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八二零年三月───英格兰──伦敦
  他们叫他海豚,他则叫她小鬼。莉雅公主不明白为什么她监护人的次子克林会有一个海底鱼族的绰号,倒是很清楚他给她取绰号的缘由。那是她赢得的。她小时候真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鬼,唯一和克林及他的哥哥在一起玩的那一次,她做了一件恶劣而顽皮的坏事。当时她年纪还很小,而生为独生女、周遭又尽是溺爱、面般容忍她的亲戚和仆从,会被宠坏自是待言。幸而她的双亲天生耐性十足,他们完全接受行为乖张的她,直到她长大,学会控制脾气和自制。
  莉雅很小的时候,她的双亲曾带她到过英格兰。她不记得威廉郡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他们四个女儿的长相,对那两兄弟顶多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如果置身人群中,只怕她一定认不出他们了。她希望克林已经忘了她以前的行为,也忘了他曾经叫过她小鬼──她母亲说这个绰号是她罪有应得,因为和克林在一起本该使所有的一切都更容易忍受的。对莉雅而言,即将负担的两项义务都是十分烦人的,因而在每天结束后能有个安全的避风港也格外重要。
  她不愿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也建议──事实上是坚持──她先暂时赁屋而居。而公爵夫人却光想到就开始担忧起来了。莉雅坚不让步,她提醒的监护人她毕竟已经成年了,当然有能力照顾自己。但她的监护人却不接受这种说法。争论持续了半天,最后莉雅被安排于伦敦停留期间住在凯恩和他妻子洁玉的家。
  不幸的是,就在她预定离开的前一天,她的主人与女主人也双双染上了和近来公爵、公爵夫人及他们四个女儿全染上的、相同的神秘疾病。
  唯一剩下的选择是克林。若不是莉雅已和许多她父亲的旧识约好要见面,她会待在乡下直到她的监护人康复为止。她不想打扰克林,尤其在自他父亲口中得知这两年来他艰辛的创业过程之后,更认为克林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意外的负担。然而威廉郡公爵却仍极度坚持她必须接受他的好意,而拒绝她的的监护人也是很无礼的。此外,和克林住几天或许会使她要请求他帮忙这事容易些。
  晚餐时间过后不久,她抵达了克林家门前。而他早已出门赴宴去了。莉雅、她的新贴身女仆和两个值得信赖的私人护卫一齐挤在小小的玄关,将公爵的短笺交给年轻英俊、名唤富恩的管家。这个年龄绝不超过二十五的管家显然对她的突然到来慌了手脚。他不停地对她行礼,脸直红到发根,而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抚他。
  “你的光临真是我们最大的荣幸。”他结巴道。艰难地吞咽一下之后,他又重复了同一句话。
  “希望你的雇主也有同感,”她答道。“我不想造成任何麻烦”。
  “不,不,”富恩冲口而出,显然认为那个念头十分骇人。“您绝不可能是个麻烦。”
  “谢谢你,先生。”
  富恩又吞咽一下,语带忧虑地说道:“但是莉雅公主,恐怕我们没有足够的地方安置你的人。”
  管家尴尬得满脸通红。“我们会相到办法的。”她微笑着向他保证,试着要他放轻松些。这可怜人年来像是要病了。“公爵坚持要我带我的侍卫,而没有我的新女仆,我哪儿也去不了。她名叫薇娜,是公爵夫人要自挑选的。薇娜一直住在伦敦,但她是在我父亲的祖国出生、成长的。她正好来应征这个工作真让人惊喜,不是吗?对呀,的确是。”她自问自答,富恩根本没有插上嘴的余地。“而且她才工作不久,我不能就这么让她走。那太无礼了,不是吗?你能了解吧,是不是?”
  富恩早已忘了她是在解释什么事,但为了让她高兴,他还是点点头。他终于将视线自美丽的公主身上移开,向她的贴身女仆鞠个躬,不料一开口便毁了他之前摆出来的威仪。“但她还只是个孩子。”
  “薇娜比我大一岁。”莉雅解释道。她转向金发女人以一种富恩从没听过的语言和她交谈。他觉得那听来有点儿像法语,但又不是。
  “您的仆人说英语吗?”他问道。
  “当他们想说的时候。”她答道。她解开白色镶边毛皮斗篷的系强,一个高大健壮、黑发而且表情迫人的侍卫上前来接下了斗篷。她谢过了他才又转向富恩。“我想休息了。由于下雨的关系,我们花了大半天才到这里,我已经冷到骨子里去了。外面的天气真是恼人。”她一点头继续说道:“雨滴真像冰雹那么大对不对,陆蒙?”
  “哎,的确是,公主。”侍卫的嗓音出奇地温柔。
  “我们真的都累坏了。”她接着又对富恩说道。
  “这是当然。”富恩同意道。“请随我来吧。”他陪着莉雅公主上楼。“二楼有四个卧房,公主,三楼则有三间仆人房。如果您的侍卫愿意合住一间……”
  “陆蒙和杜文会很乐意合住一间。”见他没往下说,她这么告诉他。“先生,这只是暂时性的安排而已,等凯恩夫妇恢复健康,我就会搬回去和他们一起住了。”
  富恩托着莉雅的手肘走完剩余的楼梯,他一派热心的样子使莉雅没开口告诉他她并不需要他的帮忙。如果当她像个老妪似的会让他高兴,就随他去吧。
  上了二楼,管家这才发现两个侍卫没跟上来。他们已自行往后屋走去。莉雅解释说他们是四处熟悉一下所有的出口,等会儿便会上来。
  “但他们为什么会……”
  她没让他说完。“为了我们的安全,先生”。
  富恩点点头,尽管事实上他一点儿概念也没有。
  “您愿意今晚先用我家主人的房间吗?那里的床单今天早晨才换过,而且其它房间也都尚未整理。屋内仆人只有厨子和我,您知道,因为我家主人目前手头并不宽裕。而我又认为没必要每个房间都铺床单,我不知道我们会……”
  “你不必担心。”她插进来说道。“我们可以另想办法的,我保证。”
  “您这么能谅解下人实在太好了,赶明儿我就把您的东西搬到大客房去。”
  “你忘了克林了吗?”她问道。“我想我占用他的床,他会很生气。”
  富恩想象的却恰是相反的情节,随即为自己可耻的念头红起脸来。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想道,否则不会表现的像个呆子似的。贵客的来到正是他如此笨拙的原因,不,是莉雅公主。她是他所见最完美的女人,每回看着她他就会忘了自己所有的思绪。她的美眸蓝得那么不可思议,乌黑的睫毛也是他所仅见的,精致的五官毫无瑕疵。只有鼻梁上的几颗雀斑破坏了完美,但富恩甚至认为那个小缺陷是优雅的。
  他清清喉咙以便理清思路。“我确信我的雇主不会介意在客房里住一夜的,无论如何,他很有可能会明早才回来。那绝非您所想象的,莉雅公主,”想到她可能以为克林和其它女人过夜,他又急急说道。“他常常回翡翠船运公司去作些文书工作,干脆就睡在那边了。你知道,他常常忘了时间。”
  语毕富恩便拉她穿过回廊。二楼有四个房间。第一间房门大工,她在门口伫足往里看去。发现它是个迷人的图书室。桃花心木书桌面朝门,左边有个小壁炉,右边是一张棕色皮椅和相配的踏脚凳,两者之间是一张美丽的地毯。四墙全排满了书籍,桌上散置着纸张。
  莉雅认为这图书室非常男性化,也很舒适。她甚至能想象到了自己身着厚袍子和拖鞋,蜷在旺旺的火堆前看最新的淑女杂志的情景。
  第二扇门是克林的卧房。富恩赶在她之前打开了门。
  “你的主人有长时间工作的习惯吗?”她问道。
  “正是。”富恩答道。“几年前他和他的好友圣詹姆斯候爵一块儿创立了公司,由于竞争非常激烈,两位先生都卯足了劲”。
  莉雅点头。“翡翠船运公司的信誉良好。”
  “真的吗?”
  “哦,是啊。克林的父亲希望能买些股份,它会是投资格稳固的投资,只可惜两个合伙人都不肯卖。”
  “他们想要维持完全的控制。”富恩说明道,然后露齿一笑。“我听见他是这么对他父亲说的。”
  她点点头走进房内,结束了这个话题。富恩注意到室内的寒气,连忙过去在壁炉里生了火。薇娜则点起床边桌上的蜡烛。
  克林的卧房就和他的图书室一般阳刚味十足而且吸引人。面朝门口的床尺寸相当大,上覆深克力色床单。漆成淡褐色的墙壁在她看来是桃花心木家具最完美的背景搭配。
  床头两侧是挂有淡褐色丝质窗帘的窗户。薇娜解放系住窗帘的带子,使房间不受底下街道的喧嚷干扰。
  莉雅的左手边有一扇通往图书室的门,右侧一扇大木质屏风旁是另一道门。她走过去打开它,发现那是个相连的卧房,色调与主卧室相仿,只是床的尺寸小了些。
  “这是幢美丽的宅子,”她开口道。“克林的眼光真不错。”
  “这屋子不是他的,”富恩解释道。“不过租金挺合理的。只是等夏末屋主一家自美国回来,我们就又得搬家了。”
  莉雅忍住笑意,她怀疑克林会感激他的仆人将他的财务状况宣扬出去。富恩是她所见过最热诚的仆人,他的诚实也令人耳目一新,莉雅立刻使喜欢上他了。
  “明天我就把您的东西搬进邻房。”富恩对着正在另一房间探险的莉雅喊道,转身在壁炉里又加了块木头,站起来两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这两间卧房比较大,”他解释道。“另外两间则很小。门上有锁。”他一点头加了最后一句话。
  叫陆蒙的那个黑发待卫敲敲门,莉雅匆匆赶到门边聆听他轻声的说明。
  “陆蒙说楼下大厅有扇窗户的栓锁坏了,希望你允许他修理好。”
  “您是说现在吗?”富恩问道。
  “对。”她答道。“陆蒙喜欢未雨绸缪,”她继续说道。“不到整幢房子都安全无疑是不会休息的。”
  她没等管家有所表示,径对他颔首表示同意。薇娜已取出她女主人的睡衣和睡袍,当她打了个呵欠时,莉雅转身去帮忙她。
  “薇娜,去睡吧。明天有的是时间整理。”
  女仆对她的女人主人深深鞠个躬。富恩赶忙上前建议女仆睡走廊的最后一间。那是所有的卧房中最小的,他解释道,但床铺相当舒适,他确信薇娜一定会喜欢。向莉雅道过晚安后,便领女仆过去帮她安顿下来了。
  不到三十分钟后,莉雅便睡着了。他一如往常地熟睡了几个小时,但半夜两点整时又醒了过来。自回英格兰以来,她一直没法一觉到天明,而且也习惯这种情形了。她穿上睡袍,在壁炉里添加一段木头,然后便带着文件包上床去。她打算看看她的经纪人的股市现况分析报告,如果还睡不着,她打算再作一张她持有的证券的最新状况图。
  楼下的一阵骚动使她分了心。她认出了富恩的声音,并自他慌乱的语气假设他是在试着平息他的雇主的怒气。
  好奇心占了上风。莉雅趿上拖鞋、系紧睡袍的腰带,走向楼梯口。她伫立在阴影中,而底下的门厅却是烛火通明。她看见杜文和陆蒙正挡住克林的去路,不禁轻叹一声。克林背对着她。但陆蒙却正巧?头望见她。她立即示意他离去。他用肘轻触他的伙伴退到他的位置,两人朝克林鞠个躬后便离开了门厅。
  富恩没注意到侍卫们离去,也没注意到莉雅。如果他晓得她就在那儿听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想必是不会那么絮絮叨叨的了。
  “她正是我想象中一位真正的公主的样子。”他对他的雇主说道,一派兴奋热诚的口吻。“她有着子夜般的黑发,柔软的鬈发仿佛是飘浮肩上一样。她的眼睛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蓝,如此的明亮澄澈。她大约是中等高度,您绝对比她高多了。甚至我自己在她面前,都自觉像个笨重的巨人哩。她有雀斑,大人,不过只在鼻梁上有。”
  富恩停下来喘一口大。“她真是太美了。”
  克林没怎么注意管家对公主的形容。方才正要动手修理那两个挡他路的陌生人,再把他们丢回街上时,富恩适时冲下楼来解释说那两个人是威廉郡公爵派来的。克林放开个子较大的那个,又开始翻着他手中的一叠文件,心想但愿他没把他合伙人写的报告忘在办公室里,他打算在上床前把那些资料登记在帐簿上。
  克林心情糟透了。他真的对他管家适才的插手有些失望,否则好好打一场架应该有助于摆脱一部分的挫折感才对。
  他终于找到那份文件,富恩也再度开口。
  “莉雅公主略显清瘦,但我也注意到她身段极佳。”
  “够了”。克林命令道,他的声音温和却具有十足的权威。
  管家立即停止对莉雅公主反复不停的赞美词,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才刚提起这个话题,而且至少还能再说上不只二十分钟的。啊,他甚至还没说到她的微笑或是她高贵的气质……
  “好了,富恩,”克林打断管家的思绪。“我们来把事情弄清楚。一位公主决定和我们住在一起,对吗?”
  “是的,大人?”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大人?”
  克林叹息。“你为什么认为……”
  “我不宜擅自决定什么。”富恩插了一句。
  “那什么时候又阻止过你了呢?”
  富恩露齿一笑,仿佛他刚赢得了赞美似的。
  克林打个呵欠。上帝,他累了,今晚实在没心情见任何人。长时间研究公司的帐目使他筋疲力竭,无法使帐目转亏为盈令他深感挫折,而面对大小竞争则使他厌烦,感觉上仿佛每天都有一家新船运公司开张大吉似的。
  除了财务上的麻烦外,他还必须忍受自己身上的疼痛。几年前他在一次海上意外中伤了左腿,现在它正隐隐抽痛,令他只想带杯热白兰地上床休息。
  他不打算向疲惫的肉体屈服,上床前他还有工作得做。他把斗篷丢给富恩,把手杖搁在伞架上,然后将文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大人,您要我帮您拿点饮料来吗?”
  “我要在图书室喝杯白兰地。”他答道。“您怎么叫我‘大人’?我早已经准你叫我克林。”
  “但那是以前。”
  “什么以前?”
  “在一位真正的公主来和我们同住以前。”富恩解释道。“现在我再称呼您克林就不适当了。或者您喜欢我称您赫布鲁爵士?”他问道,使用的是克林被授封的骑士勋爵头衔。
  “我喜欢克林。”
  “但我已经解释过了,大人,那是不行的。”
  克林笑了起来。富恩的口气极尽夸张之能事,他的举动也愈来愈像他哥哥的管家滕斯了。他其实不该觉得惊讶,因为滕斯正是富恩的伯父,当初他把这年轻人安插在克林家中就是想磨练他的。
  “你快变得像你的伯父一样自大啦。”克林说道。
  “您过奖了,大人。”
  克林又笑了起来,然后对他的仆人摇头。“我们再来谈谈公主,好吗?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没对我说。”富恩说明道。“而且我也觉得我不适合问她。”
  “所以你就让她进来了?”
  “她带了一封您父亲的信来。”
  他们终于找到了谜底。“信在哪?”
  “我放在大厅……或是餐厅呢?”
  “去找出来。”克林命令道。“也许他在信上会解释这女人为什么非得带两个凶手同行。”
  “他们是她的私人侍卫,大人。”富恩以辩护的口吻解释道。“您父亲派他们跟着她的,”富恩一点头。“而且一位公主是不会和凶手一道旅行的。”
  富恩对公主溢于言表的敬畏几已至令人发噱的程度,显然已使得这位善感的管家晕头转向了。
  管家跑向大厅去找信。克林吹熄桌上的蜡烛后,拿起文件转身上楼。
  他终于明白莉雅公主来访的原因了,他父亲正是幕后的主谋。他乱点鸳鸯的游戏愈来愈过火了,克林可没心情再来一回合。
  他上楼到一半时看见了她。她看来的确像个公主,一个美丽的公主。她飘逸的长发果真乌黑如子夜,一身的白看起来真像是诸神派来考验他的幻象。
  而他没通过考验。尽管他竭尽全力,仍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肉体反应。
  他父亲这次的确干得好。克林决定要记得为他这一次的好眼光恭维他几句,不过当然是在他打发她上路之后。
  他们站在那儿注视着彼此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她等着他开口说话,他则等着她向他解释她出现在他家的原因。
  莉雅先放弃。她走到楼梯前施个礼,然后说道:“晚安,克林。能再见到你真好。”
  好怕声音美妙动听。克林试着专心听她讲的话,却发现它困难得几近荒谬。
  “再?”他问道。老天,他的声音可真像只青蛙。
  “对呀,我很小的时候我们曾见过彼此,那时你叫我小鬼。”
  这话令他不由绽出一抹微笑,不过对那次的见面他仍没任何印象。“那时你真的是‘小鬼’吗?”
  “喔,没错。”她答道。“他们说我踢你,事实上是好几次。不过,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现在我已经长大,这绰号也不再适合我;我已有很多年不曾踢人了。”
  克林倚着楼梯扶手,减轻一些伤腿的负担。“我们在哪儿认识的?”
  “在你父亲乡下的家。”她解释道。“那时我的父母亲带我去作客,你正好从牛津放假回家,你哥哥则刚毕业。”
  克林还是不记得她,不过他并不惊讶。他的父母亲向来好客,他根本很少支注意他们。那些人,他回想疲乏,多半是时运不济、穷途潦倒的人,而他那过分好心肠的父亲总是把每一个伸出求援之手的人带回家来。
  她的双手矜持地交叠着,一派轻松自在的样子。然而克林见到了她泛白的指尖,这才知道她正为了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捏紧着手。她并不如她希望他相信的那般平静,而这无意间透露的脆弱令他发觉自己正试着使她自在些。
  “你的父母亲现在人在哪儿?”他问道。
  “我父亲在我十一岁时便去世了,”她答道。“母亲则在第二年夏天辞世。先生,你愿意让我帮你收拾那些文件吗?”她急急加了一句,希望能转变话题。
  “什么文件?”
  她的笑容令人目眩神迷。“你掉的那些。”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觉它们全都散在阶梯上,兀自抓着空气的手让他自觉像个白痴。看来他也没比富恩好到哪儿去,他露齿一笑暗忖道,而且富恩那颠三倒四的举止至少还有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借口:他还年轻、见识少且不谙世事。
  克林则刚好相反,他不论在年龄或经验上都比管家年长很多。只是他今晚太累了,他提醒自己,而那当然是他此刻一幅笨伯样的原因。
  此外她也实在美得过火,他叹了一口气。“我待会儿再来收拾。”他对她说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莉雅公主?”他丝毫不在意这话问得有多唐突。
  “你哥哥和嫂嫂都病了,”她签道。“本来我在城里时应该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但就在最后一分钟他们却病了,因此他们告诉我来住你这里,直到他们康复。”
  “是谁这么要求你的?”
  “你父亲”。
  “他干么操这么多心?”
  “他是我的监护人,克林。”
  他无法掩饰对这小小新闻的惊讶之情。他父亲从未提及只字词组,纵使克林猜想这其实不关他的事。他父亲向来惜口如金,鲜少向他的两个儿子吐露心事。
  “你是为了社交季来伦敦的吗?”
  “不尽然。”她答道。“我当然很希望能受邀去参加一些盛会,但我这一趟来并非为了那些多彩多姿的宴会。”
  克林更好奇了。她的口气挺严肃的,他又朝她前进一步。
  “我不愿造成任何麻烦。”她说道。“甚至提议过我自己租个房子,或是使用你父母亲在城里的宅子。但你父亲不准我一个人住,我真的试过了,但就是争不赢他。”
  老天,她的微笑真是美极了,而且还有感染力。他发觉自己也在回她一笑。“没人争得赢我父亲。”他同意道。“但你还是没说你来的原因。”他提醒她。
  “的确。”她答道。“你知道,克林,我本来是不需要来伦敦的,但是现在又非来不可。”
  他摇头。“说了一半的解释总会使我发狂。我很迟钝,他们说我是被我的合伙人感染的。我欣赏完全的诚实,因为它实在非常罕有,因此只要你在作客,我希望你都能有话直说,同意吗?”
  “是,当然好。”
  天杀的,她又把手给拧在一块儿了,一定是他吓坏她了。他的口气听起来一定像个食人巨妖,天知道他自己就有这种感觉。他为她害怕他而颇感遗憾,却又很高兴,因为一切都按着他的方式来。她没有和他争论或大发娇嗔,他最厌恶的莫过于女人的小脾气了。
  他强迫自己以温和的口气问道:“你介意现在回答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为什么带着两名侍卫呢?”
  “是你父亲坚持的。陆蒙和杜文是院长雇来陪我到英国来的,而你父亲要求他们继续留下来。他们还没有家室,而且薪水也很高。你不必替他们担心。”
  他按捺住火气,因为她一副认真的模样。“我不是在担心他们,”他答道,接着露齿一笑。“你知道,莉雅,想从你口中得到答案还真难呢。”
  她点头。“院长以前也常这么说,她认为那是我的大缺点之一。如果我给你造成困扰,我在此致歉。”
  “莉雅,我父亲是这计划的幕后主使者,对不对?是他要你来我这里的。”
  “也对也不对。”
  她急急抬起一手阻止他蹙眉。“我这么说并非投机,克林。你父亲的确要我来你这里,但那是在他发觉凯恩身染微恙之后。而且,我不相信这中间还扯上了什么计划。事实上,你的父母亲原要我待在乡下,直到他们康复能陪我进城来。而只要没有那么多排好的约会,我原本也是希望那样的。”
  她的语气再真挚不过,然而克林仍无法相信这不是他父亲的诡计之一。不到一星期前他才在俱乐部见过他父亲,那时他可是健康的很。克林也还记得那番无可避免的争论;他父亲先是不经心地提起了婚姻的话题,接着便开始了要他讨个老婆的疲劳轰炸。克林装着在听,等他父亲念完经后,才再度告诉他自己决心维持单身。
  莉雅不知道克林在想些什么,然而他打结的眉头却令她紧张,他显然是个多疑的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她暗忖道,有着一头浓厚、深褐色的头发和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会在他微笑时闪闪发光,另外左颊上还有个小酒窝。但是老天,他皱眉时可真凶猛,其至比院长还慑人,而莉雅认为这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
  她无法忍受沉默太久,“你父亲打算告诉你有关我不寻常的处境,”她轻声道。“他一定会据实以告的。”
  “只要有关我父亲和他的计划,就不可能有据实以告这回事。”
  她挺起肩,对他皱起眉来。“你父亲是我有幸见过最值得尊敬的绅士之一。他对我一直非常好,并时时刻刻在为我设想。”
  讲完替他父亲辩护的这番话后,她的口气已变得气愤起来了。克林咧嘴一笑。“你不必为他向我辩解,我知道我父亲很可敬,而这正是我爱他的约一百个原因之一。”
  她的态度缓和下来。“你能有这么好的父亲真是很幸运。”
  “你也一样幸运吗?”
  “喔,是呀。”她回答。“我父亲棒极了。”
  克林走上剩余的几阶楼梯,她赶忙往后退,最后碰上了墙壁,然后转身慢慢走回房间。
  克林双手背在身后走在她身旁。富恩说得没错,他是比莉雅高一大截,也许是他的个子令她有威胁感。
  “你不必怕我。”
  她一下子停了下来?头看向他。“怕?你怎么会认为我是‘怕’你呢?”
  她一副不可思议的口吻,克林耸耸肩。“我上到二楼时,你急急忙忙就退开了。”他没提到他在她眼中见到的那一闪而过的恐惧,或是她扭绞双手的事实。如果她要他相信她不怕他,就随她去吧。
  “呃,我不是很怕。”她宣称道。“我不习惯……穿着睡衣睡袍社交。事实上,克林,在这里我觉得很安全。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因为近来我一直有些不安。”
  她红了脸,仿佛承认此事令她很尴尬似的。“为什么你会不安呢?”
  她没回答,反将话题一转。“你想知道我来伦敦的原因吗?”
  他几乎当场大笑起来,这十分钟以来他不就一直努力试着这么做吗?“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
  “其实这一趟来是有两个原因的。”她开始说道。“第一个和一个谜团有关。一年以前,我认识了白蓓莉小姐。她在随家人同游奥地利时病倒了,因而在圣十字修道院待了一阵子。圣十字的修女向来以看护技巧闻名,因而蓓莉的家人将她留在那儿静养,我们成了朋友,而她回英国之后还每个月写一封信给我,有时更多。真希望我把信全留下来了,因为她在两、三封信中曾提及一位在追求她的秘密仰慕者,而她认为那很浪漫。”
  “白……我在哪儿听过这个姓氏呢?”克林大声狐疑道。
  “我不知道,先生。”她答道。
  “我不该打断你的,请继续说吧”。
  她点点头。“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九月一日,当时我马上回了信,却没得到任何回章,而这使我有些担心。在到了你父亲的家之后,我送了张短笺给蓓莉要求见个面。因为蓓莉的生活向来那么多彩多资,我很想知道她的近况。”
  “那么你们见过面、聊过天了吗?”
  “没有。”莉雅说道,她停下脚步仰视克林。“你父亲告诉了我那桩丑闻。据说蓓莉和一个低下阶层的男人私奔到格雷塔格结婚,而她的家人也和她断绝了关系。”
  “现在我记得了,我也听说过。”
  “那真是一派胡言。”
  她激动的语气令他挑起一眉。“是吗?”他问道。
  “没错。”她说道。“我擅于观察人的性格,克林,而且我向你保证蓓莉绝不会私奔。我打算查出蓓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天我计划送个字给她的哥哥尼尔,要求和他见上一面。”
  “我不认为那家人会愿意这件事再被渲染开来。”
  “我会谨慎行事的。”
  她慎重的口吻令他微笑起来,接着又发觉她的手正好放在他的门把上。她迷人的香泽令他失神,淡淡的玫瑰香飘浮在他们之间,克林立即后退一步,在两人间制造出一些距离。
  “你介意我睡你的床吗?”
  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我不知道你睡在我的床上。”
  “富恩明天才要把我的东西搬进邻房去,他本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不过既然他已经在隔壁房间铺好床单,我很乐意把床还给你。”
  “我们等早上再换床。”
  “你对我太好了,谢谢你。”
  克林终于发觉她眼下的黑影。显然她已经累坏了,而他却一直拿各种问题来烦她,不让她睡觉。“你得去睡了,莉雅,已经半夜了。”
  她点点头打开他的房门。“晚安,克林,再次谢谢你的慷慨。”
  “我没办法拒绝一个运气不好又美丽的公主。”他说道。
  “抱歉?”她根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以为她运气不好呢?
  “莉雅,你来伦敦的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她一副模不着头绪的样子,看来这另一个原因应该不是很重要了,他想道。“我只是好奇而已。”他耸耸肩告诉她。“刚才你说有两个原因,我只是在想那另外一个究竟是什么。也许明天早上你就会记起来了,晚安,莉雅。”
  “现在我就记起来了。”她冲口说道。
  他转向她。“真的?”
  “你要我告诉你?”
  “是呀,”他笑起来。“我要。”
  她仰头注视他好半晌,显得很犹豫不决,也很脆弱。“你要完全的坦白?”
  他点头,她严肃的语调使他蹙起眉头。“当然。”
  她开始红了脸,又吸了口气。“好吧,我就完全坦白。你父亲建议我别告诉你,但既然你坚持要知道,而我又保证会诚实……嗯,那么……”
  “嗯?”
  “我来伦敦是要和你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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