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尼塔·塞尔比的日记。5月29日,星期五。“……我的办公桌安放在布里阿斯妇女联合会大楼的走廊里。这时正是上午10时过10分。我不相信这会很快结束。我怀着矛盾的心情等待着它的结束。一方面,我将怀念这种激动人心的工作;另一方面,我想为此而松了一口气,因为它经历了艰苦的14个月。这是我们在此进行会见的第四天。这意味着,我们还有九天,其中七天为工作日。早上,我从妈那里收到一封长信。她的关节炎病痛加剧。这儿人人都显得紧张不安。我与查普曼博士驾车来到这儿。他倒是个例外。他总是那样好的脾气。而卡斯却令人够呛。倘若他不那么尖酸刻薄,还是蛮有魅力的。他今天早上对人很冷淡,他害头痛玻我告诉他是因为烟雾的缘故。他对我的日记好一阵嘲笑。而我回他说,要不是我写日记,怎么能记录我们的情况呢?我列举了菲力普·霍恩、塞缨尔·佩皮斯、冈考特兄弟、斯顿赫尔、安德烈·吉德,这使他无话可说。查普曼博士倒说他希望我处事谨慎,因为我们有对立面。我表示让他放心。我越来越感到这日记将成为现代科学史上的一个历史阶段的记录。我这样措辞,意思也就是说,一旦人们读到它,它就会让查普曼博士显得更慈善仁爱。”
  “当我们到达时,霍勒斯和保罗已经在这儿了。像往常那样,霍勒斯对人冷若冰霜,保罗也好像被什么事情弄得坐立不安,通常,他是个好脾气人,但是每个人都允许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在9时,我登记了三位妇女作为第一批会见者,她们就在那儿。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制片厂的宣传部主任,邀请查普曼博士共进午餐,为的是祝贺正在拍的一个有关未婚十几岁的母亲的片子。对此,查普曼博士没有应约,因为这有损尊严。不过他告诉他们,他倒愿意对制片商协会发表性与审查制度的言论。对这个提议,他们表示赞成——哦,这审查判决。
  啥时是个头?——不过,演讲一定得安排。第二个电话是从位年轻的妇人那儿打来的,要求我给保罗个口信,她说,在保罗方便的时候,她希望在水晶宫见面,共进午餐。我告诉她12时是最好的时间。她说如果他不能安排请打电话告诉她。她的口音很漂亮,宛如玛格丽特·苏拉温及其他人的那样好听。她叫鲍拉德夫人。保罗究竟为什么要与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会面呢???……”
         ※        ※         ※保罗到达水晶宫时,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华丽的枝形吊灯下面的紫红色包厢里。她一边吸着烟,一边玩弄着火柴折迭夹。他走进入口,站在新到人群的后面,停了一会儿,仔细地看着她。他原有的第一印象并没有错。她长得十分漂亮。那晚的气愤被一种好奇心所代替。何止好奇,还有某种冒险的意味。
  他朝她的包厢走过去。
  “下午好,鲍拉德夫人。”他说。
  她迅速抬起头。“你好。”她好像是松了口气。“我还肯定你不会来呢。因为即使你失约,我也不能责怪你。”
  “真格的你不会相信我能来?”他在她的对过坐下来。
  “不管怎么样,你来了我真高兴。”
  他微笑着说。“我当真打过赌不再见你。”
  她脸上泛起了红晕。“你明白,我以往不给陌生人打电话并约会的——”他正要打趣她几句,可见她忧郁不安的样子又打住了。
  “……不过,当我今天醒来时,我意识到昨夜自己的行为是多么不像话。我一再在惦记着——那个可怜的男子,他定准把我看成是——”“他把你看成是一位确凿无误的钱包失主,而你又极不高兴收回它。”
  “这正是最使我不安的地方,”她说,“你倒一心一意想方设法帮我的忙。”
  “这不完全属实,鲍拉德夫人。”
  她停住说话,瞅着他,他意识到她那柔软的睫毛和东方人似的眼睛。“这话我可不理解。”她说。
  “我在帮我自己的忙。瞧,昨晚你做得对。我决不该让你折磨自己。我是调查人,去找调查对象,是不道德的。一般情况下,我会很得体地处理这件事。我应该把钱夹转交给塞尔比——她是我们的秘书——她会打电话告诉你,于是你会过来拿回去。这样做,一切都非常合体,别人谁也没有动过,不会节外生枝。可是,事情这样发生了,我打开了你的钱夹,想弄明白它的失主是谁。我看见了你的照片,我便非见你不可,这便是事实。如此看来,应该接受道歉的是你而不是我。”
  她锁紧了眉梢,将目光移开,向下注视那银质餐具。她在想,方才他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后来,她记起来,他曾经会见过我,在会见期间听见了所有那些淫荡的细节。他准认为我是一个性欲狂,很容易到手的货。
  他皱起眉头,观察着她。他原以为她会把他的这段坦白当成挑逗的调皮话。可是此刻他看得出,他引起了她的烦恼。他想,她在想象什么?难道会想我在变着法儿——我的上帝,那次愚蠢的会见——她肯定想我在利用它去——一个年纪挺大的侍者,身穿铜纽扣的红蓝间隔的制服,站在他俩跟前。“午饭前我可以先从酒吧间为你们弄点喝的吗?”
  保罗将眼光从待者转向凯思琳。“与我一起好吗”?
  “我想我高兴与你在一起,来杯马丁尼酒吧。”
  “来两份,别掺任何水。”保罗告诉待者说。后者写好订单走了。
  保罗把他的注意力转回到凯思琳身上。“鲍拉德夫人,”他紧接着说,“我想你可能误解了我,它使你生气了——”“不。”
  “如果你把会见的事与我造访你的事实联系起来想,哪怕只想一秒钟,哦,我向你保证,情况决非如此。说句非常实在的话,经历了那么多的会见,我根本不可能把它们区分开来。
  我根本记不得你是慕男狂呢,还是同性恋,或者是酒鬼。”
  她终于笑了起来。“是酒鬼。”她说。
  “当然喽,我本应该看出来——这斑斑点点的面颊,抖动着的手,你说话时轻微的吞吞吐吐——还有那串拼成AA形的钻石。”
  “你说你住在哪儿——贝克大街吗?”
  这种一本正经,不伤和气,不着边际的谈话,持续了不长时间,马丁尼酒的出现最终把他俩带到面对面的谈话上来。
  “哦,”他说,对着她举起了酒杯,“祝福你——为了下次会见成为可能干杯。”
  她仿照着这个姿式作了一下。他们俩都呷起来。
  “这酒很烈。”她说。
  “年少时看见橄揽酒就害怕。”
  她大笑了起来。
  他们俩突然发现,他们彼此都没有什么可说了——要不就是有说不完的话。就他本人,她对他是一无所知。她正在拿不准,如果启齿问他是不是太唐突了?而他对她了解得比较多。
  她心里明白,他不能问什么。
  “你一直从事这种工作吗?”她想知道。
  “不,只有几年。我过去当教师——而且勉强称得上是位作家。”
  “是什么让你放弃了写作?”
  “我好犯轻率的毛玻假若真是犯了的话,就说明我对性和金钱感兴趣,我的堕落。说真的,情况并不是这样。我想,那是因为能够有机会在查普曼博士手下工作,在某项如此重要的事业圈子内深感荣幸的缘故。我假定,在某些秘密的地方,我仍把自己想成是一位作家。——没有什么是作家不能接触的事情——我总是相信,所有这一切终有一天会有用的,特别是当我年纪老了,靠微薄的养老金蹒跚在蒙特卡洛市街头上时”他停下来,考虑着下面说什么好,“有一点我从来说不清道不明。直到现在,我还在猜想,这是潜意识的。不过,正在伸出到表面上来。我想,我总感到,通过从事这项工作,既可以在发觉别人的秘密,也可以发现自己的隐衷。”
  “你有没有像会见其他人那样——被别人会见过?”
  “没有。当我来时,所有的单身汉抽样调查已经结束。我的其中一个同事被查普曼博士会见过。当然喽,博士本人会见自己。”
  “那怎么可能呢?”
  “我得说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查普曼博士除外。他是一个非凡的人。”
  “我想他的讲演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每次都是。他擅长于讲演这类事。不,我的意思是,做为一个人,他精于此道。他坚定,真诚,具有献身精神。当你周围的所有一切看上去是那样不稳定,没法解决,四处飘动的时候,在这样的人周围工作,便是一件好事情。他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你还需要人,这使我感到惊讶,”凯思琳说,“你好像……很自信——我是从褒义上说的。”
  保罗微笑起来。“表面现象,”他说,“像其他人一样。内里却有太多的转折和岔道,我们有时都容易感到迷茫的。”
  “说得对。”她严肃地说。
  “方才想说的是——瞧,现在我已是——35岁以上的人了,仍是一个单身汉。这是我自己也感到吃惊。这决不是我经常梦想——”“也许你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肯定有过,有几次,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年龄,会有不同的方式的爱,这像转动着的轮盘赌轮。如果你很幸运正好落在合适的号码上,你的路子就对了,我就会赢。无论怎么说,我想,坐在那堵屏风后面,通过听、学,也许使我成为一个幸运的人。眼下我不敢肯定。这里面分门别类列了那么多情况,但没有触及深一层的困惑。”他喝干了自己的那一杯。
  “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从来没有爱过。也许我一直害怕。”他陷于沉思,转动着手中的空杯子。
  “我不知道那会发生在男人身上。”
  “当然会。即使是那些结婚的男人也难免。”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上面。”
  他继续转动手中的空杯子。“我说得太多了。”
  “很合乎情理。你有彻底了解我的优势。”
  “那是公事,这才是乐趣。”
  “你是说你不喜欢与各种各样的女人进行引起共鸣的性谈话吗?”
  他看得出,她是在责备他,不过他仍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它很快就毫无意义了,那引起共鸣的部分。我作为……作为一名调查者还是喜欢这项工作的。看见统计数字有了新发展真使人高兴。但是,作为一个人——”他摇了摇头。“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有一些难言的苦衷。”
  她凝视着她的杯子。“那也包括我吗?”
  “还有我。”他审视着她的带有几分伤感的甜甜的脸。“你的丈夫——我正在想——是不是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鲍拉德?”
  “是。”
  “我常常想到那些名人的寡妇。例如,总统的遗孀。那情况一定和失去一个普通的男人的感觉不一样。它准是像失去了一颗行星,一颗密密麻麻居住着人的行星,一直在呼呼地运转着,可突然之间被带走了。”
  他等待着。她的脸上毫无表示。
  她想,不像是行星的逝去,而是像占领军最终返回家去了。
  “有点像。”
  “你已适应单独一人生活了吗?”
  “要适应单身生活,你必须把兴趣注意到自身上。我不敢肯不定期我能做到这一点。”
  他在她身上感到有某种他不理解的利宁害关系,他不可能完全了解,“眼下你如何打发自己的时光?你干些什么?”
  “我做大多数女人做的事,不光是寡妇和已婚的妇女。”她顿了一下。“我在等。”
  “等什么人?”
  “等什么事情……等待生活对我作出自己的解释。”
  那位侍者返了回来,突然之间他们俩人都意识到这个饭店里充满了人。凯思琳谨慎地点着菜,细心挑选那些她认为他可能期望她喜欢的——一份浓味鳕鱼和一份法国烤面包。保罗要的也完全和她点的一样,因为他想让她知道,她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当侍者填写订菜单时,保罗决定,在他们分手时,他要请求与她晤面。他定不准她是否表示同意。
         ※        ※         ※
  贝尼塔·塞尔比的日记。5月30日,星期六。“……大家坐在会议室的一头用餐,谈到了卡斯。卡斯早餐未露面,查普曼博士发现他闹胃玻查普曼博士认为病状像是食物中毒,困而坚持让他休息。他接替了卡斯的会见工作。我收到妈妈的封短信。她想换医生,因为她感到鲁宾弗尔没有在她身上花足够的时间,而要钱倒不少。再说他一点也没有使她的关节炎病痛减轻。我早上给她回了信,要她在我回家前不要做任何举动。你既然从出生开始一切让母亲照料,你就要经常想到照料母亲,尽管这可怜的人儿注定要失去活动能力。鲍顿·布什先生刚刚从电视网打来电话,确认一下与查普曼博士星期一的约餐事项。布什先生提醒查普曼博士,别忘了带一张问题单,以备他坐在那张‘热板凳’上别人提问他时用。电视从明天开始会从西海岸到东海岸转播一周。三个月前在纽约就定好了,借此庆祝查普曼博士妇女调查的结束。尽管查普曼博士对此处之泰然,可我仍是激动不已。还有15分钟就要开始工作了。
  我想,我要读新出的《家庭生活》杂志,看看人工授精的婴儿是怎么回事,了解一下为什么那位女伶为了上帝而放弃了事业和货店。”
         ※        ※         ※
  厄苏拉·帕尔默跪坐在旅馆门廊的杂志架前,把最近一期《家庭生活》杂志未卖出的12本,从部分遮盖着它们的一分竞争性的刊物后面取出来,将它们放在架于顶上显著的位置。重新安排《家庭生活》杂志工作,是自她被伯特伦·福斯特雇佣后所从事的一项长期工作。这项任务使她很感慰藉,因为她感到,“她”的每一本杂志的卖出,无异于为她的未来增添了一份保障。
  她站起来,向四周扫视了一下,看有没有人注意她。门廊内只有几组男人,都穿着赛璐洛翻领制服,这表明另一种时尚已经席卷全市。她向电梯望过去,紧张地等待着福斯特,不过所有电梯都在空中运行着。
  她在宽敞的门廊内烦躁地徘徊着,心上正思考着她对他说什么。后来,她站在一棵巨大的盆栽橡皮树旁,竭力想理出个头绪。她与福斯特先前约定在昨夜会面,他需从棕榈泉驱车过来,单独见她并看她的记录。当她意识到她还不能搞好那份记录时,便给在棕搁泉的他打了个电话,解释一下拖延的原因。
  接电话的是阿尔玛。厄苏拉便问阿尔玛·福斯特生活过得可好,从电话上得知,她过得并不愉快。接着厄苏拉又询问福斯特先生如何。原来福斯特在打高尔夫球,然后在洛杉矶有一项特别的业务要办。“正是为这事,”厄苏拉脱口而出,“他千万别来——我还没有为他准备妥贴。我希望你能挡住他。”有一阵可怕的沉默。厄苏拉也意识到自己忙中出了大错。“甭着急嘛,”阿尔玛不自然地说,“我一定挡住他。”厄苏拉不顾一切地设法弥补这无法估量的损失。“它是关于一系列文章的事情,福斯特夫人。您能告诉他我还没有把笔记整好吗?一旦搞好,我一定给了打电话。”
  这个战术上的错误是昨天早上犯下的,今天一早,电话又响了,是福斯特打来的,并不是长途。“阿尔玛和我已经回到旅馆,”他说——话音硬梆梆的,厄苏拉这样认为。“关于你没有准备好的情况,我从她那里只得到一些篡改了的口信。我想你最好过来,直接把它解释清楚,我大约中午时间在。”
  她坐在盆栽橡胶植物的旁边椅子上,惦量这种并非有意撒谎的真实情形。她能告诉他会见中所做的笔记只打出1/3吗?
  她能告诉他,每当她继续往下打时,她读了一遍又一遍,想到过去,想到她与哈罗德的私生活,从而一搁再搁进行不下去吗?她能够解释在她的整个事业中,她所遇到的第一个写作障碍吗?他能理解吗?如果她办不到的话,他怎么能够呢?可不可以把责任归咎到哈罗德身上——她从阅读中知道,现在到处是流行性感冒——使自己保持精力并且不受感染。
  “喂,你到啦。”是福斯特的说话声,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她简直是一跃而起。
  “哦,福斯特先生——如果我给你带来诸多不便的话,实在抱歉。我希望你不会因为我来到城里吧。”
  他用鼻子很重地哼了一声。“是为你来的,阿尔玛也来了。”
  “真抱歉。”
  “别介意。对我来说,生活永远不是野餐。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在电话里告诉她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告诉她我必须跟你讲话,而她说你在打高尔夫球,然后去洛杉矶。我说这正是我打电话要和他说的事情。我们预定要检查一下的工作延期了。因此,待我回电话前你不必来。”厄苏拉流露出某种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很自然。可你不是阿尔玛。我说我有项特别的业务,我没有说同谁在一起。她一旦发现——阿哈——任何穿裙子的人都是毒物。她像作贼似地开始跟踪我。你看这有什么用?我们还不是都在这儿吗?”他端详着她,狭窄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没有笔记是怎么回事?你去给他们讲了你的全部性生活,是不是?”
  “是,讲了,福斯特先生。”
  “讲了一个多小时,是吗?”她点了点头。他耸了耸肩膀。
  “笔记在哪儿?”
  “我做了。不过——”她见附近有一伙男人,毫无疑问被福斯特大声提到的性所吸引,正在直盯盯地看他俩,她感到很不安。“我们可以坐一会儿吗?我会解释给你。”
  “对我很合适。”他挽起她的胳膊,穿过铺着厚地毯的门廊,走向靠窗的双人座。“就在这儿。”
  他们俩都坐下来。“我在会见中作了完整的笔记,”她急匆匆地说。“每个问题,我的每次回答。全部记得清清楚楚。”
  “是吗,嗯?你害羞吗?”
  “相信我,我也觉得有些害羞,不过,我说出了实情,整个的真实情况——”“上帝助你成功。”
  “哦,不错。我用自己使用的速记法把它们记下来,我已开始为你转译过来,不巧,上星期一晚,哈罗德突然病了——发烧到华氏102度——自那之后,我一直忙于照料他。今天他有好转,我可以很快继续译下去。”
  “你不能雇个人由你口授他记录吗?”
  “福斯特先生,除你之外——我不想让世上任何人听到或看见这些笔记。为什么?这样一来,就像在陌生人面前没有穿衣服一样。”
  “我想是这样。”他的眼睛又亮起来,他的肥厚的嘴唇湿漉漉的。“我在这儿只能再呆一周,给我个日期。”
  “今天是什么日子?星期六。明天我还得忙,照顾哈罗德。
  不过我将从星期一开始,一直干下去。我大概在下星期三或星期四搞好。我看星期四吧,肯定能行。”
  “不能早一点?”
  “我试试看,不过——”
  “好吧,我们把它确定下来——就是星期四晚上,在这儿,在我的房间里。我将想出点事让阿尔玛去做。你7点来,计划喝点饮料、共进晚餐,再就是度过很长的一段难挨的时光。”
  他直盯盯地看了她一会儿。“我希望一切都好。”
  “肯定很好。”
  “我已经给欧文·平克特打过电话,告诉他有关分为三部分的整个事情。正如我保证的那样,他印象很深,所以你看它很有刺激性。”
  “我希望如此,福斯特。我不是杜·巴莉太太。”
  他把一只圆滚滚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揉摸着。“所有的女人都是杜·巴莉太太。”他故作庄重地说。对此,厄苏拉点了点头,半信半疑,想到纽约。
  但是,过后不久,当她驱车在威尔希尔·博尔瓦德向西行驶时,随着她离开福斯特的距离越来越大,她那专注于纽约的心思也渐渐淡漠起来。纽约在每次斗争中都赢得了胜利,只有在最后的一次除外。这最后的一场是哈罗德。她终于完完全全把心思专注在他身上了,当她来到贝弗利山罗克斯博车道时,她转了个弯朝他的新办公室开去,决定把他那套房间的装饰一劳永逸地处理好,也好让他吃一惊。
  这幢设有柱廊的白色建筑,是这个街区既没有分析学家也没有内科医生居住的几栋楼房之一。在电梯旁边,黑色的姓名地址录上写着白色的字体,其中有公关律师、商业经理,和几个莫名其妙的公司。哈罗德搬进的一周里,厄苏拉一直没有参观过这幢楼房。厄苏拉记不起是在哪一层。她发现哈罗德的名字夹在一家进口商和一位人才代理中间,于是便乘顾客自己操作的电梯上到二楼。
  过去电梯第三个门就是那处办公室。在毛玻璃上面——她得承认,很引人注目——是黑色的字体:“哈罗德·帕尔默及其会计师联合公司。”用“联合”这个词,她知道,纯属对合适身份的钓饵。哈罗德应该用“有限”这个字眼,如果他不感到太夸耀的话。除了有一个税务学生今年曾来帮助过他两个月外,全是由哈罗德单人经营。
  像那些粗壮的互助会妇女,每逢圣诞节便挎着篮子向那成百的需要救济的人分发东西那样,厄苏拉怀着行善的心情打开了门,走进了“哈罗德及其会计师联合公司”的接待室。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大为惊诧。她最后一次来参观这间办公室时,也只有那一次,只有一张松陷的栗色沙发,一张套有褪色条布的椅子,墙上斜挂着一幅可怕的奥罗茨克的复制品画。所有的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直到他的房客安顿下来。然而现在,像是通过魔术般的变换,房主的家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设施满可以使拉伯特森·博尔瓦德内装饰商的展窗增辉。房间闪烁着活力、新颖和光亮,宛如斯堪的那维亚热心于户外生活的小明星的居室。两个低沙发,椅子和桌子全是一色的现代丹麦家具,用的是漂白过的胡桃木料,灰调子的印花罩布。一束深红色玫瑰花插在瑞典式的长颈玻璃花瓶里,花瓶摆在雷利特和俄威复制品中间的咖啡桌上面。墙上挂着易碎的平板画,达菲、马蒂斯和迪格斯用铅笔在上面署了名。厄苏拉无声地站在那儿。无论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证明了一件事——这儿,至少,少不了要她掏腰包。
  她心里怀着几分惊异,穿过接待室走向哈罗德的私人办公室,用力地拍着门。
  “在这儿。”
  “我是厄苏拉。”
  “请进。”
  厄苏拉打开门走了进去。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位年轻女郎的后背。那人大骨架、未束带,显得淫荡令人作呕。这位年轻女郎正在哈罗德办公桌前弯腰,揭开盘子中纸板咖啡杯盖,盘子里还有包着的三明治,散发着热牛肉和肉汁气味。
  哈罗德看起来不像往常那样脸色发灰,脸庞也不那么凹陷了。他挥了挥手。“嗬!”他似乎像一个被捉的偷吸烟的小学生那样既高兴又害怕。“这真叫人惊奇。”
  “我敢肯定。”厄苏拉冷冰冰地说。
  这位年轻女郎,见有人闯人仍然不紧不慢地做她的事,最后,她伸直了身子。她的臀部很大。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她那健康的苹果一样光亮的睑,恰似这办公室里的发亮的胡桃木家具。它所具有的崭新气息对厄苏拉是一种打击。她那草黄色的头发编成辫子,显得过分漂亮。她的蓝眼睛令人吃惊地又圆又大。她的乳房发达,裹在柠檬色的卫生衫里,显得不雅观。厄苏拉发现她的大腿很粗,这下子让她感到挺高兴。她那样子既像百分之百的海尔格斯,又像一头得奖的雅利安母牛,还像一位身着水手领女套衫和海军蓝裙子、在纽伦堡体育馆做体操的希特勒·尤金德。
  “……我的秘书,玛丽尔达·齐格内尔,”这位可恨的色鬼说,“这位是帕尔默夫人。”
  “你好,帕尔默夫人。”玛丽尔达·齐格内尔说,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她说话带着轻微的日尔曼人的口音。厄苏拉看得出,她在几年内不会扔掉这种口音的。玛丽尔达又转向这个色鬼。“午餐够吗,帕尔默先生?”
  “很好,玛丽尔达,很好。你最好出去用你的午餐。”
  “我会,请便。”她对厄苏拉微笑着说。“请原谅。”
  厄苏拉的眼睛跟踪这对摆动着的乳房出了办公室,尔后。
  转眼注视着这个色鬼。
  “那个到底是谁?”厄苏拉问_
  “我的新秘书,”哈罗德显得有点吃惊。“我上个星期把她的情况跟你说过了。”
  “不至于说她还从事打字吧?”
  “玛丽尔达能抵得上我过去用过的三个人。那些德国姑娘非常出色——细心,利落,而且效率高——”“还有42号尺码。”
  “什么?”
  “别介意,”她朝家具挥挥手说,“所有这些什么时候发生的?”
  “指这些家具吗?昨天送来的,你陪同福斯特夫妇,抽不出身,这使我很着急,尤其是自我弄到贝利账户以后。我不想让他到这儿来时看见我像个叫化子似的——于是玛丽尔达和我便出去——”“玛丽尔达?”
  “对,我真幸运,她在斯图加一所学校进修过室内装饰这门功课——”“于是她把你打扮得完全日尔曼化?嘿,瞧瞧吧——”“我想你喜欢它,厄苏拉。我今天上午收到一打贺词呢。”
  “它完全不合适,与你身份不协调。这看起来像是度蜜月的小别墅,而不是严肃的商业办公室。”
  哈罗德的左眼紧张地跳动着。“我一直在等你。”他指了指一块三明治说,“你吃点吧?”
  “我不饿,”她又扫视了一遍那些家具。“这一定值不少钱吧?”
  “其实不。你知道那些德国人,非常俭朴。另外……另外,既然我有贝利——呐,我们不必动用你的存款。”
  “看来你觉得已经独立了。”
  哈罗德平静地注视着她。“难道你不想要我自立吗?”
  她感到不安和慌乱。“当然我想。我仅仅不想要你办蠢事。
  哦,我现在最好走掉。”
  “什么事使你路过这儿?这可是第一次——”“第二次。我只想瞧瞧我的丈夫是怎样打发他的时光的。
  任何一位妻子都会这样做。这有什么不对吗?”
  “对,我很高兴。”
  她已经到达门口。某种长时间休眠的意识复活了。她转过身,强装着笑脸。“我差点忘了,哈罗德——我打算逛商店;晚饭你想要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这个新鲜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答复以及对他本人具有的重要性,一时令他不知所措起来。“我……我没有想过。”
  “别介意。我会想象出某种好东西出来。”她指着他的餐盘。“吃吧,别凉了。要细嚼慢咽。你了解自己的胃口,待会见。”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身了立得直直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这样一来,玛丽尔达自会明白,民主反对派的性子不是好惹的。
         ※        ※         ※
  贝尼塔·塞尔比的日记。5月31日,星期六。“我正坐在维拉·尼普利斯的游泳池边。我给妈妈写完了一封五页纸的信。
  昨天我的措辞写得很粗鲁,对此我深感内疚。我知道这些信对妈妈意味着什么。她只能从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儿得到信,如果不包括她的姊妹的话。霍维没有时间写信,所以,如果我不写的话,谁会写呢?我告诉她,我们返回后都期待着一个短期假。那时我会找一位专家,带她去芝加哥进行X光透视和检查。游泳池边很热,不过这种热不像中西部的热,但更干燥一些,不会出那么多汗。游泳池里有六七个人。我穿着从密尔沃基买的三角背心和短裤,全身抹上了防晒液。游泳池对过有一位年轻小伙子,正在坐着读书。有好几次我见他朝着我看。
  身上抹上这玩艺一定看起来很可笑。查普曼博士、卡斯和霍勒斯坐在我后面的阳伞下的桌子上。卡斯今天感到好多了。查普曼博士一直在谈论着乔纳斯博士的事。用早餐时,他看见一篇文章和附着的一幅建筑蓝图。那是一所庞大的正在海边施工的新婚姻顾问所,该所将由乔纳斯博士经营。查普曼博士看后勃然大怒。我并不责怪查普曼博士对待乔纳斯博士的态度,凡人皆有,因为我读过乔纳斯博士的某些评论文章。查普曼博士问我是否看见过保罗,我告诉他我看见很早就出去了,拿着网球架和一听网球。我突然想起,人们不可能与自己打网球,那么保罗与谁一起打球呢?游泳池对过的那个小伙子又在朝我看,我想我必须摘掉我的太阳镜,之后再写完今日的日记……”过去,每当玛丽·麦克马纳斯在星期天上午同她父亲打网球时,他在她的眼中,看起来总是生气勃勃,充满活力。即便在打过激烈的一盘之后,在那酷热之中,他那稀疏的头发仍然整齐有序,结实的面庞仍没有出汗,呼吸也很均匀。他那白色的衬衣和短裤总是整整齐齐,干净利落。
  然而今天,当她走向网球去找回那两个球时——她第一次发球两次失误——她通过网眼观察着站在远处底线上的父亲时,她发现他已经变了。他老了,她难以置信地对自己说。他头发凌乱,湿乎乎地结成好几片,他的脸上冒着汗,显出甜菜般的红颜色;他的胸膛在湿透揉皱的衬衣下剧烈地起伏;他的肚子向着非运动员的方式凸起来,这一点她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他是一位老人,她再次地告诉自己。不过他为什么不应该是老人?他是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男朋友。
  她从热得烫人的沥青铺路的球场缓缓穿过,脚下穿的白色厚网球鞋发出咯吱咯吱和压吸的声音,折回到她的底线上来。
  玛丽一边走,一边回忆起在布里阿斯郊区俱乐部每周星期天比赛的日子。她想,也许是在她上初中的最后一年,她刚开课不久。那时她父亲总是领着她到俱乐部。他把她安顿在阳台上喝可口可乐,自己走下去打双打比赛,三打两胜。有一个星期天,哈里·伊温的伙伴打电话告诉他,说有事脱不开身,因此玛丽便被邀请与她父亲一起打双打。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上午——她打得很顽强,从而受到高度赞扬——从此以后,她父亲停止每周的双打,集中精力与玛丽进行单打,除非他因生意外出,或者他俩之中有人病了,否则,这些年来,每周的单打比赛从来没有间断过。
  即使在她与诺曼结婚后,她很想让她父亲知道她没有遗弃他,她继续与他父亲每周打网球。起初,当然啦,诺曼被邀请参加,她和诺曼交替与她父亲对阵。然而,诺曼虽说大多数运动都很擅长,但唯独对网球却既没有技巧,也缺乏训练。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曾在各种各样的顶呱呱的公共球场打过球,但他挥动网球球拍的姿式像是打棒球似的。尽管玛丽鼓励和夸奖他。他既不是哈里·伊温的对手,甚至连她本人也打不过,最后,诺曼只好打了退堂鼓。现在,每星期天上午睡懒觉成了他的习惯,她和父亲继续这种传统的礼拜仪式。情况常常是,他们返回家时,诺曼才在用早餐。在下午,她比平常要加倍地表现出关心。
  “你行吗,玛丽?”哈里·伊温喊起来。
  玛丽这才意识到,她一直站在底线上瞅着手中的两个球呆了好几秒钟。“我很好。”
  “如果你觉得累了,我们可以停止。”
  “不慌,打完这盘再说。爸,比分多少?”
  “五比六,零比十五。”
  她输了第一盘,三比六。她现在决定也输掉这一盘,结束这场比赛,管它合适不合适。在最近的半年中,她有时感到,只要再加一把劲,她完全能够把他击败。她的攻势很凌厉,而他,近来在球场上动作起来慢多了。但是无论如何,她从来没有让他奔波而羞辱他,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当他变老了的时候。
  “那好。”她说。她把球向上抛得老高,然后向上一跳,用球拍使劲地向下一击,那球从球网上一时高的地方飞驰而过,又着地弹跳起来。不过哈里·伊温在它弹起后,用正手一击,打过场去。玛丽向右侧过去,那球着地印痕有寸许,进入边线和发球线的中间地段,然后飞出去。这之后,她才跑着追过去。
  “怎么样?”他喊道,“出界啦?”
  她用球拍把球打离沥青地面蹦起来,用手抓住了它。“正好打在线上,”她说,“零比三十。”她在下一个发球时又是两次失误。在发第二个球时,她父亲建议她发得稍高一点。然后他们又隔网对打了一阵,俩人都很活跃,直到她击网为止。他赢了这一盘。
  她松了一口气,祝贺了她父亲一番,然后便进入地下室女更衣室。迎面而来的冷气使她很感舒适,在水龙头底下洗了一下脸、脖子,冲了下手腕。她梳理好头发,重化了一下妆,把球拍锁放进夹盒中,登上阶梯来到阳台上。
  哈里·伊温,脸仍然发红,喘着粗气,坐在一张金属桌边,等待着。她尽职地坐在父亲的身边,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近11点,她在推想,诺曼是否睡醒了。
  “你由着我的意愿让我好一阵运动,年轻的小姐。”哈里·伊温说,“我的胃口也大开了。”
  “遇到这样热的天气,你不觉得双打更适合吗?”
  “胡说,除非他们把我赶到牧场上去,要不,我不会再捡起双打的。”他对着清理邻桌的男招待捻响了一下手指。“弗兰克林——”那位黑人招待点了一下头。“在,散(先)生,就来,伊温散(先)生?”
  “一活动胃口大开,”哈里·伊温对他女儿说,“你想吃什么东西吗?”
  “中午吃午饭妈妈会生气的。我只要柠檬水。”
  黑人招待拿着便笺走过来,哈里·伊温为玛丽点了柠檬水,为自己点了一盘抹上槭酱的薄片热糕点和冰镇茶。
  当玛丽目送那位男招待离开时,她看见凯思琳·鲍拉德从场球那里沿着台梯走上来,身后跟着一位很漂亮的高个男人。
  他们都拿着网球拍,凯思琳穿着短网球百褶裙。玛丽猜想,肯定他们在后面的某个场地打过球,那地方别人看不见。她那同伴说了句什么话,凯思琳听后大笑起来。
  “凯思琳——”玛丽喊道。
  凯思琳·鲍拉德立即停住脚步,搜寻那喊话的熟悉面孔。
  最后找到了丽·麦克马纳斯。她举起手以示问候,向陪伴她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俩一起走过来。
  “你好,玛丽。”
  哈里伊温站起来。
  “你认识我父亲,凯思琳。”玛丽说
  “我们过去见过面。您好,伊温先生。”她向旁边闪开一点,让保罗·拉德福特完全暴露在大家面前。“这是保罗先生。
  他从东部前来访问。这是伊温太太——”她突然住了嘴。“对不起,我应该说麦克马纳斯太太,这是伊温先生。”
  那俩个男人握了握手。凯思琳坚持让哈里·伊温坐下,而他却站着不动。
  “诺曼到哪儿去了?”凯思琳想知道。
  “他一直像10匹拉车的马那样干,”玛丽快速地说,“他搞得疲惫不堪,我们感到他应该好好休息一上午。”
  “这真是位贤惠的妻子。”保罗对凯思琳说。
  凯思琳对玛丽微笑着。“我不会不同意。”她对保罗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向附近的一张空桌,玛丽又和她父亲单独在一起了。
  “那人是谁?”哈里·伊温问。
  “我一点也不知道,”玛丽说,“除了他长得挺帅以外。”
  “我不这么认为。”
  “我不是说他像位电影明星,我的意思是说他像个边防巡逻兵——骑马的高个子——除了——”她望过去,“他看上去还像在营火边攻读似的。”
  很快,柠檬端来了,接着,热薄饼和加冰茶也摆上了。在她父亲用餐的时候,玛丽喝着柠檬汁,一边偷看凯思琳和拉德福特先生的一举一动。只见他俩坐得很近,他一边装烟斗,一边说话,而她则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看样子很有一股亲密劲儿,这倒使玛丽感到一阵孤独的痛楚。自那短暂的蜜月以来,她和诺曼在一起时没有这样亲蜜过,真的没有。她这时很想诺曼,对网球压根儿不感兴趣,希望让凯思琳看见她和诺曼在一起。
  哈里·伊温将他要的热饼吃了个不亦乐乎,这时把盘子向旁边一推,将冰镇茶端在面前,搅拌着。“我想,”他说,“诺曼告诉过你关于开庭的事了。”
  “听说了。星期五晚上。”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那个案子不好办。他尽了最大努力,但是没有机会,所以你败诉了。”
  “你相信他?”
  玛丽有些吃惊。“当然相信。难道不应该吗?”
  “呐,我不否认你丈夫的坦诚态度,或者贬低他,他是个好小伙子,一个有前途的律师,只是经验不足,有些草率从事。不过他会成熟起来。眼下,他的问题是忠诚一类的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他输掉我们的案子并非因为案子糟糕——我们之中其他任何人都能很妥善地处理它——输了是因为他对它不相信。他还是那种书本上白纸黑字的思想——我的意思是说业务上不成熟——他走进法庭里,告诉自己这是件资方对劳方的案子。”
  “难道不是吗?”玛丽直接反问道。
  “表面上看是这样。不,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某个雇员搞出起诉并不意味着他自然而然是对的,因为他是劳方——是被压榨的人——他身后有百万美元的凶暴工会撑腰。雇主也在她们的合法权利。为什么财富就必定说明是劫掠而来的呢?”
  “因为历史书中充满了范德比尔茨队长,以及戈尔茨和菲斯科,还有一对名叫克罗帕和法尔滨的家伙——这仅仅是开始。”
  “就我看来,对比尔·海伍德和麦克纳马拉,以及像萨科和范泽蒂这样的无政府主义者,倒有几句话要说。”
  “阿爸——”
  “不过,这不是症结所在。我的女婿认为我的钱足可支付每周的工钱,因此,他定能挣到这份钱。但是到法庭去,假称代表我,我的公司并且在那些劳工恶棍压力下屈服却是——”“谁说他屈服压力?”
  “我自有办法听到发生的事情。我不是瞎子。”
  “你是说你的暗探不是瞎子。”
  “玛丽,你脑子里想些什么?这案子的副本一看便知。诺曼没有使出他所有的火力。”
  “他说这案子的大部分是毫无根据的诽谤。”
  “我就是这个决定什么是有根据什么是无根据的人。这还不算,他最后的辩论一味地退让,态度很游移不决——”“他竭尽全力求得公正。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不是束背带的乡巴佬,也绝不是事件的煽动者。”
  哈里·伊温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让玛丽平静下来。她很像她母亲,一激动起来,就很不理智。“当你为了类似这样的事走进法庭时,玛丽,”他说,他那明智的声音处在最温柔的状态。“你就像走进战场,要么干,要么死掉,不能求对方饶命,也不能给他宽耍它不是什么辩论团体或者是知识分子的闲聊会。这是为了生存。如果诺曼处理这件案子时怀有太多的左翼偏见,他就应该在开始前撤出,或者告诉我。我会只让他干一些文书工作;他在那上面会更有用常可是一插手,而且代表我,又暗中同情另一边——这够多啦。”他停顿了一下,“我所以让他处理这个案子,是因为你说他坐立不安,想在法庭上显示一下能力。呐,他得到了机会。我正在上诉,并从他那里把案子要过来。我想这对各方都是最上策。”
  玛丽感到心窝不好受。她不能拿眼看她父亲。“照您认为最好的干,”她最终说,“只要尽力宽容和公平就好。”
  “当这事涉及到你时,我总是好退让的,玛丽——总是会。”
  事实上——呐,我告诉你,我认为他很能干——我常常这样对你说,不是吗?“”“是,您常说。”
  “我是真诚的。我想做任何对你们俩有好处的事。为了我们的利益,我想从他那里发掘出最好的东西,让他充分发挥潜力,为他所干的事情而感到骄傲。是的,我一直在为诺曼着想。我想我已经决定做一件极端有趣的事情。”
  玛丽抬起头来看,她父亲在微笑,那样子使他变得很温柔。她感到一阵宽慰,旧有的父女之情油然而生。“是什么,爸?是对诺曼有好处的事吗?”
  “这是件对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非常美妙的事情。你也很高兴,我向你保证。给我一两天,周末我便能策划好。”
  “呵,爸,我希望如此。”她把手伸过餐桌,抓着她父亲的手。她从孩提时起总好这样。“对诺曼尽量宽容些,他真的很甜蜜。”
  哈里·伊温捏着他女儿的手。“我知道他是,亲爱的。别担心,我想使你们俩都幸福。”
         ※        ※         ※
  贝尼塔·塞尔比日记。6月1日,星期一:“……此人叫杰罗尔德·特利帕莱特。他是位经济学家,在旧金山为一家私人公司工作,与空军有合同交易。昨晚,我与其他人吃过晚饭后,我便走出去到游泳池边乘凉,而他又在那里。我们坐下来,一直谈到半夜。我没有确切告诉他我干什么。因为,如果男人们发现你是在为查普曼博士工作时,他们对待你就会像对待护士一样。我说我在访问住在帕西菲克·帕利塞兹的一个亲戚。他在此地还要逗留三天,与阿纳克姆的什么人协商事情。
  他想今晚去参加在菲尔哈莫尼克演出的音乐会。不过,我没有点头,尽管我乐意去。杰罗尔德说,8月份他将在芝加哥好几周,希望能见到我。命运常常难以捉摸,我们等着瞧。早上从妈那里收到两封信,只是急促地浏览了一遍,因为我睡过了头。她椎盘滑脱,麦克加森太太正在帮她摆脱困境。基督让约伯受不完的罪。今天,查普曼博士和霍勒斯及保罗一起进行会见,因为卡斯早上又旧病复发。我想是病毒性传染,他躺在床上,我半小时前去喊他,看他是否还活着,可服务台上说,他开车到药店买点药品防止呕吐……”
         ※        ※         ※卡斯·米勒坐在道奇轿车的方向盘后面,沿着小路的路边石停着,心情郁闷地等待着。
  真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有病,只不过走路时有点眩晕。周期性偏头痛整天一会儿发作一会儿消失,虽然眼下没有作痛。
  也许,正如他告诉查普曼博士那样,他真的有点流行性感冒。
  很大可能是,他累垮了。他完全可以追溯到星期四早上的那次会见。他记得,当会见结束时,他感到精神失常,毫无责任心并有一股难以控制的怨恨情绪,那样子很像他在俄亥俄州一样,那时医生叫这为精神崩溃,他被迫以某种易于接受的借口请了一个月的假。
  尽管仅隔两道街面便是威尔希尔·博尔瓦德和贝佛利山商业闹市区,附近的这条街道却不可思议地空旷和寂静。他看得见前面远处的玩具车在缓缓前进,没有嘈杂声,听不见丝毫的尖叫、挤塞和哨笛鸣响声音。接着,他意识到一个矮胖邮递员从身旁走过去,永远是那种背着信封的大咧咧的样子。邮递员过后,他看见一个高个子、红头发的姑娘,从他车门窗口远处的公寓里出来。他扭了一下身子,盯着她看。只见她一边戴着白手套,一边向人行道上走过来。她随意地瞥了他一眼,接着便决然地朝威尔希尔大道拐过去。他继续瞅着她漫步离去,然后考虑起过去的14个月的经历来。
  由于成千次会见的积累作用——他亲自参加聆听的会见一定有一千次不少——使卡斯·米勒对美国已婚妇女私下在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种形象:一种阴性甲虫,仰躺着,两腿朝天,在空中摇晃,身体扭动辗转不已,但仍然仰面朝天——直到被桩钉祝每当卡斯独自一人夜间在城市的街道上步行时,他所到之处常是这样做——卡斯·米勒总好仔细地观察在他面前散步的年轻妇女。他又将他们描述了一番:她们那圆滚滚的屁股在她们的紧身裙子下面挑衅似的晃动着,她们的小腿不雅观地裹着透明的尼龙袜,里面接着看不见的大腿。她们穿着的下流高跟鞋使她们身体前倾,不停地向前,去赴那可恶的幽会。有时她们会停住脚步,注视展窗,这样以来,让他有机会观看她们的整个形象。他就会只把眼光盯在她们那不知道羞耻的不加约束的胸部隆起部位。逢到这种机会,他也会停下脚步,用极度愤怒的心情看待她们。她们全是妓女。一群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的荡妇。她们当中,没有一人是体面的,或者是值得信赖的,或者是忠贞不二的。她们散发着麝香和体热,以及难闻的性气味。你只要碰她们,她们就会迅速地仰躺下,阴性甲虫,蠕动的淫荡昆虫,蠕动着。他痛恨妇女,他也渴望她们。痛恨和渴望合二为一。
  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温暖的道奇车方向盘,眼睛直机前方,等待着她的出现。他认识到强迫不是正常的普遍作法,他无意识地有一种容允的念头。他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她在那儿。
  她已经误入歧途,被虐待了,需要指明方向。他到这儿来是想会见她,帮她一把。他将答应对她惩罚得不会太严厉。对她父亲,这是他起码应该做的,那个被生活和甲虫的淫欲折磨垮了的老家伙。
  他以一种无情的耐心等待着。
  他刚刚看了一下手表,计算了一下几乎经历了1小时零10分的时间,一股无名怒火向他袭来并占住了他,正在这时,他盲目地抬头一看——呵,她出现了。
  她从四道门前面的公寓里走出来,一边拍了拍脑后的黑头发圆发髻,一边匆匆地走到路边去。她朝人行道的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穿越马路直到她的旅行车那儿。她的车与卡斯的车停在同一边,朝着同一个方向。她走起路来脚步沉重。
  她的大腿丰满,紧裹在鲜艳的人造丝服装里。接着,她转过车那边去,敞开车门,钻进车内。她坐在前座上,呆了一会儿,不知忙些什么,因为他看不见,不过他推断,她正在点香烟。
  他听见她的发动机劈啪的响动,打着了火。之后他用一种魂不守舍的梦幻般的神情注视着她的车向前飘动过去。他等到前面的车开过一道街面,缓缓地朝交叉路驶去时,他这才启动道奇,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她。
  萨拉·戈德史密斯在韦斯特伍德·博尔瓦德处便完全意识到那辆道奇了。道奇反射阳光的格校和挡风玻璃后面的那张黑黝黝、阴沉沉的脸占据了她的后尾观察镜,这猛然引起了她的回忆和恐惧。这之后,约有20分钟,它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观察镜。
  她到达自己住宅的街道时,见到小孩子们正在草坪上玩耍,园丁操纵着电动割草机为另一片草坪修整,她感到安全多了。她看见后尾观察镜里不见了M·贾沃特(他在萨姆的电视上看见过这场电影,不过没有读这本书),映入眼帘的只是平静的后退的风景。令人窒息的恐惧立即消逝了。她开始想,要么这是一种巧合,要么是一种幻觉产生的恶作剧。
  她将车拐进停车处,停下后,找到手提包,从车里跨出来,她意识到没有拿杂货袋,因为她忘记了要去商店,不过转而一想,冰箱里的东西足够用的。她开始穿越修整过的草坪朝门口走去,正在这时她意识到一辆轿车驶进了这条街。她立即停住,朝那里望过去,恐惧和灾难的白针刺进了她的前臂和双腿。那辆道奇轿车停在三道门的远处,贴着路边,发动机空转着。玻璃后深处的那张脸虽然看不清楚,但分明是对着她的。
  不用看,很明显,她知道那是张黑黝黝的、阴沉沉的脸。
  她身不由己地喘着粗气。她的腿像木头似的,牢牢地铆在原地不动,后来,才开始动起来。她跌跌绊绊,半是小跑地到了门口。她狂乱地抖动着插人钥匙孔,然后敞开了门,砰地一声随身关上门,歇斯底里般地将锁链钩上。
  她的第一个毫无条理的直觉是给房屋和财产的保管人萨姆打电话,后来想到警察,再以后想告诉隔门邻居彼得逊太太,或者是拐角的凯思琳·鲍拉德。最后,她明白过来,与他们这些人在这事上的合作是不可能的,与他们联系是根荒唐。尽管她的身体冷得发僵,可是她的头脑非常实际,想起了M·贾沃特说项的理由。她知道,她敢拨的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在厨房里,她急乎乎地检查了一下佣人出人游廊便门,之后,便一把抓住挂在墙壁上的电话听筒,启用通讯联系,立即沟通营救渠道。她拨了弗雷德·塔帕尔的电话号码。铃响一遍后,她祈祷他仍然躺在床上。第二声铃响以后,她肯定他在洗澡间。铃响三遍之后,就在她的心下沉的时刻,他接了电话。
  “喂。”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沉着回答。
  “弗雷德!”
  “喂?”
  “弗雷德——一我是萨拉!”
  “哦,我是弗雷德——出了什么事?”
  “我让人盯梢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在跟踪我——他在外边。”
  “你指什么,萨拉?你在说什么?”
  “一个男人。”
  弗雷德的话音很镇静,这使她也感到镇静,不过很紧张。
  “什么人?一定要保持冷静。处境危险吗?”
  “不——我不知道,不过——”
  “那么要镇静。尽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用一只手抓住听筒,使之尽量靠近。“当我离开你之后,我注意到停在附近的那辆车,然后我便开动了,而我猜,它也开动了。我在回家的半道上看见了那辆车,紧跟在后面。然后我一直留意观察,它一直跟在后边。现在它就在隔两道门的那边——”“谁开车?你看见了没有?”
  “我说不清。他有一头黑头发和一张冷酷的脸。”
  “以前你见过这人吗?”
  “没有——我是说,见过,我见过。星期六,我现在记起来了。他停在你的公寓的对过,同样的车,它驶进这道街面上。不过,我那时没有留意。弗雷德,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说,“他仍在外边吗?”
  “我想——”
  “你去看看,我等着。”
  她让话筒悬挂在空中,走进了起居室。有一会儿,她很警觉,不过弗雷德在等待,有他和她在一起,所以她便走出去来到大窗前。窗帘拉开一部分遮挡阳光。她移到窗帘边,轻轻地拉回一点,在这种遮藏之下,她朝外瞅过去。
  街道就在眼前,道奇不见了。她把自己暴露得更大一些,遮盖她的窗帘像是撕破的帐篷。她审视了整条街,连道奇的影子也见不到。
  她离开遮挡自己的窗帘,跑回厨房。
  “弗雷德——”
  “哎,我在这儿。”
  “他走啦。”
  “你肯定吗?”
  “我到处都看过了。”
  “奇怪。”
  恐吓被神秘所取代。她声音中的焦虑由于不可思议的变化缓和了些。“弗雷德,他能是谁?是不是与我们有关?”
  “也许是。”他并不想去掩盖自己的担心,“你肯定那辆车是跟踪你的——星期六和今天?”
  “肯定,我敢说,尽管他外出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假装做什么事。为什么,也许,我不该如此肯定。不过,停在你的公寓外,然后又紧跟在我后面,并且停在这里,一个劲地注视我,并不装着离开到别的地方去——”“要小心,萨拉。不要用我的名字。电话也许被窃听。”弗雷德的秘密勾当毕竟是搞电视。
  萨拉有些不耐烦。“如果他们录了音,他们早已经听够啦。
  我们不交谈不行。也许是你的老婆——”“我老婆?”
  “她怀疑我。她见过我。我敢打赌那个男人是她雇的密探。”
  “有可能是。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他也许由你丈夫指派的。”
  萨姆?荒唐。“那太荒唐了,”她说。她刚说出口,自己反而不敢肯定了。为什么不会是萨姆?他不是全然的白痴。也许她在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也许,她被看见了;也许有什么传言传到他耳朵了。只消寄一封匿名信到商店;只消打一个电话,每天付50美元就行了,就是她在什么书上读到过的,雇个私人密探就这么简单。他们确实存在,他们甚至在电话号簿的黄色页码中登广告。“周密调查,昼夜服务。”萨姆。不过决不会是,如果萨姆哪怕有所怀疑,他就会像发皮疹似的一下子发作出来,显然会出现指桑骂槐,或者是指责。哭叫,闹个不亦乐乎。这决不会是萨姆。那是弗雷德的老婆,那个干巴巴的女人。这正是她的作为。不过,也可能是萨姆。然而,假若是塔帕尔太太——那是她的真名吗?——事情会这么糟吗?也许,她以后将答应他离婚。那么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并非太荒唐,”他说道,“我肯定,你丈夫像我妻子一样能干出这种事。事实上,萨拉,像我现在——或者说过去——了解我的妻子一样,我将说,她比你丈夫或任何其他人更不可能这样干。”
  “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我认为,我对其他人感兴趣将不会令她吃惊。所以我想她不会为了搞清楚去花1角钱。不会的。我倾向于是你丈夫,那使我烦恼。我从你那里知道,他并不怎么老练。有关我们的证据可能使他变得发狂,他也会乱来。这正是使我烦躁的地方。”
  “我们该怎么办,弗雷德?”
  “第一,密切注视那同一个人,同一辆车。看他是不是返回来在附近转,如果是,立即打电话告诉我,不管什么时间。
  我的另一个建议是,我们彼此离开一小会儿。”
  “弗雷德,不——”
  “亲爱的,仅仅一两天,等到我们弄清是不是真的出了漏子,或者纯粹是一场虚惊。”
  “多长时间,弗雷德?”
  “一天或两天,冷它几天,看能发生什么事。如果情况清楚了,星期四早上打电话告诉我。”
  “星期四早上,弗雷德,我会死去。”
  “亲爱的,这对我也是很难熬。”
  “弗雷德,你爱我吗?”
  “你知道我爱你。现在,挂上电话,去干你自己的事情,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要密切注视。我将盼望着星期四早上从你那儿得到消息。再见,萨拉。”
  “再见,亲爱的。”
         ※        ※         ※
  贝尼塔·塞尔比的日记。6月2日,星期二。“……心情好极了。音乐会后,我告诉他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该马上被送回汽车旅馆。然而后来,我们却坐下来,一直谈到早上1时。后来,他送我到我门口。他真是个绅士,他问我能否吻我,我答应了。我想到他离开前我要再见他一次。我们分手了。我盼着杰罗尔德到达芝加哥的日子,那可能很有趣……今早接到妈的一封信,很明显是在痛苦中写的。那不是盘节滑脱,而是髋关节错位。她不得不躺在床上一段时间——若非病成这个样子,无论如何她也不肯的。我想,当这一切结束时我们大家都会很高兴。再有4天的会见,等到查普曼博士的在演播室里进行电视讲话播放后,我们于星期天晚就离开。保罗今天早上像我一样犯困。情况该是这样。昨夜我们在车里交谈时,我见他回来得很晚。卡斯回来工作了。今早他来到我身后,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胸脯上,他过去常好这么做,我非常生气,他竟这么举止下流。1小时前查普曼博士进来时,我把他逗乐了。那时我正在读布里阿斯出的周报,名字叫《警觉报》,是一份挨家挨户免费赠送的报纸。在‘社会活动’栏目里,我碰巧读到一位名叫特丽萨·哈尼希的社交界的妇女,于星期五晚邀请这个团体中的社会名流参观她举行的晚会,这是一次聚餐化装晚会。每个与会人员被告知,要打扮成查普曼博士会见时她们希望成为或者将要成为的那种人。太聪明了,我把它剪下来,读给查普曼博士听。他哈哈大笑。他竟有这么了不起的幽默感,倒和大多数名人不一样。如我在日记中所说明的那样,他还有难以忘却的记忆力。他大笑之后,说他本人亲自会见过哈尼希太太,她是一位可爱的太太,而且他希望她的聚会获得巨大成功……”
         ※        ※         ※特丽萨·哈尼希坐在康斯特布尔湾环形边缘上的地毯上,她那优美的大腿伸出在面前,并且几乎不下100次地调弄她的新游泳衣的带子。她买这件白游泳衣时非常高兴。女售货员说它简直是美不胜收(她听别人评论并非如此),认为它可能正是她想要的,也就是说,如果她不在乎这款式太大胆的话(因为这是一种裁得很低的女式游泳衣,在大腿处提得很高),而碰巧特丽萨并不在乎,甚至为这种款式能够最大限度地显出她那苗条身段而感到满意。它让36岁的她显得年轻了10岁。
  昨天早晨她就去商店买了这身泳装。那是她在商店门口特别早地把杰弗里放下后买的,因为杰弗里为鲍里斯·莫特里斯基的画展正在发狂似地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离开商店时,她也穿着这身泳装,并直接驱车到了海滩。但是,那海滩见不到一个人影,她失望地在那儿呆了半个小时,便开车回家了,沮丧地熬它那漫长一天的其他时光。
  她决心继续注视直到埃德·克拉索斯基重新露面,今天一大早她就匆匆驱车来到海滩。这里又是空无人烟。这时她已经在她的守候岗位上等候了10分钟了,既没带书,也未带伞,因为没有打算逗留,一巳和他接上腔,她就离开。自从一周前她与他那短暂的交往以来,她的思想几乎没有想其他什么事。
  一直到昨天,她有意地避开那海滩,尽力找出并检查她的每个分散的感觉。她是个理智、敏感的姑娘——她的家庭为此而感到骄傲和自豪——虽说眼下为某种感情着了迷,可还不是不理智,不敏感,拜伦总是轻蔑地叫那不幸的妻于安娜贝拉·米尔班基为平行四边形公主,显然认为她具有精确的数学特色,暗指她缺乏某种激情。特丽萨一向讨厌拜伦,像哈里斯特·比彻·斯托一样,站在值得崇拜的安娜贝拉公主一边。在整个漫长的周末里,特丽萨一直在试着冷静地审视形势,像拜伦有见识的妻子或许要做的那样。不过,她很快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不是遥远的思想压抑举止拘谨的英国女郎,而是现代产物,优先一代,时间也前进了许多,思想大大地解放了。
  话虽这么说,约束、敏感和世俗仍是通行的话题。
  经过数小时的灵魂自查之后,特丽萨很满意地把她的情况和问题分解成以下几条:(1)她与一位先生结婚10年,一向是一位最好的妻子,将会继续让世人如此看待;(2)她是一位有特殊能力、聪明、机智、身体具有一定的魅力的女性,而一夫一妻制的狭窄界限没有给这些天资留有进一步发挥和享受的余地;(3)她才36岁,还有许多东西可以提供,可以分享,并且很具寻找快乐的能力,如果由于诸多约束的中产阶级的怯弱而虚度如花似锦的年华,那纯粹是一种浪费和对神圣造物主的冒犯;(4)她对埃德·克拉索斯基并没有依恋之情,他只是一个她的全部造诣要达到的目标的象征,然而她感到,他们俩中的每一个,他和她,应该有享受更多的生活奇迹的这份儿;(5)将自己配给一个未开化的粗鲁人,她就能够使生命力达到真正的满足和完善,因为这里面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圣经美,让海拉斯贵族妻子与新近从山洞和俱乐部移居来的北方原始人结合,是最佳的文明产物的交配;(6)其浪漫话像伊莎多拉和埃丝尼;(7)最后,为此,她的生活应该更加丰富,更加有意义,杰弗里也一样。
  一旦对形势按顺序方式进行过推理之后,特丽萨满意地看到,她能够继续推进下一步。几年前,她曾完全沉缅于盆景,花了一个夏天时间学习日本的矮化植物艺术,研究从足利年代的起源到现在为止的历史,自那以后,还没有任何一项活动像这次准备要干的事情那样让她更着迷,更感刺激性。因为她解放得超越了她的性——解放得足以在她的查普曼会见中完完全全地讲实施。这一点,其他归女做不到,她敢肯定——她感到,没有必要去干那些降低身价的做做姿态,对埃德·克拉索斯基卖弄风情引诱他上钩。像他那样的土著居民,他自会想占有她,这很明显。如果她不用相同的精神献出自己的身体,这将会贬低自然。
  步骤和拜访的对象一样简单:到海滩去,等他,直截了当对他说。还有,最后,安排会见。随着深度和广度的增加,将大大丰富他们俩的生活。她迅速揭示自己所说的深度和广度是指精神方面的。
  她的目光圈定在海滩上,还不时地瞟一眼那泛着泡沫的拍打和冲击湿沙滩的白色浪头。这大洋浩渺无际,一直延伸到中国。面对这圣神的壮观景象,济慈的诗句油然爬在汹涌的海浪之上:“我感到像一位苍穹的观察家/当一颗新星球飘进他的视野之中的时刻,/或许像具有鹰眼的考茨/他凝视着太平洋——以及他的所有的人/用无端的猜疑互相注视着——/这里的波峰,一片沉寂。”
  像是非常偶然的样子,他们在她左边的远处出现了。他们身穿宽松的运动衫,从公路斜坡朝沙滩费力地走来,在邻近海水的硬沙地上,他们迈开了大步。他们越走越近,特丽萨心头呼呼直跳。当他们到达练习场地时,分散开形成一个三角形,开始扔起了橄榄球。特丽萨此刻可以辨认清他们的脸了。失望使她的心变得沉甸甸的。埃德·克拉索斯基不在他们中间。
  她精心安排的步骤化为泡影,不过她并不绝望。她对自己的必要的目标是那么的专注,使得她依然处变不乱,心情沉静。她检查和估计了种种可能的行动。她满可以转身走掉,之后再来等待埃德·克拉索斯基的出现。她也可以从电话簿上找出他的号码,直接给他挂电话。她也可以写个便条,留给他的三个伙伴。但是,所有这些方法都不能立即解除她无着无落的心头烦躁。埃德·克拉索斯基出了什么事?其实,她的两种方法可以足够快地回答这个问题。但对她来说还是不够快。她不想再去做白日梦,也不想再过那辗转不宁的夜晚。她必须立即知道。
  由于一股她所不知道的自己拥有的欲望壮了胆,她站起来,以直接的方式,她把自己暴露在他们面前。她的需要克服了人类的脆弱,胜过了那虚伪的羞法。没有任何推理能使这项任务变得容易些。她感到,她那僵硬的、赤裸的双腿,一前一后,载着她越过沙地。她离那三人中最近的一个只有几码远了。他又矮又结实,呼哧呼哧地大声喘着粗气锻炼自己。他的脊背对着她。
  她记得:在餐馆里,那时她是单身,与妇女一起用餐,她总感到去吩咐招待很为难。招呼他们要捻手指吗?有失闺范。
  用叉敲玻璃杯吗?那有些专横,具有欧洲人的习性。直接喊“招待”像在那样?或者喊“先生”?或者清清嗓子大喊出声。
  这个问题最终因结了婚而解决了。杰弗里捻动他的手指。不过,对这个运动员,就在眼前这个,她不认识——他也是一个招待。
  “喂,先生。”她喊道。
  他已跳起来,在空中把球抓在胸前。她等着他把球掷回去。
  “先生!”她大声喊。
  他回过头,有点吃惊。他的发型轮廓和眼眉都很低,他的面貌像是有人在上面坐过的南瓜一般。“你喊我,夫人?”
  “对,请——”
  他朝她走过去,样子很感困惑。
  “我原希望今天在这里见到你的朋友,”她快速地说,“克拉索斯基先生。”
  “埃德吗?他正在工作。”
  “是固定工作吗?是否还回来?”
  “他前天才找到这份工作。我猜他要干一夏天,直到我们穿上军装。虽然他有时抽空进行锻炼,不过不在这里,他嫌弃这片海滩。”
  “你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天堂公园。”
  “天堂公园?”
  他看着她,好像她是火星人。“那个大游乐园——你知道——在桑塔·莫尼卡和威尼斯之间。他有一个摊位。”。
  “他明天会在那儿吗?”
  “明天是星期几——星期三?对,肯定在。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他歇班,星期天他必须去工作。”
  “我真诚地感谢你。你见他没有?”
  “每晚都见,实在的。我们俩同住一套房,离这里不远。”
  “我想知道——你能否为我捎个口信给他?”
  “那是确定无疑的事。”
  “告诉他,我希望见到他,是关于——关于一件私事——可在星期三中午——不,最好是星期四,星期四12点,在娱乐中心。碰面在什么地方好?”
  这看起来让他费了一会儿工夫,他试着集中精力去想。
  “哪里好大哟,”他咕噜着说,“我知道。你进去以后,有一个养海豹的池子——每个人都在那儿逗留,给海豹喂鱼。”
  “好吧,请转告他,星期四中午我到那儿。”
  她第一次意识到,他被她的泳装吸引住了。一时间,她对这身衣服拿不准主意,可后来,她倒感觉高兴起来。他毫无疑问地会把她的装束汇报给埃德听。“非常乐意帮助,夫人。”他最后说,“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没有别的事了。你不会忘记吧?”
  “嗬,不会。”
  她闪出最迷人的微笑。“多谢。”
  “错不了。”他一低头,开始转身,可又停住了。“嗬,我差点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犹豫了一下。“只要告诉他,那个姑娘——”她打住了,记起对埃德看来她不是个姑娘而是位夫人。她决定,尽管喊夫人令人恼怒,还是要保持她的清楚限定的身份——“告诉他,他在海滩遇到的那位夫人,上周,就在此地,那个被他的橄榄球几乎击中的那位,他会记起的。”
  他奇怪地看着她,她感到很不自在。“好吧,夫人,”他最后说,然后离开加入到其他人那里去。
  她为自己完成了预先设定要完成的事情而高兴,特刚萨匆忙收拾她的几件物品,径直向她的轿车走去,连看也没有看其他三个人一眼,飞速驱车回到布里阿斯。
  回到家后,她高效率地做好午餐并用了餐。她打了半打家庭电话,写了几张“谢谢您”的便条和一封信,还有几张账单发票。3时,她躺下,每日都午间小睡一会——她将自己的永葆青春归功于它——不过眼下,她睡不着,而是任凭自己沉浸在与她的土著居民的神圣结合的甜蜜的想象之中。(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后悔自己与埃德·克拉索斯基的约会未能发生在查普曼博士到来之前。要不,现在她就能以纯粹的健康永远载入他的历史。如果埃德进入这次会见,那她一定会作为既健康又精力充沛而流芳百世。)到4点时,她仍然睡不着,于是便起床打扮了一番,仔细穿着,去参加鲍里斯·莫特里斯基画展,差几分5点,她驱车到韦斯特伍德和美术商店去。
  来到美术商店附近,她发现,要找个停车的地方很困难。
  这很可能意味着画展吸引了大批观众,她为此感到十分得意。
  她把车留在附近的一处停车点。步行走到商店来。走近商店时,她看见几组观众正在人常杰弗里举办这种鸡尾酒会式的预展往往大获成功。他那征求意见的装磺漂亮的通知,寄给精心挑选的名单(其中包括艺术评论家、职业女主人、有钱的离了婚的女子、还有电影明星),给收到人以很深印象,因而大受欢迎。
  这个小小的美术馆确实异常拥挤。特丽萨被人挤着走进去,她那鸡尾酒短礼服擦着衬裙沙沙作响。她对一些不认识的人点点头;对熟悉的人则招手致意。杰弗里左手举着香摈酒,站在中间台子上,像在领航室里——或者是前甲板上的船长。
  不,活像他的偶像,在老盖列里的安布罗斯·汰拉德。特丽萨推开人群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冷淡地尽妻子之责握了握手,送给他面颊。他的小胡子在上面刷了一下。他将一位身材矮孝面容憔悴、样子像犹太法学博士似的年轻人拉进人群中心。这位年轻人,大汗淋淋,泛着亮光的秃头顶和短胡须,给人一种很可笑的不成熟感。每当她遇到蓄胡子的年轻人,特丽萨总是断定,要么这人没有下巴,要么没有天资。杰弗里介绍说他叫鲍里斯·莫特里斯基。特丽萨掩饰不住她的惊讶。当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它引起她一连串的联想:灰熊似的乌克兰人,强悍、坚韧不拔,对人侮谩无礼。不过这个鲍里斯,她猜想,是出生于威廉世家,在康尼岛长大,靠美国政府发给的军人津贴去了巴黎。他的声音细弱,两眼水汪汪的,但他的观点都是守旧的。她确信,他的画行情不会好。
  通常每逢这种场合,她对杰弗里特别有用。她善于应酬,懂行话。不过此刻,她毫无兴致。她呆在杰弗里身边不动,直到他小声提醒她,她这才走到放混合甜饮料的大钵那里。然后,她便穿过拥挤不堪的沉闷房间,一个个地给客人倒。墙上挂着俗不可耐的抽象派油画,既没有杜彻姆也没有凯迪斯基。
  鲍里斯的画给她一种幼儿园的印象,很现代化,但不是美术馆,先锋派画展。她问候凯思琳·鲍拉德,还有一位名叫拉德特福很稳重的高个子年轻人。她与三位批评家握手,后来又同格雷斯、沃特顿以及帕尔默夫妇招手。她走过去,走回来,模模糊糊地听见传教士般的有关创作方面阿拉米语(“不过这是他的色彩协调的观念……这个特征,亲爱的……那些丰富的蓝色的地方……它使你有身临其境之感……通过重图象体现动感,亲爱的……新的领域……观念的构成……深蓝色,特色……内心的眼力……蒙特潘纳斯……朱红色……反叛……希罗希基”),并且深感不解,杰弗里为什么放弃皮特尔怖鲁士尔可爱的雪貂,而换上这玩艺。不过她了解这是有用的商品,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时尚如此嘛。
  两小时过去了,已经喝过四杯香摈鸡尾酒了,她决定她应该头痛了。不久,在人群中,她低声对杰弗里说了一下。杰弗里正与买主交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她从人群中挤出去,外面已是夜晚,充满活力,没有丝毫的抽象,没有残缺不全的线条、画彩和涂满斑点的平面。她想起了埃德·克拉索斯基,他更接近真实的艺术,她很想知道,他对这一切是如何看待的。他应该用她的眼光来理解,她知道,她感到与他更近了。她过去装饰了多少这类令人厌恶的虚假的画品?那些夜晚、那些岁月是如何度过的?
  后来,杰弗里比她预料的提前一小时返回家。她原打算等他返回时她已进入梦乡,因为这是他们做爱的夜晚,而她对此毫无兴致。不过此刻她坐在沙发里,在靠近窗户的风俗雕塑群像之中,毫无睡意,没有不舒服的迹象。
  “这是个了不起的画展,”她说,“可你看上去很疲倦,行情怎么样?”
  杰弗里摇了摇头。“令人失望。只脱手了六幅。”
  她心里倒有点高兴。“对不起,”她表示同情地说,“我怕会这样。他的作品开价太高。这里来的人简直拿不出这么多钱,要是在巴黎——”“呵,不错,巴黎。”
  “或者哪怕是罗马。”
  “嗯,对。”
  “不过,你只要对这些平庸之作作某些让步就是了,亲爱的。”
  他点点头,凝视着米色的地毯,后来突然抬起头。“你的头痛好些了吧?”
  “现在好多了。”接着她又迅速补上了一句。“我怕又到了每月的那个时候——”她过去对这种事从来没有撒过谎,不过,她告诉自己,这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是一个非凡的转换时期。她将十倍给他补偿,一天很快过去了,他俩会更加幸福的。
  “对不起,”他在说,“也许你应该躺下。”
  她站起来,几乎很快活。“你才是我们担心的人。呐,让我们脱下你的衣服,我给你拿拖鞋,然后我们再喝点白兰地。”
  她是如此爱他。真格的,他倒会更加快活的。
         ※        ※         ※
  贝尼塔·塞尔比日记。6月3日,星期三:“……对我来说,从来没有过的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我无法将它写在纸上,除非我认为他不错,将会成为我的丈夫。喝过那些烈性威士忌酒之后,他变得酪配大醉,我只好开车把我俩驶回维拉·尼普利斯。我们坐着,他开始讲述他的人生——他几乎是妈眼里的天使——后来干了两年的分析工作。后来他说他是个潜在同性恋者,大多数男人总会如此,但从来没干什么错事,因为心理医生治疗了他的玻他把头放在我的胸脯上,哭了,并且说希望娶我为妻。我很可怜他,想永远照料他,并说我们会讨论结婚的事。过了一会,我同意我们在芝加哥作决定。今天早上我们用过早餐他要离开时,他是那么的可爱。他需要我,这毫无疑问。既然他如查普曼博士所证实的那样是个正常的人,我想事情会发展得很顺利。我们等着瞧。他每年挣13000美元。它中了一个两分,我的心情很好。四天以后,我们就离开。妈来了一封信,我不能责怪她把鲁宾费尔大夫辞掉,谁听说过有把坐骨脱位看成是心理病症的。今晚我要给她回信,给她精神上的支持。我觉得非常愉快,在水晶宫挥霍了一些钱。
  我经过保罗、霍勒斯以及一位迷人的妇女用餐的饭桌时,他(保罗)把我叫住,并且把我介绍给她,鲍拉德夫人,并要求我加入到他们当中去。我去了,气氛很友好。还在我第一次越过那张桌时,我像是听见霍勒斯在说他的妻子,这也是我为什么放慢脚步的原因,因此让他们看见了。自我和查普曼博士一起工作以来,我还从来没有听见霍勒斯说起过他妻子。当然,里尔顿的任何人都知道为什么。我所以提起它,是因为一种奇怪的推论浮现在我脑海。莫非鲍拉德夫人是霍勒斯的妻子,现在又重新嫁人了?有可能是,除非她非常保守,而我所想象的霍勒斯妻子的形象却……”
         ※        ※         ※内奥米·谢尔兹醉醺醺地坐在舞池旁边的桌了边,是沃什·狄龙接着她的口信后安排她在这儿的。她吃力地端起高脚玻璃杯送到唇边,将剩余的杜松子酒一饮而进。
  她转过身,把椅子搞得吱喳作响,喊招待重新给她添酒。
  其后,那间昏暗的大房间进人焦点,她看见乔罗克的乔里蒂斯的所有桌子都空了。一位招待正在解他的白色背心纽扣,穿着工装裤的一墨西哥人拿了一把扫帚走进来,没有一个人留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她自己和那个乐队外。
  她猛然转回脸对着舞池,视线穿过舞场投向音乐台。那些人形模模糊糊,不过她认出了沃什,他正跪着,把他的萨克斯管存放起来。其余四个人正在收拾乐器和乐谱。她感到他们是她的唯一的朋友,尤其是沃什,尤其是沃什。
  最近八天,她到乔罗克家的乔里蒂斯酒吧来过两次,加上今晚算三次。这间酒吧紧靠人口处。她喝过酒,想让沃什知道,可又改变了主意,于是坐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布里阿斯。
  每个下一天的早上,她都为她的新的贞洁、改邪归正而感到骄傲。每个下午和夜晚,她又感到孤独得难受和痛苦。她意识到,如果不做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今晚早些时候,在她的厨房内,食物使她感到倒胃口,因此她开始小饮起来(为了提提胃口),一发而不可收(为了淹没欲火),最后,在十点钟,她打电话要了一辆出租汽车,第三次来到这里。这一次,她让那个酒吧间招待员(此人这时已经成了可以依赖的朋友)告诉沃什她来了。演奏完集成曲之后,沃什走过来,把她领到这张桌边。
  她喜欢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在当中间歇的空间,他们跟在沃什后来到这张桌边,拉过椅子,与她讨近乎,赞美她,对沃什说一些逗趣的话(沃什一个劲地眨眼睛)。最后,用一种古怪的方式交谈起来,她一句话也听不懂。有关音乐的事情吧,她想。这些音乐家。他们名字叫……哦,沃什……皮拉威兹……、拉温……巴代里……尼姆斯……不,西姆斯……基姆斯,威姆斯,黑姆斯。
  她在前额和腮这间揉了揉眼睛,试着把这些名字和这些朋友对上号……叼着烟卷的那张苍白的脸……卷头发和摇晃膝的罗马型脸……长着乱蓬蓬的山羊胡子的黑人脸,他手指上戴满了戒指,指甲老长,老长……长着胖鹰钩鼻子的橡皮脸,腿脚动作起来像兔子似的……老长,老长的长下巴脸,凹陷眼,老长老长的身子,胳膊,大腿与沃什·狄龙不相上下。他用手搂着她,他的嘴唇把她的耳垂搔得挺痒。
  她看见他穿过滑溜溜的舞池走过来了,相貌很丑,值得弄到手的东西,穿着夜小礼服。她试着坐起来。
  他站在她前面。“我的姑娘怎么样?”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凸牙、麻子脸的重叠形象。
  “感觉很好吧,心肝儿?”他问。
  “很好。”
  “夜间刚开始,喜欢寻点更多的快活吗?”
  她想,与你的姑娘调调情,读一个睡前的故事她听,把她放在她的带轮的暖和床里。她的嘴像吃了糖一般,脸上红红的。“喜欢。”
  “你非常漂亮,亲爱的姑娘,也非常甜蜜可口。”
  “如果你喜欢我的话。”
  沃什露出了无唇的微笑。“喜欢你?亲爱的,老沃什可不是你的那些光用嘴皮子的人。他喜欢表明想干就干。亲爱的。
  也许你用不着告诉我,不过,在那里,我一直想要你想得发疯。”
  她点点头。“我累了。”她说。
  她试图站起来,但就是站不起,他伸手到她臂下,很容易地把她吊起来。
  “你先站着,”他说。他龄牙笑了笑。“我希望不会呆多久。”他把她的一只胳膊卷放进他的里面。“走吧,亲爱的,我们回家去。”搂她的那只手臂很有力,她的感觉较前好多了。
  他导引着她穿越空荡荡的桌子,上面有污迹斑斑的桌布,盛着半满烟蒂的烟灰缸,湿漉漉被捏成团的餐巾,仍像早上以后的样子。
  “嗬,沃什!”有人喊。
  他站住,回过头去看。
  “今夜有乐局?”
  “远非如此,”他回答,“还有场小小的爵士乐即兴演奏。”
  他朝下看着内奥米。“我们要演的,是不是亲爱的?”
  “沃什,我只想躺下。”
  “你就要躺下,亲爱的姑娘。老沃什定会把他的姑娘照顾得舒舒服服。”
  外面,冷空气像湿抹布一样拂在她的脸上。不过,尽管她部分地苏醒过来,世界仍然看不见,看见的只是身旁那个高高的运动的形体。在相隔很远的什么地方,交通发出说不清是什么的嗡嗡声。高高的天空上,星光闪闪的穹窿翘起来,在那很远很远的下面,铺过的地面是混凝土的滑坡。在他汽车的皮革座位上面,很容易让自己被拉向他那里,直到她嗅到了他的套服上的杜松子酒和绒面呢,以及他翻领上圆花的隐隐约约的香水味。
  她意识到自己被带着向前走,感到转弯时的摇摆和轻微的浮动,她感到了他的手在她胸前的毛线衫上摩挲着。
  “我早就知道你是那个,”他说,“从我给你送明信片的那一天。我敢打赌你也感觉出来了。”
  她把头向后枕在车座上,眼睛仍闭着。
  “有那种事多久了,亲爱的?”
  “什么?”
  “从你被爱以来?”
  如果她告诉他,自幼儿时起,自从……,永无止境,他会认为她疯了。另外,她太疲倦。她什么话也不说。
  那艘宇宙飞船继续向前,向前,后来,它停住了,她也睁开了眼睛。
  “我们到啦。”他说。
  过了一会,门开了,他帮她从汽车里出来。他一只胳膊揽着她,扶着她走过人行道,通过玻璃门,走进大楼。只见门前挂着一排排人名牌子和蜂鸣器以及装有黄铜盖子的信箱。阴暗的走廊从楼梯通到后面。那个门上写着五号。
  灯亮着,她斜斜歪歪地站在他那起居室中间绿毡扑克牌桌子旁边。他从什么地方端来两个玻璃杯,有一杯到了她手里。
  “来,亲爱的,喝。整晚上都没有喝啦。”
  “我喝杜松子酒。”
  “它就是。”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荆“喝掉它,好上路。
  我们要过一段时间。”
  她喝掉了。那酒没有什么滋味。
  他把玻璃杯放在扑克牌桌上,抓住她的胳膊肘,牢牢地带她走过敞着的门。他一拉开关顶灯亮了。她站在淡棕色的衣柜边。椅子那边,是一张带淡棕色低床头板和双人床,米黄色的绳绒线床罩整洁地盖在床上。
  “你很干净。”当他在她身后把门关上时她口齿不清地说。
  “他们弄来个服侍人,海外的黑白混血儿。她打扫房间挣五块钱。”
  他把绳绒线床罩和酱紫色的毛毯从床上扯下来,并掀开毯子下面白色床单,把它们都扔到地板上,后来,又把枕头抛到一旁。
  “我喜欢足够大的地方,”他说,并送给她一个无唇的微笑。“你呢,亲爱的?”
  “我什么?”
  他走向她,将她半提离地面,贪婪地把嘴压到她的上面。
  通过醉酒的蒸气繁衍,慢慢地欲念浮上来。那根本不是接吻,而只是对她的疼痛的乳房的压迫,及对她臀部的搂按。他放开她,他们俩都喘着气。
  “来吧,亲爱的。”他说。
  他开始解他的衬衫。她慢慢挪向床前,想脱衣服,但最终只是站在那儿。短暂的要求交媾的强烈欲念减弱了,剩下的只是漠然的空虚感。太阳穴的眩晕有一点清醒。那张掀光盖饰的大床也不再那么诱人了。没有使她冲动的欲望——没有看他脱光身子和急不可耐的神态的兴趣,因为已经有过很多了。没有与他胶合在一起的渴念,也因为已经有过太多了。她怎么在这里?如果她告诉他,解释一下,也许还有希望。
  “嗨,亲爱的——”他说。
  她厌烦地转过身,想要依靠逻辑和说理,不过那时她看见他那长长的、无毛的、骨鳞鳞的身躯,于是心里清楚,那么做是枉费心机,她已经把机器上紧了,这就得开动起来。
  “……什么使你耽搁,来吧。”
  她异常后悔地抓起她那毛线衫的底边,慢慢地、慢慢地开始向上拉脱过乳罩。
  “快一点,该死的!”
  他来到她身前,抓过毛线衫,从她的头上猛地拉出去。他的手来到她身后,试着解乳罩,最后,用力地一下子撕开。随着衣服下落,她那洁白的肩膀一下子裸露出来,她企图去遮挡,而他的双手已经抓在上面,搞得生痛。她被抱离地板,粗暴地摔在床上。
  “沃什,别——”
  “该死的——”
  她那丝棉长裤被粗野地撕到地板上。
  他靠上身来,逼近她身上。
  “我的长筒袜——”她喘吁吁地说。
  “去它妈的。”
  “不,求你——”
  他挣扎着想起来,用一只胳膊肘撑起了身子。她只是想说明一下,做爱有一定的习俗现律,一个夫人不脱袜子是不应赤裸着身体躺下的。穿袜子很不合适,绝对不合适。
  他的胳膊像条撬棍似地压在她的喉部。她的头被猛地推进床垫里。他的双手似砂砾般地按在她的两个粉肩上。她仍在为她的长筒袜的尊严呻吟着。
  她一度睁开眼,看见他,被吓坏了。“不要弄伤我。”她哭叫起来。
  他的声音很生气,很不耐烦,充满野性。在她的耳朵里絮絮不休地发出野兽的单调话语,她闭上眼睛,沉入黑暗之中,献出了她的爱情,使死亡来得更快一些,痛苦也会结束。
  最后是那种期待的感觉——美丽的如花的草原,如絮的白云在湛蓝的天空悠哉悠哉地游荡,如雪的羊群在吃着嫩生生的带露珠的小草,小鸟在草原上无忧无虑地歌唱,花蝴蝶在花蕊中振动着彩裙般的翅膀,小蜜蜂不倦地采吸大自然的恩赐,嘤嘤地唱着劳动的歌谣。还有那永远默默无闻的小草,吮吸着大地的灵气,吐出空气的芬芳,享受着阳光温情的爱抚,承受着雨露的滋润。最后,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脊前。“我爱你,霍勒斯。”她咕噜着说。
  不过后来,做完了,她感到软弱无力,但在失败中却有点胜利感。因为,正像她告诉愚蠢的屏风后的那人那样,她总好性亢奋,可今夜,他倦了,而她没有。这种快感压过她所知道的任何快感。
  她在床垫子上转了一下头,望过去,沃什正在扣裤带。
  他看见她,龇牙笑了笑。“你要应付的,小家伙。想喝一点?”
  她摇了摇头。“带我回家。”她开始欠身。但是他走近她把她轻柔地推回去。“不要这么快。”他说,“吃了就走不礼貌。”她躺回床上,感到既无力又头晕眼花。她注视着他走到门口,敞开门。通过门道,那种夹杂着叽叽呱呱的打趣和挖苦,以及含糊不清说话声传过来。
  沃什朝那边喊。“好啦,阿C——你上。”
  突然,一个陌生人通过门口走进来——不陌生,是那个长着卷头发的罗马脸。她吓呆,伸手去够什么东西来盖自己的裸体。不过除了她的手以外什么也没有。
  “喂。”罗马脸说。
  沃什做了个无唇的微笑。“巴代里,今夜你是个男子汉。”
  巴代里开始脱衬衫。内奥米坐起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她斥责沃什说。
  她竭力想扭动着到床下。但是沃什抓住了她肩膀,把她往回拖。她用拳头捣他,直到他抓着她的前臂,硬把她推躺在床上。
  “猜想你没有让她痛快,”巴代里说,“还要搏斗一大阵子。”
  内奥米尽力喊叫,沃什用臂堵她的嘴。“上,你这个老东的,”他向后喊,“这是只老虎。”
  她既不能移动手臂,也不能喊叫,内奥米疯狂地用腿踢蹬。可是,有人把她的双腿死死地按住在床上。她看见沃什的胳膊上面那张卷毛罗马脸。一会儿,卷毛触到她的脸上,满是大蒜气味的嘴扣到她的嘴上。她竭力挣扎。有一次她看见沃什从门口处龇牙对她笑,这之后她看见的只是那张罗马脸。她用脚踢他,他呻吟了一下,于是便用手掌抽她的脸。她抽泣着,想用嘴咬他,得到的仍是他那巨大手掌的针刺般的痛。过了一会,她停止了反抗,他也停止了用掌打她。她任他像布娃娃似地摆布。
  又是那种没完没了的动作,针刺般的疼痛,用钳子夹紧般的疼痛。残酷的暴行伴随着什么地方的门敞、门闭、门敞、门闭,以及远处要巴代里继续干、再继续干下去的声音。在上面悬晃着的罗马脸像一只扭曲的灯笼。卷毛粘乎乎,湿漉漉。
  完事之后,她不能起身。没有任何毅力能够使她抬起她那施过拉肢刑般痛楚不堪的肌肉。她躺在那里喘着气,她那高耸的乳房胀鼓鼓的。她的眼睛瞪着视着,等待着。她的内里机构竭尽了反抗力。她衰竭地躺着,大瞪着眼,等待着。
  那道门敞开又并闭了,传来了一阵大笑声,并且来了那个胖鼻子,那个大下巴。手掌捂上了她的乳房,大腿压在了她的大腿上……拉温,拉温……那个黑家伙,西姆斯而不是尼姆斯,她最后知道是西姆斯,她闭上眼睛。她记得以前曾经有过像他这样的一个——什么时候?——巴坦达,那个读过许多书的知识分子。他告诉她南方的种族问题起源于白人的精神恐怖,认为黑人比白人更有力量……西姆斯,别,西姆斯,直到她尖声喊叫得沙哑了……后来,当她睁开眼时,那已不再是西姆斯,而是一张抽搐着的长满丘疹的粉脸……就在这当中,她晕了过去……当她睁开眼时,她身子竖立着,她在沃什和西姆斯之间夹着。他们驾驶着车。两扇窗都开着,风像溪水那样凉飕飕的。
  “你怎么样?”沃什在问,“我们在带你回家。”
  她朝下看了看,看见有人给她穿上了衣服。真正有教养的人,真正有教养的人——对待女子的事情上。
  “不要对我们轻举妄动,”沃什说,“任何外科医生会告诉你,五个并不比一个坏。那些小姑娘所遭遇的并没有弄坏。你听着,亲爱的——你要——呐——你要小心——这些家伙中有一个,他——你被稍稍弄伤了——不过不严重,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嘿,西姆斯,就在那边,停住那里。”
  她感到汽车突然转向,嘎的一声刹住了,马达空转着。沃什敞开门。“我们让你隔几道门下车,以防有人等你。”
  他伸手帮她出来,但是她不动。
  “帮帮手,西姆斯。”
  他们两人推推拉拉,好一阵折腾才算把她弄出车。沃什把她靠在树上站着,并指了指。“那条路,亲爱的。”他装出一副假惺惺的微笑,弯下了头。“多谢你这一晚上。”
  汽车开走后,她仍靠在树上立着,最后,她伸出一条腿,试探着看能不能动。她看见她的长筒袜褪到膝盖以下,撕破了,沾满了污迹。
  她开始跑,绊绊跌跌地向前跑,抽泣着。奔跑着。
  当到达她的草坪上时,她垮下去,跌倒在一处又冷又潮湿的草堆上,抑制不住地嚎陶大哭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铺路面上传来脚步声,脚踏草地上的压抑声,快速地朝她接近。她尽力止住哭,抬起头来,希望是一位警察。在她发现那是霍勒斯来到身边时,她竟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他说了些什么话,她还没有明白过来,便对一切感知闭上了眼睛和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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