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坐在特别儿童诊室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两手抱住膝盖,流过泪后,睡意袭来,执拗地缠住不去。鸟努力挣扎着。假眼医生一副失落的神情,从诊室走了出来。鸟站起身,医生的声音里透露出不安,与刚才在急救车时截然不同。他说:“这个医院真官僚,连护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来带着这医院里和我们院长很熟识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们连那位教授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鸟清楚了医生为什么突然间形容憔悴。在这里,他被人轻视,这位假眼青年开始怀疑自己的权威威严。
  “孩子呢?”鸟未假思索地问,声音温和,似乎想安慰一下医生。
  “孩子?啊,如果脑外科的教授来察诊,情况会立刻明朗。当然,这是说,孩子要活到那时候。如果万一挺不到那时候呢,解剖以后,会调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点左右,请你来这里看看,怎么样?但我得事先跟你说,这医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连护士在内!”
  医生似乎决意拒绝鸟提另外的问题,把那只健康的好眼,也和那只假眼一样闲置起来,两眼都暗淡无神地向前走。而鸟则像个浣衣女,端起空荡荡的婴儿睡篮紧紧跟上。他们走出住院患者楼,走到连着医院本部的长廊时,抽着烟等。在这里的两个救护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假眼医生在前,救护员和端着篮子的鸟随后,一行人沿着长廊向本部走。
  两个救护员,一个是司机,一个是负责输氧的。他们似乎立刻都感觉到假眼医生情绪不佳。这两个人,平日里常常煞有介事地鸣响警笛,根本无视约束一般良民的红绿灯,像奔驰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样,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现在,支撑他们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严已经失去,神采也减弱好多。鸟从背后望着救护员拔了顶的头,觉得这两人很像双胞胎;他们年龄都不小了,拔顶的秃头模样都很相似。
  负责输氧的救护员大声说:“每天的工作,要是开头是需要氧气瓶的,一直到深夜,这一天的工作准都是需要氧气瓶的”。
  “啊,你呀,总是这么说。”司机救护员也用同样的声音说。
  假眼医生根本没有理会他们闲琐的谈话,鸟也没有受到什么感动,但他能够理解,这两个救护员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复情绪。鸟冲管氧气瓶的那位点点头,救护员以为鸟要问什么,非常紧张地“啊”了一声,追问鸟的话。
  鸟颇有些狼狈,说:“这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号,响着警笛走吗?”
  “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两个救护员齐声问,像合唱的搭档一样,他们随即同时闭口不语,互相看着对方涨红的脸,不禁噗嗤喷出了笑声。
  自己提问的愚蠢,和救护员们的反应,使鸟颇感恼火。而这怒火,是和黎明时分以来一直积压、凝聚在他心里巨大而阴郁的愤怒脉络相连的。但是,两位救护员似乎很后悔刚才不慎取笑了这位不幸的年轻父亲,都可怜兮兮地缩着头。鸟喷发怒火的阀门也由此关闭,甚或不如说,他觉得该责备的是自己。最开初提出那样反高潮的滑稽问题的不是我自己吗?而那问题,不是趁自己因悲伤、睡眠不足而糊涂的脑袋迟钝之机冒出来的吗?鸟看了一眼身旁的婴儿睡篮,那里给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洼地。篮底只留了一条叠成几层的毛毯,和一束纱布裹着的脱脂棉。纱布和脱脂棉上沾着的血迹还没有褪色,鸟已经记不起孩子的形象。他那头缠绷带,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气的孩子。甚至孩子头部的异样形状,孩子红红的皮肤上粘着的脂肪膜,鸟都不能清晰准确地记起了。现在,孩子正开足马力离鸟远去。鸟的心里,负疚的安定与无尽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会忘记这孩子的事情吧?他从无边的黑暗里露头,经过十个月的胚胎状态,来到人世间品味了几十小时难以忍受的痛苦,然后,再一次无可复返地再归黑暗。他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也许,并于这些,我很快都会置之脑后吧。也许,当我将死的时候,我会重新想起这些一切。那时,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果成倍增加,那么,我多少也算尽了一点做父亲的义务。
  鸟等一行人到达了医院本部的正门门口。两个救护员向停车场跑去。他们的职业就是和异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可能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救护员们摆动着手臂,像鬼追屁股一样,横着阳光灿烂的阔大的广场。这期间,假眼医生借用公用电话,向他的院长汇报。医生很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因为没有什么新内容需要多说。随后,鸟的岳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医生转过身对鸟说:
  “您的岳母。关于孩子的处置情况,已经说过了,你来接吗?”
  不,鸟不想接。从昨天晚上以来,屡次三番的电话联系,话筒里传来的岳母的声音,纠缠得鸟心神不宁。岳母的声音很像妻子,但其实更像小小的蚊子的哀鸣。但鸟终于把婴儿的睡篮放在水泥台上,一脸忧伤地接过话筒,说:
  “明天午后还要再来这里一趟,听脑外科专家的诊断结果。”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处理呢?”岳母传来的,恰恰是鸟最不想听的声音。她的问话,似乎是在直接责备鸟。
  “如果说为了什么,那是因为孩子现在还活着吧。”鸟说完,怀着厌恶的预感,等待着岳母的话。但岳母一直沉默着,只听得见痛苦而短促的呼吸声音回响。于是,鸟又说:“我马上回去,见面再细说吧。”鸟说着,要放下电话。
  “啊,你不要回到这儿来!”岳母连声咳嗽着制止鸟说,“我对女儿说,你送孩子入心脏病专科医院了,你若是赶回来,她不是要起疑心吗?等她多少平静下来以后,你再回来,就说孩子是因为心脏病死的,这最顺理成章了。现在还是只用电话联系吧!”
  鸟体谅岳母的心情。他说,他这就去向岳父讲一下。鸟正说着,听到对方咔嚓一声放下了电话。看来岳母也一直强捺着厌恶情绪。鸟放下话筒,拎起婴儿睡篮。急救车从停车场开了过来,假眼医生已经乘了上去。鸟把婴儿睡篮放到来时自己坐的位置上,向医生和两个救护员致谢说:
  “多谢你们帮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医生问。
  “嗯。”鸟答应说。其实他是想说:我自己出去。必须去岳父那儿报告妻子的生产情况,但那以后,就完全是鸟的自由时间了。鸟觉得,比起回到岳母和妻子那儿,去看望岳父,简直可以说是使自己获得了拯救。
  假眼医生从车厢里面关上了门,急救车出发了,警笛不鸣,速度迟缓,像一个软塌塌的怪物。鸟和司机席上的救护员迎面相向,透过车窗,他看到医生和管氧气瓶的救护员东歪西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时以前,他曾从那窗口流着泪水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但鸟并不顾虑现在车里的三个人怎样议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鸟的头脑里集中转动着的新念头,是由岳母的电话不意带来的空闲,是独自一人的自由时间。鸟尾随着急救车穿过医院前足球场般宽阔的广场,走到广场中央,他转过身,抬头仰望刚刚把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濒死的婴儿丢在里面的那座建筑。那是一座伟岸如城寨的庞大建筑。初夏的阳光闪耀,婴儿不知在建筑物的哪个角落,张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嘴,细细地哭叫着;这座庞大的建筑,使婴儿显得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砂。明天,即使我重来此地,与孩子相逢,孩子也许正在这座近代城寨般的迷宫里彷徨无路,也许已经不在人间,或者正在濒死的边缘吧。鸟这样想。这样的构想把鸟从刚才陷入的不幸里拉出了一步。鸟迈开大步,穿过医院的大门,走到柏油马路上。
  鸟向前走着。初夏的上午清爽而凉快,微风拂在鸟因睡眠不足而有些发热的脸颊和耳垂上,使他忆起当年小学校的远足旅行,使他微微体味到一种快感。他的肌肤感觉和神经细胞,都远远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充分舒展地感受到了这季节的美好,感受到了一种内在的解放。而这感觉,又渐次扩散到意识的表层。
  鸟想去见岳父之前,应该刮刮胡子,洗洗脸!鸟看到了一家理发店的招牌,便径直走进去。略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像对待一般顾客一样,让鸟坐在椅子上。他没有看出鸟身陷不幸的迹象。现在,鸟因为成了理发师、亦即“他人”眼里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从悲伤与不安中解放出来。鸟闭上了眼睛。他的脸颊和下颚,都被消毒液气味浓重的热毛巾捂住了。孩提时代,鸟曾在理发店看过滑稽的“落语”节目。那时,店里的小伙计给顾客送热毛巾,毛巾太热,等不及放在手上凉一凉,就赶紧往顾客的脸上放,打那以来,每当热毛巾贴到脸上,鸟就发笑。现在,鸟感觉到自己又微微笑了。但这次未免太过分了。鸟战栗着驱走自己脸上的微笑,又开始思考起自己孩子的不幸。他从刚才微笑的自己的身上,发现了罪证。
  植物似的婴儿的死,鸟从尖锐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婴儿的不幸。婴儿和植物一样,死时没有痛苦相随,但即便如此,这婴儿的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他的生意味着什么呢?横亘数亿年的“空无”的旷野上,一粒生命的种籽发芽、生长,经过十个月的孕育。当然,胎儿可能毫无意识、感觉,他蜷曲在温暖、柔和、暗黑的世界里。然后,他冒险探头来到外部世界。这里冷嗖嗖硬梆梆,干燥,光线明亮刺眼。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他独自安宁的藏身之地,他和数量众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对于植物婴儿来说,置身外部世界,可能只不过是几个小时莫名其妙的微痛罢了。随后,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间,成为横亘数亿年“空无”旷野上一粒“空无”的细砂。就算真有所谓末日的审判,那么,出生之后不久猝然而死的植物婴儿,能作为怎样的死者被传讯、检诉和判决呢?他张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嘴,舌头一舐舐地,哭泣着在世间停留了几个小时。这无论对怎样的审判官来说,都是证据不足吧?完全是证据不足。鸟屏住呼吸思考,越发感到恐怖。在那场合,如果我作为证人被传讯,要是没有头上的瘤当线索,我不是连自己孩子的面孔都不能确认吗?鸟的上唇唰地感到痛。
  “别动,看,给刮破了吧。”理发师把剃刀停在鸟的鼻子上,使劲地看了一眼,低声说。声音严厉,且含有一种威胁味道。
  鸟用指尖往上唇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块血迹染到他的指尖。鸟凝视指尖上的血污,胃里感觉有些恶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濒死的可怜的婴儿体内流动的那一公升血液,应该也是A型吧。鸟把沾着血污的手指收到白色罩衣里面,抑制着胃里的反应,阖上了眼睛。理发师在刮刚才那小伤口周围的胡须时,下刀滞涩;然后,可能是想挽回迟误的时间,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从脸颊到下颚的须髭。
  “洗洗头吗?”
  “不,这样就可以了。”
  “头发里面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发师不甘心地说。
  “昨晚滑倒了。”鸟说着,从椅子上下来,在镜子里,他看到自己刮过的脸宛如正午的海滨那样阳光灿烂。头发确实乱蓬蓬的像团枯草,但尖尖的脸颊和下颚却像红鳟鱼肚子一样红扑扑地闪着光泽。凝滞如胶的眼睛里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睑变得柔软而有弹性,甚至一向痉挛的薄嘴唇也不抖动了。与昨天晚上在书店装饰橱窗里看到的肖像相比,这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鸟。鸟想,去见岳父之前,先来理发店,还是对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不管怎么说,鸟自黎明以来一直向负面倾斜的心理天平,现在终于可以加上一点儿正面因素。鸟检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样的血斑,走出理发店。等到了岳父的大学,理发店剃刀和热毛巾造就的鲜润光泽会褪掉吧?但那时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抠掉了,鸟凄惨滑稽的丧家犬模样,不会映到岳父的眼里。鸟大步在这一带转着,寻找公共汽车站,转着转着,他想起昨晚以来口袋里一直备有零钱,于是,向刚巧向这边开来的出租车举起了手。
  大学正门,午休的学生熙熙攘攘。鸟在嘈杂的人群里下了出租车,时间是十二点五分。鸟走进校园,喊住一个大块头学生,向他问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学生脸上浮出亲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来:“啊,老师,好久不见啊!”鸟楞了一下。“在补习学校,多蒙您关照。公立大学都没考上,老爸给这捐了钱,就从后门进来了。老师!”
  “啊,你已经成了这里的学生啦?”鸟想起这个学生了,情绪镇静了下来。这个学生眼睛鼻子都圆鼓鼓的,像古丽姆兄弟童话插图里的德意志农民,但模样并不难看。鸟说:“那么,补习学校不是白上了吗?”
  “不,老师,学习总不会没用的吧,即使什么也没记住,但总是学习过!”
  鸟感觉受到了嘲弄,目光严峻地回头盯住那学生。但这个大块头似乎从上到下都在向鸟表示好意,鸟清晰地想起来,在满员百人的班级里,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为是这样的学生,现在才能如此单纯爽朗地向鸟报告自己走后门进了二流私立大学,并感谢毫无作用的补习学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见到补习学校的教师鸟,恐怕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吧。“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补习学校的学费很贵的。”鸟说。“不,不。老师,你是来我们大学工作吗?”
  鸟摇摇头。
  “啊,是么。”大块头学生机敏地把话题扯开:“我给您当向导,一起去研究室吧。请,走这边。实实在在,补习学校的学习不是没用的,作为一种养分,贮存在脑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样的时候。所谓学习,最终不就是这样么?老师!”
  鸟被这位旧日的学生,带有启蒙主义味道的乐天派领着,穿过树木掩映的校园小路,来到一座深赭色的砖瓦建筑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层最里边,老师。虽说是这样的大学,能进来也是挺高兴的,所以把学校着实勘察过一番。现在,我对校园里所有的建筑物都了如指掌。”大块头学生自我炫耀说。随后,突然间,他的脸上闪现出让鸟怀疑自己眼睛的极老练的自嘲式微笑,“这些话都太单纯了吧?”“不,不,我想不那么单纯呀。”鸟说。
  “您这样说,我很高兴,老师,那么,祝您健康,脸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师!”
  鸟一阶一阶地爬着楼梯,一边琢磨刚刚分手的这位旧日学生。这家伙现实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强个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决不会让婴儿因脑疝而死的。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我教过的一个奇怪的道德主义者。
  鸟扒着英文系研究室的门缝看岳父在不在。只见房间对面客厅一样的地方,美国大总统宝座似的橡木转椅上,岳父身体深深陷在那里,眼睛望着开在屋顶正中的天窗。比起鸟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这里的房间又宽敞又明亮,像会议室一样。以前,岳父曾说过,退休后转往私立大学,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学比较起来,好得没法说(这是岳父众多带有某种自虐式得意的笑话之一)。现在鸟看到了这里的设备,包括橡木转椅在内,知道岳父的话确实不单单是笑话。但是,如果日照再强一点儿,那就需要把摇椅向后移,或者把客厅全都挂上窗帘吧。靠房门这侧,摆着一个大桌子,三个年轻的副教授在围着桌子喝咖啡。似乎刚刚吃完饭,额头上油光闪亮。鸟和这三个人都见过面,他们都是鸟前几届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鸟没有那连续几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队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继续读书,他的人生道路,当然是步他们的后尘了。
  鸟敲了敲本来开着的门,走进研究室,和三位上届校友点头打了招呼。橡木转椅上的岳父保持着身体平衡,向后仰着头看着鸟,鸟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届校友微笑着注视着鸟,但他们的笑里并不包含什么特殊的含义。对他们来说,鸟是个比较异常的存在,同时又是个不值得特别注意的局外人。一连几周毫无理由地滥饮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学,就是这样一个希奇古怪的家伙。
  看到鸟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转向他。转椅的转轴发出咯咯的声音。鸟按着和教授女儿结婚之前当学生时的习惯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吗?”教授一边指着长扶手转椅,对鸟说。“嗯,生了,生是生了。”鸟感到自己的声音羞怯惶恐,极不好听。他立刻闭紧了嘴。不过,随后鸟还是强制自己一气把该说的话说完:“孩子先天脑疝,医生说,可能过不了明后天,妻子还平安。”
  教授的橡木转椅背后倚着墙,不能完全转过来,因此教授是斜对着鸟。他那一头白发掩映的米黄色脸庞,狮子一般,大而风度翩翩,现在眼看着便染上了红色。皮肤松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睑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鲜红。鸟感到自己脸上也涌上了红潮,并且,他也再一次了解到,从今天凌晨以来,自己实际上一直孤立无援。
  “脑疝,你看见孩子了吗?”教授的声音嘶哑而尖细,在这声音的回响里,鸟听出了自己妻子声音里潜隐的迹象。无须说,这很让鸟感到亲切。
  “看见了。孩子头缠绷带,像阿波利奈尔一样。”鸟说。“像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教授像听笑话似的,回味着鸟的话,然后,对着鸟,其实主要是对那三个副教授说:“唉,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出生好呢,还是没生出来好,搞不清楚了。”
  鸟听到了那三位前届校友的笑声,那是努力控制着,但最后还是发出来了的笑。鸟回过头去看他们。他们也在望着鸟。在他们眼里,鸟本来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现这样异常事情,决不使他们感到意外,始终都平静如常。由此,鸟的强烈反拨情绪被激起来了。鸟低头看自己粘着泥巴的靴子,说:“等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再给您打电话来。”
  教授沉默不语,稍稍摇动了一下橡木转椅。鸟想,教授可能开始觉得每日里橡木转椅上的满足有些无聊了吧。鸟也很无聊地沉默着。他觉得需要说的话已经和岳父全部说完。等到和妻子说明情况时,也能这样单纯明快地了结吗?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眼泪,数百次的质问,口舌无力,咽喉疼痛,脑袋火烧火燎,然后,鸟夫妇便被神经病症俘获。
  “医院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我这就告辞了。”鸟说。教授在橡木转椅上身都没欠,说:“那你辛苦了。”鸟侥幸没被留下,赶紧站起来,教授又对鸟说:
  “侧桌里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鸟紧张起来,并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紧张起来,很认真地注视事态的发展。教授自不必说,三位校友都清楚鸟沉醉数周的往事。鸟犹豫着,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在补习学校讲述的教科书里的一句话,那是一位愤怒的美国青年的台词:
  Are you kidding me,kidding me?
  你嘲弄我吗?你找碴打架吗?
  但鸟弯腰打开教授侧桌的盖,发现了一瓶尊尼获加,立刻用双手拎了出来。鸟眼睛都红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了一阵恶意的欣喜。这是检测我的手段,但我不会畏缩不前的。
  “谢谢了。”鸟说。
  一直注视着鸟的三位副教授的紧张神情松弛下来,教授仍然涨红的脸,严肃而缓慢地转向转椅的正前方。鸟向三位校友飞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门。
  鸟像握手榴弹似的慎重地握着酒瓶,回到铺着石头的校园。从现在起,独自一人自由行动的时间,和一瓶威士忌联在一起,鸟的头脑里涨满了危险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后天,如果可能,延缓到一周以后,那时,知道了婴儿惨状和死讯的妻子和我,就要关进残酷的神经官能症的地牢里了。因此,今天,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时间,就是我的正当权利。鸟说服了自己心里水泡般涌起的恐惧的声音。水泡轻而易举地平静了下来。好,开始喝吧!但是,现在刚刚十二点半。鸟想回到自己的书房去喝,但那无疑是最差的方案。一回到家,房东老太太和朋友们的盘问打听,或直接,或电话,肯定会接踵而至;而朝卧室看看,那白色的婴儿床,则可能会鲨鱼利齿般地刺疼他的神经。鸟使劲摇了摇头,拂去刚才的想法。那么,躲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小旅店里去喝吧。但鸟对自己醉在旅店的单人房间里不无恐怖。他颇为羡慕地望着威士忌酒瓶商标上画着的那个白人,他穿着红色上衣,兴高采烈地大步向前走着。这家伙是在往哪儿去的路上呢?突然间,鸟想到了一位女友。无论冬夏,这位女友总是躺在光线暗淡的卧室里,思考一些极为神秘的事情。房间里人工烟雾笼罩,她几乎不停顿地吞烟吐雾。她每天出门,总在黄昏以后。
  鸟在学校正门前等待出租汽车。路对面的饮茶店里,宽大的玻璃窗对面一侧,坐着他那位旧日的学生和一群朋友。学生立刻认出了鸟,他像一只亲昵可人的小狗,真诚但并不得体地向鸟致意。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望着鸟,显示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那家伙怎么对他的同伴们讲究我呢?沉醉数周,以至研究生院退学,最后当了补习学校的老师;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和恐怖情绪里的家伙。他可能这样说吧。但不管怎么想,直到鸟钻进出租车,那位学生始终望着他,执拗地送来微笑,出租车开动以后,鸟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种受人怜悯的情绪里。并且,竟然是直到离开补习学校也没明白现在分词和动名词的区别、蠢笨如猫的学生的怜悯。
  鸟向出租车司机说明了女友居住的地方。过了那条巨大的高架桥,桥对面是被一片寺庙和墓地围住的高台,那地方是高台的一部分。女友独身一人,住在街巷深处一座住宅里。鸟是刚上大学的那年五月,在班级联欢会上和她认识的。她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给同学出了个题,希望有人能猜到她的名字“火见子”的出典。鸟说,这是从《风土记》的逸文“肥后国”取来的。回答正确。“天皇勅曰:棹人行前见火,直往勿回顾”。那以后,鸟和这位来自九州的女学生火见子成了朋友。
  鸟的母校为数不多的女学生们,尤其是从外地来的文学部学生,就鸟所知,临近毕业的时候,都变得希奇古怪。她们细胞里的一部分因素渐渐发达过分,开始扭曲,因此,她们的动作变得迟缓。表情变得迟钝而忧郁。结果呢,毕业以后,适应日常生活都不及格。她们有的结婚了,但很快就离了婚;有的就职了,但很快就被解雇。也有的人无所事事,只是到处去旅行,却偏偏碰上滑稽而阴惨的交通事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满校全是女生的女子大学,那里的毕业生都能精神抖擞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成为骨干,而唯独鸟的大学的女生们是另一番模样。火见子在临近毕业时,和研究生院的一位研究生结婚了。她倒是没离婚,但实际比离婚更糟,结婚一年,她的丈夫自杀了。丈夫的父亲让她仍然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并且每月还支付她的生活费。丈夫的父亲希望她再婚。可是她呢,白日里一直沉湎于神秘的瞑想,到了晚上,就驾上体育赛车满街彷徨。鸟听到过非常裸露的流言,说火见子是属于超常规型的性冒险家。甚至还有的说,她丈夫的自杀也与此有关。鸟曾和火见子睡过一次,但那时两人都酩酊大醉,甚至连当时是否真的进行了性交也不清楚,后来也不曾重复过类似行为。这是在火见子不幸的结婚大以前的事,那时候的火见子,虽然欲望强烈,主动追求享乐,但还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学生。
  鸟在火见子住地的一个巷口下了出租车。他快速计算了一下钱包里剩下的钱。明天课后,提前预支本月工资,还过得去吧。鸟用手掌盖住从上衣口袋露出的酒瓶,快步走进巷里。火见子的古怪生活,在这一带尽人皆知,毫无疑问,来探望火见子的客人,不可能不成为各家窗口的观赏对象。鸟按了一下门口玄关上的门铃,没有反应。他摇晃了两三下玄关门,小声喊:火见子,火见子!这是礼节性手续。随后,鸟绕到房子背后,看到火见子卧室的窗下,停着一辆半旧的箱型MG赛车。纯红色MG的空荡荡的座席露在外面,车身有些脏,好像被弃置在那里很久了。但它也是火见子现在在家的表示。鸟把自己泥巴巴的鞋子放到坑坑洼洼的汽缸上,全身体重都压在了上面。MG摇摇晃晃,像只颠簸的小船。鸟仰望垂着窗帘的卧室窗口,又开始呼唤。窗帘的接缝处从屋内被捏起来,从那里形成的一个狭长的窥视孔,有一只眼睛,正从孔里向下俯视着鸟。鸟停止摇晃MG,微微笑了。在这位女友面前,鸟的举止始终可以自由而自然,没有拘束,不须做作。
  “啊,鸟……”那声音被窗帘和玻璃遮住,听起来像是一声柔弱无力的叹息。
  鸟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个大白天喝酒的最佳场所;在今天心理意义上的收支对照表上,写上了一个(仅只一个)正数。怀着这样的心情,鸟返回玄关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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