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怯的女人(一)


  生活里有许多偶然,尤丽雅心想,有一天上午,她在汉堡市内闲逛,在杂耍剧院的橱窗里偶然发现了她姐姐一个老熟人的照片——该剧院位于汉堡火车总站的对面,地处圣乔治小红灯区。对,就是他,没错儿,只是这个人现在自称“伟大的卡拉·纳克”。以前,他同拉雅娜随小型巡回演出队下乡做低级演出时还老老实实地叫迪尔克·维斯特曼。当时,他专门负责更换布景,现在改行搞起了魔术。尤丽雅突发奇想,决定到剧院去打听打听。迪尔克正在台上排练。
  对于这个淡黄头发的魔术师来说,与尤丽雅重逢真是又惊又喜。
  “尤丽雅?尤丽雅·莱茵宁格?”
  “迪尔克!真是你呀!”她说,“看外面挂的照片,我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
  “我听说你在汉堡。”他说,“咱们有好一阵子不见面了!”他从舞台上下来,拥抱她,吻她。“你要呆多久呀?”
  “本来我只想看看姐姐。那天晚上我到汉堡,她……她……”她一时语塞。
  魔术师点头,表示同情:“我听说了。一切都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马克斯!谁会想到是他呢?”
  “我一直不信,”尤丽雅说,突然又问,“你现在的工作是当魔术师?”
  “魔幻的卡拉·纳克!”他微笑道。
  “不再做换布景的事了?”尤丽雅感到奇怪,“你们一起搞巡回演出时,拉雅①总是对我说起你。你模仿人,从声音、语调到姿态无不惟妙惟肖。人们每每认为,被模仿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呢。我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①拉雅娜的昵称。

  “卡拉·纳克”呆望着她,若有所思。她显然不知道自己离解开谜团已近在咫尺,要是再多心一点,就揭开拉雅娜死因的秘密了。魔术师决定密切注意她的动向,这是个危险人物。要不,最好马上干掉她?但“卡拉·纳克”不准备冒这个险。
  “蓝香蕉”夜总会里气氛紧张,问题就出在那个大力士身上。米琦惶恐,逃进厨房,躲到灶后。
  “你说过,每周付给我那一份钱。”大力士催逼,气冲牛斗。
  他敞开发达的胸膛,抖抖肌肉。
  “是的,从盈利中付。”苏加尔小心翼翼地说。
  “要我把你的贱膝盖骨钉死在舞池里吗?”
  “你自个儿瞧瞧吧,”苏加尔说,一面翻开收入和支出账簿,“这一周:这是购物款——这是水电费——这是进账!”
  “就六百九十三马克?”大力士感到蹊跷。
  “从中扣除支出:一千四百八十五减去六百九十三等于七百九十三。”
  “一半归我!”大力士像猪一样哼唧,十分满意。
  苏加尔微笑道:“正好三百九十六马克。”
  “拿钱来。”大力士很开心。
  “为什么?这笔钱我要向你要。这是亏损啊,再加上周的五百马克,一共是八百九十六马克,这是你欠我的!”
  “喂,记得什么时候你脑瓜出血了吧?”大力士问。
  “我没有别的办法,大力士。”苏加尔说,装出忠实的小猎狗似的眼神。
  大力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拽他靠近自己。
  “你听着,臭畜生!你们的鬼生意我是有份的。不是一点点,知道吗?你要再说别的,老子就打断你小子几根骨头。我有份吗?”
  “我记不清。”苏加尔挤出一句。
  “好呀,”大力士点头,把苏加尔推到椅子里,“你真行呀,苏加尔!”
  他离开夜总会时,苏加尔还听得见他在低声咒骂。米琦从厨房里瞧着苏加尔,对他钦佩不已。
  “你,天才人物!”她喘着气说。
  但天才人物打着手势,一副谦逊的样子。
  房子用彩带装饰过了,罗伯特又在“蓝香蕉”的大门上麻利地钉了一块牌子,上书:“欢迎老父亲回家!”莫娜和苏加尔去接鲁迪·克朗佐夫,未久,他们随着汽车马达声响回到了海伦大街。住户们从窗口招手致意,有如欢迎一个国王荣归。鲁迪·克朗佐夫下车伊始,就受到“金短褂”和罗莎丽拥抱。她们还说他气色很好。但看得仔细的人都发觉鲁迪步履不稳。
  “耳语者”同大力士倚在墙上,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这老头儿从死神那里打了个转,蹦蹦跳跳又回来了,”“耳语者”忿然嘀咕,“真没想到,怎么会弄错呢?”他踩灭香烟头犹如踩死一只蟑螂。
  邻居们同鲁迪·克朗佐夫握手,莎洛特拥抱他。苏加尔和莫娜把他架在当中,领着他从大门台阶进屋。
  “你看起来精神焕发呀,”米琦说,“真的!非常健康!”
  “我也有这个感觉。我不是不修边幅!”他稍微顿了顿,又说,“我的天啊!我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又重新站在这里!”
  “开始一段时间你应该好好保养。”莫娜劝说。
  “我已经保养得够久了,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他笑道。
  他有点踉踉跄跄。
  “慢点儿。”苏加尔劝他。
  “嗨,刚才是玩笑话。”他不让他们说下去,“我得喝点什么!”然后他重新走进自己的夜总会——他的生活中心点。已经离别多时,对他来说简直太久了。他呆望着四周。
  只见尤丽雅站在舞台上唱《与你坠入爱河》,罗伯特在调节舞台射光灯,看样子排练得很卖力。
  “那是谁?”鲁迪问。
  “拉雅娜的妹妹。”苏加尔小心翼翼地回答。
  “妹妹?长得一点儿不像,很遗憾。现在给我一点喝的吧,快!”
  “你知道医嘱。”莫娜关切地说,宛如小鸟啾啁。
  “我要另找医生。”鲁迪讥笑道。
  莫娜眼睛发呆。
  “只是开开玩笑罢了!”他安抚她,同时朝舞台看。“挺吓人的!”
  “她——唉呀——她要价不高!”苏加尔结结巴巴。
  “进账也少呀!”鲁迪·克朗佐夫说着便朝罗伯特走去。父子俩拥抱。鲁迪激动,把儿子抱得紧紧的。
  “见到你,真好。”罗伯特说。
  “回来了就好,见到你们就好!”鲁迪握着苏加尔递过来的酒杯,频频向周围的人祝酒,然后一饮而尽,真是痛快。乐队奏起响亮的曲子,鲁迪向乐手们挥手,表示感谢。
  “我们在楼上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自助冷餐,”罗伯特说,“欢迎你的归来。”
  可鲁迪只顾看尤丽雅,她向他走过来了。
  “很高兴认识您,就叫我鲁迪好啦。”
  “我叫尤丽雅,尤丽雅·莱茵宁格。我常常听他们说起您。”
  “没有好话吧?”他“啪”的一声吻了吻她的手,同时笑道,“只是开个玩笑!”
  大伙儿全笑。鲁迪打量尤丽雅。
  “您现在为我们干活儿,好啊,尤丽雅。您如果有问题,就找我。”
  “太好了。”尤丽雅莞尔一笑。
  莫娜瞧着他们俩,不禁心生疑窦。鲁迪突然摇晃起来,寻找支撑物。
  “喂,只是别把我们同索然无味的咖啡一起泼掉呀!”苏加尔说。
  “他得躺下才行。给他说,要他躺下!”莫娜要求。
  鲁迪朝尤丽雅点头,旋即转身走了。
  “小妞挺有风韵的,”他轻声对苏加尔说,“真迷人哩。”
  “我也这样看。”罗伯特马上接口道。
  “但是歌唱得不咋样。”父亲说,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栏杆,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朝下,表示贬抑。“哎哟,这老房间呀,我的小世界,我喜欢的小世界哟。”他上了几级台阶,然后冷不丁地问:
  “你们为何把外面的‘蓝香蕉’拆掉了?”
  “我觉得它没有情趣。”罗伯特斗胆解释。
  鲁迪·克朗佐夫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觉得什么?”
  “没有情趣。”罗伯特心平气和地重复说。
  “啊?”父亲对他大吼,“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蓝香蕉’——这在圣保利是人所共知的概念!”
  “鲁迪,别激动!”莫娜搀和进来,但无济于事。
  “别急,鲁迪,别急。”苏加尔劝慰。
  “我决定的东西要是不合你的口味,那好——我就走。”罗伯特硬着头皮说。
  “行,你走呀!继续读你的书去!”鲁迪·克朗佐夫嚷。苏加尔和莫娜悠着力气拽他上楼梯。
  “说得多么可怕!他认为没有情趣,哼!”
  罗伯特气得浑身哆嗦,回到大厅,尤丽雅在舞台旁等着他。
  “他总是这样,”罗伯特用嘶哑的声音说,“叫人不堪忍受!”
  可尤丽雅似乎没有听他说话。她目送鲁迪·克朗佐夫走远,他给她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她重新开始演唱《与你坠入爱河》。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为何她的声音比这之前突然柔和些了。
  鲁迪·克朗佐夫躺到床上,莫娜关怀备至,给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他仔细倾听从大厅传来的歌声。
  接下来的几天当中,“蓝香蕉”夜总会一伙人紧张地筹备拳击大赛。这时,还可以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拘束气氛,鲁迪和尤丽雅几乎不说话。看来两人是以一种满怀期待的方式在兜圈子,彼此想保持距离,不想更多地熟悉对方。
  苏加尔对最后赌赛的金额兴奋不已,真有点疯疯癫癫了。二十万马克已经躺在赛马经纪人的钱箱里。观众蜂拥挤进地下拳击室。
  只有一个客人缺席。“耳语者”给鲁迪·克朗佐夫通报了一个消息,说格拉夫要同他在“蓝香蕉”单独谈话。鲁迪·克朗佐夫马上就同意了。
  “耳语者”立即把这次会面告诉了魔术师,魔术师又立即转告了施密特·韦贝尔。银行家想知道两位老先生阴谋策划什么。迪尔克叫银行家放心,说他的“眼线”会把谈话的详情告诉他。
  在苏加尔的地下拳击室,观众拥挤不堪。凡在红灯区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当第一对拳击手开始相互搏击之时,观众狂叫,鼓掌喝彩。每次击中对手,观众都“啊”、“噢”地大叫,评论,顿足,吹口哨,欢呼。卡琳和米琦卖爆玉米花和饮料。罗伯特和苏加尔见到生意好,开心得不得了。鲁迪·克朗佐夫欠着身子挨近尤丽雅,她坐在他前面一排。
  “您喜欢看拳击赛?”他问。
  “我不知道。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拳击赛呢。”
  “我喜欢,”莎洛特做了个怪脸笑道,“可以观赏强壮健美的汉子!”
  罗伯特观察到父亲和尤丽雅窃窃私语正起劲,不料,这时“三明治”保尔朝鲁迪·克朗佐夫挤过来,告诉有人在大厅里等他。鲁迪·克朗佐夫点点头,起身尾随格拉夫的保镖出去了。尤丽雅目送他远去,感到迷惑。
  在半明半暗、空空如也的大厅里,红灯区两个年老的大人物相对而坐。“耳语者”站在他的老板身后,保持一定距离,以示尊敬。苏加尔和“三明治”保尔把守大门。格拉夫很快直奔主题。
  “假如我们不得不中断长期的良好的业务关系,那将是很可悲的。”他说,话音里不乏警告的意味。
  “我会同我儿子谈谈的。”鲁迪向他保证。
  “他搞错了。他为什么这样顽固?”
  “他会听话的。”鲁迪承诺。
  “说到底,谈判总比引起血腥屠杀要好一些。”格拉夫说。
  鲁迪·克朗佐夫对“耳语者”怀疑地瞥了一眼,然后说:
  “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有人通过谋杀别人来保住自己,那么,别人也会拿起武器来反击。”
  弦外之音也是明显的警告。
  “咱们等着瞧,人的健康理智这一次也会取胜的。”格拉夫回答说,“你的儿子明天去检察院改变他的证词,就说他没有看见我的儿子在现场,不知道是谁把拉雅娜从窗户推下去的。”
  鲁迪·克朗佐夫向前欠了欠身子,再次向“耳语者”瞥了一眼。
  “你的儿子没事吧?”他告诫式地问道。
  格拉夫同他握手。
  “让咱们保住两个儿子吧。”他说。
  此刻,从苏加尔的地下拳击室传来了长时间的欢呼声。
  在“蓝香蕉”前面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司机旁边的车门啪的一声打开了。赛马经纪人快速奔过马路,气喘吁吁地钻进魔术师的汽车里。他的臂弯里夹着一个铝质小箱。
  “您带着钱?”淡黄头发的汉子问,同时脚踩油门。赛马经纪人汗如雨下。
  “有二十多万马克。”他喘息说,“苏加尔要是逮住我就完啦!”
  魔术师微笑,取笑对方的畏怯。他将把这笔钱的小部分留给经纪人,自己捞大头。钱刺激他,钱是人生的发动机。此前,他成功地游说了赛马经纪人欺骗苏加尔,说拳击赌赛可以一箭双雕:克朗佐夫及其朋友不会因赌债而沉沦,他的经纪人又可以中饱私囊。作为艺术家,魔术师赚钱赚得光明正大;施密特·韦贝尔每月给他的瑞士银行账号汇去大笔款项;此外,他每次“行刑”都有“外快”,这次谋害拉雅娜就得了丰厚的酬金;尽管这样,他仍旧对附带赚钱兴犹未了。钱,他怎么也赚不够。
  一群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在菲舍尔家里,欣赏着舒伯特的乐曲,享用着炸成玫瑰红并淋上橙汁的鸭脯肉,兴致勃勃地谈论着IEG公司的目标和格拉夫帝国的分崩离析。
  “她真的很有头脑。”奥尔嘉指的是被她采访过的坦雅。
  “圣保利教父的儿媳妇?”蕾吉娜·菲舍尔问。
  “奥尔嘉曾邀她出席自己的节目。”伦茨说,一面挽着这位年轻女记者的手。施密特·韦贝尔看着这场面心里感到不舒服。
  “她说她的丈夫被人诬告,这是可以理解的。”曼弗雷德·菲舍尔插话,嗓音有点嘶哑。他的夫人打住话头,她对拉雅娜之死至今仍心有余悸。
  “诸位知否,格拉夫想在海港大厦原址上修建一座宾馆?”奥尔嘉问。
  银行家打量着女记者,接着又瞟了一眼伦茨。伦茨装作一无所知:
  “是吗?我们从市里合法地弄到这块地皮,可没有搞任何花招呀,对吗?”
  他笑着举起酒杯,向银行家祝酒。
  “格拉夫说市里骗了他。”奥尔嘉继续说,“他想扩大‘爱神中心’。已有动工的批文,但批文一下子又被收回去了。”
  她显得消息最灵通。
  “以后呢?总会有个绝妙的说法。”伦茨显然想换个话题。
  施密特·韦贝尔首次说话:
  “格拉夫为竞选捐赠大笔款子,又强迫他手下的人加入一个党派,可我们的政府依旧拒绝了这个妓院老板的要求。大快人心呀,是不是?”
  举桌皆笑。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女仆把手机递给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以表示歉意的喃喃低声自报家门。
  “小克朗佐夫将改变他的证词,”魔术师扼要地报告,“马克斯将无罪释放。”
  “这样对我们不利。您得阻止这事!”施密特·韦贝尔结束了谈话,口气生硬。“这些事把我累垮了。”他然后歉疚地转身,对其他并非有意听他打电话的人说,“我总是打定主意说短话。”
  “可事情总是堆积如山,曼弗雷德也是这样。”蕾吉娜·菲舍尔说。
  律师凝视着银行家。
  “干自己要干的事。”律师阴沉地说。
  银行家一刻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对。”他说,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
  子夜时分,“蓝香蕉”的住户们兴高采烈,猛灌香槟酒。他们累得要死,收入亦丰。不管尤丽雅的新表演能否成功,也不管是否要物色别人来取代她,这似乎都已无关宏旨。米琦“啪”地拉开瓶塞。
  “这才真叫‘火’呢。”卡琳重复这句话。
  苏加尔回来了,脸色苍白。
  “你怎么啦?像一枚假币似的。”莎洛特说。
  “让我先喘喘气吧。”苏加尔请求。
  他正欲细说,突然从雅座那边传来了鲁迪·克朗佐夫的愠怒之声。
  “你少不更事!”他狂叫,同时强令罗伯特改变证词。
  “我不想这样做。”儿子回答。
  “听话,我已答应格拉夫了!”
  “那是你的事!”罗伯特挑衅。
  其他人屏息静听。
  “你这小子,老子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要么你滚蛋,任你选择!”鲁迪咆哮。
  罗伯特一跃而起,气得直打哆嗦,正要逃走,尤丽雅把他挡回。
  “咱们喝点酒吧?”她柔声问。
  “有时你父亲说话口气欠妥,人人都会碰到这样的事儿。”苏加尔试图安抚小伙子,“他一定感到难过了。”
  罗伯特长舒一口气。
  “在这件事上他说得在理。”苏加尔继续说,“你改变证词对大伙儿都有好处。格拉夫是个危险人物,又他妈的神通广大。要是帮他一个忙,他也不会亏待你的!”
  “生活里有时也不能太顶真。”莎洛特插嘴。
  罗伯特摇头,像个倔孩子。
  “好啦,”苏加尔说,“你别急呀!”
  “咱们能挺住,”罗伯特脱口而出,“今晚赚头挺不错嘛,是不是?”
  “只是出了一个问题,”苏加尔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可别急哟!劳驾,别急!”
  “我不急。”罗伯特有些紧张。
  苏加尔深吸一口气:“赌馆那些家伙拎着钱箱逃啦。”
  这突然的惊骇把人吓懵了。
  “全部的钱?”莎洛特六神无主地低声问。
  “全部的钱——丢啦!”苏加尔点头。
  “不!不!”卡琳吼叫着。
  “我会逮住他们的。”苏加尔怒不可遏,“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搜出来,你们放心好啦。我要报仇,这些王八蛋,休想逃脱!”
  他紧握双拳。尤丽雅匆匆朝鲁迪·克朗佐夫瞥了一眼。他仍然在雅座枯坐,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猛一抬头,见大家都在端详他,就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去,自认为此刻大家不会对他感兴趣,这真使他难堪。
  罗伯特睡眠不佳。清晨上班时交通工具的噪声闯进窗户来,室内很冷。他忧心忡忡。他们为何屡遭失败?为何总有人给他们制造麻烦?现在若是不能还清父亲的赌债,那将十分危险,父亲将会失去夜总会及其房产,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对方不会因为已经搞了一次谋杀而罢手,罗伯特对此深信不疑。
  有人敲门。罗伯特摸着眼镜戴上,下床,睡眼惺忪地开门。门对着楼梯。外面站着米琦、莎洛特和卡琳。苏加尔坐在楼梯上。“我们有话对您说。”米琦开了腔,却又沉默,神色不大自在。
  罗伯特不耐烦了。
  “你们干嘛吞吞吐吐?”
  莎洛特递给他一个蓝色茶壶,看得见里面装着钱。
  “这是干啥?”罗伯特问。
  “我儿子定期寄给我的,我从来舍不得用。”莎洛特期期艾艾地说,“刚好七千四百八十六马克。拿着,孩子。”
  “您闹着玩吧?”罗伯特迷惑不解。
  卡琳把满满的一只信封放在茶壶上:“我自己做胸部手术剩下的两千五百马克。”
  “我不要你们的钱。”罗伯特深受感动。
  “还有我的五万马克。”米琦又把她的储蓄卡放在卡琳的信封上。
  “这些我不能要。”罗伯特急忙说,“不,你们不能把所有的储蓄都拿出来!干嘛要这样?”
  “因为我们要住在这里,”莎洛特说,“因为我们不愿鲁迪·克朗佐夫遇到不测,所以才这样!”
  “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啊。”米琦补了一句。
  “否则我们到哪里去呢?”卡琳惘然若失。
  罗伯特深为感动,不知说什么好,沉默。苏加尔幸福地微笑着,双目炯然。
  罗伯特以这种方式可以还清父亲的赌债了。午饭前他从汉堡中心城区回到海伦大街。天气郁闷。苏加尔和米琦汗流浃背,把一份份午餐装到货车上,再提供给红灯区赫伯特大街和其他妓院。
  当罗伯特拐过角时,一条支路上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响。一辆黑色越野车从停车场缝隙中窜出,拐进海伦大街,朝罗伯特驶来。他伫立不动,越野车煞了车。司机旋下深色窗玻璃。苏加尔飞快跑来,他觉得情况异常。
  “对不起,您能帮助我吗?”罗伯特听见司机那亲切的口音。他懵懵懂懂地靠近越野车,大功率发动机轰隆轰隆地鸣响着。他看见司机蒙着脸,自己平生第一次直接面对着一支手枪的枪管。他两眼发愣,瞧着黑洞洞的枪口。司机的食指在扣扳机,俄顷,“啪”的一声枪响。同时某人用一股强力把他拽倒在地上。他似乎被击中了,奇怪的是一点儿不痛。越野车的马达吼叫着,汽车飞快地消失在拐角处。各家的窗户打开了,人们纷纷越过马路。莎洛特心急如焚,跑过来探视。莫娜从她的小理发室冲出,俯身瞧罗伯特。罗伯特思忖,只有人死了才这样忙乎啊。他立即看到苏加尔横卧在自己身上,而且一动不动。
  人们七手八脚把苏加尔从罗伯特身上翻下来。苏加尔的衬衫已是血迹斑斑,他双目紧闭。
  “苏加尔!噢,上帝,不!”罗伯特结结巴巴地叫嚷。
  “他死了?我的天呀!”“金短褂”叫着。
  “快喊救护车。”莎洛特话音有力。
  “喊医生!”罗伯特这时尖叫,“快!喊医生!”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摸苏加尔的伤口。苏加尔抽搐一下,发出短暂的呻吟。
  “苏加尔——你还活着!噢,最亲爱的,你还活着!”罗伯特如释重负,顿觉轻松。
  “当然了,死人是不会讲话的。”苏加尔唧咕道,因为疼痛而扭曲着脸。
  莎洛特跪到他身边。
  “让我瞧瞧。”她说。
  “只是给咱挠了一回痒痒!”
  “伤了肌肉,”莎洛特证实说,“用不着缝针。”
  一个人从窗户里探出身来,告诉救护车已在途中。苏加尔吃力地爬起来。
  “别搞滞后行动啦。”他说。
  “好家伙,苏加尔,子弹再偏几厘米,你就成僵尸啦!”“金短褂”惊叹道。
  看稀奇的人开始散去。
  “瞎掺和有时还真管用!”苏加尔微笑。
  罗伯特浑身颤抖。
  “别慌。本来比这还要凶险。”苏加尔试图安慰他,“现在可别垮掉呀。”
  “你救了我一命,苏加尔!”罗伯特心烦意乱,讷讷而言。他眼前依旧浮现出那枪管,依旧听见那枪响,明白他刚才离死神仅一步之遥。
  “纯属侥幸。偶然出现在千钧一发的时间和地点。”苏加尔拍拍他的肩膀,扶住他。
  “最亲爱的,苏加尔,我这条命是你捡回的!”
  他抱住苏加尔的头颈,苏加尔因为这拥抱而显得激动,激动中有点不敢当的意味。
  “已经不错了,”他轻抚罗伯特的后背,两人进屋,“已经不错了!”
  “任务已经完成了。”魔术师打电话报告他的委托人。
  “那小子怎么样了?”
  “他活着,完全照您的命令干的!”
  “也许这惊吓就足以让老家伙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不得不卖房了。”
  施密特·韦贝尔关掉手机,重新回到那间富丽堂皇的大理石蒸汽浴室。他每逢星期三在这里与菲舍尔律师会面。
  “圣保利又发生了枪击事件,目标是对准克朗佐夫之子。”
  曼弗雷德·菲舍尔突然感到透不过气来。
  “罗伯特·克朗佐夫被枪杀了?”他惶恐不安。
  “我说过‘被枪杀’了吗?”施密特·韦贝尔笑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请您再听一遍:杀手只差一丁点儿命中小伙子。”
  他打量着曼弗雷德·菲舍尔:“谁经受不了高温,就不要去蒸汽浴。”
  然后,他再次以商业口吻问建筑实体的鉴定搞得怎样了。
  律师竭力使自己平静,说鉴定已经写出来了。
  “它会与我们的期望值相适应吗?”施密特·韦贝尔问。
  “我想是的。”律师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您想?还是您知道?”施密特·韦贝尔怒吼,“为了让我们彼此心领神会,我要说:我们需要无懈可击的鉴定书,说明整个废旧的城区急需通过拆除和修葺旧房得以重整,尤其是海伦大街的老房子。”
  他仔细观察依旧紧闭双眼坐在那儿的律师。他很看不起这个懦夫,但是又需要这个懦夫。倘若此人火中取栗,他自己就可以藏在隐蔽处,只需在办公室运筹帷幄即可。同时,他也心知肚明:倘若菲舍尔不听指挥,他自己也将陷入困境。他的外国投资者已急不可待,这十分危险!
  鲁迪·克朗佐夫还穿着晨服,非要坚持给苏加尔包扎不可。因为是子弹擦伤,所以对伤口只要清洗、消毒和涂上药膏就够了。但鲁迪·克朗佐夫的神色仍旧极度惊恐、迷惘。
  “出事地点在哪儿?”他问。
  “前面拐角处。实际上就在咱们的门口。”苏加尔说,躺在鲁迪·克朗佐夫的床上。
  “小家伙真的没事?”鲁迪·克朗佐夫再一次问。
  “我已经对你说过啦!”
  “他妈的,又是谁干的?”
  他烦躁,在屋内来回踱步。
  “把几个小伙子召拢来,”他终于命令道,“要不惜代价,只要罗伯特呆在这里,就要照看好他。”
  “他要走吗?”苏加尔惊异地问道。
  “他在装皮箱了。”鲁迪·克朗佐夫断然回答。
  苏加尔想提出异议。
  “没有什么好讨论的,”鲁迪抢白,“我不愿意他有什么不测。他应当回慕尼黑去继续求学,是吗?”
  他把膏药贴在苏加尔的伤处。苏加尔目不转睛,瞧着他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把旧手枪。
  “咱们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放枪的家伙。咱们会逮住他的,苏加尔。必须先确保小伙子安全无虞,然后再‘摆平’那个臭小子,你放心吧。”
  不料手枪“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锈蚀的金属碎裂了。很清楚,为了“摆平”那个家伙,鲁迪·克朗佐夫急需一支新手枪。
  还有一点也很清楚,罗伯特对红灯区嗤之以鼻。他正在装箱准备走人,把衣服胡乱塞在箱子里。
  “他妈的这个城区,”他咒骂道,“够了,完事!”
  苏加尔倚门而立。他的枪伤又开始出血了。
  “我要是你就不离开。”
  罗伯特暂停片刻装箱,抬头看苏加尔。
  “我可不愿拿自己的生命为这幢房子,为这幢破旧不堪的房子冒险!”
  “说得对,”苏加尔说,“我同意。继续求学肯定要比在这里强。”
  他突然看见罗伯特裤子上有一块黑色污渍,就盯着它瞧。罗伯特察觉了,说道:
  “是的,”他叽叽咕咕,“我当时吓得屁滚尿流,那又怎么样?”
  苏加尔没有说话,转身慢慢下楼,来到半明半暗的酒吧。其他人都坐在那里等待新消息。
  “怎么样?”莎洛特问。
  “他在打包装箱。”苏加尔说。
  米琦吓了一跳。
  “他要走?”
  “他不能就这样让自己消瘦下去呀!”卡琳力排众议。
  “让他走吧,”尤丽雅插话,“有人向他开过枪。”
  米琦哭了。苏加尔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
  “你坐下吧。瞧你哭得像个泪人儿。”莎洛特说。
  “要喝法国白兰地吗?”米琦抽泣。
  莎洛特拧开瓶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比较好的是读到大学毕业。”苏加尔说。
  “要毕业了吗?红灯区的大多数司机都是大学生。有什么用?”米琦眼泪汪汪地问道。
  莎洛特瞥见苏加尔血迹斑斑的衬衫。
  “我去取条毛巾来给你擦擦,别浑身弄脏了。”她站起来,接着便呼哧呼哧地奔厨房去了。
  “他读完大学,有朝一日便是个律师,名利双收。”卡琳阴郁地说,“‘蓝香蕉’与这样的人有何关系?”
  “反正我从来不信他会留在这里。”米琦低语并擦掉眼角的泪水。
  “上帝啊!”尤丽雅怒吼,“有人向他开枪,有人要杀害他呀!”
  谁都没有答理她。苏加尔从莎洛特手里接过干毛巾,压在伤口上,闷闷不乐,在冥思苦想着什么。米琦仍然痛哭不止。卡琳像失魂落魄一般揉着乳房。他们全知道罗伯特要走。罗伯特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胁,今天还算万幸,这样的幸运不会再有第二次。可是,一旦没有他,这儿会怎么样呢?他们对付得了吗?
  尤丽雅心里清楚,罗伯特一走就再也无人支持她排练了。其他人不喜欢她的演唱,与她的观念不同。他们所想的与观众对脱衣舞夜总会所期待的毫无二致。现在,她要埋葬在“蓝香蕉”取代她姐姐的位置的梦想了。
  大家都感到,罗伯特走后,会牵肠挂肚地怀念他。
  罗伯特在走之前决意再同父亲谈一次。他走进父亲的卧室,父亲还躺在床上。由于室内挂着厚重的老式窗帘,所以光线不足。罗伯特努力采取一种实事求是的姿态。
  “我必须同你谈谈。”他郁郁寡欢。
  “我也要同你谈谈。”父亲答道,“你马上打好行李离开,懂吗?”
  罗伯特愠怒,父亲连让他说说自己打算的时间也不给。
  “你不可以这样同我谈话。”
  “什么可不可以,我是父亲!”
  “你想起这点实在太晚了。”
  “你滚!”鲁迪打他一嘴巴,“今天就滚,完了!”
  “别再对我发号施令!”罗伯特愤怒,满脸涨得通红。
  “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是我的屋!”鲁迪以拳头擂桌子。
  “你命令不了我,你总该知道。”罗伯特嚷嚷。
  “我的屋!”鲁迪执拗地重复说。父子俩对吵起来了。
  “我就是不听别人命令,还有,还有——你吆三喝四的,我不愿意!”
  “你滚。没商讨余地。你还是把书读完吧!”
  “我想干嘛就干嘛!”
  罗伯特气得呼哧呼哧的,出了父亲的卧室。苏加尔在走廊里密切关注了这场争吵。
  “现在我什么都搞不懂了。”他摇头,因为这时罗伯特又把箱子打开,把西装重新挂回大橱里。
  “他以为能把我支来支去?又不是在军营里!他大错特错了,我已经不是孩子!”
  “他是为你担心。”苏加尔想安慰小伙子,“他总是为你好呀!”
  罗伯特没有答腔,显然没有注意听他说什么。他很固执,继续把衣物从箱子里清出来。
  “你在他情况不妙的时候回来,”苏加尔说,“他很感激你。现在他好了,你该继续去念书,真的,这样更理智!”
  罗伯特嘴唇紧闭,把一件衬衫塞进抽屉里。苏加尔冷不丁地抓住他的胳臂,又指指自己的伤口,低声道:“那个家伙今天开了头,决不会就此罢休,你相信好了。”
  罗伯特对自己的举止也感到莫名其妙。他很害怕,首次真正感觉到死的恐惧。他想走,离开圣保利,回到自己安全的世界;可现在,仅仅因父亲态度粗暴,命令他走,他就赌气留了下来。他六神无主,坐在箱子旁边,呆视苏加尔。
  “你替我父亲干事有多久了?”他问得很突然。
  苏加尔略微想了想。
  “十六年,噢,十七年。”
  “你,多好的人呀,他知道么?”罗伯特微笑,“你早该结婚生子,早该有个正式的工作……”
  “几年前我差点儿结婚,”苏加尔低语,“她却挑选了另一个。去年我又碰见她。我该对她说什么呢?她离婚了。她丈夫有一次同她吵架,在她的腮帮子上划了一刀。”
  “太可怕了。”罗伯特说。
  “她忽然又爱我了。”苏加尔苦笑,“这就应了一则警语:轮胎磨旧了就换一个新的。”他摇摇头,“可她脸上的伤疤的确使我大受刺激。我再也不可能把她变成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了。”他耸耸肩膀,“我干嘛要娶这么一个新娘——一个吓破了胆的新娘呢?”他加重语气问。
  罗伯特想知道,苏加尔为何不离开红灯区去寻一个理智的工作。
  苏加尔摇头晃脑,终于小声说:
  “也许是因为我喜欢你父亲和……和你。”
  他笑得怪模怪样,罗伯特也报以微笑。罗伯特这时很高兴自己终于决定留下来了。他心里惦记尤丽雅。能每天见她,同她排练是件惬意之事。他又有苏加尔和其他人的照料,情况会好起来的。
  整屋的人都想借酒消愁,缓和因罗伯特要回慕尼黑而引发的沮丧情绪,但无济于事,他们反而更显悲怆了。
  “我的朋友老是对我说:倘若你已注定沉沦,那至少在沉沦之前要活得值。”米琦把一杯法国白兰地一饮而尽。
  “哪位朋友?”莎洛特懒懒地问。
  米琦目光炯炯地瞅她。
  “你说什么?”
  “哪个朋友说的?”
  “我知道是哪个。就是那个有伤疤的大块头。”
  “是想抢你项链的那个家伙吧?苏加尔把那家伙的胳臂打断了。”
  “就是他!”米琦证实。
  苏加尔进来,走到吧台后面,开了一瓶香槟。
  “您感觉怎样?”尤丽雅问。
  “有点累,马上就会好的。”苏加尔说,一面斟满了几只酒杯。
  “从现在起,我们得好好照看小家伙。他处在歹徒的射击范围内!”
  “他要是偷偷溜走,就万事大吉了。”米琦口齿不清地咕哝。
  “他不走了。”苏加尔不带感情色彩,干巴巴地说,接着啜饮杯里的酒,“这酒不赖!”
  莎洛特、卡琳、米琦和尤丽雅无不像丢了魂似的瞧他。
  “他留下了?”尤丽雅问。
  “你屁股一坐下就不想挪窝,还是得多起来几次,这才是你的好德行,真的。”苏加尔奸笑。
  罗伯特进来了,一声不吭地坐到桌边。无人说话。尤丽雅终于探过身子在他脸上吻了吻。
  “您留下就好!”她说。
  罗伯特乱了方寸,想说什么,米琦却唱起了《他是快乐的好伙伴》,唱得很响,但很多地方唱错了。尤丽雅从桌上拿起两只酒杯,给罗伯特手里塞一杯,并对他改称“你”,套近乎。
  “你不认为已经到改称呼的时候了吗?”
  他同她碰杯,她吻他的脸。
  鲁迪·克朗佐夫恰巧在此刻进来了,见此情景,脸色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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