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公主”

  义三望着皱着眉头的舅母、表示“发愁”的舅父,观察着他们的神色。
  “不过,没有办法。”
  舅母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也是没有办法嘛。”
  说着,舅母把一本西服布料的样书递给义三看。
  “你看这些藏蓝色,哪种好呢?”
  在义三看,哪个都是一样的藏蓝色。
  “您准备做什么用呢?”
  “准备给我和桃子做条裤子。我想到常去的那家西装店去做。就是拿不准这颜色……”
  义三看中了其中一种较为明亮些的藏蓝色。
  “蛮有眼光的嘛。这种价钱很贵的。这是英国料子。桃子穿这种颜色的裤子,再配上珊瑚色的毛衣就好了。我穿这种颜色有点太明快了。我还是选这种灰色的斜纹呢吧。上身,我想穿浅紫色的。你看怎么样?”
  “我可不懂这个。”
  “你就当做打扮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嘛。这也是一种学习……”
  谈到这类话题,义三总觉得自己像生存在异常水域的鱼一样,十分沉重、疲惫。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宽敞的旅馆内,到处都传来落窗闭户的声音。旅馆的服务人员送来了晚餐。
  “义三,今晚就住这儿吧。”
  桃子说。听那口气,就好像她已认准了。
  义三挤出了两个字:“回去。”
  “真怪啊。明天是星期天,后天是过节放假。你们医院都不休息吗?”
  “我们住院医休息,不过……”
  “那就住下来,别走了。”
  “你就陪陪桃子吧。”舅母也说。
  “明天,我们要出门的,就剩下桃子一个人了……我们这个幻想家的东京之梦该要破灭了。”
  “对啊,就是嘛。我要是一个人孤单单的,可要恨你的。”
  “幻想就该一个人孤单单地嘛。”
  “那也要分场合看时间的……”
  桃子答得真妙。这让义三颇感惊奇。看来不能小看这个小女孩了。
  义三原来打算回去看看今天做手术的那个孩子。不过,舅母和桃子这么留自己,看来也没有必要硬要回去。就这样,义三也就顺着桃子她们的意思留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隔壁房间传来了桃子她们母女的交谈声。
  义三点上一支烟,但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听起来,舅母和桃子的声音十分相似,有时让人觉得就像一个人在背台词似的。
  “……不成?桃子就不成?”
  “当然不成了……”
  “可是,最近,您的事儿,我不是都帮忙了吗?!我得做多少才成呢?就连您的房间,我都帮您打扫过了。”
  “这事儿啊。桃子,我跟你说。你是一年到头,尽想些没用的事儿。所以,你是什么也做不成。心不在焉(日文写‘上空’)。”
  “上空?那是什么样的天空?”
  “妈妈没见到过。不过,我想,就是一个人儿呆呆地看着鸟在天上飞的那种天吧。”
  “就是没有鸟飞,我也喜欢看天的。”
  “是吗?天上没有鸟飞,桃子就去想象天上有鸟飞。结果,桃子就好像真的看到天上有鸟飞了。对不对?”
  “那不成了魔术了?”
  “魔术?那不也挺好的嘛。人生多多少少就有些像魔术。桃子也施些魔法,让鸟飞起来嘛。”
  “桃子可以变成鸟飞起来。”
  “那可不成……你妈我也许就是没用好人生的魔法。”
  义三完全醒了。旅馆的棉被睡起来真舒服。
  “少女的魔术和医生的手术,唉……”义三自语道。
  “到底哪种可以使人生幸福?”
  义三还有其他的表妹,但对他来讲,桃子具有特殊的地位。在东京的表妹只有桃子一个。而且,义三还得到了桃子父亲的资助。
  义三第一次见到桃子时,桃子还是个戴着防空帽的小学生。那时,她们刚刚疏散到家乡。望着桃子那双露在防空帽外的明亮的眼睛,义三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呢。她身上穿的那条藏蓝色的和式劳动服,也使她很像个少年模样。桃子简直是个可爱的美少年。即使到今天,义三对于桃子的印象依然如此。
  这两三年,桃子长大了。在她那纯真的亲情之中,萌生出了“爱”。桃子的初恋对象正是义三。对这点,义三也已察觉。
  这种初恋的情感将来也许会愈发强烈地表露在外,也许会逐渐减弱销声匿迹,也许会燃烧,也许会熄灭。不论怎样,义三都不会随意地对待来自桃子这样一个少女的初恋。
  义三也清楚他们周围的人的看法。在那些人看来,表兄妹自然的结合并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
  但是,今天让他去陪伴桃子,这并没有给义三带来内心的躁动、心灵的震颤。他可以冷静地去思考怎么使桃子这个女孩高兴、愉快,但同时又未找出合适的办法。这对他来讲,似乎是个小小的负担。首先就是他没有钱,如果什么都让桃子付费,那会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这也是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所在。
  义三换上西装,打开隔扇。明亮的阳光照射到屋里。
  舅母很舒服地靠在廊沿的椅子上,让桃子给她拔白头发。
  “已经没有了吧?”
  “当然有。有一百根、二百根……要是心不在焉,那根本就数不清。”
  桃子故意用话气自己的母亲,同时仍在母亲黑黑的光润的头发中揪起一两根白发,将其拔掉。
  “秋天的天空多漂亮呀。东京也是一样……”
  舅母抬头望了望天空。
  “看着点。我这么认真。您可不要心不在焉呀。”
  桃子母女俩都穿的是短袖的紧身套头衫。
  桃子看到义三,便道:“又睡懒觉了。”
  又微笑着接着说:
  “我这儿在做点副业,不能跟别人说。我爸爸出去散步了。我们饿得前心贴到后脊梁上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呢。你快点去洗洗脸。”
  早饭开得很晚。刚吃了一半,舅父来了客人。舅母今天有自己的安排,吃完饭后,也没和正在其他房间会客的舅父以及客人打个招呼便离开了旅馆。不知什么时候,舅父也和客人一齐走了。
  就这样,明亮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年轻人。桃子在用她那细细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四分之四拍的轻快的歌曲。
  “……中秋月夜,月宫来使。张弓持矢,壁垒森严,誓卫公主。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英勇武士,身体乏弱。张皇之间,公主驾云远去。”
  义三问:
  “桃子,今天准备干什么?”
  “这种事都是男人定的嘛。”
  桃子停止唱歌,眼神显得十分愉快。
  “随便走走吧。”
  “掉葫芦①?那葫芦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①在日文中,此处的“随便”与“垂掉着”谐音。所以,桃子才这样打岔。

  “那我们用魔术让小鸟飞起来。”
  “噢,你听到了?!”
  “是这个……”
  义三从兜里取出一盒“和平鸽”香烟。桃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蓝天上飞着金鸟。鸟衔着月桂枝……”
  她把烟凑在高挺的鼻子边,闻了闻名的味道。
  “桃子,你知道这句话吗?鸟飞方似鸟。”
  “知道。人走……不对。就跟人生方似人的意思一样嘛。”
  “什么?”
  “没想到?”
  桃子站起来,把双手放在头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此刻,桃子胸部的隆起显得愈发明显。
  看上去,桃子并没有化妆。但走到她的近旁,却能感到微微的香气飘溢。
  看上去,桃子又小又矮。但当她站到高大的义三身旁时,你会发现她已经有义三肩头那么高了。
  离开旅馆,在去国电车站的路上,两个人就像一对恋人那样引人注目。这或许是因为秋高气爽的星期天的缘故。
  义三在车站买了去上野的车票。到了上野,那里既有博物馆,也有美术馆的展览,义三觉得更容易消磨一些时间。
  电车开动后,一个身穿白衣的伤残军人胸前挂着募捐箱,用他那金属制的前端弯曲的手扶着吊环在乘客群中走来。
  伤残军人的伤痛——日本的伤痛似乎刺痛了车内每个人。但是,只有桃子一个人慌忙从红手包里掏出一百日元纸币,放入了那募捐箱内。真是好心眼的孩子,义三想。
  走出上野站公园方向的出口,义三看到路旁站着许多卖气球的人。领着孩子游玩的人群缓缓地涌到这条路上。
  “天上有一轮白月亮。”
  经桃子这么一说,义三也望了望天空。
  “在哪儿?”
  “……誓卫公主,不可思议……”
  桃子高兴地像唱歌似的说道。
  “拿我开心呢。还有鸟在飞呢。”
  义三望了望桃子,说:
  “去看画吧。”
  “去动物园。”
  桃子大声道,笑了笑又说:
  “你是不是要说我是小孩,想说吧。其实,你要是说去动物园,我就会说去看展览的。”
  “那咱们就去看画儿吧。”
  “你说去看画儿啦。那就去动物园……”
  “故意捣乱。”
  “好,动物园好。我已经十年没去了。它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
  “就是战争之前的小时候。”
  “噢。那一场战争就让你成了大人啦?”
  “就是没有战争,我也不是小孩了。”
  两个人互相望了望,不由得笑了起来。桃子笑着躲开义三的视线,一本正经地说:
  “你能不能带我再去一次N町?”
  “你对那条街产生了兴趣了。”
  “太少见了嘛。那么窄,那么乱,人又那么多。要是住到那儿,反倒觉得孤零零的了。”
  “在东京……也不光是东京。在二战后的城市里,像这种地方有的是。”
  义三停住脚步,转过身,用手指着那些低矮的屋顶说:
  “那边,叫贻屋横叮,比N町更特殊、更不可思议。”
  “可那儿和我毫无关系……”
  桃子说,并突然用央求的目光望着义三。
  “到了N町,回来时,让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房间有什么好看的呢……”
  桃子又恢复了那欢快的样子,缩缩头说:
  “肯定特别乱吧?”
  “你是不是想看完动物园后顺便再看看我那儿?”
  “我是要好好地给你打扫一下人窝。”
  “要是心不在焉地打扫,那可不成。”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跟打扫妈妈的房间那样,打扫你的房间呢?”
  义三不知说什么好了,便道:
  “行啊。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怎么会乱呢。我那个房间只有榻榻米、房门,还有窗户,毫无情趣。”
  “那也行。我就想看看。”
  这话语中充满着爱,显得纯真,毫无羞涩。
  来到动物园,看到鹈鹕那如提着粉红包的嘴、尚未开屏的孔雀、被锁在铁栏之中的印度象、一动不动像工艺品般的爬虫、还有狂叫不止似乎在为说不出人类语言而焦急的海驴、猴岛上的猴、恩爱的长颈鹿夫妇……义三也觉得很是有趣。他的内心平静了下来,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桃子的身上。
  “听说,我特别小的时候住的地方,晚上能够听到动物园野兽的叫声。也不知在哪边……也许被烧毁了。后来又有人在那建了房子,住了下来……”
  桃子讲着,头几乎都要靠在义三的肩上。
   
晚上的街镇

  当义三和桃子在N车站下车时,所有的物体和远近的景物都变得一下子模糊起来。电灯的灯光也似乎成了拂晓时分的色彩。
  车站上到处都是人,似乎是在和上站交接处发生了事故。他们下的那辆电车也停在站上,没有开走。
  从传入耳中的话语,义三知道了好像是有一个女的跳车自杀了。
  义三拥着桃子,说:
  “走,快走。”
  出了车站,义三带着桃子来到了一家熟悉的中国餐馆。餐馆里客人不很多,但是气氛却不同寻常。女老板正在和一个客人说话。
  “看来那些想自杀的人是不管什么时间的。你看,这傍晚,人这么多,干嘛要选这时候跳车自杀啊。”
  “那是因为,刚才的那位是临时发作。死神到傍晚才来呢。”
  “那两人来这儿还是好好的。可是,说着说着,就别扭起来了。那女的站起来就走,把碗都给弄翻了。那男的算完账,跟着就追。可就在这当儿,下线的车发了。真是一瞬之间啊。”
  “像是闹离婚呢。那女的一下就急了。也许她一开始是想吓唬吓唬对方,没想到同成真事了。”
  “那女的,我很熟的。她是榻榻米店的女儿。二战以后,为家里可是挣了不少钱。那男的,看起来有些流里流气的。他是在舞厅跟这闺女认识的。最近,这男的变得可正经了,也找到工作了。两个人都蛮好的。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为了什么。总而言之,一个大活人就死在自己的眼跟前了。虽说是个男的,那他也会一直烦心的。”
  老板娘脸的下部有颗大的黑痣。
  “是有人死了吧。”
  桃子显得有些害怕的样子。
  “那个人刚才还在这儿的吧。”
  桃子坐的位置该不会是那个自杀的女人的位置吧。想到这儿,义三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看了看周围,说:
  “自杀是现代病的一种。想要自杀的人大概是越来越多了。现今的时代大概已经变得如此可悲了。按桃子的话说。这叫人死方似人。”
  可是,桃子笑不出来。上了饭,她也不拿起筷子吃。
  “到你的房间去。我来烧饭吃。”她小声道。
  “我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米,也没有锅。”
  “买面包,抹黄油吃就成。”
  女老板在跟她聊天的那个客人出门走时,故意大声地说:
  “你要去‘绿色大吉’的话,今天27号的‘快乐町’出子多。我白天弹出来不少。”
  听那语调似乎是在特意振作精神,改变气氛似的。
  工人,知识分子,这儿的女老板,酒馆的老板娘,出门买东西的老太太,有时还有盲人按摩师都喜欢玩这种弹子游戏。可义三还从未玩过这种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花不了几个钱的赌博游戏。
  “桃子,知道弹子机吗?”
  “M市也有的。到了东京,才知道有这么多,真让人吃惊。就连银座都有不少呢。”
  “咱们去玩玩儿?”
  “行。你玩得很棒吗?”
  “不行。我还没玩过呢。不过,我想我要是玩的话,一定差不了。刚才碰到那么个事,玩玩这个,肯定对换换心情有好处。”
  桃子点点头,拿起筷子,稍稍吃了些炒饭。
  “绿色大吉”在“传助礼物”等三家相邻的弹子店里,门面明显地宽大,空内也格外地纵深。弹子机表面装饰的霓虹灯也颇为讲究。当弹子涌出时,就会有无数个小光球闪烁起来。店内有一百多台弹子机,每台机器都标有号码和国铁电车的站名。店内中央部位是一个小庭院。装置在那里的喷泉不断喷水供人们洗手。
  
  ——本店所用弹子均为金色。他店弹子恕不替换。

  看完售弹子台上的金字标志,义三把一百日元的纸币递进小窗口内。弹子二十日元十个,义三想买四十个。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向玻璃台内的售弹子的女孩讲。正在犹豫时,女孩向他问道:
  “您要五十个吗?”
  可是,高亢的音乐声和四处被击出弹子的哗哗声,使义三无法听到女孩的问话声音。
  义三竖起四个手指贴在玻璃窗上。当他抬头向里一望时,心里不由一惊。
  “原来你在这儿。”
  女孩那双明亮灼人的眼睛首先注意到了义三。她脸上浮现出微笑。
  “上一次太谢谢您了。”
  女孩嗓音清脆地说,并将四十个金色弹子放在义三的手里。义三正要说些什么,后边的客人便将他挤到了一边。
  义三把弹子分给桃子一半,便来到空着的弹子机前。
  万世桥、御茶之水这两台都是一共十五子。机器的弹簧格外的硬。义三转眼之间就把填入的弹子输掉了。桃子十次只有两次给吃掉弹珠。
  “嗬,看来还是我的技术高。这个还给你。”
  说着,桃子便把金色的弹子放到义三的弹子盘里。
  义三想,桃子大概要说自己是心不在焉了。义三又加了一两次弹子,可又是一下被吃了进去。
  桃子换回两盒“和平”还有巧克力,显得十分自得。她又把剩下的几个弹子填了进去,随意地拨弄起来。
  离开“绿色大吉”的时候,义三回过头看了看房子的侧脸,低声问桃子:
  “暧,昨天你在医院征的那块地,不是看到一个人吗,是她吧?”
  “真的,就是她,是她。”
  桃子说着,不知为什么,紧紧地抓住了义三的手。
  桃子在街上买了束玫瑰花。夜晚的街上也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到处都是开店仪式、纪念会、谢恩会,还有大张旗鼓的大甩卖。
  “看这架势,我爸爸的医院要是不搞个热闹的开院大典,大概就不合适了。”
  义三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说:
  “我有一个事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
  “其实,我也不是直接认识的。就是刚才那个玻璃台子里的女孩。我曾救过她的弟弟。他们姐儿俩挺可怜的。桃子能不能跟舅舅说说,让他们有办法住下来。”
  “嗯,行啊。我跟爸爸说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吉本……名字我也不清楚。”
  义三说道。他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出那天病历上的记载。这使义三自己都感到吃惊。
   
大衣领子

  三个月过去了。
  栗田义三去医院的时候或从医院回来的时候,都要从舅父医院的建筑工地旁经过。在宽敞的用地上已建起了口字形的外层建筑。不过,距离完工大概还需要些日子。
  整个建筑并不十分大,病房好像也只有两层。不过,这座坐北朝南、明亮的现代建筑,无论是从每一个阶梯,还是每一扇门来看,都可以使人们预见到它一定会是一座有相当规模的医院。
  可以肯定,舅舅在这座设有内科、妇科、外科的综合医院的建设上倾注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并且还从银行或朋友那里贷了款。
  义三的医院最近也经常议论这座正在建筑的私立医院。有的人十分羡慕义三,认为他不久就要去那儿工作了。
  甚至也有人传言说那座医院的院长曾到过义三的公寓。这真使义三惊讶不已。
  还有人见面打招呼都有些四处找工作的味道,说什么“到时还请您关照……”等等。
  可是,义三的心情却是十分烦闷。
  他尊重自己的舅父、舅母,对桃子也有着兄妹的亲情。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走这种一帆风顺的坦途,才反感扎根到别人安排好的地点上。他不满足这一切。
  美貌内会隐存叛逆,强有力的男低音会包含着野性。义三有着争取解放、冒险的青春活力。
  他喜欢桃子。但是,一旦离开她,这感情就会淡薄。桃子每星期都要给他来一封信。
  
  ……上回你让我办的、那件弹子店的女孩的事,爸爸已经答应我了。他已经和安排医院事务的先生说了。不过,那位女孩她们表示还是愿意领取搬迁费,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不光是这位女孩,还有一家人也表示要搬迁费。不过,她们要求的数额过高,事情尚未最终解决。按爸爸的意见,搬迁费三万日元左右,如果那位女孩在住房、工作上有什么为难的话,可以请她住在医院里,并给她安排合适的工作。你是不是去见见那位女孩,同她讲讲这些情况。另外,还请顺便跟她说,就是到了爸爸的医院工作,也不要恨我……
  天冷了,望多多保重,不要感冒。我感冒了,好久未愈。晚上睡了觉以后,倒不觉什么。可是白天却很难受。过年时,一定回来。一想象你要在那种(对不起……)公寓里过年,我就觉得十分难受。这是我在乡下的最后一个新年,我有很多很多的计划呢。
  爸爸说义三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勤奋好学?……”
  义三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总而言之,得把桃子的这番好意转告给那个女孩。
  最近,那片旧房址的草全被割光了,只剩下一眼便见的白铁皮小房子了。义三有些犹豫,这么突然地去拜访那对姐弟,自己说些什么好呢?
  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义三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多此一举,故作多情。
  每当想起那个女孩的明亮的眼睛,义三就像受到盯视似的,感到十分胆怯。
  接到桃子的来信后的第二天早晨,义三将大衣领竖起来,遮住冰冷的耳垂,向医院走去。他连向女孩住的地方望上一眼都没有,故意视而不见地从那里走过。
  自实行住院医制度以来,义三他们是第二期学生。对于这种自己带饭吃、没有任何报酬、类似于实习的这种制度,义三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所医院的医学院的学生们都十分正派。不过也有个别例外,牙科有个叫原的学生,靠着低级的投机买卖、赌博,打扮得十分花哨,又总想以花言巧语,插科打诨,来引起人们对他的关注。但是,医院里的人们似乎对年轻英俊的义三更加青睐。
  义三穿上白大褂,走进检验室,去做头一天未完成的标本、检验。
  一个少女模样的见习护士正在检验室里在做着什么事情,见到义三,便说了声“您早”。随后就走到义三身边,洗起烧瓶和试管来,久久不肯离去,俨然一副义三的助手的模样。
  检验室位于医院的洗衣房的灭菌室后边,明亮而且暖和。屋角上有个计算台,上面放着一台小打字机。义三觉得这里很舒服,便在那计算台上吃完了午饭。
  下午,食堂有个座谈会。这个座谈会也可以叫做研究会,是专门为当住院医的学生们所举办的。这天是请人来讲X光照相的识别。
  座谈会结束后,人们各奔东西。每当在准备下班的黄昏时刻,义三总会产生一种孤寂之感。黄昏的气氛在感染着这位年轻的独身者。
  “发什么呆呢?”
  义三的肩头上传来了民子的悦耳的声音。
  “今日还没有见到你呢。你躲到哪儿去了?”
  “我在检验室来着。在那儿做了一下血沉,又做了个凡登白实验,看看有没有黄疸。后来又在洗衣房玩了一会儿。”
  “你大概不是和洗衣机玩吧。你可真行。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儿……好像这整个医院都是你的朋友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你这个人,千人喜欢万人爱嘛。”民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天真冷啊。去稍微喝些酒吧。”
  民子一边穿着她那件暖和的白色外套,一边向义三邀请道。
  “可以啊。不过,我可是一贫如洗。”
  “那没问题。我请客。”
  “女的请自己喝酒,又总让女人付账。我真够惨的。”
  这确实是义三的真心话。
  “可别那么想啊。”
  民子宽慰义三说。
   
酒店的女人们

  民子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又抽烟又喝酒。
  但是,她喝酒从不过度,从未喝醉过。一旦喝到眼睛出神,滔滔不绝时,她就不再动杯了,不管别人怎么劝。
  在男人眼里的好酒,对女人来讲也可能不会太差。
  民子无论是从打扮上,还是从气质上看,都显得十分洒脱、利索。在她身上,还有一种善解人意的豪爽。对于义三来讲,民子十分容易交往。
  民子是有钱人家的小女儿,她的兄长生活也颇为富裕。她既是话剧的热心观众,也是颇通歌舞伎的欣赏家。她从未像义三那样不知怎样去安排工作以外的时间。
  “栗田,走,去新宿玩。”
  民子笑着说。义三也笑了笑。
  “那我就暗您一程。”
  街上到处都是圣诞大减价和岁末大甩卖,到处都是刺眼的装饰和震耳欲聋的噪音。新年的门前松也成了行人走路的障碍。
  “我们这些穷人既不欠人家的钱,也没人给咱钱。年末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义三在人群里艰难地走着,说:
  “以前,这新年的门前松就这么早摆出来的吗?”
  “那可不是。一般都得等到年跟、岁末大甩卖之后才摆呢。这就和最近的妇女杂志的新年号一样嘛。”
  “浮躁、忙乱,真让人心烦啊。”
  胡同里有家小饭店。民子和店里的人很随便地聊了几句。看来,她是经常出入这里的。
  年轻的女人端来了白色的酒壶和酒杯。民子向义三介绍道:
  “这位是酒店的女老板,是我哥哥的朋友。”
  这女人描着细眉,唇部涂成了花形,身穿一件十分合体的黑毛衣。面对着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子,义三显得有些紧张,简单地打了一下招呼。
  “栗田,2月份以后,你准备干什么呢?”
  为了准备5月份的国家考试,从2月份起,住院医就结束工作了。
  “究竟干什么,我还没最后定呢。”
  “要是人家不嫌烦,我准备还在这所医院干下去。我情愿成天去值班。这样,既能学习不少东西,还能随时向先生们请教。而且还有许多参考书可看,还能实际地参加病人的治疗。”
  “确实如此。”
  “一个人在家里,哪学习得下去啊。”
  “我住的地方离医院很近,咱们一块儿学吧。”
  义三也颇有同感。
  “我要是通不过国家考试,再要做一年住院医,那就真是惨了。”
  民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你不会通不过的。就算通不过,也不必灰心嘛。你舅舅不是在盖着那么漂亮的医院吗?!那么漂亮的医院,我也想去那儿工作呢。”
  义三颇感意外,问道:
  “连你也这么认为?”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我自己的生活。”
  民子摆了摆指甲涂成珊瑚色的好看的手:
  “你的想法也太理想化了。要不然,就是不好意思。你究竟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生活?”
  “我这绝不是理想化。这么说吧,我就是不想干这种私人开业的医生。我愿意在大医院工作,愿意有许多知心朋友,愿意开阔自己的视野,愿意到远方去旅行……其实,我当医生还是听了行医的舅舅的意见后才当的。也许这工作本来就不适合自己。”
  听义三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正在反省自己的内心。
  “我真羡慕你,你参加完国家考试后还可以回到大学的研究室。”
  “是吗?其实,我并不想当大学的教授,也不认为自己能当上。我打算让他们给我建所小医院,自己开业治病。你说你想到远方去旅行,可我倒想在学术的气氛之中漫游。在漫游之中,要是碰到个关心我这种人的人,我就和他结婚。真的。”
  民子垂着眼睛,慢慢地将酒杯送到嘴边上。
  “先不说这个。我,要是你随随便便地结了婚,那我会很失望的。”
  “为什么?”
  “要是你所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嫁给了一个很一般的男人,你难道不失望?!这是一向事嘛。我喜欢你,我一直认为咱们是好朋友。”
  义三望了望民子,心想:她这大概是醉话。
  民子满不在乎地拿起第三个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又要了两份海带茶泡饭。
  “咱们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民子做出一副大姐的模样,为义三斟上最后的一杯酒。
  义三还想再多喝一些。民子也知道义三酒量也很大。但是,民子却毫无意思再喝下去。
  走出酒店,外面风很凉。
  “刚才店里的女老板,漂亮吧?”
  民子望了望星空,突然问道。
  “以前,她更漂亮。”
  “漂亮倒是漂亮。可是,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
  “要是给你做个装饰性的情人,不挺好吗?!”
  “噢,原来如此。”
  “她呢,是我哥一个已去世的朋友的妻子。也就是说,是个未亡人,我哥很早以前就喜欢她。她结婚以后,我哥才娶的我嫂子。她丈夫死了以后,我哥心又活动了。她生活上有了问题,我哥给她出主意。她开了这店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哥又为她痛心。看到她,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女人的悲哀。我只是为我嫂子感到难过。为人妻就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
  “可是,你不是也说要结婚吗?!”
  “人们都说心心相印。可这心是要想很多事儿的。太麻烦了。我觉得还是用身体生活为好。”
  在新宿车站长长的地下通道里,民子低声自语着。人流拥了过来,民子借势靠到义三身旁。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那儿?她总说我像个男孩子。所以,我就想让她看看我这女人的样子。”
  说完,民子轻轻一笑。
  “我到了。”
  民子停下脚步,向义三道了声再见,便走上台阶,径直向八王子、立川方向的站台走去。人流之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义三。
   
小牙齿

  昨天,民子在医院为一天没见到义三感到担心。今天,义三也同样为民子没来医院觉得心急。
  办事认真的民子从来没有误时迟到过。所以,义三觉得民子可能是昨天晚上感冒了。
  这天,义三担任小儿科主任的助手。这个工作,民子最愿意干。所以,义三替她干了。
  将近中午时分,房子抱着裹在棉大衣里的孩子跑进检查室。
  “啊!”
  义三惊叫了一声。
  房子把孩子放在床上后,护士给他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
  孩子体温四十度,意识不清。从表面上看去,病情很重。经过胸部听诊,医生认为孩子是得了肺炎。
  房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病儿。
  义三默不作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科主任看了一下病历,又用听诊器听了听。
  “这不是耽误病情了吗。现在就是用盘尼西林,有时也不起作用的。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主任冷言冷语地问房子,像是在埋怨房子。这话语在义三听来显得那样无情冰冷。
  “从昨天开始发烧,还咳嗽。”
  房子声音颤抖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昨天?头几天就感冒了吧……”
  打了一针盘尼西林,主任又吩咐每四小时服一次磺胺嘧啶。
  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用惊恐的、可怜的、求救似的,而且是灼人的目光望了一眼义三,然后走出检查室。
  “没有危险吗?”
  义三不由得向主任问了一句。
  “以前要是这样就不行了。不过,现在并用盘尼西林和嘧啶,病情慢慢地是可以控制的。”
  主任一边为下一个患者看病,一边说。
  “那是你的熟人?”
  “那孩子是栗田先生夏天从河里救上来的。”
  一个护士还记着这个孩子。
  “原来如此。那么点的孩子,真不该又让他接近死神一次……不过,还是和栗田君蛮有缘分的嘛。”
  在小病号的嚎叫与哭声中,主任望了望义三的脸,笑了起来。
  可是,义三却笑不出来。
  义三十分清楚那个孩子的病情是不容乐观的。
  当天晚上,义三离开医院时,请药房的人给他拿了些盘尼西林和强心剂。
  义三想,要是民子在就好了。
  义三决定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房子的弟弟。可是,他仍然有些犹豫。他真希望民子能帮助他克服这种心理。
  民子要是在,她一定会给自己恰当的忠告的。
  义三走出医院后又返身来到医院的药房,向护士问道:
  “得了肺炎,用芥末敷治,有没有效果?”
  “嗯,我们这儿的大夫说有效果。”
  “怎么敷呢?你教教我。”
  “取一匙芥末,加两倍的面粉,用热水把它们搅拌在一起。然后再摊在和纸上,把和纸贴在患病的部位。如果皮肤有些发红了,就可以揭下来。大概一分钟左右,就会有反应的。”
  “谢谢。”
  外面很凉。天空像昨天一样清冷,还起了风。
  脚下的那条河流的黑沉沉的水面上映着许多灯光的色彩,摇曳晃动着。
  工厂排出的浅黄色的液体从下水道的排水孔中冒着热气流入到河水中。
  一个很大的纸袋被扫地风吹了起来,一下子贴在了义三的裤子上,接着又嚓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舅舅那所医院的工地周围漆黑一片。
  义三摸着黑走上了台阶。他的心跳得愈来愈快。
  从放置木材、石料的工地走过,义三来到了那间泄漏出灯光的小屋旁。
  “晚上好……”
  “谁啊?”
  房子在里面问道。但是,听不出她起身开门的声音。
  义三用手推动了门。
  房子将门打开一道小缝。
  “啊,是您?!大夫。”
  房子怀里抱着孩子。
  义三为了不使夜风吹进室内,一闪身走进了屋里。
  “大夫,您看这孩子怎么办好啊?”
  小屋里比想象的要暖和。在屋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孩子痛苦的喘息声。
  “到医院看后,一直不见好吗?”
  “嗯。他好像还越来越难受了。我想,这么抱着他,他或许还会舒服些。”
  “看来,还是得让他躺着。”
  “大夫,您上来给他看看吧。”
  房子跪坐着,望着义三。
  “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还不是医生,是个学生。我叫栗田。”
  义三脱下鞋,坐在陈旧的榻榻米上。
  孩子似乎已经睡熟了。和式脚炉上蒙着脏乎乎的棉被。
  房子轻轻地放下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义三,等待着义三的诊治。
  孩子的病情比白天恶化了。
  他的鼻子下面及嘴部周围微微发白,产生了青紫症状。这是由于呼吸困难,鼻翼扇动时造成面颊鼓胀所致。义三为他数了一下脉搏,脉搏有一百以上。
  自从学医以来,义三第一次为一个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感到极度的紧张。
  义三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注射器,递给房子。
  “用锅,把水煮开给它消一下毒。要是有匙子,也一块消毒一下。”
  炉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锅里就响起了器物碰撞的声音。
  “药粉按时吃了吗?”
  “他不太会吃。”房子发愁地说。
  义三用手指消毒器的酒精棉擦了擦手指头,拿起注射器,为孩子注射了一支强心剂。然后,又给孩子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义三用匙子拨开幼儿的唇部。孩子的舌苔又白又厚。怪不得,这哪吃得下去东西呢。
  义三用匙尖取出了一个异物。
  原来是一颗小牙。
  “牙掉了。”
  “牙?他太难受了,真可怜。我光听到他在咬牙。可没想到他的牙会掉了……”
  “大概是换牙吧。”
  义三安慰着房子,并把小牙递给了房子。
  房子眼里含着泪,把牙放在掌心里,摆弄了几下。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整个房间里都是孩子的痛苦的喘息声。
  “那个——能不能请您再观察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我们接受福利救济,很难请到医生到家里来。就是以后办了手续,也只能在医院治疗。”
  “行,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会观察的。要是病情恶化,我去请值班的医生来。”
  两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这个孩子,平常呼吸器官就弱吗?”
  “是的。医生曾经说他是小儿性哮喘。一得感冒,他马上就喘得厉害。”
  “你有芥末吗?”
  “芥末?没有。”
  病儿的情况相当不好。所以,也无法让房子出门去找。
  义三嗓子渴了。
  “给我一杯开水……”
  火炉上的锅冒着蒸气。
  病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着。
  脉搏开始不齐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当义三注射完第三针强心剂,拔出针时,病儿的那失去弹力的皮肤似乎紧紧地拽住针头不放。
  以后,死就像空中被击落的小鸟一般急速地降临下来。
  病儿头动了两下,就像用力点了点头似的。他嘴边的苍白颜色顷刻之间扩展到了整个面部。不久,呼吸就缓缓地消失了。当孩子的脉搏停止时,义三看了一下手表。
  差5分到8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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