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秋深了,轮船停航,我进了一家圣像作坊当学徒。第二天,和气的、微带酒气的老主妇,用弗拉基米尔城的口音对我说:“现在日短夜长,你早上到铺子里去打杂,晚上——再学。”
  她把我派给一个矮小,快脚的掌柜使唤,这掌柜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长得挺漂亮,甜甜的。每天早晨,我同他一起在晓寒薄明中走过全城,从铺子还关着大门的伊利卡街到尼日尼市场去。铺子设在这市场的二楼,是用堆栈改成的阴暗的屋子,装着铁门;有一扇小窗子,对着铁皮盖的外廊。
  铺子里放满大大小小的圣像、像龛,有的光滑,有的雕着“葡萄”球纹,还有教堂里用的黄皮面斯拉夫文的书等等。我们铺子旁边,还有一家同样的铺子。那里有一个黑胡子的买卖人,也贩卖圣像和书。他是伏尔加支流克尔热涅茨河一带闻名的旧教派经学家的亲戚。他有一个儿子,是同我差不多年岁的瘦削活泼的孩子,长着老人一般的小而发灰的脸,老鼠眼睛。
  打开了铺门,我得先上小饭馆泡开水,喝过茶,便拾掇铺子,拂拭货品上的灰土。之后,便站在外廊上,留心着不让买主上隔壁的铺子去。
  “买主都是傻子,”掌柜很自信地告诉我。“只要便宜,在哪里买都一样,一点也不懂得货色好坏。”
  他很快地收拾着圣像小木板,发出啪啪的声响,夸耀着精通买卖的知识,他教我:“姆斯乔拉村做的,货便宜,三俄寸宽四俄寸高的值……六俄寸宽七俄寸高的值……你知道圣徒的名字吗?记着:沃尼法季防治酒狂病,瓦尔瓦拉大殉道女防治牙病和暴死,瓦西里义人防免疟疾……你知道圣母吗?瞧着:悲叹圣母,三手圣母,阿巴拉茨卡娅预兆圣母,勿哭我圣母,消愁圣母,喀山圣母,保护圣母,七箭圣母……”我很快就记住了大小和加工程度不同的各种圣像的价钱,也记住了圣母像的区别。但是要记哪种圣徒的作用,可不容易。
  有时,站在铺子门口正想着什么,掌柜忽然来考我的知识:“保佑难产妇的圣徒叫什么名字?”
  要是我回答错了,他就轻蔑地问:
  “你长着脑袋是干什么的?”
  更困难的是招揽买主,我不喜欢那些画得奇形怪状的圣像,把它们卖给人家觉得很难为情。照我外祖母说的话,我心目中的圣母是年轻美丽的善良女子,杂志插图上的圣母也是如此,可是圣像上这些圣母,却那么老丑凶恶,又长又歪的鼻子,木棒一般的手。
  星期三星期五是赶集日,生意很兴拢外廊上时时走来很多乡下人和老婆婆,有时整家整家的,都是伏尔加对岸的旧教徒,多疑的阴郁的山里人。有时看见穿着老羊皮和家织粗毛呢的身体笨重的汉子,在外廊上慢腾腾地、象怕陷入地下似地走着,要我站在这种人跟前真难为情,真别扭。只好挡住他们的去路,在穿着笨重皮靴的脚边转来转去,发出蚊子似的细声说:“老大爷,您要些什么?——带注解的赞美诗集、叶夫连·西林的书、基里尔的书、圣规集、日课经,样样都有,请随便看。圣像价钱贵贱都有,货色地道,颜色深暗。要定做也可以,各种圣徒圣母都可以画。您是否打算订一个做生日的圣像,或是保护尊府的圣像?咱们作坊是俄国第一家。买卖在城里也算第一。”
  难猜透的、莫名其妙的买主,象瞧狗一样长久地瞧着我,默不出声,忽然用木头似的手把我推到一旁,走向隔壁铺子里去了。那时掌柜就擦擦大耳朵,怒叫道:“放走了,你这个生意人……”隔壁铺子里,传来柔软甜蜜的声音,迷人的口角春风:“亲爱的,我们不做羊皮、靴子买卖,专卖上帝的恩赐,这比金银还宝贵,当然是无价之宝……”“鬼东西。”掌柜嫉妒地叹息着,喃喃说。“把乡巴佬骗住了。你学学,学学。”
  我认真地学习,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拿上了手,总该做好。可是招引买主,谈生意经,我可不行。这班不多说话的神情忧郁的乡下人,老是被什么惊吓似的低着头,胆小如鼠的老婆婆,引起我的怜悯,我很想偷偷告诉他们圣像的实价,可以减二十戈比的虚头。他们看样子都很穷,饿着肚子似的,但瞧他们拿出三卢布半买一本赞美诗,真觉得奇怪。赞美诗是他们买得顶多的书。
  更奇怪的是他们对书和圣像的价值的知识。有一天,我把一个白发老头子招呼进铺子里来,他爽脆地对我说:“小伙计,你说你们的圣像作坊是俄国第一家,这不对呀。
  俄国第一家圣像作坊是莫斯科的罗戈任埃”我狼狈地走向一旁,他也不去隔壁铺子,慢慢地往前走去了。
  “碰了钉子啦?”掌柜向我挖苦地问。
  “你没有告诉过我罗戈任作坊……”
  他就骂:
  “这种假道学是跑江湖的,他们什么都识得,什么都知道,老狗……”他漂亮、丰肥、很自尊,很厌恶乡下人。当他高兴的时候,常常向我诉说:“我很聪明,爱干净,喜欢香水啦,神香的气味,可是为了替老板娘掐五个戈比,却不得不向这班臭乡巴佬哈腰。你当我爱这玩意吗?乡巴佬是什么东西?乡巴佬是臭毛虫,地上的虱子,可是……”他懊丧地沉默了。
  我却喜欢乡下人,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可以感到雅科夫那种神秘的气味。
  有一次,铺子里进来一个穿短皮袄、罩着带袖斗篷的粗鲁大汉,他先摘下头上毛茸茸的帽子,然后仰面对着点着神灯的那边,用两个指头画过十字,以后竭力不去看暗处的圣像,一句话也不说,向四边扫视了一下,然后开口:“一本加注解的赞美诗。”
  他卷起斗篷的袖子,动着泥土色的皲裂得要出血的嘴唇,念了念里封:“有没有再古一点的?”
  “古版的得几千卢布,你知道……”
  “知道。”
  乡下人润着指头,翻翻书页。他所碰到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指樱掌柜厌恶地盯着他的脑盖说:“圣书都是古的,上帝没有改变他的话……”“这个,我知道,上帝没有改变,是尼康改变的。”
  说着那顾客合上书,默默地走出去了。
  有时这种山里人同掌柜争论起来。我很清楚,他们对于圣书比掌柜要熟悉得多。
  “泥坑里的异教徒,”掌柜埋怨着。
  我也看见过乡下人对于新版的书虽不中意,但看的时候还是带着敬意,小心翼翼地触着它,好象这本书会变成一只鸟儿从他手里飞走一样。看见这情形心里挺舒服,因为我也觉得书是一种奇迹,那里边藏着作者的灵魂,打开书把这个灵魂解放出来,它就会神秘地同我交谈。
  有些老头儿和老婆子常常拿尼康时代以前的旧版书或者旧抄本来卖。抄本是伊尔吉兹河和克尔热涅茨河地区隐世的旧派女教徒们恭楷抄写的。有时拿来没有经过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修改的日课经文月书的抄本,旧的圣像,十字架,北部沿海地区制做的涂珐瑍的折叠式铜版圣像,或是莫斯科公爵送给酒楼老板的银匙。他们向四边望望,悄悄从衣服底下拿出这些东西来。
  我们的掌柜跟隔壁的老板对于这种卖主非常注意,拚命互相争夺。花几卢布和几十卢布收买下来的古董,拿到市集上去,就可以用几百卢布的价钱卖给有钱的旧教徒。
  掌柜教我:
  “好好儿留意这些森林里来的怪家伙,魔术师,把眼睛睁开点,他们是财神爷呀。”
  这种卖主来到时,掌柜就差我去请博学的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古本、圣像及其他一切古董的鉴定家。
  鉴定家是高个子老头儿,跟义人瓦西里一样留着长胡子,有一对聪明的眼睛,一张蔼然可亲的脸。他一只脚割去过一块蹠骨,因此一手拿一根很长的拐棍,走路一瘸一瘸。不管冬夏,都穿一件道袍似的薄外衣,戴一顶锅子似的怪样的丝绒帽子;很精神,腰板挺直,走进铺子时垂肩屈背地轻声呵哈着。常常两个指头一个劲儿地画十字,喃喃地念祷告文和赞美诗。这种虔诚的样子和龙钟的老态,马上使卖主信服这位鉴定人。
  “你们有什么事?”老头问道。
  “有人拿了这个圣像来卖,说是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什么?”
  “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
  “碍…耳朵聋啦。上帝塞住了我一只耳朵,叫我不去听那些尼康派的鬼话……”他摘掉帽子,把圣像平拿、直拿、横拿、竖拿地瞧看,然后眯着眼睛看着板缝的衔口嘟哝道:“这些该死的尼康派,他们知道我们爱古雅的东西,就造出各色各样假货,这全是恶魔的玩意儿。现在连假圣像都造得这么精巧了,嗨,真精巧。粗心一看,总当是斯特罗甘诺夫斯克的东西,乌思丘日纳的东西,或者就是苏士达尔的东西。可是用心一看,原来是假货。”
  要是他说“假货”,那便是值钱的珍品。他又用种种黑话告诉掌柜,这个圣像或是这本书可以出多少钱。据我所知:“伤心和悲哀”是十个卢布,“尼康老虎”是二十五卢布。看见那种欺骗卖主的样子,我觉得害羞,但鉴定家这种巧妙的把戏,看着也很有趣。
  “这些尼康老虎的黑心的徒子徒孙,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有魔鬼指导。看这漆地,简直是真货。衣服也是出于同手的,但是,瞧这脸,笔致已经不同,完全不同了。象西蒙·乌沙科夫这种古代的名家,他虽然是异教徒,可是从他手里出来的圣像,都是一手画出的,衣服、面部,连火印都是亲手烫,底漆都是亲手漆的。可是现时这种不信神的家伙,却办不到。从前画圣像是一种神圣的工作,但现在已不过是一种手艺,是这样,信上帝的人们埃”最后他把圣像轻轻放在柜台上,戴上帽子说:“罪过。罪过。”
  这就是说,收买吧。
  卖主听了他这象长河流水一样的甜言后,钦佩老人的博学,恭敬地问:“老公公,这圣像怎么样?”
  “这圣像是尼康派手里出来的。”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公公、太公都拜这圣像的……”“可是尼康还是你太公以前的人呀。”
  老头儿把圣像递到卖主眼前,用严峻的调子说:“你瞧,这副笑眯眯的脸,这难道是圣像?这是画像,是不在行的手艺,尼康派的玩意。这种东西,没有精神。我干吗说谎呀?我一辈子为正理受苦,活到这把年岁了,马上就要到上帝膝下去,我去违背良心?。犯不上。”
  他装做因为人家疑心自己的眼力而受了委屈的样子,走出铺子站到外廊上,那情形,好象这位龙钟老人马上就会死了。掌柜出几卢布买了圣像,卖主便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行礼,离去了。我被差到吃食店去泡茶,回来的时候,鉴定家已变成一个有精神而且快活的人,他恋恋地望着收买物,教导掌柜:“你瞧,这圣像多么庄严,笔致多么工细,充满尊严的神气,一点没有烟火气……”“是谁画的?”掌柜满脸高兴,蹦蹦跳跳地问。
  “你想知道这个还早了点。”
  “识货的人能出多少?”
  “这个说不定,我拿去给谁瞧瞧看……”“哎呀,彼得·瓦西里伊奇。……”“要是卖掉了,你拿五十卢布,其余归我。”
  “啊喹…”
  “你别啊唷吧……”
  他们喝着茶,毫无廉耻地讲着价钱,以骗子的眼色互相对望,掌柜显然是抓在这老头儿手心里的。待老头儿走了,他准要对我说:“你小心点儿,这个买卖,你不许对老板娘说呀。”
  讲妥了出卖圣像的交易,掌柜就问老头儿:“城里有有什么新闻吗,彼得·瓦西里伊奇?”
  于是,老头儿用黄黄的手分开胡子,露出油腻腻的嘴唇,谈起富商的生活、买卖的兴垄纵酒、疾并婚事、夫妻变心等等。他流利巧妙地谈这类油腻的故事,好象妙手的厨娘煎油饼一样。谈话中时时发出嘶嘶的笑声。掌柜的圆脸因为羡慕和狂喜变成褐色,眼睛罩上幻想的云霞。他叹着气,诉苦地说:“人家都过着真正的生活,可我……”“各人有自己的命,”鉴定家低声说。“有些人的命是天使用小银锤子打的,另一些人的命却是恶魔用斧子背打的……”这个结实健壮的老头儿什么都知道——全城的生活、买卖人、官吏、神父、小市民的内幕,无所不晓。他的眼象老鹰一样尖,还有一种象狼、象狐狸的地方。我总是想惹他生气,但他却远远地好象从雾中透视一样盯着我。我觉得他的四周好象围住一种深不可测的空虚,若是走近他,准会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我又感到这个老头儿有一点跟司炉舒莫夫相同的地方。
  掌柜不论当面背后都佩服他的博识,但也跟我一样,有时想惹老头儿生气,使他难堪。
  “在人们看来,你简直是一个大骗子,”他忽然挑衅地望着老头儿的脸说。
  老头儿懒洋洋地冷笑着回答:
  “只有上帝才不骗人,我们生活在傻瓜中间,若是不骗傻瓜,那他还有什么用?”
  掌柜激动起来:
  “土百姓也并不全是傻瓜,买卖人也是土百姓出身的呀。”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买卖人。傻瓜不会当骗子,傻瓜是圣徒,他们的脑子在睡觉……”老头儿愈说愈撒赖,叫人非常生气。我觉得他好象站在草墩上,周围全是泥淖。不可能叫他动气。他是超越于愤怒的,要不然便是善于隐藏怒色了。
  但他常常来纠缠我,挨着我,从胡子后边漾出微笑,问道:“你怎样叫那个法国的文学家,是不是波诺士?”
  我顶讨厌歪曲人家的名字,但也只好暂时忍耐一下,我回答:“庞逊·德·泰尔莱利。”
  “他死在哪儿?”
  “你别发傻,你又不是孩子。”
  “不错,不是孩子。你念什么书?”
  “耶夫列姆·西林。”
  “这个耶夫列姆,同你那些普通文学家相比较,哪一个写得好些?”
  我不作声了。
  “普通文学家大抵写些什么?”他还不肯罢休。
  “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写。”
  “那么,写狗写马吧,狗和马是到处都有的。”
  掌柜哈哈大笑。我发恼了。我感到难过,不愉快,如果我想要离开他们,掌柜就会阻止:“哪里去?”
  于是,老头儿又考问我:
  “你很有学问,那么回答一个问题吧。在你面前有一千个裸体人,五百个女的,五百个男的,亚当和夏娃也在里边,你用什么法子找出亚当和夏娃?”
  他把这个问题追问了我好久,最后,得胜地说:“傻小子,亚当、夏娃不是人生出来的,是造的,他们没有肚脐眼埃”老头儿有很多这类“问题”,常常把我难倒。
  当我初到铺子打杂的时候,我曾经把几本读过的书,讲给掌柜听。不料他们现在就拿这些故事来难我了。掌柜把它改头换面,变成猥亵的东西,告诉彼得·瓦西里伊奇。老头儿又从中提出些无耻的问题,帮他添油加醋。他们枉口白舌,把一些不要脸的话,跟扔垃圾一样,扔到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身上。
  我明白他们开这种玩笑并非出于恶意,完全是为了无聊的消遣,但并不因此使我心里轻快。他们制造出一些污秽的东西,然后跟猪猡一样钻进这些污秽里,把美的东西(把自己所不理解的、认做滑稽的东西)弄脏,得意地哼着鼻子。
  市场和住在那里的人们,做买卖的和当掌柜的,都无聊地干着恶意的游戏,过他们奇怪的日子。外地来的乡下人,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向他们问路,他们总是故意把错的路径告诉人家。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连骗子都不屑引以为乐了。
  他们捉了两只老鼠来,把尾巴打上结子,放在地上,瞧老鼠走相反的方向互相咬啮的样子,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候给老鼠身上浇了火油,把它烧死。有时候把破洋铁桶吊在狗尾巴上,狗吃惊地汪汪地叫着,拖着破洋铁桶乱跑乱奔,人们看着哄声大笑。
  还有很多这类的消遣。一切人——特别是乡下人,好象是专门在市场里供人取乐的。他们在对人方面,永远有一种想嘲笑人、使人难过和局促的愿望。我很奇怪,为什么我所读过的书里,都没有提到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戏弄别人的剧烈倾向。
  市场的娱乐中,有一种是特别可恶可恨的。
  我们铺子楼下,有一家专做皮毛和毡靴生意的铺子。那里有一个伙计,是一个使整个尼日尼市场的人都吃惊的老饕。
  那铺子里的老板,好象夸耀马的气力和狗的凶恶一样,得意自己这个伙计的本领。他常常拉邻家铺子的老板们来打赌:“谁愿意赌十卢布的东道?我叫我们的米什卡在两个钟头以内,吃完十磅火腿。”
  但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有这个本领,便说:“东道不要赌,我们买了火腿叫他吃吃看。”
  “不过要净肉,没有骨头的。”
  大家懒洋洋地争论了一会儿,于是从阴暗的货物间里走出来一个瘦削无须的高颧骨的青年,穿一件厚呢长外套,系着红皮带,浑身沾满毛屑。他默默地,恭敬地,从小脑袋上摘下帽子,用深陷的茫然的眼望着老板。老板气色很好,满脸又粗又硬的胡子。
  “能不能吃一巴特曼火腿?”
  “限多少时间?”米什卡一本正经地小声问。
  “两个钟头。”
  “很困难。”
  “这有什么难呀?”
  “那么,添两瓶啤酒吧。”
  “好吧。”老板说,并且夸耀道:“你们别当他空着肚子,可不,他早上吃了约莫两磅面包,中饭也照常吃过了……”拿来了火腿。观众围聚在一起,都是胖胖的买卖人,穿着沉重的毛皮大衣,跟大秤锤一般,大肚子,大家的眼睛都很小,垂着脂肪的眼泡,显出无聊发困的样子。
  他们把手笼在袖管里,紧紧地挤成一圈,把这个吃手围住了。吃手预备好一个大的黑面包和刀子,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坐在皮毛袋上,把火腿放在身边的一只木箱上,用茫然的目光打量着。
  他切了薄薄的一片面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整齐地夹在一起,双手捧着放到嘴边,嘴唇哆嗦着,伸出狗似的长舌头舔舔嘴唇,露出尖细的牙齿,然后跟狗一样,把脸伸到肉上。
  “开始了。”
  “看着表呀。”
  所有的眼睛都一本正经地瞧着吃手的脸、下颏和耳朵边由于咀嚼而隆起的两块圆圆的肌肉;瞧着他尖尖的颏骨均匀地上下动着。大家没劲地谈着:“简直象狗熊吃食一样。”
  “你见过狗熊吃食吗?”
  “哪里,我又不住在森林里,不过大家常常这样说,象狗熊吃食。”
  “大家常常说的是:象猪吃食呀。”
  “猪不吃猪肉……”
  他们懒洋洋地笑着。懂事的就出头修正:“猪什么都吃,连小猪仔,连自己的姊妹……”吃手的脸渐渐阴暗,两只耳朵发青,陷进的眼睛从眼眶里鼓出来。他呼吸困难起来,只有下颏还照样均匀地动着。
  “加油呀,米什卡。时间到了呀。”大家鼓励他。他不安地用眼打量余下的肉,喝一口啤酒,又嚼起来。观众激动起来,更频繁地去瞧米什卡的老板手里的表。人们互相警告说:“把表拿过来吧,别让他把针往回拨呀。”
  “瞧着米什卡。别让他把肉片藏进袖子里。”
  “两个钟头内准吃不完。”
  米什卡的老板挑逗地叫:
  “好,我赌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米什卡,别输了。”
  观众撩拨着老板,但是没有人肯和他赌。
  米什卡老是吃着,吃着,他的脸渐渐变成火腿的颜色,软软的尖鼻子抱怨地喘息。看他的样子非常可怕,好象马上就会大声哭叫:“饶了我吧……”要不然便是被肉片呃住喉咙,倒在观众脚边死去。
  终于,他都吃光了,睁着醉醺醺的眼睛,没劲儿地发出嗄声来:“给点水喝……”可是他的老板瞧着表叫骂:“过了,这混蛋,过了四分钟……”观众嘲弄他:“可惜没有同你打赌,要不然你就输了。”
  “不过,到底是个棒小子呀。”
  “是啊,应该把他送到马戏团去……”
  “唉,上帝竟把人弄成了妖怪呀。”
  “喝茶去吧?”
  于是便象一群小船,驶进小饭馆去了。
  我想明白,是什么东西,使这班蠢笨的生铁般的人,围住了这么一个可怜的小伙子,为什么,这个害馋痨病的人会使他们感到快乐?
  狭长的廊下,堆满了兽毛、羊皮、大麻、绳子、毡靴、马具等等,显得灰暗而乏味。砖砌的柱子隔开了这个外廊和步道。柱子粗大而难看,已经陈旧,又沾了许多街泥。这些砖块和砖缝,因为已不知在心头默数过几千次,它那丑恶的图形,就象一面闷气的网,嵌进在记忆中。
  行人沿着步道慢慢地走过,马车、货橇慢慢地在街上走着。街道尽头有一些方形的红砖二层楼房的铺子,面前一块空场上乱抛着木箱、稻草和揉皱的包皮纸。污脏的和踏得结实的雪覆盖着空常所有这一切,连同人和马一起,尽管在那里活动,也好象停着似的,好象有些看不见的链子,把它们缚在一起,它们便懒洋洋地在原地滚转。你会突然觉得这生活几乎没有声音,象一潭死水。雪橇的滑板在滑动,店铺的大门开合着,小贩叫喊着包子呀、热蜜水呀,但这些声音响得没劲、可厌、也很单调,叫人很快就听惯了,不再听到这些声音。
  教堂的钟声象举行丧礼似的响着,这忧郁的声响永远滞留在耳朵里,好象从早到夜,无休无止地飘荡在市场的空际,给一切思想感情盖上一个盖子,象铜的沉淀物似的沉重地压在一切印象的表面。
  从盖着污雪的地面、从屋顶灰色的雪堆、从房子的肉红色的砖墙上,到处都散发出冷漠而沉闷的寂寞;寂寞随同灰色的烟,从烟囱里上升,向灰暗低压的空际浮游;马儿喷的气,人呼出的气也是寂寞的。寂寞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汗臭味、油腻味、大麻油味、焦馒头和烟煤的重浊的气味。这种气味象一顶闷热的帽子,套在人的头上,灌进他的胸头,引起他一种奇怪的沉醉感,一种阴暗的愿望,使他想闭着两眼狂叫,奔向什么地方,把脑袋使劲地撞到墙壁上去。
  我端详着买卖人的面容,那是些营养过分、容光焕发、冻得发红,做梦一样凝然不动的面孔。他们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儿,经常张大嘴巴打呵欠。
  冬天生意清淡,在买卖人的眼里也见不到夏天那种使他们显出活气、有几分好看的紧张凶狠的神色。沉重的毛皮外套拘束了行动,把人们压向地面。说话也懒了,一动气就吵嘴。大概他们故意这样,只不过为了互相表示自己还活着。
  我很清楚,他们是被无聊压倒、戕害了。我得到了这样的解释:他们所以玩那种残酷愚蠢的把戏,只不过是对沉闷的吞没一切的压力的一种无效的抵抗。
  有时候,我把这些话对彼得·瓦西里伊奇说。他虽然老是嘲笑和捉弄我,但是他喜欢我热爱读书,有时候也严正地用教训的口气同我说话。
  “我不爱商人的生活,”我说。
  他把一绺胡子缠在长指头上,问道:
  “你从哪里知道商人的生活呀?你常常去他们家串门吗?
  这里是街道,而在街道上不住人,只做买卖。人们只是从街道上急急忙忙走过,又回家里去了。人出门时都穿着衣服,你从衣服外表决不能了解一个人。人们只有在自己家里,在四面墙里面,才袒露地生活着。商人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你是不会知道的。”
  “可是,商人的心思,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家里,不是一样吗?”
  “人家的心思谁能够知道呢?”老头儿圆睁着两眼用很响的男低音说。“心思象虱子,数不清数目——老话早就说过。
  有的人回到自己家里,说不准就会跪倒在地,眼泪汪汪地祷告:‘上帝饶怒我,我把这神圣的一天冒渎了。’这种人把家庭当做修道院,说不定在家里只跟上帝俩过活。对啦。每个蜘蛛都知道自己的角落,张它的网,并知道自己的重量,使网能支持住它……”说正经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好象是在说重要的秘密,变成低而粗了。
  “你喜欢发议论,可是发议论你还太早。你这样年纪,并不是靠用脑筋过活,而是要用眼睛过日子的。所以你只消看着,记住,不必多说。智慧是做事用的,对于灵魂说来,靠的是信仰。读书是好事,但是对一切都要有个限度。有些人书读得太多,变成书呆子,变成没有信仰的人了……”我觉得他好象会长生不老,很难想象他会衰老,会变化。
  他爱谈商人、强盗和造伪币的人成功的故事。这些故事我在外祖父那里已经听过很多。外祖父比这位鉴定家谈得更好。但他们所讲的意思都一样:财富总是以对人们、对上帝的犯罪而得到的。彼得·瓦西里耶夫不同情人,但说到上帝的时候,总是怀着亲切的感情,叹着气,躲开对方的视线说:“人们就是这样欺骗上帝的,可是耶稣全都看见了,流着泪说:‘我的人们呀,可悲的人们,地狱在等候着你们呀。’”有一次我大胆提醒他说:“可是你也常常欺骗乡下人……”这并没有使他生气。
  “我的欺骗算得了什么呀?”他说。“不过骗三个五个卢布,这有什么了不起呀。”
  他碰到我看书时,常常从我手里拿过书去,挑剔地考问我读过的东西,还用相信的口气诧异地对掌柜说:“你瞧,这小东西能够看懂这种书。”
  接着便入情入理、使人难忘地教训我:
  “你听我的话,这对你有好处。基里尔有两个,都是当主教的。一个是亚历山大城的基里尔,另一个是耶路撒冷的基里尔。头一个基里尔为反对罪大恶极的异教徒涅斯托里尽力,据涅斯托里的邪说,圣母是凡人,不能生神,只能生人,这个人按照他的名字和事业,便叫基督,也就是救世主。所以圣母不能称做神之母,应该称为基督之母,明白吗?这就是异教。耶路撒冷的基里尔,是反对异教徒阿里的……”我很钦佩他对宗教史的知识,他便用清癯的神父似的手抚着胡子,吹牛说:“对于这类知识,我是一员大将;我曾经在圣三一节前到莫斯科,去跟那些邪恶的尼康派学者、神父、俗人们辩论过。那时候我还年轻,甚至跟博士们辩论过。我唇枪舌剑,不消几句就把一个神父难住,那家伙流出鼻血来啦。你瞧。”
  他脸上升起红晕,眼睛象花一样开放。
  大概他认为使对手流了鼻血,是自己成功的顶点,自己荣冠上最光彩的一块红玉。他多么神往地说着这件事:“是个漂亮的、身材魁梧的神父。他站在经案前,一滴一滴淌着鼻血。可是他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丑态,象一只荒野的狮子那样凶恶,发出洪亮的声音。我却非常沉着,每一句话都象锥子一样直刺他的心肺和肋骨。……他们那一边,劈头盖脑,跟火炉一般,吐出异教徒独有的毒舌……那情形真好看呀。”
  时常在铺子里进出的,还有另外几个鉴定家:其中一个叫帕霍米的,穿着油光光的衣服,大肚子,独眼龙,满脸皱皮,齆鼻子。一个叫鲁基安的,是老鼠一样狡猾、和气、精神饱满的矮小老头儿。有一个大个子,阴森森的黑胡子,象马车夫一样的汉子,常跟这老头儿一起来。他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不愉快的、但五官端正的脸和一对呆钝的眼睛。
  来的时候,大抵总是拿了古本、圣像、香炉、杯盘一类的东西出卖,有时候带了卖主——伏尔加对岸的老婆子或者老头儿一起来。做完了交易,好象飞到田头的乌鸦一样,在柜台边坐下来,就着面包圈和熬过的糖喝茶,大家谈论着尼康派教堂给他们的压迫:那里搜查住宅,把祷告书没收了,这里警察封闭教堂,依一百○三条法律审判它的主人们。这一百○三条常常成为他们的话题,但他们安静地谈着,好象把它当作冬天的严寒一般,认为是无法避免的东西。
  当他们说到宗教压迫,话中不断地用到警察、搜查、监狱、审判、西伯利亚等等字眼,每次碰到我的心头,就象炭火一样地燃烧,唤起我对于这班老人的同情和好感。我读过的各种书,教会了我尊重百折不回要达到目的的人,珍视坚定的精神。
  我完全忘掉了这班生活的教师们的缺点,只感到他们的沉着应战的坚决性,我觉得在这坚决的背后,正藏着教师们对自己的真理的不变的信念和为了真理忍受一切痛苦的决心。
  后来我在平民中,在知识分子中,看到很多这类以及和它相似的旧习惯的拥护者,我才明白这种坚决是人类中一种不能动和不想动的消极性。为什么不能动,因为他们已被古人之言、过时的概念象枷锁似的缚住,已经在这种言语、概念之中僵化了。他们的意志已经凝固,不能向明天发展了。当受到外部来的什么打击,把他们从原来的地方扔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好象一块石头从山上滚落,机械地堕落到山下面去了。
  他们凭着一种怀古的盲目的力量,一种对痛苦和压迫的病态的爱好,牢守着过时的真理的坟墓。但如果从他们那儿夺去了痛苦的可能,他们就会变得空虚,象有风的晴天的云,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为了信仰,他们心甘情愿地、并且带着一种强烈的自我欣赏的心情准备接受各种苦难,这种信仰无疑是坚定的,但它不过使人联想到穿旧的衣服而已。旧衣服因为染透了各种污秽,仅仅由于这一点,对于时间的侵蚀,它才多少有点抵抗的力量。思想和感情,习惯了狭隘的偏见和教条的封皮,纵使扯去了它的翅膀,去掉了它的手脚,它还是可以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这种根据习惯的信仰,是我们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现象之一。在这种信仰的世界上,好象在阳光照不到的石垣下一样,一切新的东西,都生长得缓慢而曲折,发育不良。在这种黑暗的信仰中,爱的光是太少了,而屈辱、怨恨和猜忌却太多了,而仇恨又总是和这些连在一起。这种信仰所燃烧的火,好象是腐物中发出来的Y光。
  我深信这一点,是因为我经历了许多痛苦的岁月,自己心里的许多东西都被破坏了,从记忆中剔除掉了。当我最初在寂寞无聊的现实中发现生活的教师的时候,我以为他们是精神力量很伟大的人物,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他们差不多每个人都受过审判,坐过牢,在许多地方被驱逐过,同许多囚人一起从这里解到那里。他们都很小心谨慎,悄悄地生活着。
  但是我看出这些老头儿们,虽然怨恨尼康派的“精神迫害”,他们自己却也很喜欢甚至甘愿互相压迫。
  独眼龙帕霍米喝醉了酒,就喜欢夸耀自己的记忆力,有些书他简直熟得“了如指掌”,好象犹太神校学生熟记《塔木德》一样。无论哪一页,只消用指头一点,点到哪里就从哪里一口气背下去,发出柔软的齆鼻子声音。帕霍米老是注视地板,他的独眼向着地板不安地望来望去,好象在找寻什么贵重的失物。他最常表演的戏法是背梅舍茨基公爵一本叫《俄罗斯葡萄》的书,而他特别熟悉的地方,是“殉道者坚忍刚毅的受难”情节,可是彼得·瓦西里伊奇常常挑剔他的错处。
  “你胡说。这和狂信者基普里安无关,与纯贞的季尼斯有关。”
  “哪有什么季尼斯呀?是季奥尼西……”“你别挑剔字眼。”
  “你不要教训我。”
  一分钟之后,他们两人都怒气冲冲,互相凶恶地对望着说:“不要脸的饭桶,瞧你这肚子吃得多饱……”帕霍米好象拨算盘子似地回答:“你呢,色鬼,山羊,女人的走狗。”
  掌柜两手笼在袖子里,阴险地笑着,跟唆使小孩子似的,怂恿着旧礼仪派的拥护者:“该这样收拾他。哟,再来一下。”
  有一次老头们打起来了,彼得·瓦西里耶夫突然很敏捷地打了同伴一个耳光,打得对方立刻逃跑,然后他很累地揩揩脸上的汗,向逃者叫嚷:“等着瞧吧,这罪过要记在你的帐上,该死的东西,害得我这只手犯了罪。”
  他特别喜欢责备自己所有的朋友信仰薄弱,说他们都堕落成了“反教堂派”。
  “这都是亚历克萨沙在煽动你们,简直是公鸡乱叫。”
  反教堂派显然使他受到刺激,而且使他害怕。但是问他这教派的实质如何,他就不很明白地回答:“反教堂派是一种最不幸的邪道,只讲理性,不承认上帝。
  哼,在哥萨克人中,已经有人除了《圣经》之外什么都不尊敬了。可是这种《圣经》是从萨拉托夫的德国人那儿,从留托尔那儿来的。据说:‘留托尔就是留特,也就是喜欢作恶。”所以反教堂派又叫做沙洛普特派,也称福音洗礼派。都是从西方来的,那边的邪道。”
  他跺着那条残废的腿,冷酷而重声地说:“这种新派的家伙,必须驱逐出去,这种家伙,应该捉来用火烧死。但是我们和他不同,我们是真正的罗斯国粹,我们的教派是真正东方原有的俄国教。其他一切都是西方人随意胡诌的邪说。德国人、法国人能够造得出什么好东西?比方一千八百十二年的……”他兴奋起来,忘记了自己跟前是一个孩子,用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腰带,时而拉向自己,时而推开,漂亮地、奋昂地、热心地、返老还童似地说:“人的理性,#厢逶诟髦忠芩档拿芰种校孟笠恢恍锥*的狼,听从着魔鬼的命令,使上帝所赐的人的灵魂受苦。这些魔鬼的门徒能想出什么好东西?鲍格米勒派尽制造些异端邪说,他们说魔鬼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的长兄,你瞧,这不是胡扯吗。因此他们叫人不要服从尊长,不要做工,要离弃妻儿,人什么都不需要,什么规矩也不用守,人只需要照自己的心意过活,照魔鬼的吩咐过活。嗨,又是那位亚历克萨沙,嗳,虫豸……”这时候,掌柜偶然支使我去做旁的事情,我离开老头儿走了。但他独自儿留在廊下,还对着空荡荡的四周继续说下去:“唔,没有翅膀的灵魂。唔,天生的瞎眼猫,我逃到什么地方去才能躲开你们呀?”
  以后,他仰起头,两手放在膝上,不动地望着冬天的灰色的天空,好半晌没有作声。
  他开始对我更注意,更和善,有时他来,我正在读书,他拍拍我的肩头,说:“读吧,小家伙,读吧,对你有好处的。你似乎有一点儿聪明;可惜,你不尊重长辈,对任何人都反抗。你想想看,这种顽皮劲儿会把你引到什么地方去呀?小家伙,这会把你引进牢狱里去的。读书是好的,但必须记住,书不过是书,要自己动脑筋才行。鞭身派里有一个叫达尼洛的教诲师,他竟说新书旧书,全都无用,便把书装在袋子里扔进河里了。不错,这当然也是愚蠢的事。这也是亚历克萨沙搞的鬼……”他越发频繁地记起那个亚历克萨沙,有一天,他到铺子里来,板着脸担心地对掌柜说:“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在这里呀,在城里,是昨天到的。我找了又找,没有找到,他躲起来了呀。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准他会来……”掌柜不友善地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
  老头儿点了点头说:
  “正应该这样。对于你,一切人不是买主便是卖主,再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呀。好,弄杯茶喝喝吧……”我提了一大铜壶开水回来时,铺子里已有几个客人:鲁基安老头儿高兴地微笑着,门后边的暗角里,坐着一个陌生人,穿着暖和的外套,长统毡靴,腰里系一条绿带子,帽子歪歪地掩到眉毛上。他脸上没有什么特点,看上去很文静,而且谦虚,象是一个失了业而且为此十分伤心的掌柜。
  彼得·瓦西里耶夫并不向他那边瞧,严厉而重声地说着什么,他抽搐似地一直在用右手碰动帽子,好象要画十字似地举起手来,把帽子往上碰,碰了一下又碰一下,差不多要碰到脑顶心了,然后又拉下来,几乎连眉毛都要掩祝这种神经质的动作,使我记起外号叫“兜里装死鬼的伊戈沙”。
  “我们这条泥水河里,游着各种鳕鱼,把水弄得更脏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说。
  长得象掌柜的那个汉子,低声而沉静地问:“你这是说我吗?”
  “就算是说你吧……”
  这时候,那汉子低声而十分诚恳地问道:“唔,那么你怎样说你自己呢,汉子?”
  “自己的事,我只对上帝说。这是我的事……”“不,汉子,这也是我的事,”新客人严正有力地说。“对于真理,不能背过脸去,人不能故意把自己当瞎子,在上帝跟前,在众人跟前,这都是极大的罪过。”
  这人称彼得·瓦西里耶夫汉子,我听了很痛快,他的平静而严正的声音,也使我激动。他说话的样子,好象善良的神父在念“主啊,我们生命的主宰。”他一边说,一边渐渐把身子向前弯倒,越出椅子,老在自己的脸前挥舞着手……“不要责备我,我还没有象你那样被罪恶染污……”“茶炊开了,在翻腾作响,”老鉴定家轻蔑地说,但那一个不管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人更染污了圣灵之泉。兴许就是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书呆子的罪过。总而言之,所谓书呆子是一种死板的人,我不是书呆子,我也不会咬文嚼字,我只是一个活着的平凡人……”“我可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平凡人,我听够了。”
  “是你们把大家搞糊涂的,很简单的东西让你们搞得乱七八糟,汉子,你们这般书呆子,伪君子……你懂不懂我的话?”
  “这就是邪道。”彼得·瓦西里耶夫说。那人把手掌放在眼面前,好象念着掌心里写着的字,动着手掌,激烈地说:“你们以为把人们从这个牲口棚赶进那个牲口棚,就算对他做了好事吗?可是我——却不以为然。我要说人应该成为自由之身。家庭、妻子、你们的一切,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用处呢?所以人们应该摆脱那些互相争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摆脱一切金银财宝,这一切都污秽不洁。灵魂的教主不在地上的原野,是在天国的山谷间。我说,摆脱一切,斩断一切罣碍,打破世俗的网,这种网是反基督派织成的……我走的是正直的大路,我灵魂不动摇,不接受那黑暗的世界……”“但是面包、水和衣服,你用不用呢?这也是世俗的东西呀。”老头儿讥刺地说。
  但是这些话也没有触动亚历山大,他更加热心地说着,虽然他的嗓子很低,但却象吹喇叭一般:“汉子,你最宝贵的是什么?只有上帝是唯一可宝贵的。
  站在上帝面前,从你的心头斩断地上的罣碍,放弃一切,上帝会看见你:你是一个人,上帝也是一个。于是你就可以走到上帝身边,这是走近他的唯一的路。这样灵魂才能得救。弃去父母,弃去一切,要是你的眼睛诱惑你,你就把你的眼睛挖掉,为了上帝,物欲死而灵魂活。这样,你的灵魂,便燃烧于永世万年……”“那就把你喂臭狗去吧,”彼得·瓦西里耶夫说着站起来。
  “我当你从去年起变乖了一点,不料变得更蠢了……”老头儿摇摆着身子,从铺子里走到廊下去。这行动使亚历山大感到了不安,他诧异而慌张地问:“你要走吗?……呃……为什么?”
  但是和气的鲁基安投着安慰的眼色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于是亚历山大就朝着他说:
  “说到你,也是个世俗的忙人。你也说一些无用的话,这有什么意思呢?什么三呼阿利路亚,二呼阿利路亚……”鲁基安对他笑笑,也走到廊底下去了。现在,他就对着掌柜很自信地说:“他们敌不过我的精神,完全敌不过。象火上的烟一样,消失了……”掌柜抬眼向他一望,冷淡地说:“我对这类事不过问。”
  这人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拉拉帽子喃喃地说:“怎能不过问?这是不能不过问的事……”他低头沉默地坐了一下,就被两个老头儿叫去,三人一起,也不告别就走了。
  这人好象黑夜的篝火,在我眼前突然闪耀,明亮地燃烧了一下,又熄灭了,使我觉到他的厌世论里,有一种什么真理。
  晚上,我找个时间把他的话对作坊里的画工头说了。他是一个沉静和蔼的人,名字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他听完我的讲述,对我解释:“这好象是一个逃避派。这是一种教派,他们一切都不承认。”
  “那么他们怎样过日子呢?”
  “逃避着过日子,永远在四方流浪,所以把他们叫做逃避派。照他们说,我们同土地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因缘。
  因此警察把他们看做危险人物,要捉……”我虽然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样可以逃避一切呀?在当时围绕着我的生活之中,我觉得很多有趣味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的影子,不久就在我的记忆中淡下去了。
  但是在痛苦的时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着,向森林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着拐棍,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顾一切。罣碍——这种东西,把它斩断吧……”同他并排走着的是外祖母在梦中所见的父亲:他手里拿着核桃木的棍子,他后面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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