当的含意。他们俩仿佛是一对天使。安娜确认,他们之间的友谊不存在任何私欲;如果将来他们会陷入男女私情中,那么,跨出第一步的还是她安娜。
  讲经师的脸上沾满了玫瑰花上的露水,他高兴地说:
  “谈谈我自己的事?为什么呢?由于我在教堂里任职,总免不了会遭人诽谤、仇视和嫉妒,我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听说有人正在设置圈套,甚至成立了秘密社团,目的就是想将我打倒,夺走他们说的那种权力。但这一切都是十分卑鄙的,安娜,对此我是瞧不起的。我的生命仿佛成了两半,那一半就让他们糟蹋去吧,我将另一半带到这儿来了。它宁静地生活在高尚圣洁的人们中间,其中就有一位夫人。您认识她,但您还不了解她的全部价值。”
  讲经师一边像天使般地微笑着,一边愉快地吮吸着从安娜手中接过来的那朵玫瑰花的芳香。
  安娜变得严肃起来。她请求讲经师详细地说一说情况。“他真了不起,自己遭到仇人的迫害和诽谤,但对她这个朋友却从来没有说起过。”关于这方面的事,她过去也听说过,但详细情况不清楚。有人给讲经师添加了许多罪状,但一看就知道这是无耻的诬蔑,是完全不可信的。
  对那些时有所闻的流言蜚语,庭长夫人总是不屑一顾,并很快置诸脑后。但这次讲经师既然亲口说了,想必这些传闻确实是伤害了他。所以,她必须作进一步了解,以便设法对他进行安慰,并找到有效的办法帮助这个遭受迫害和诽谤的正人君子。他除了为人正直外,还是她的精神父亲、她的兄长,也是宗教信仰上的指路明灯和天堂路上的向导。
  讲经师觉得那天早上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安娜要他谈谈自己的事,他全都对她说了。他侃侃而谈,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像力,脱口而出,好像在讲一部动人的小说。要不是他忙于教堂里的事,他也许早已写出了这部小说。他们坐在凉棚下。堂费尔明首先笑着说,他也要对她进行忏悔。他是个完人吗?身穿教士服的人难道就没有七情六欲吗?讲经师的忏悔就像有些人利用讲述罪孽的机会将自己描绘成英雄一样,只讲自己的长处,缺点是微不足道的,还将自己犯错误的责任推给社会。
  安娜听讲经师给自己说了心里话,非常感动,认为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没有什么过失,只是年轻时心情有些忧郁,后来,又有向上爬的野心。但这种野心不久就被另一种更伟大、更纯洁的拯救一切好心人的灵魂(包括她自己的灵魂)的雄心所代替。听了这一切,安娜紧闭双眼,才没有流出热泪。她暗暗地发誓,为了他的幸福,她要贡献自己的一切。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他真了不起。他宁可不当主教、红衣主教,甚至教皇,甘愿留在她身边,将她引向美德之路。这样的好人还要遭到诬蔑,还有这么多敌人!而且,有一段时间因为安娜当了他的女弟子,人们还嘲笑他,这太不应该了。
  梅西亚眼下正在帕罗马莱斯和那位部长夫人谈情说爱。安娜认为,抵御他对自己诱惑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全身心地忘我地投身于宗教活动和慈善事业。
  德·帕斯不知道自己和庭长夫人的关系究竟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
  安娜敬仰他,关心他,眼看就要对他说,她爱他了。看来危险越来越大了。尽管他认为,自己对她的感情与淫欲不相干,也不属世俗的男欢女爱,但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他心里也没有底。讲经师确信,他对她的行为稍一越轨,她就会后退,会生气,他也就会因此失去在她心目中的那种神灵般的威望。如果他真的和她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那不仅是亵渎神灵,而且是十分卑鄙的。开始几个月他或许会疯了一般地爱她,但不久就会感到内疚,就会自轻自贱。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那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讲经师思索了一会儿后,说:
  “事情到底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还得看情况。”
  堂维克多心情越来越不好。这一方面由于悔罪感到痛苦,自己过去尽管从来没有伤害过人,一直是个好人,但总怕灵魂得不到拯救;另一方面由于天气热,不停地出汗,几个夜晚没有睡好觉。另外,斐都斯塔又那么闭塞,那些天又没有剧团来演出……他感到没人理解自己。弗里西利斯像个木头人,在宗教信仰方面他是帮不了什么忙的。他这个人真像块石头,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不过,对他的妻子和讲经师来说,尽管到了夏天,街上行人稀少,也没有人去散步,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堂维克多到了俱乐部,那儿也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没有外出度假的法官跟俱乐部的一个伙计在打台球。在阅览室里,特里封·卡门纳斯正在翻阅旧画报。在玩牌的地方也没有见到什么人,只见到一副多米诺骨牌。他不喜欢这玩意儿,因为讨厌骨牌倒地的声音,他也不喜欢不断地计算分数。他的棋友都上海滨浴场了。“是啊,眼下大伙儿都在那儿洗海水浴呢。”往年夏季,堂维克多也去海边度假,但在个把月的时间里也只去海里游泳两三次。现在他倒想每天都去清凉的海水里泡一泡呢。他在俱乐部里翻阅了一下海滨来的报纸,那儿有露天音乐会、野餐、划船比赛,还有戏剧和马戏,真够热闹的。那样的日子才舒服呢。堂维克多叹了口气,回到了家里。
  夫人不在家,但凯姆卑斯的那本书在那儿。它在床头柜上,翻开着。金塔纳尔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脱去外衣,只穿内衣,拿起书就读了起来。这个世界真像书中说的那样,是个痛苦的深渊,尤其是夏天,斐都斯塔是个濒临死亡的城市。尽管冬天光秃秃的树木,一到春天就枝繁叶茂,但到了夏天却又让人心烦。人们真巴不得让树叶掉光,这样还好看些。由于日子过得非常无聊,堂维克多真想去当演员。
  安娜高高兴兴地从街上回来了。见妻子日子过得欢快,他也高兴,因为他不是个利己主义者。
  “不过,”他想,“在斐都斯塔这个冷清清孤零零的地方,有什么事会让安娜这么高兴呢?再说,照凯姆卑斯的说法,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有让人愉快的东西,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白无误。他发现他的妻子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过。他自己还没有像妻子那样虔诚。他惧怕上帝,承认他非常伟大,因为他创造了星星、海洋,总之,他创造了一切。但是,承认了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威后,又会怎么样呢?他金塔纳尔不是还待在这个被人们遗忘的、没有戏剧、没有人出来散步、没有大海、没有划船比赛、没有世上一切的小城里,过着令人厌倦的日子吗?如果没有他那些鸟儿,他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呢……”
  这时,安娜却越来越活跃了。她竭力忘记梅西亚对自己的诱惑,有时也确实将他忘了。不过,他的诱惑力似乎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可怕了。为了躲避这种诱惑,她常常怀着基督徒的一片慈心热肠到山洞里,到脏污不堪的贫民窟访问穷人,给他们的灵魂带去宗教的安慰,还给他们施舍钱物。唐娜·佩德罗尼拉和另一位太太常常陪她去,有时她也单独前往。尽管她成天忙于这方面的活动,但心情却十分愉快。
  一到夏天,圣心会、圣母会、教义问答会,圣保罗会或其他的宗教团体中的大部分成员都到海滨和乡下去度假了。不过,这些团体的核心成员都没有走,那都是一些有地位的女教徒,以唐娜·佩德罗尼拉为核心。在天热的那几个月里,施舍活动不多,她们都为秋冬两季的宗教活动作准备。对离开斐都斯塔出去度假的女教徒她们有些意见,但庭长夫人从来不在背后议论她们。她认为出去度假也算不了什么大的过错。她自己身上的过错更大,所以,没有资格指责旁人。
  堂费尔明和安娜每天见面。见面的地点有时在安娜家,有时在教义问答会上,有时在大教堂或圣保罗会会馆,而更多的是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这位老太太总是忙忙碌碌的,常常让他们俩单独待在黑洞洞的客厅里,自己就去清理账目或忙别的事儿去了。
  由于夏天斐都斯塔人大量外出,这个城市仿佛只属于他们俩似的。他们在大教堂的门厅里一谈就是大半天,也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不但教堂十分清静,而且,整个城市都是这样,所以,安娜觉得斐都斯塔的夏天比冬天好过。关于这个问题,她和自己的丈夫看法很不一致。
  堂费尔明真希望夏天永远不要过去,出去度假的人也不要回来。他母亲已去马塔赖莱霍收取地租,准备秋收。她在那一带山区放了不少债,这次是去收利息的。她一走,家务暂由特莱西纳代理。她整天乐呵呵的,手脚十分勤快,讲经师的家里充满歌声。那些宗教歌曲被她这么一唱,就失去了神圣的意义,带上街头小曲的色彩。那欢快的曲调和她那悲伤的圣母般的面容形成鲜明对照,使人感到好笑。特莱西纳比过去出落得更秀气了,长着一对神秘、甜蜜的黑眸子,眼圈略微发黑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美丽。男主人和女仆都非常高兴,他们感到十分自由,各人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唐娜·保拉不在家,就没有人来管他们。家里什么也不缺,和往常一样,少爷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帖帖的。没有老太太也能生活得不错。
  讲经师外出回家太晚,不必担心会受到他母亲的盘问。他觉得一切都朝他微笑。但愿夏天常驻不去。甚至他的敌人也不那么诬蔑他了,流言蜚语有所减少,因为不少诽谤他的人都出去避暑了,留在城里的那些人也失去了知音。堂桑托斯·巴里纳加有病,只有佛哈由于经济困难,没有出去避暑。他力图让诽谤的“圣火”在俱乐部里长烧不灭。他每天去那儿与四五个俱乐部成员一起喝半个小时咖啡。但从总的情况来看,眼下暂时处于休战状态。堂费尔明不怕战斗,但他更喜欢和平。尤其是目前,他有别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比打击那些卑鄙无耻的小人要愉快得多。
  德·帕斯像嘴馋的人吃到了美味一般偷快地享受着那种幸福和自由。这段时间他能随时见到庭长夫人,瞧着她的眼睛,听她怀着一片深情说话,真巴不得时间从此停止流逝,太阳不再转动。对堂维克多来说是极其伤感的八月,对讲经师来说,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期。
  每天清晨,当讲经师在书房里听到特莱西纳一边在书房外清扫,一边像唱民歌一般地唱着“神圣的上帝,强大的神灵”时,他也禁不住想唱几句,但他没有唱,只是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特莱西纳,巧克力。”他挂着手大声说,心情很好。
  他朝餐厅走去。
  不久,那姑娘便端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带有金色花纹的瓷杯给他送来了早餐。她随手关上门,走到餐桌边,将早餐放在桌上,并在主人面前摊开餐巾。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旁听候吩咐。
  堂费尔明笑嘻嘻地将一块松软的饼干在巧克力里蘸了一下。特莱西纳将脸贴近主人,同时,让身躯离开桌子,张开皮肤细腻、红润的嘴唇,带着滑稽的表情,伸长湿漉漉的舌头,让讲经师将饼干放在她的舌头上。姑娘用珍珠般的牙齿咬下一半,少爷将剩下的一半放进嘴里。
  天天早上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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