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当晚些时候鲁特加终于来到诊所清洗、缝合伤口时,姬热拉被阿德琳达的话弄得神情恍惚,忘了和她丈夫之间的烦恼。她拿不定主意是否把这件事告诉他,如果鲁特加知道阿德琳达在谋害他,刀子就会和阿尔汉一起坐牢。姬热拉不愿看到自己的祖母落得如此下场,她要严密地监视阿德琳达。姬热拉发誓,既不让鲁特加,也不让祖母遭到不幸。
  “你今天晚上心不在焉,”鲁特加说,“你的脑子留在那外神秘的池塘边,当心别把我的胳膊和肋骨缝到一起。”
  “我不会那么不小心的。”她答道,“不然谁来用他的剑保卫我们的家园呢?”
  “你的话比我的剑还要锋利,我猜你还在生气。”
  姬热拉哼了一声。
  “我很抱歉今天早上使你尴尬,姬热拉。”
  “可你还会这么做的。”
  “如果我必须这样做。”
  姬热拉叹了口气,“你总要做你必须做的事。”
  她回过头来专注于自己的工作,鲁特加并没有像阿尔汉那样挣扎叫唤,但这可能是姬热拉对她丈夫比对那反叛者更小心。
  “你这么快就不生气了,”鲁特加怀疑地说,“今天下午你的目光像要把我撕成碎片,要把我缝合在一起你这点儿线根本不够。”
  姬热拉笑了,“你身上的窟窿已经够多了。”她打上最后一个结,用酒精清洗他的新伤口。“你没有杀阿尔汉,我很高兴,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让他在监狱里呆上足够的时间,反省自己的罪恶,然后看能不有派上点用场。”
  “他不是一个坏人。”
  过了一个星期,阿顿又恢复了往常的景象,参加婚礼的客人们开始离开,国王的使节凯尔温主教和卢修斯伯爵留下来体察民情。战争终于结束了。阿尔汉在狱中煎熬,等待着鲁特加的好心情。他手下的人,总共二十三个,都得到了鲁特加的赦免,参加到城堡的日常事务中,就像他们从未离开过一样。许多人加入了鲁特加的部队。有一个回到了铁匠铺,干起了随阿尔汉出逃之前的营生,当了托马斯的助手;还有几个到处找差事养活自己,准备到春天重操犁耙,下地务农。
  几个反叛者和鲁特加的人一起把留在叛匪营地的女人和两个看守营地的武士接回城堡,麦特鲁德、弗雷达和格露达很高兴能回到城堡,两个撒克森武士也像他们的同伴一样效忠了鲁特加。
  姬热拉觉得这暂时的和平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了,她的人民看上去很幸福,鲁特加的强大足以赢得他们的信赖,他的公正足以赢得他们的尊重。在必要时他也是无情的??姬热拉从痛苦的经验中已经领教过了??但他对所有的人都是公正的,无论是撒克森人还是法兰克人。罗萨请求鲁特加允许他去维尔登和那里的主教商量作教士的事,鲁特加很快就答应了。鲁特加为了表彰伊奇的忠诚,把斯特林赐给他作为食邑。法兰克和撒克森武士都打趣说,阿顿满足不了大熊惊人的胃口,所以要到斯特林去抢夺大家的粮仓。大熊听到这个笑话只是咆哮了一声。
  姬热拉才作了两个星期鲁特加的妻子,和平就在一个风雪之夜被打破了。高恩特神父的妻子希尔达,在两天痛苦的净扎之后,产下了一个可怕的畸形儿。它整个下颌都没了,脊柱严重变形,出生后几分钟就死了。一天后,姬热拉刚离开希尔达床边去厨房给她取点儿汤,那不幸的女人就把她丈夫的餐刀插入了自己的喉头。
  牧师立即把这场灾难归咎于姬热拉,他可怜的妻子尸骨未寒,牧师便愤怒地谴责姬热拉一直对希尔达怀恨在心,他说这女巫曾在他愚蠢的妻子怀着孩子的时候引诱她喝下一些毒药,他妻子已经在死前向他坦白了姬热拉的罪恶。他还听见姬热拉在为希尔达接生的时候嘴里念动毒咒。他嚷嚷着直到鲁特加打断了他的昏话,把姬热拉从这可怕的一幕拉开。
  那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姬热拉又见到了那幻象。她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听到喊杀声和尖叫声,感到了火的热浪,感到了失望、幻灭和恐惧。鲁特加的声音在远远地召唤她,恍惚飘过她的梦境,宛如油从水中滑过。他的耳光在她脸上留下的火辣辣的刺痛把她带回到现实的世界,她的眼前浮现出他的脸庞,他正皱着眉头看着她。
  “抱紧我!”她哀求道。
  即使鲁特加有力的拥抱,也不能完全驱除她内心的恐惧。不知在何时何地,她的幻觉就将成为现实。
  第二天早上希尔达的尸体在城外的小柴堆上焚化,她的丈夫拒绝为她祈祷,因为她是自杀,对于他来说,这就剥夺了他获得上帝怜悯的机会。那个可怜的婴儿没有和他母亲一起火葬,因为他的尸体在当天晚上就不见了。这个畸形的怪物被魔鬼们带回地狱去了,他们把他们在世间可怜的同类带走了。
  姬热拉竭力不去理会高恩特神父的咒骂,她站在血地里看着柴堆向天空喷射着火焰,说服自己体谅牧师失去亲人的悲哀。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希尔达,在她为他生的孩子中,只有一个活过童年,而现在他再生一个孩子的希望也被残酷地剥夺了。然而,姬热拉仍想用鞭子抽他,他诬赖她对这场悲剧负有责任。她给希尔达服用的益母草不过是用来给女人减轻痛苦的一种补药,在希尔达最痛苦的时候她为她哼的歌对希尔达也没有丝毫的害处。
  即使姬热拉在耍弄巫术??就算她想这样做??这种巫术也不是邪恶的,她不会让魔法玷污她的灵魂。然而由于高恩特神父的谴责,那些一起给希尔达送别的人??那些她所熟知的人们??现在都惊疑地看着她。她走回城堡时,身后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然而最糟糕的还在后头,在诊室里等着她的是希尔达的孩子僵直的尸体,身上还凝结着他出生时的血块。姬热拉已经习惯于看到各种死亡的恐怖,习惯于各种令人作呕的排泄物和各种丑陋的畸形和残废,但眼前这个畸形的婴儿所包含的刻毒是她从未遇到过的。当她见到帆布床上那具可怕的尸体时,她平生第一次尖叫起来。
  鲁特加和罗萨很快赶到,两个人站在门口,一下子呆住了,他们看到帆布床上的尸体,脸色唰地变白。
  鲁特加首先清醒过来,“把它弄走。”他命令罗萨。
  鲁特加在姬热拉面前弯下腰,以便在罗萨拿走那具尸体时挡住她的视线。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哀号哭泣,只是紧紧抱着他,借助于他的力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对不起,”她在他的胸前嗫嚅,“我只是……我……”
  “别说话,”他抱起她,“你总是照顾别人,帮助别人,作为回报,你也该得到一次照料。我要你到我的房间去休息,喝一点你自己酿的药。”
  姬热拉沉浸在鲁特加温暖的怀抱里,可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她能够感觉到牧师的仇恨像毒气一样在诊室里徘徊,她毫不怀疑是他把那小可怜虫放进来的。她知道她的安宁就要结束了。
  仅仅一天之后,姬热拉害怕的事情就变成了现实。鲁特加在马棚里检查一匹生下“追魂”的母马,凯尔温主教从走廊里蹋着满地的草料,带着神圣的威严走进来。
  “你是一个很难找的人,我的主人。”主教说道。
  “是吗?”
  “可不是吗,我以为你在大厅里,可你不在那儿。”
  “我在这里。”
  “幸运的是阿德琳达女士告诉我到马棚来找。”
  “您真是幸运。”鲁特加说着,叹了口气。
  “我找你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的主人。”
  “什么事?”
  “我想我们应该换个地方谈谈。”
  “马不会说话,母鸡也不会多嘴。阁下,你想说什么?”
  主教撇了撇嘴,把两手合在貂皮斗篷下面。鲁特加感到从他嘴里不会蹦出什么好话。
  “你对你妻子了解到什么程度,我的主人?”
  鲁特加诧异地扬起眉毛,“姬热拉?”他慢慢笑起来,主教的脸有些红,“我非常了解她,正像丈夫了解妻子一样。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的婚姻很不寻常。”
  “是啊,因为环境很不寻常。”鲁特加谨慎地说,“我按照国王的愿望,和一个对这里的人民有影响力的撒克森女人结了婚。”
  主教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我非常赞赏。但是关于这个和你结婚的女人,有些事很值得注意。”他压低声音,似乎马和母鸡会听懂他说什么似的,“她是一个臭名昭着女巫!”
  鲁特加大笑起来:“这些撒克森人相信每一团火焰里都有魔鬼在跳舞,每一个池塘里都有水怪在游荡,他们也许会接受基督的信仰,阁下,但他们内心里还是异教徒。”
  “这更要求我们必须根除异教徒势力的根源。”
  “姬热拉不是异教徒势力的根源。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主教瘪了瘪他的嘴唇说,“人们关于她的种种传说使我感到不安,可我还是尽量不放在心上,把这些看作是无害的。毕竟这里的人都是无知的异教徒。但是现在,尊敬的高恩特神父向我提出了控诉,我不能再视而不见。他控告你妻子卷入了邪恶的巫术,策划了几起罪案,其中最可怕的是让他生出了有着魔鬼的形状的孩子。”
  鲁特加胸中的愤懑突然爆发出来:“这是荒谬的,凯尔温!你很清楚,根本没有巫术这回事!”
  “你错了,我的孩子。撒旦在世间有他的走狗,正如上帝有他的圣徒一样。”
  “够了,姬热拉不是这样的人!”
  “你所处的位置使你看不清这些事情,那女人无疑用某种魔法妨碍了你的判断。高恩特神父也这样认为,他很替你的灵魂担懮。”
  “阁下,从我十二岁起我就没有被女人蒙骗过。高恩特神父是一个无知的、心胸狭隘的混蛋,他连一个圣人和一堆狗屎也分不清。”
  主教挺起胸脯,把他已经很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我的主人,你是一个忠实于国王的人,我希望你对神圣教会的代表显示出更多的尊重。”
  “高恩特除了他自己什么也代表不了。”
  凯尔温被激怒了:“高恩特神父是上帝选定的,他是一个合格的牧师。他对你的妻子提出了严厉的控诉,除了那魔鬼般的新生儿外,还有几桩下毒事件??我相信其中一桩影响到了你。”
  “那只是一个无意的过失。”鲁特加高声说。
  “她用巫术使几只畸形的牲口降生到世间,她用巫术治好了本来是上帝用疾病对之施以惩罚的人。”
  鲁特加现在断定主教和高恩特神父都是上帝施与阿顿的惩罚。
  “最为严重的是,可敬的神父控告你妻子毒死了本来该作你新娘的斯特林的碧雅特丽丝。”
  鲁特加的脸色铁青,他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主教整整倒退了两步。
  “我恐怕不能忽略一起谋杀的控告,我的主人。我已经给国王去信,让他亲自过问这起诉讼。他很讨厌巫术,他会……”鲁特加向前走了一步,主教的声音低下去。
  “真是发疯!”鲁特加怒吼道,他真想捏住这蠢主教的喉咙给他灌输点儿常识,“我不会让事情再发展下去。”
  主教连忙后退:“恐怕我已无能为力,国王已经知道了,这个星期他会给我们带来指示的。”
  “国王应该提醒你别多管闲事。”鲁特加厉声说。
  “我想他不会这样做的,我的主人。现在,你是否能把你妻子带来,她应该被关起来,直到……”
  “她不会被关起来,也不会被你或高恩特神父审问!离我妻子远点儿,凯尔温。”
  “那国王送来指示的时候……”
  “我们会知道国王的态度的。到时候我说了算,明白吗?”
  凯尔温恼怒地喘着气:“我希望你能合作些,我的主人。”
  “我希望你能变得聪明些。”
  鲁特加看着凯尔温气冲冲地走出牲口棚,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坠在他心上。他一拳打在马棚的隔板上,马棚里的马惊叫起来,马蹄猛烈地踢着棚板。
  “我会告诉你们该踢谁的。”鲁特加冲出走廊时说。
  姬热拉不在大厅里,也不在他们的房间里,织屋里没人见过她,爱蒙特露达说刚纔女主人从厨房走过的时候看起来有点不大对劲儿。
  她已经知道了,鲁特加想。她怎么知道的呢?她逃走了。
  鲁特加在那个神秘的池塘找到了她,他知道她会上这儿来的。姬热拉背对着他坐在长满青苔的绿色的岸边,光着脚在水里搅动。赛尔沃和她在一起,依偎着她,姬热拉用手抱着它。在沼泽地真是一个玄妙的所在,冬天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这里却是一番夏日景象,外面饱经战火蹂躏这里却是一派宁静,绿色的草,温暖的水,恬静的少女和她大自然忠实的朋友,构成了一幅绝妙的美景。灌木和树丛上覆盖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雪,又给它镶上了一圈美丽的光晕。
  鲁特加想退回去,让姬热拉一个人呆一会儿,她在这儿多么安宁啊。可还没等他这样做,姬热拉已经扭过头来冲着他微笑:“你是不是以为我逃走了,我的主人?”
  “不,我从来都认为你是无所畏惧的。”
  他别无选择,只好和她一起坐在草地上。他解开他的剑,小心地放到地上,在她身边坐下。赛尔沃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又依偎在姬热拉怀里。
  “水多暖和呀,”她说,“脚放在水里真舒服。”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这池塘会把我吞进去又吐出来。”
  她轻轻地笑了:“它不会的,是吧?这里的精灵知道你是我的一部份。”
  鲁特加脱掉了靴子,动情地把她抱起来。他的脚冰凉,水热得刺骨,他感到水的温暖渐渐传遍全身。
  “你已经知道了。”他说,无需提问,只是一句平淡的陈述。
  “是的。”
  “怎么知道的?”
  她的嘴角闪现一丝微笑:“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岗塔尔偷听到高恩特神父和凯尔温主教的谈话就跑过来告诉我了。”
  她停了停,他们之间维持了片刻的宁静。
  “我是到这儿来说再见的。”她的手抱紧赛尔沃毛茸茸的结实的身体。
  “姬热拉,”鲁特加轻轻地说,“没有必要说再见,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用那双明澈的真挚的眼睛望着他,“亲爱的,我知道什么对你最重要,你是我所知道的最真诚的人。我见过你在法庭上审案子,我见过你和我的人民打交道。你从不让个人的偏见左右你的判断,你总是信守诺言,这就是我为什么爱你的原因。”
  他想说什么,但她把纤细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你向国王宣过誓,也向阿顿许过诺要确保和平。”
  “查理王不会容忍这种疯狂的事,他是一个现实的人。”
  姬热拉叹了口气,依偎在他怀里,这个距离对赛尔沃来说太近了。它站起来,抖了抖身子,然后在几步远的地方坐下。
  “你的国王为什么仇恨巫术?”姬热拉叹着气问道。
  鲁特加努力挖掘对查理王的记忆。有时国王??那个他为之战斗、从孩提时起就追随左右的人,又被称为查理曼,如同伊奇一样,国王对他来说像是一个父亲。他具有国王和父亲所应有的一切??他比鲁特加还要高大,形容伟岸,勇猛无比。查理是一个极有野心、精力充沛的人,一个富有权力和威仪的人。他给了鲁特加生命,给了他一个家,所要求回报的只是他的忠诚。
  “国王是一个对忠诚看得很重的人,他发誓要保护教会和它的教义,传播基督的信仰,增进神圣罗马教皇的福祉。”
  “是吗?对于巫术这意味着什么?”
  “教会认为巫术的力量来自撒旦。”
  姬热拉大笑起来,吓了他一跳:“难道你们的教会认为我们居住的大地是撒旦的吗?难道他们觉得风是撒旦的呼吸、海啸是撒旦的吼声吗?他们相信上帝将力量赋予死人的骨头、赋予布头和木屑,却不相信同样的力量可以来自大地的儿子??人类自己?”
  鲁特加疲惫地叹了口气,用剑来说话比这些思想更直截了当,也更好对付。“所有这些都没有关系,你不是女巫,更不是谋杀犯。”
  她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瞅着他,“你能肯定吗?”
  “我不相信有巫术这东西。”
  “可是你们的国王相信,你必须服从他。”
  鲁特加摇摇头,极力逃避内心那折磨人的懮虑:“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没有国王的命令凯尔温不敢轻举妄动。我已经给国王写信表明我的态度,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她笑了,那笑容会令所有的男人陶醉:“我爱你,亲爱的。”
  他用一根手指勾勒她嘴唇的轮廓:“你是我生命中的欢乐。”
  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她张开充满渴望的嘴,在他的怀抱里颤抖,近乎绝望地紧紧抱住他。他们最后分开时,沼泽地似乎变得更温暖了些。
  “天黑了,”他说,“我们得走了。”
  姬热拉深情地朝周围望瞭望,她的目光停留在赛尔沃身上,它安静地坐在那儿,羡慕地看着他们俩。她把它唤到身边,和它拥抱,它的舌头很快地舔了一下她的脸就跳开了,眼里闪动着狼特有的顽皮。
  “今晚不行。”她用一种坚决的声音说。
  它坐在那儿不满地看着她,然后跑到沼泽地的边缘。
  “祝你好运,我亲爱的朋友。”姬热拉轻轻地向它告别。
  它的下巴张了张,似乎笑了一下,然后消失在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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