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祈祷做完了。令人尊敬的教士们不断地打着呵欠,完成了这一天赞美上帝的任务。他们像机械地千篇一律地完成了每天例行公事的政府公务员那样带着一脸倦容,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圣器室。这些体体面面的神父对宗教的那股子热情,就像他们身上穿的那身教士服和披肩每天遭到磨损一样,在日复一日的赞歌声中渐渐地消失了。斐都斯塔教堂的神职人员中也存在着一般公共机构的通病:某些教士之间平时不说话,有的甚至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不过,这种情况一般的外来人士都不易发现,因为表面上,他们在一起时都装得很团结。比如,见面时总要握一握手,轻轻地拍一下对方的肩膀,甚至还说几句笑话,或对着同事的耳根说几句悄悄话。当然,也有些平时寡言少语的人,做完祈祷,很快便离开了教堂。也有些人没有告别就走了。
  讲经师走进圣器室时,大祭司卡耶塔诺·里帕米兰先生(他是阿拉贡卡拉塔尤德人)正坐在大理石桌子跟前。他由于肘部够不上大理石桌子的高度,只将一只手搁在上面。他像闻到某种气味跟踪而去的狗一样,用鼻子闻了几下,说:
  “我闻到了……”
  大祭司先生见讲经师进来了,便停顿了一下,又接下去说道:
  “德·帕斯先生,是不是穿裙子的来过这儿了?”
  没有等对方回答,他便做了一个动作,虽有些猥亵,倒也不失礼仪,表示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肯定上这儿来过了。
  堂卡耶塔诺是个年已七十六岁的小个子老头儿,生性活泼开朗,瘦骨嶙峋,皮肤像煮熟了的牛皮,脸上的皱纹多得像烤焦了的羊皮纸。不知什么原因,他整个的模样不由得使人想起了山上的雕。不过,也有些人认为,他的样子更像喜鹊或是驼背的脱毛鸫。总之,他的外形和动作很像鸟类,尤其是他的影子。他的脑袋尖尖的,平时总爱戴一顶老式宽边帽子,形状狭长,两侧帽檐向上卷起,有点像堂巴西利奥的样子。他常常将帽子戴在后脑勺上,看起来像是脑袋上顶了一架望远镜。他是近视眼,长而勾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那两只乌黑的圆圆的小眼睛炯炯有神,滴溜溜转个不停。他常常像学生那样披着斗篷,还喜欢两手叉腰。如果谈话的话题涉及到神学和教规时,他便会习惯性地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摄成圆圈,放在自己眼前。由于与他交谈的人个头总比他高,里帕米兰不得不歪斜着脑袋,用一只眼睛斜着向上看,就像是鸡鸭那样。虽说堂卡耶塔诺是个大教堂的教士,还是个大祭司,在做祈祷时,他还可以坐在大主教的右侧,但他自己并不想凭这些头衔赢得人们的尊敬,也不因为自己有了枚十字勋章而不可一世。他受人尊敬是由于他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他爱写田园诗和讽刺诗。他最崇拜的诗人是加尔西拉索和他大名鼎鼎的同乡马西亚尔。他对梅伦德斯·巴尔德斯和依纳尔科·塞莱尼奥也推崇备至。四十岁那年,他来斐都斯塔当受俸牧师,在那个教堂整整做了三十六年祈祷,因此,可以称得上是地地道道的斐都斯塔人,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原来是个外乡人。除了诗歌外,他还有两个算不上高雅的“爱好”:女人和猎枪。行猎这个爱好后来放弃了,但对女人他还像三十岁时那样一片至诚。每个斐都斯塔人(包括那些神圣星期五照样在饭馆内吃肉的拥有自由思想的人)都确信堂卡耶塔诺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童贞,对这点谁也不会怀疑。他崇拜女性跟性的要求毫无关系。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将妇女作为诗的主题,他像盛世时期的诗人那样在自己的诗中常谈妇女的事。打从年轻时起,他就喜欢讨好女人,常常和她们进行接触,将她们写进自己的情歌里。这些情歌格调虽不高,但诗人写诗的动机是纯正的。在教士会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黑暗时期,那时人们将里帕米兰爱好写诗视为犯罪行为,视为一种丑行,要将大祭司在文学的庇护人科鲁赫多侯爵资助下出版的诗集烧掉。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有人曾打算将堂庞佩约·吉马兰(这个人物下文将讲到)革除教籍。
  ①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人物。
  ②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501—1536),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诗人。
  ③公元一世纪拉丁诗人。
  ④胡安·梅伦德斯·巴尔德斯(1754—1817),西班牙诗人。
  ⑤十八世纪西班牙诗人。
  ⑥星期五为基督教徒的斋日,不许吃肉。
  那种宗教狂热终于像十二级台风一样刮过去了。大祭司(当时他还不是大祭司)成为纯洁的田园诗人,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当然,这个时期离现在已十分遥远了。现在,谁还会记得梅伦德斯·巴尔德斯?谁还会记得堂卡耶塔诺·里帕米兰的《比尔比利斯的一个牧人的牧歌和田园诗》?浪漫主义和自由主义将这一切全都一扫而空。浪漫主义虽已成为昨日黄花,但田园牧歌也一去不复返了,就是那些具有讽刺作用的讽刺诗也不再受人欢迎。堂卡耶塔诺并不像众多的教士那样只为过去的岁月大唱赞歌,他不喜欢颂扬过去。谈到诗歌,他认为诗歌革命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
  “我们的这个社会非常虚伪,非常凄凉,缺乏教养,”他常常对斐都斯塔那些热爱他的年轻人说,“比如说,你们都不会跳舞,那么,你们怎么会从中得出结论,认为搂住一个姑娘的腰,将她尽量往自己胸口贴近,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呢?”
  他以为眼下在沙龙里跳的舞就是他当年在马德里时出于好奇前去观看的那种搂搂抱抱的波尔卡舞。
  “我们那个时候跳的舞可不是这样的。”
  大祭司早已忘了,他除了和椅子共舞外,从来没有跳过集体舞。不过,当年在神学院学习时,他笛子吹得很好,还喜欢一个人跳舞。即使在眼下,他还能凭自己的天赋和丰富的想像力,谱出轻快的舞曲,在他常说的“小范围”里,斜披着斗篷,将教士帽挟在腋下,微微提起法衣,跳一会儿单人舞,其中不乏大量的旋转、屈膝和剪腿跳等动作。年轻人见了,都哈哈大笑,大祭司则洋洋自得,认为自己当年没有能通过笔杆子赢得的胜利,这会儿却用两只脚获得了。
  上面讲到的舞蹈他一般都是在聚会时跳的。自从医生禁止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在夜里写诗看书后,他几乎每次聚会都要参加。不参加这种热热闹闹、男欢女爱的晚会,他每天晚上就寂寞难挨。玩牌玩腻了,教士和衣冠楚楚的主教间的会晤,正如他说的那样,使他感到伤心,因为他既不是自由派,也不是卡洛斯分子,他只是一个神父。年轻人喜欢和他在一起,与某些学识渊博的斐都斯塔人相比,他们更愿意和他交往。当地的年轻诗人和报刊记者都认为他爱批评爱挑剔,尽管他平时总是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比如,有时他在街上遇到了特里封·卡门纳斯(他是斐都斯塔最有作为的诗人,每次赛诗会他都获胜),他便招手让诗人过来,拿自己的鹰钩鼻子贴近对方的大耳朵,说:
  “你那首诗我拜读了……不坏,不过,你不应该忘记诗的技巧。要多读一点古典诗歌,特里封西约。你还能找到比下面的诗句更简洁的诗句吗?
  ①特里封的昵称。
    我见到一只小鸟,
    栖息在百里香上。”

  接下去,他便大声背诵起维耶格斯那首温情脉脉的诗,眼中噙着泪水,嘴里唾沫四溅,从开头一直背到结束。对于大祭司的这种不拘一格的行为教士会的多数人都能予以谅解,因为他已是垂暮之年的人了。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诗人。
  “即使这样,”一个才到斐都斯塔的年轻教士(他是司法部长的亲戚)说,“即使这样,他说起话来,信口开河的样子还是不能原谅的。他太随便了,说话用的字眼也与他的身份不相称。”
  大祭司曾经在自己的讽刺诗中几次嘲弄过这位教士,对他的话,大祭司总是用下面的这一番话来做出回答: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来吟诵两行我的同乡、我最崇敬的诗人马西亚尔的诗,我认为非常适合:

    我的诗篇虽不那么正经,
    但我的为人非常纯正。
  ①原文为拉丁文。
  这就是说,他认为自己在语言方面虽有失检点,但行为非常规矩,而别的一些教士在行动方面常常越规。他说起话来信口开河,这是他一贯的表现,并不是偶然如此。而他引用马西亚尔这两行诗的含意也就在这里。
  那天下午大祭司谈兴很浓。奥布杜利娅来教堂参观激发了他长期遭压抑的欲望和他已渐趋淡漠的对女人——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对已婚女子的激情。奥布杜利娅留下的那种香味别人都没有闻到,堂卡耶塔诺却闻到了。
  对大祭司刚才的问话,讲经师只微微一笑,以示回答。他没有离开圣器室,因为他有事要对大祭司说。每次祈祷后,有些教士喜欢留下来聊一会儿天,“小聚片刻”,可是,德·帕斯却很少参加这样的小聚。如果天气晴朗,参加小聚的教士们会一起出去沿公路散散步,或上埃斯波隆公园走走。如果下雨,或者天快下雨,聊天的时间便会延长,直到“公鸽”有意让带在身上的教堂钥匙发出声来,教士们才各自回家。别以为祈祷后喜欢留下来聊天的那些人都是好朋友。就像别的围成一圈爱对他人说长道短的人一样,他们也爱议论不在场的同事,好像自己毫无缺点似的,他们还装出他们一辈子不想分开的样子。这时,如果聊天的人中走掉了一人,开始几分钟他们还会对他表示几分尊重。等过去了一些时间,估计他也该到家了,留下来的人中一定会有人说:
  “就拿这位来说吧……”
  他边说边指一指教堂的大门。大伙儿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是:“集中火力向他开火吧!”
  于是,离去的这个人便被说得一无是处。
  大祭司也是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的人。比如,副主教堂雷斯蒂图托·莫乌雷洛的绰号就是他给取的,至今,副主教本人对此还一无所知。教士会里的人背后没有一个人叫他莫乌雷洛,也没有人叫他副主教,大家都称他“格洛塞斯特尔”。除了右肩略微有点倾斜外,堂雷斯蒂图托可是个挺帅的小伙子,个子几乎和司法部长的那个亲戚一样高。生理上这一难以治愈的缺陷已成了他追求风雅不可逾越的障碍。于是,他只好“将错就错”,有意夸大这一缺陷,使自己显得十分滑稽。他将身躯拼命向右边倾斜,活像一颗垂柳。他这一奇特的身姿使人们觉得莫乌雷洛这个人总好像在窥视着什么,仿佛他总爱听一些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有时甚至还会通过门的锁眼窃听他人的机密。副主教虽没有读过达尔文的著作,但他却发现自己像大写字母“F”一样的身姿,以及精明、奸诈、口是心非、居心不良等性格特征,竟然和他特别器重的马基雅维洛主义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他自以为自己从讲经师那儿学来的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能欺骗众人。他虚情假意,两面三刀,表面客客气气,和蔼可亲,甚至还装出糊里糊涂的样子,用来掩饰他的妒忌之心。
  ①马基雅维洛(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历史学家,马基雅维洛主义的特点是通过奸诈、隐晦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过,正如大祭司说的那样,不管他装得怎样和蔼可亲,不管他自以为怎样像马基雅维洛,他总还是骗不过大家。
  平时说话,他总喜欢贴着对方的耳根边说,一边还挤眉弄眼,用的字眼意思含混,模棱两可,像魔术匣一样叫你弄不清里面包含的是什么意思。他是个伪君子,在宗教信仰的外在形式方面常装做不太在意的样子,以便显示出他的一片虔诚完全发自内心。他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人,他总是说,他自己只向一个人敞开过心扉。
  “我知道言多必失,我也没有忘记祸从口出的道理。不过,对你我完全可以推心置腹,把该说的全告诉你。也许在我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现在我来告诉你一件秘密的事。”
  于是,他低声地神秘地跟对方说那件事。
  每次他走进圣器室里时,总是用让人几乎听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说:
  “先生们,今天的天气好得很!但愿天天有这样的好天气!”
  里帕米兰几年前有时偷偷去剧院看戏。他戴着个大口罩,躲在包厢一旁的阴暗处。一天晚上,他去看勃雷东·德·洛斯·埃雷洛斯的《爱德华多的儿女们》。当那个驼着背、歪斜着身子的法庭庭长出现在舞台上时,里帕米兰不怀好意地大声地说:
  ①西班牙十九世纪喜剧作家。
  “这不是我们那个副主教吗?”
  这话很快便传开了。从此以后,在斐都斯塔有文化的那些人中间,格洛塞斯特尔就成了堂雷斯蒂图托·莫乌雷洛的另一个名字。现在他正装出一副很高兴的神态听大祭司说笑话。不管大祭司在不在场,他都有些怕他,因为他爱胡言乱语。每当卡耶塔诺背对着自己时(因为他喜欢一边讲话,一边转动身躯),格洛塞斯特尔便向教长挤挤眼睛,再拿一个指头敲敲前额,意思是说这个田园诗人脑子有毛病。大祭司继续说下去:
  “先生们,我说这话可是有凭有据的。这位寡妇在京城里的情况我全知道。她和那位有名的瑙普利亚大主教交情很深,而那位大主教又是我的故交。有一次,在阿雷纳尔街的一家旅店里我认识了这个奥布杜利娅,而过去在斐都斯塔我几乎没有和她打过招呼,尽管我们都是贝加亚纳侯爵家的座上客。现在我们已是好朋友。她是个享乐主义者,不相信第六诫。”
  ①指基督教十诫中的第六诫:不淫乱。
  大祭司的这番话引来一阵大笑。教区法官只是微微一笑,身体前倾,脸上的表情犹如圣徒看在上帝博爱的分上,容忍耳中听到的那些胡言乱语一般。副主教也勉强笑了一笑。
  奥布杜利娅·凡达纽的艳史,如同不久前她留下的笑声、芳香,还有她那一身衣着,是对圣器室的亵渎。
  大祭司像诗人马西亚尔那样讲述着那位太太的风流韵事,只是他没有用拉丁文。
  “先生们,华金尼托·奥尔加斯告诉我,这位太太在埃斯波隆穿的那身衣服……”
  “实在是太招摇过市了。”教长接下去说。
  “可也非常华丽。”司法部长的亲戚说。
  “她的服装很多,每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而且,天天换一身新衣服,”副主教插言说,“我也不明白她是从哪儿弄到这么多衣服的,因为她日子过得并不十分富裕。虽说她拼命想挤进贵族的行列里,实际上她并不是贵族。她就靠收一点租子,以及一点抚恤金……”
  “我正想说一说这个问题,”卡耶塔诺得意地打断他的话说,“奥尔加斯这个刚在圣卡洛斯学完医学专业的小伙子告诉我,最近几年奥布杜利娅在马德里替她的堂姐塔尔西拉·凡迪纽帮忙,她堂姐是某位大人物有名的情妇……”
  “是这么回事。那又怎样呢?”
  “她是替她堂姐拉皮条的,当然,也可能没有这么严重。不过她的确是帮了她堂姐的忙。她堂姐当然很感激她,便不时地送给她一些自己不穿的衣服。这些衣服都还是新的,数量多,质地也好……”
  教士们表面上装做仅仅出于礼貌,才听大祭司叙谈的样子,实际上,他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听着。里帕米兰说这些风流韵事时,就像说笑话。后来,大祭司发现大伙儿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惶惑的神情时,便将一双犀利的黑眼睛盯着奥布杜利娅的忏悔神父——讲经师,仿佛试图从他那儿为他讲的事找到位证。
  讲经师待在那儿的目的是想单独和堂卡耶塔诺谈一件事情。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大祭司的胡言乱语。他很尊重大祭司,知道他行为端正,心地纯洁,因此,大祭司嘴里说些不太正经的话,他也没有计较。他俩是好朋友,里帕米兰是堂费尔明在教士会的纷争中最坚定、最热情的支持者。别人跟随他,有的出于私利,更多的是出于恐惧,堂卡耶塔诺谁也不怕,他支持、热爱堂费尔明,据他自己说,是因为他认为堂费尔明是整个大主教会唯一出类拔萃的人。他认为,主教是个窝囊废;格洛塞斯特尔没有什么才华,却异常奸诈阴险;只有讲经师才是有学问的人,是个文人、演说家,他能管住人。而最主要的是他有新观念,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有人说教区法官的坏话,说他贪污受贿,专制独裁,从事肮脏交易,老人听了便会生气,断然加以否定,甚至连非常有可能的买卖圣职的行为他也不予承认。如果有人告诉他有关讲经师的风流韵事(一般都是些流言蜚语,没有任何事实作为依据),大祭司只是一笑置之,意思好像是说,即使这是事实,也算不了什么嘛。
  “事实上,堂费尔明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讲经布道像克利索斯托摩一般讲得头头是道,如果有女教徒爱上了他,这也不是他的过错,更不是件有悖大自然规律的事。”
  ①圣胡安·克里索斯托摩(344—407),君士坦丁堡主教,以能言善辩著称。
  里帕米兰心里想些什么,讲经师全清楚,所以,他将他视为自己最忠实的追随者。这时,他在等大祭司把话讲完。他要问大祭司一个问题,这问题如果去问别人,就不怎么稳妥了。格洛塞斯特尔已觉察到讲经师的用意。
  “讲经师为什么还不走呢?他为什么要听大祭司胡言乱语呢?”莫乌雷洛心里想,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走。他是教区法官主要的敌人,表面上他却装得客客气气。副主教推行的马基雅维洛主义的主要一点恰恰就在于他在表面上竭力要和这个“土霸王”保持良好的关系,装做是他的追随者,而暗地里却设下埋伏,让他像堂罗德里戈·卡尔德隆一样落入陷阱。格洛塞斯特尔的计划包罗万象,手段极其险恶,里面设有各种陷阱、圈套、迷宫,错综复杂,谁陷进去就休想拔出来。受俸牧师堂库斯托蒂奥是他的代理人。那天下午他告诉副主教一个消息,说庭长夫人在讲经师的祈祷室里等候,想找讲经师进行忏悔。这可是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庭长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是当过几任民事法庭庭长的堂维克多·金塔纳尔的妻子。他最后一任庭长是在斐都斯塔当的,后来就退休了,理由是人事关系太复杂,无法与人融洽相处。实际上,他是当官当腻了,想退出现职,图个清闲。他的妻子大伙儿还是叫她庭长夫人。接替他当庭长的那个人还没有成家,所以,没有第二个庭长夫人与她相混淆。一年后又换了个有妻室的庭长,这下就混起来了。可是,斐都斯塔大名鼎鼎的奥索雷斯家族出身的金塔纳尔的妻子永远是斐都斯塔的庭长夫人,而那个从外地来的庭长夫人呢,对不起了,只好称她为“另一个庭长夫人”了。其实,这个矛盾存在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不久,庭长便改称为“法庭主席”,法庭主席的妻子自然就有自己的称呼了。而奥索雷斯家族的那一位太太呢,当然还是叫庭长夫人。堂卡耶塔诺一直是她的忏悔神父。最近几年来,大祭司只接受少数几个人的忏悔,这几个人几乎全是上流社会的女性,或者是他的朋友。后来,他自己觉得年老体衰,连这么几个人的忏悔也没法听了,于是,决定完全退出忏悔室,请那些女教徒同意让他卸下这副担子。同时,他为她们分别指定了一名神父来接替自己行使这一神圣使命。天主教堂里的许多神父都非常愿意接他这个班。在宗教复辟以前,斐都斯塔和西班牙各地一样,那些拥有自由思想的人常常在酒店、咖啡馆和集会上干出一些过激的行为,大祭司是恩西马达最优秀的忏悔神父,他对某些事情总是睁一眼闭一眼,采取宽容的态度。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对罪孽方面的事追究得紧了些,讲经师办事稳重,人们就愿选他为忏悔神父。不过,有的女教徒出于习惯,有的怕得罪堂卡耶塔诺,有的还是欣赏他那种宽容的态度,都继续选他作为忏悔神父。后来,他自己实在吃不消了,便通过好言劝说,终于摆脱了这一负担。
  ①国王费利普三世时的幸臣,后被问斩。
  堂库斯托蒂奥是个贪欲很强的年轻人。他认为听忏悔能给自己创造奇迹,带来好运;他将讲经师取得的成就归功于此。因此,他比别人更贪婪、更热切地盼望接大祭司这个班。他已经获悉,拉科罗尼亚从美洲回来的大富翁帕艾斯的独生女儿后娜·奥维多已从里帕米兰的忏悔室转到了堂费尔明的忏悔室。这可是桩美差呀,只可惜落到了讲经师手里,也太不像话了。堂库斯托蒂奥隐在门背后偷听到一个消息:那个老态龙钟的田园诗人又将找自己进行忏悔的女教徒中的一个转给了讲经师。这个女教徒是众神父争夺的对象,她显然就是堂维克多·金塔纳尔那个品德高尚、美貌绝伦的妻子。堂库斯托蒂奥听了,羡慕得口水都淌了出来。他在祭坛后面与教区法官相遇后,便朝唱经处后部走去。他来到讲经师的祈祷室边,偷偷朝里一看,见里面坐着两个女教徒,显然她们是第一次来这儿,因为她们连堂费尔明那天下午不听忏悔也不知道。他回过头又走过讲经师的祈祷室,偷偷地再次朝里看了一眼,尽管祈祷室里比较黑暗,他还是看清了,其中的一位太太就是庭长夫人。
  他走进唱经处,将这个情况告诉格洛塞斯特尔。副主教一直想接这个特殊的班。他以为凭自己这个副主教的身份,给唐娜·安娜·奥索雷斯当忏悔神父的这份荣誉应该是属于他的。主教是不会来竞争的。教长年老昏聩,除了吃饭外,只会打哆嗦。记得在一次悔罪游行时,有四个醉鬼将他吓坏了。打那以后,虽然他的胃恢复了功能,消化力很强,但脑子不行了,只能勉强维持生命,总算还能参加祈祷,所以,他不会来竞争的。大祭司放弃了庭长夫人,按照教职的级别,下面就该是他这个副主教了。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这实在是天大的不公正,可他又不敢去主教那儿呜冤叫屈,因为主教全都听堂费尔明的。堂库斯托蒂奥也同意格洛塞斯特尔的看法。受俸牧师本人没有一口吞下这块肥肉的奢望,他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敌人吃下它。他对副主教说了一番恭维话,并怂恿他为自己的正当权利而斗争。格洛塞斯特尔被吹捧得忘乎所以,脸红得像甜菜根一般,对着他心腹的耳根说了一句悄悄话:
  “也许是这位夫人自己的选择吧?”
  说完,他略微往后退一步,看看自己这句话究竟产生了什么结果。他狡黠地看着受俸牧师,鼓出的紫红腮帮上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仿佛随时会变成哈哈大笑似的。
  “有这个可能吧。”堂库斯托蒂奥一字一顿地回答说,表明他已领会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大祭司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奥布杜利娅·凡迪纽的风流韵事。这显然是对形状像十字架的圣器室的亵渎。格洛塞斯特尔微笑着,脑子里一个劲儿地猜想着讲经师为什么这时不去自己的忏悔室(因为斐都斯塔那位最高贵的夫人正在那儿等他),却要留在那儿听堂卡耶塔诺胡说八道。
  这个斐都斯塔教士会中的“马基雅维洛”暗暗发誓,不弄清事情真相他决不离开圣器室。
  讲经师拿定了主意,那天下午不进人们说的属于他的那个忏悔室。他如果去听忏悔,便属破例,这必然会招来闲言碎语。那两位夫人还在那里吗?刚才他从塔楼上下来,路过唱经处后面时,见到了她们,一位是庭长夫人,另一位是比西塔辛。他当时看得非常清楚。她们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就来了呢?堂卡耶塔诺准知道这件事。像庭长夫人这样有名望的太太想找讲经师进行忏悔时,一定会及时通知他,与他约好时间的。那些无名之辈,那些村妇当然不敢这么做,她们人数不多,但常常一起来那间黑洞洞的忏悔室找他进行忏悔,这其中的奥秘使堂库斯托蒂奥非常妒忌。这些女教徒来了就在忏悔室门口等着。她们都知道讲经师哪几天休息,而那天正好是他的休息日,所以,在两位夫人到来之前,忏悔室一直空无一人。比西塔辛每两三个月忏悔一次,她不清楚哪一天是“吉日”,哪一天不是“吉日”,也不知道教区法官哪一天“坐堂”,哪一天不“坐堂”。庭长夫人是初次来。为什么不事先告知?这是件相当庄重的事,应该办得有点声势,以便从一开始就显得相当隆重。是不是出于傲慢?难道她以为他会千方百计去打听她什么时候会来(因为她的到来对他是有好处的)?是不是出于谦恭?与斐都斯塔一般的贵夫人不同,她温文尔雅,信仰虔诚,是不是很想混迹于一般的民妇中,隐匿身份前来忏悔?讲经师想着这个假设,满心欢喜。他觉得这颇有诗意,又带有诚挚的宗教意味。他对奥布杜利娅和比西塔辛这类女人早已厌倦了。这两位女人和其他类似的女人都头脑简单,对圣事和所有宗教礼仪都表现不恭,举止粗俗。她们说话随便,无所顾忌,这是对神不敬的表现。她们见面不久,便彼此显得十分亲热,这往往会给那些蠢人和居心不良的人提供诽谤的机会。
  他可不是堂库斯托蒂奥那样的人,对世界一无所知,却充满幻想,一心想做个华而不实的教士。这在忏悔室里便能做到,这样的人只消稍加吹捧,便洋洋得意,而这种吹捧他讲经师听到了,反会感到厌倦。他期待的是更新鲜、更优雅、更精美的东西。他已听到传闻,大祭司劝庭长夫人到他讲经师的忏悔室进行忏悔,因为老人就要退出忏悔室了。可是,堂卡耶塔诺却没有亲自对他说起过这件事。再说,有关忏悔方面的问题,优秀教士一向非常谨慎,而对严肃的问题态度一贯严肃的里帕米兰也从来没有对讲经师讲过,从圣教的角度怎么看庭长夫人的为人呢?那天下午德·帕斯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但格洛塞斯特尔就是不走。人们已不再谈论奥布杜利娅的事,也不谈她的榜样——她的马德里的堂姐,话题已转向了天气。可是,格洛塞斯特尔还是没有动。教士先生们都陆续告辞走了,圣器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再加一个“公鸽”。”公鸽”这阵子一直在将抽屉拉开了又关上,把抽屉弄得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嘴里不断地嘟嘟哝哝,准是在谩骂。
  堂卡耶塔诺不再说话,因为他知道讲经师有话要对他说,格洛塞斯特尔在这儿却很碍事。他猛然想起自己也有话对教区法官说,便不再饶舌,收住话头,说道:
  “哎呀,这该死的记性!堂费尔明,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清副主教先生先走一步吧……看来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我们得多谈一会儿,是关于圣教方面的事。”
  格洛塞斯特尔咬了咬嘴唇,将歪斜的躯体弯成弓形,行了个礼,便走出圣器室,好像是对着自己那块黑白相间的领巾说道:
  “这个老家伙太没有教养了,总有一天我要跟他算总账的!”
  大祭司对副主教的外交手腕和奸诈阴险的手段一点儿也不买账,他对他进行了无情的挪揄。
  “如果大伙儿都跟我一样,格洛塞斯特尔的那套花招和伪装还管什么用?如果母鸡不是母鸡,狐狸还能耍什么威风!”
  格洛塞斯特尔平时总是从大教堂侧厅北部的门出去,因为从那儿走可以早点到家。可这次他却打算从塔楼的那扇门出去,因为这样走他能经过讲经师的忏悔室。他朝里面看了一眼,没有见到什么人,这点他看得很清楚。“那两位夫人没有忏悔就走了,讲经师居然敢怠慢庭长夫人!”副主教感到可以利用教区法官这一疏忽,大搞一番阴谋诡计。他在黑大理石制的圣水池里舀了点圣水,身子朝祭坛前倾,画着十字,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他的弱点。他将为这怠慢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一定要抓住这点大做文章。”
  他走出大教堂,扳着手指盘算着该干些什么。他要设下陷阱,布下圈套;还要打听消息,大耍阴谋,甚至还要搞假门,搞地下通道。
  德·帕斯对大祭司说,他听说庭长夫人来到了教堂,他没有去向她问候,也没有去听她忏悔,看来,她大概是来忏悔的。大祭司听了,惊得目瞪口呆。他大声说:
  “这么一来,这位善良的天使会怎么想呢?”
  “我说,罗德里格斯,你快上讲经师先生的忏悔室里去看看,有没有一位夫人在那儿。”
  “公鸽”没有必要去了,因为这时侍僧塞莱多尼奥正好进来,他已听到了他们两人刚才讲的话。
  “别去了,先生,她们都已走了。是唐娜·比西塔和庭长夫人。她们都走了。我跟她们说了,今天讲经师先生不听忏悔。唐娜·比西塔早想走了,听到我的话,便挽着唐娜·安娜的胳膊走了。”
  ①即上文的比西塔辛。
  “那她们说了些什么呢?”堂卡耶塔诺问道。
  “唐娜·安娜没有说什么;唐娜·比西塔有点不太高兴,因为庭长夫人来前没有带个口信来。我估计她们出去散步了,因为唐娜·比西塔说,要去什么堤岸。”
  “我们也去堤岸!”里帕米兰大声地说。他一手搀住讲经师的胳膊,一手拿起教士帽,“去堤岸!”
  “这怎么行呢,堂卡耶塔诺?”
  “这可是有关我荣誉的问题。刚才怠慢了她们,我也有责任。”
  “可这不算什么怠慢嘛。”话虽这么说,教区法官还是准备走了。这时他由于内心喜悦,脸显得格外漂亮。
  “是怠慢,先生。不过,不管是不是,我总得去跟这个亲爱的朋友做个解释。去堤岸吧,在路上我们再细谈。我希望你好好地了解一下这个女人,特别是从心理上,就像眼下爱卖弄学问的那些人说的那样。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就像我刚才说的,她是个善良的天使,是个不应遭到冷遇的天使。”
  “可是,这不能算是怠慢……我来对您解释……我事先不知道……”
  他们说得很轻,因为他们已来到教堂的南殿,正朝门口走去。这儿最后一个厅堂是圣克莱门蒂纳祈祷室,面积很大,建于十七世纪,比其他几个祈祷室要晚建几个世纪。祈祷室中央有四个祭坛,墙上有许多装饰物,形状像枯枝败叶一般,也有阿拉伯式的或其他陈旧式样的装饰物。
  讲经师和大祭司听到祈祷室内有人说话。德·帕斯没有注意听,里帕米兰却停下来,伸长脖子,打算仔细窃听。
  “我的天哪!原来是他们!”他惊讶地说。
  “谁?”
  “是他们,是那个小寡妇和堂萨图尔诺。我听出是他那蟋蟀一般的声音。”
  刚才还急着想尽早离开教堂的大祭司,现在却坚持要进圣克莱门蒂纳祈祷室去看看。讲经师为了掩饰自己想尽快去堤岸的心情,也跟着走了进去。
  果然是他们俩。
  只见堂萨图尔尼诺礼服上全是石灰和蜘蛛网,头上大汗淋漓,满脸通红,双耳青紫,站在祈祷室中间,一只手指着拱顶,正对他那几个听众进行讲解。看样子,他有些生气。受他的感染,英方松夫妇也有些不高兴。
  “先生,太太们,”堂萨图尔尼诺大声说,“你们都已经看到了,这祈祷室像颗痣,是颗难看的痣,说得更明确一点,是这座白壁似的哥特式教堂的一块黑斑。诸位刚才已参观了列王祠,它是庄严的古罗马建筑,赤裸裸的毫无装饰,反倒显得很高雅。你们已看过纯尖顶式的回廊,游览了地下墓道,那朴实无华的哥特风格并不使人感到呆板。你们也参观了安放圣骨的地下灵堂,了解到早期圣教教堂的情景。在唱经处我们欣赏了精美的浮雕,它们不是出自贝鲁格特之手,而是帕尔马·阿特拉的杰作。此人名不见经传,然而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大家也见到了大礼拜堂的那一组雕塑,对其独具匠心的刀笔非常欣赏,惊叹不已。我可以说,那是格里哈尔特的大手笔。总之,参观了整个圣巴西里卡教堂后,你们一定会认为它是一件庄严、纯洁、简朴却又很精美的艺术品。然而,我不得不坦率地告诉你们,这座祈祷室实在是太乏味了,这里的建筑浮华繁琐,形式呆板,矫揉造作,装饰过度,显得臃肿。这个圣克莱门蒂纳祈祷室我认为是给艺术丢了脸,是给斐都斯塔教堂抹了黑。”
  ①十五世纪西班牙艺术家。
  他沉默了片刻,用奥布杜利娅递给他的那块香喷喷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和脖子上的汗水,他自己那块手帕在他刚才滔滔不绝地讲话时早让口水弄湿了。
  英方松夫妇也出了不少汗。英方松听了一个半小时的讲解(这像是一次有关考古学、建筑学和应用历史学的讲座),他听得脑子稀里糊涂,竟然将那些哈里发与清真寺里的石柱子混同起来,弄不清是那些哈里发呢,还是那些石柱子数目超过了八百个。他还将陶立克式、爱奥尼克式和科林斯式跟卡斯蒂利亚的几个名叫阿方索的国王搅和在一起。他甚至连斐都斯塔的建立应归功于一个赤脚修士呢,还是归功于一个半圆拱门也搞不清了。总而言之,他只感到难以遏制的恶心,几乎已无法倾听考古学家的讲解。他竭力不让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因为一吐出来,就会严重失礼。
  ①中世纪阿拉伯国家和奥斯曼帝国君主的称号。
  ②以上几种均为古代西方的建筑式样。
  “要是在船上,呕吐是正常的事,”他想,“可是,我们是在教堂里。”
  英方松觉得自己真的就在大海里。每当他听考古学家说什么北厅呀,南厅呀,主厅呀,他就以为面前真的有一支舰队,他还觉得从堂萨图尔诺身上能闻到一股沥青的气味。尽管这样,这个可怜的从村镇来的人还一个劲儿地对堂萨图尔诺的讲解点头称是。
  ①在西班牙文里,教堂的“厅”与“船舰”是同一个词。
  他完全同意堂萨图尔诺的见解,认为这个祈祷室是对天主教堂的亵渎。这里面的那些华盖呀、壁龛呀,实在是太俗气,太笨重了,笨重得英方松生怕它们会掉下来压在自己的脑袋上,眼下它们准是在摇晃着呢。英方松心里就这么想着。可是,他转眼又想,如果将这种带有许多装饰的建筑式样说成是俗气、笨重,那么,堂萨图尔尼诺先生本人该是最俗气,最笨重的了。
  他突然想到,堂萨图尔诺会不会因他们来自一个捕鱼的小镇,在有意愚弄他们。不会的,那张面孔看来不会骗人,他是在说真话。从维雷蒙多国王到波斯人的大迁移,一直到阿拉伯的柱子,这都是真的。只不过这一切和他这个普通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英方松那个体面的妻子也感到累了,她早听腻了,腿也走得发酸,不过,头脑还是清醒的。她早在一个小时前就不去听这个夸夸其谈、不知羞耻、行为放肆的家伙的讲解了。要不是他丈夫什么话也不让她说,认为这么做不合适,没有教养,要不是因为他们是在教堂里,哼!她又气又恨,真想大吵一场。她和自己那个傻里傻气的丈夫在这儿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一直对丈夫使眼色、打手势,但都无济于事。他以为她是在对他示意建筑方面的事,因此,一直假装没有看见。那个唐娜·奥布杜利娅呢?她倒一点也不觉得厌倦,她大概常来这儿参观,一次机会也不错过。她当然喜欢来参观啊,可将他们夫妻俩折腾苦了,他们夫妻俩从楼上到楼下,又到了地下室,累得半死。可那两个人呢,一到黑暗的地方,便手拉着手。她亲眼见到过一次,自然不止这么一次啦。他还踩她的脚……反正他们俩总是走在一起。如果遇到狭窄的地方,只容一个人通过,他们总要两人挤过去,实在是太放肆了!她丈夫又怎么会和这样一位太太交上朋友的呢?这位从镇上来的体面的太太甚至对自己的丈夫也有点怀疑了。她已好久没有吭声了。如果奥布杜利娅和贝尔穆德斯这时不一个劲儿地谈文艺复兴方面的事,他们一定会发现这个从小镇来的刚才那么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的夫人这时却皱着眉头,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堂萨图尔诺又开始了他的讲解,他是想证实自己下的结论。
  “每一个有鉴赏力的人都能见到这样的情况,”他继续说,“大主教堂加西亚·马德雷洪虽然也有值得尊敬的地方,但他竟能容忍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浮夸的装饰和巴罗克式的铺张,实在是该死!什么隅撑呀,圆形浮雕呀,壁龛呀,”他用手指了指,又说,“柱头呀,已破损的山墙呀……不管是门上,窗上,甚至连天窗和墙角的支撑拱都有许多装饰作点缀。我要以艺术的名义,以神圣的简朴观念的名义,以同样不朽的和谐观念的名义,对它们进行严厉的谴责!”
  “请您听我说一句话,”英方松太太看也没有看她丈夫,壮着胆子说道,“不管您怎么说,我却认为这祈祷室很好看。相反,我以为亵渎神圣教堂的人才是最丑恶的,因为他辱骂了上帝和圣徒!”
  她实在不想听下去了,想和这个放荡不羁的家伙干一仗。于是,尽管有些羞怯,却还是选择了纯洁无私的艺术这个领域与他展开争论。另外,她确实喜欢这间祈祷室,别的她也不想看了。英方松以为他妻子发疯了。她准是像他自己那样头脑发晕了。他想说话,但还没有开口,奥布杜利娅便放声大笑,堂卡耶塔诺在祈祷室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堂萨图尔诺不再往下说,他在猜测那位太太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反对自己;他只是像讲经师那样欠了欠身子,还歪了歪嘴,皱了皱眉头,这是他自己对着镜子发明的一种姿态。这意思是说,他贝尔穆德斯是不会与女士们争吵的。他只是做出这样的回答:
  “太太……我没有亵渎什么呀……这种艺术嘛……”
  “您是亵渎了!”
  “别说了,卡罗利纳!”
  “让她说吧,英方松先生,我愿意听取各种意见。”他生怕那位从小城镇来的太太在亵渎不亵渎的问题上占优势,便接下去说:
  “另外,您一定会明白,我的朋友,我喜欢古典美,我强烈反对巴罗克式的艺术……因为它装饰得太过分了。”
  “是太过分了,”英方松大声地附和道,他是想以此来弥补自己妻子刚才的胡言乱语造成的影响,“是太过分了,”他又重复了一句,“简直叫人恶心!”瞧他的模样,真的像要呕吐的样子。
  “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又说了一句。
  “跟洛可可一样!”奥布杜利娅说。
  ①十八世纪法国盛行的一种浮华的艺术风格。
  这时,大祭司进去向她欠身致意,那姿态仿佛要亲吻她那双古铜色的靴子。
  众人一起走出教堂,来到街上。
  堂萨图尔诺急忙告辞。他两颊滚烫,没有穿外套,身上觉得冷。外面刮的虽是热风,他却觉得是在刮北风。
  “我怕是得肺炎了。”他一面快步往家里走,一面扣着腰部的扣子。
  他需要单独回味这个下午体验到的满腔激情。
  他爱她,还以为她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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